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養老院敞開的大門望進去，可以看見有老人在院里的空地上走動，他們一個個白發蒼蒼，佝僂著身子，躑躅前行。

夏城一想到自己也會有這么一天，而且無法逃避地會有這么一天，心里不禁一陣發慌。十年前，他是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觸的，夏城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老了。

夏城進入過門通道時沒遇到任何麻煩，但在入口處與智能門衛打交道時就沒那么順利了。

“您找哪一位？”

“請問高學力女士住哪間房？”

“您是長者的家屬嗎？”

“是的。”

“您是她什么人？”

夏城低頭瞥看見袖口牌上的顯示今天是母親節，便隨口道：“她是我母親。”

“在我們這里定居的長者全都是試管嬰兒出身，而且絕大多數都沒有后代。”

“但我確實是她的孩子。”夏城在這方面經驗豐富，雖然智能門衛不可能受賄放行，但在有些機構的門口胡攪蠻纏是可以過關的。

“您找的人確定是高學力女士吧？”

“對。”

“這么跟您說吧，她沒有孩子，連試管嬰兒的孩子也沒有。”

夏城頓時感到臉頰熱辣辣的，但他仍舊沒有放棄，改口道：“我是義工。”

“她住乙區的105室。”

夏城穿過四處蹣跚前行的老人時，注意到他們的白頭發稀稀拉拉，臉上無一例外地長滿了壽斑，有幾個駝背老人的身體甚至已呈直角狀，看人須仰視，需要拄著智能拐杖才能挪動腳步，總之是老得不成樣子。

周圍都是老人，這讓夏城倍感壓力。

經過食堂時，他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看見里面有許多老人在用餐。

“晚飯吃這么早！”夏城心里面嘀咕道，“估計老家伙們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就指著這一日三餐了。”

夏城看見一個老人用手指笨拙地玩著餐桌上的電子游戲，另一個老人艱難、緩慢地扒拉著碗里的飯粒。餐桌間的過道上，還有幾個坐著自動輪椅的老人，伸縮支架上掛著營養袋，他們看上去是靠輸液為生的，可他們為什么會來食堂呢？或許是為了感受吃飯的氣氛！

這時，遠處傳來一支旋律奇特的曲子，說不上是悲傷還是快樂。夏城尋聲望去，迎面來了一輛輪椅，上面坐著一老太太，只見她目光呆滯，頭上頂著一把亂糟糟、沒有營養的灰白頭發。

夏城正想跟她打聽高學力的住處，沒想到她的輪椅一個拐彎，駛進了一處游樂設施。那里的老人似乎不算老，男男女女都穿得花里胡哨的，一個禿頂的老頭一臉興奮地拉著手風琴，一群老太太圍著他開心地跳著舞，他們似乎都沉浸在對青春歲月的回憶中。

夏城停下腳步看了一會，他覺得這些人的神志還算清晰，應該可以跟他們溝通，便走了過去。

他從人群中發現了剛才遇到的那位老太太，此刻她正在耐心地指導一胖一瘦倆老頭坐蹺蹺板：“你們要懂杠桿原理，你的重量雖然大，但只要你的力臂足夠短，那么你的力臂和重量的乘積就能小于他的力臂和重量的乘積，你們就能蹺起來了......”

夏城心里不禁感嘆道：“這老太太看上去都那么老了，腦子還這般清晰！”

“您好，老奶奶，”夏城一直等到她說完，才開口問道：“請問乙區在哪？”

“我就是乙區的，”老太太緩緩抬頭道，“你找誰？”

她的嗓音雖然很輕有點沙啞，但還算清晰

“我找105房的住戶。”

“我就是105的。”

不會這么巧吧！

“您就是......高學力......博士？”

“他們都叫我高教授。”

這也太巧了吧！夏城覺得這簡直就是天意。她的臉看上去要比資料照片上那個中年女人的臉瘦削很多，除此之外便再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也就是街上一個普通老太太的長相。

“我是......”

“我認識你，”夏城剛想做自我介紹就被老太太打斷了，“你就是那個死而復生的神探，以前在新聞里看到過你......對了，你叫什么來著？”

“夏城。”

“對對，是他。”

“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們回房里聊聊好嗎？”夏城覺得這里有點吵。

“好好，”老太太似乎對他的來訪感到高興，“你跟我走就行了。”

看來老太太平時有看新聞的習慣，在去往乙區的路上，夏城問道：“高教授最近看新聞嗎？”

“看啊，我每天都看。”

“幾天前，天澤學會在淼國一座城市發現了異常高能點，這事您知道嗎？”

“天澤？”高學力一臉懵，“這都是些什么玩意？”

“天澤學會不是您創辦的嗎？據說他們在國外的一座城市里發現一處能量極高的地方，也就是說......對城市安全來說，確實存在著極大的隱患。”夏城耐心地解釋道。

“啊哈，天澤物理學會。”老太太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沒有，沒有，我不知道，二十年前我就已經交卸了會長一職，現在我完全不關心這些事了。”

“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能量，您能解釋一下這是怎么回事嗎？”

“不知道，你要是問我太空里的事或許我還能略知一二，我知道黑洞就是體積無限小能量無限大，這個我真不知道。”

對話陷入了尷尬，夏城連忙轉換話題道：“今天是母親節，我給您訂了一束鮮花，一會就送到。”

高學力聽后不住地說謝謝。

“今天還是另一個重要的紀念日，你知道么？”她突然神秘兮兮地指著自己胸前別著的一朵小白花問道。

其實夏城早就注意到那朵白花了，他以為那不過是老太太個人喜愛的服裝配飾而已。

“所以今天是什么日子？”

夏城感到自己的左袖口震動了一下，低頭一看，只見袖口顯示道：“今天是綠洲大地震一百三十周年。”

“這么重要的日子你都不知道？死了那么多人！”聽高學力的語氣，似乎她有些失望。

“我想起來了，大地震嘛，我知道。”夏城連忙道。

“說到能量，”高學力對夏城答對了問題顯得非常高興，“那次地震的能量就很大，以至于我們都檢測不出來。都說那天是大地震的紀念日，其實那不是一次普通的地震，那是一次反物質引發的地震。”

二人說著說著，105房到了。推開門一看，里面的陳設是酒店單人間的風格，米黃色，有一種溫暖的感覺。

老太太把輪椅轉到落地窗前，目光呆滯地注視著窗外。在落日的余暉中，不知名的花瓣紛紛飄零，榕樹也在不斷地掉葉子。

“小伙子，”高學力突然問道，“現在是什么季節？”

“剛剛立夏。”

“似窮秋啊似窮秋！”老太太喃喃自語道。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聊天仍在繼續。

“等等，”夏城打斷了老太太的感慨，他對她話里的一個用詞產生了興趣，“不好意思，剛才您提到的‘壓縮房’指的是什么？”

“就是在房子里制造更大的空間，以便讓更多人住進去。”

“可這怎么可能！那不就跟變魔術一樣了？”

“空間壓縮還只是停留在理論階段，雖然數學公式演繹這個理論是可行性，但所需的條件太高了，當時還達不到。”

“現在呢？”

“目前也不可能。”

二人正聊著，屋外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呼喚聲。

“Ruby！”

“kattie！”

聲音由遠而近，又漸漸遠去，甚為凄涼。

“那是丙樓的吳大姐，她的兩只狗跑了，在這喊了都快一年了，差不多每周要來那么一兩次。”高學力嘆了一口氣接著道，“孤獨的老人是招人厭的，沒有誰會喜歡孤獨的人，更何況還是老人。”

“那您為什么不學她也養寵物呢？”

“我怕給別人添麻煩，包括動物。”

夏城雖然心有戚戚焉，但他現在沒心情附和她。

“你也是一個孤獨的人。”但高學力還是把話題轉移到了夏城身上。

夏城沒吭聲。

“所以你沒交女朋友，也沒養寵物。”

“是的，”夏城覺得現在老太太成了偵探，自己成了目擊證人，“我擔心自己的工作會連累到身邊的人，我的狗死了后我就再也沒養狗了。”

“年輕人，你怕死嗎？”

“干我這一行就沒有怕過什么。”

“不，你怕死，”高學力就好像看穿他心思似的，“我從你眼睛里看出來了。”

夏城尷尬地笑了笑，這是他頭一回完全被受訪者牽著鼻子走。

“我曾經一想起即將到來的六十歲就會產生一種令人窒息的絕望，我常常從夢中驚醒，每次都能把自己驚醒，睡意全無。”高教授感嘆道。

夏城突然想起了自己做的那個噩夢。

“人們常說戰勝自己對于年齡增長的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功成名就，擁有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家庭，但我一樣都沒有做到。一個人如果太努力活給別人看，就會痛苦得不得了。今天如果你相信自己做得還不錯，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你的時候，你真的可以很自在。人生有時候需要勇敢一下，勇敢去愛，勇敢去恨，然后，勇敢忘記，勇敢向前，再向前。”

這老太太太能侃了！

“我研究了一輩子的天體物理，最近卻迷上了宗教。”高學力話鋒一轉道。

“為什么？”

“你知道遠古時代的神醫是如何從千百萬種野草中找到治病良方的嗎？”

“不知道。”夏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感覺今天會一無所獲。

“你是一個偵探，猜猜看。”高學力仍舊熱情地鼓勵他道。

“大概是通過一個個試的辦法吧，這方面他們有經驗。”夏城隨口道。

“那光一劑藥方他就得試一輩子，還不見得肯定能找到。”

“要不就是搜集民間的方子做成合集，很多人幫他一起試？”

“很多藥方就是他本人首創，能幫他的助手和弟子加起來也就幾個人。”

“那是什么？”

“你絕對想不到，是扶乩，相當于巫師占卜，從未來或者更神秘的地方尋找答案。”

“可我們這個時代的進步還是只能靠科技。”

“是的，是的，宗教最大的好處是找到內心的平靜，巫術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規律可循。”

夏城覺得再這樣談下去不可能有任何收獲，于是決定離開。臨走前，他在沙發椅扶手處默默下了一束鮮花訂單。

“高教授，時候不早了，我走了，您早點休息。”

“好的，好的，歡迎你下次再來。”高學力緩緩轉過身來。

“我隨時會向您請教問題的。”夏城已經記下了她的網絡地址。

“好吧，很久都沒跟人這么痛快地聊天了！”老太太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