楊歡在宋愛萍的攙扶下,踉踉蹌蹌走著,走在一人寬的小巷里,前面幾十米就是小巷的盡頭,鼎沸的人聲從風雨傳來,龐雜而混亂。
楊歡靠在宋愛萍的身上,雙目緊閉,但淚水和著雨水不停地往下流,帶著咸味,流進嘴里,滿嘴苦澀,直到心底。
宋愛萍擁著他,半扶半抱著,一步一步往移。一邊走,一邊說:“楊歡,楊歡,你鎮定點,雖說你家門外大槐樹上白幡高懸,很可能是在替伯父招魂祈福。楊歡,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從小到大你就是我心中的英雄,我想你一定是有勇氣的。無論遇到什么,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扛過去的。”
楊歡聽了宋愛萍的前一句話,心里一松,可聽了后半句,心又沉了下來,雙腿越發無力了,如同灌滿了鉛和一樣沉重。他完全倚在宋愛萍的身上,一動不動,兩個人靠在一起,宋家萍倚在小巷的墻上,雨水從兩邊的屋檐流下來,濺在兩個人的頭上、身上,又快速地落到地面,和其他雨水混和在一起,匯成一道溪流,沿著小巷流向遠方。宋愛萍急切地在楊歡的嘴邊說著什么,在勸慰著。可楊歡似聽非聽,好像這一切與他無關似的。
“呼”的一聲風響,風吹開了楊家小院的大門,一道靈棚出現在楊歡的面前。
楊歡全身猛地一顫,睜開了雙眼,雙眼越睜越大,兩邊的眼角漸漸地出現了一絲紅色,慢慢地,一點一點的血絲從他的眼角滲了出來,被雨水一沖,又很快消了。“楊歡,楊歡”宋愛萍緊緊地抱住他,大聲地呼喊著。可楊歡充耳不聞,盯住靈棚,一動不動。
猛地雙臂一振,楊歡掙脫了宋愛萍的擁抱,發出一聲嚎叫“爸爸”飛速向前奔去。可他還是沒能改變自己每步七十五厘米的距離。
宋愛萍腳下一滑,倒在了雨地中。她那碎花連衣裙緊緊地裹在身上,沾滿了泥水,她沒有注意這些,爬了起來。向前邁出腳,可緊裹的連衣裙又把她帶倒在地。她大喊:“楊歡,楊歡”可聲音被風聲卡在了喉嚨里。她的雙手有力的向前伸出,做出擁抱的姿勢。我們知道,她是想把楊歡抱在自己的懷里,安慰他,是想讓楊歡在悲痛的時候有個依靠的港灣。
楊歡來到了小院的門口,這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他熟悉這里的一切,可現在他忘了自家的門檻。被門檻一擋,楊歡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沒爬起來,就在地上他沒爬起來,就在地上手腳并用地向前爬去,邊爬邊爬喊:“爸爸,我是楊歡,爸爸,我是楊歡,我回來看你了,你為什么不等我啊!。。。”一條破舊的帳子掛在正屋的門口,帳子上掛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音容宛在。天井里,許多幫忙的鄰居停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吃驚地看著爬行的楊歡。大叔、二嬸反應過來,一把抓住楊歡,把他拉了起來。大叔說:“歡歡,我的乘侄兒,不哭,不哭,我的乘侄兒。”二嬸在旁邊說:“楊歡,節哀順變。你爸已經走了,就讓他安心地走吧。生病這么多年,他的罪受夠了,你們全家也苦夠了,他走了,他解脫了,你們也可以重新開始了。”鄰居們七嘴八舌地勸慰著。
帳子一動,姐姐楊靜從里面沖了出來,一把抱住楊歡,嘴里重三疊四地喊:“歡歡,爸爸沒了,歡歡,爸爸沒了。”楊靜的臉貼在楊歡的臉上,兩個人的淚水交織在一起。宋愛萍從后邊走了過來,輕輕地擁住他們。在靈棚里,兩個吹鎖喇的正木然地坐在一張方桌旁,他們已見慣生死,因此眼前的一切也引不起他們的注意了,他們只是按時間吹響他們手中的鎖喇。方桌的另一邊幾個老婦人撕扯著白粗麻布,那是做孝用的。一個管帳的人也坐在方桌邊寫些什么樣。靈棚里,直聽見雨滴灑落在靈棚上的聲音,一陣風吹過,帶來靈棚的一陣搖晃,帶來靈棚頂的一陣“沙沙”聲。
透過晃動的帳子,我們可以看到:堂屋正中,在一張門板架起的靈床上,楊歡的爸爸躺在上面,沒有聲息。他的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被子,臉也被草紙蒙起來了。在他的頭方是一張小小的方凳,方凳上面擺著一只碗,碗里裝滿了米,形成一個高高的尖頂,尖頂正是插入三根靠在一起的筷子。旁邊一盞煤油燈發出微弱昏黃的光,楊歡的媽媽木然地坐在門板旁的稻草上,稻草很亂。楊歡的媽媽坐在那兒,沒有表情,眼神空洞,就像沒有感情的行尸走肉。屋子里,昏黃的燈光照到的地方一片昏黃,照不到的地方,則是昏暗中透出壓抑不住的陰森氣息,從中讓人感覺到一股死亡的味道。
楊歡拖帶著姐姐撲進堂屋。“爸,爸爸,你說你會好起來的,你說你要等我畢業的,爸爸。爸爸你還說等我工作,等我結婚的,爸爸。可現在你干了什么啊,爸爸。你丟下了我們一個人走了,爸爸。”楊歡一邊哭喊著,一邊用力往靈床前湊。可跟著進來大叔等人緊緊地抱住他,不讓他靠近,他只能用力地把自己的頭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磕。很快,他的眼角又出現了血絲,額頭也見紅了。這時他媽媽好像從當前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一把抱住楊歡大哭,喃喃道:“歡歡,你爸他不要我們了,他一個人走了,他不要我們了,把我們留在世上受罪。歡歡,我們怎么辦?怎么辦?”說著說著,楊歡的媽媽手一松,昏了過去。是的,自從楊歡的爸爸生病以來,他媽媽一天二十四小時陪伴著,他媽媽的生活就是圍繞他爸爸來安排的。現在,他爸爸走了,他媽媽也就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沒法適應了,當她看到她最后的希望——楊歡的時候,精神一松,就昏了過去。楊歡一邊掐媽媽的人中,一邊和姐姐大哭,在哭聲中大叫媽媽。媽媽醒過來了,怔怔地望著他們。
門外,靈棚中,兩個吹鎖喇的人看了看手表,沖楊歡的大叔招手,大叔過來了。其中一人對大叔說:“孝子歸家,可以穿孝了。”大叔點點頭,一聲長嘆。
慘人的鎖喇聲又響了,幾個撕孝的老婦人在鎖喇聲中走進了堂屋,其中一個輕聲對楊歡的媽媽說:“他大嬸,節哀順變,該穿孝了。”楊歡的媽媽點點頭,嚎啕大哭。
一根長長的孝布披上媽媽和姐姐的頭,一根長長的麻繩第上了媽媽的腰。
一個白粗麻布的孝帽戴上了楊歡的頭,帽子的一角有一根白線連著一個白球。那是孝子的象征。額上和眼角滲出的血絲很快把帽邊浸紅了。
宋愛萍癡癡地看著眼的一切。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