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書家,雖然寫了七十多年字,只是一個書而無法的老學生。當我試圖敘述那些記憶中的吉光片羽時,它們又被時間的勁風吹散了。我原名玉棠,生于浙江省桐鄉縣屠甸鎮,七歲進入國民學校初等小學。當時修業時間四年,才能升入高等小學,再念三年可以畢業。這種學制是民國初年開始的。
我七歲開始“描紅”,描紅簿相當于現在的三十二開本書籍那么大,每面兩行,每行四字,字體近于館閣,光滑呆滯,纖秀骨弱,也是清末科舉制度的余風。我描紅的速度是全班第一,老師時加夸贊。由于孩子的自重和虛榮心的奇妙結合,我只想保持描紅冠軍的榮譽,在假期也不停地苦練,使我受益不淺。八歲之后學習寫印版。用毛邊紙或金川連訂成本子,木版刻印的字范放在夾層間,讓孩子們隔一層紙影寫。這比描紅的程度高得多,因為要先有點寫字的底子。寫印版,我仍然是頭一名繳卷,分數比別人要高五分到十分。老師把我的作業交給全班傳閱,我心里很高興。別的小朋友寫字,每筆開頭的地方和橫畫收筆的地方,以及橫豎轉折的地方,都要停下筆來頓幾下,這樣頗費時間,我只略一停頓就帶過去了,運筆比較靈活,從而取得了為同學們所羨慕的速度。因為我寫字的線條比較流暢,書畫同源,所以圖畫成績也名列前茅。小朋友們最關心的是算術、語文,對我書法上的一點成績,并不妒嫉。
三載韶光,轉眼過去。級任老師錢作民先生認為我的成績出眾,不需要再上四年級,可以跳過一年,直升高等小學攻讀。當年學籍管理頗嚴,不許學生跳級。錢老師把我的名字改成“錦堂”,算是瞞上不瞞下,作為新生入學而通過了。
錢老師和豐子愷老師是好友,思想進步,重視孩子們的個性的發展。他說:“你們喜歡臨什么帖,可以自由選擇,我不強求你們千篇一律,但是一定要用功,把字練好。這樣,日后找到工作,人家看不出你的深淺;否則,縱有一肚皮學問,因為字寫得差,往往被人輕視,甚至找不到工作。”
我對碑帖的認識十分欠缺,便買了一本柳公權的《玄秘塔》,天天臨寫,非常起勁。當然只追求形似,談不上領會前人的妙處。錢老師的多次表揚,聽得我心花怒放,孩子的心是極容易滿足的。
在前后兩排教室之間有一條長廊,上面蓋著瓦片,靠天井的一面是一堵矮墻,只有三尺高,上面用一尺見方的青磚鋪成,不糊石灰,顯得干凈利落。每逢寒暑假,我便找一把棕帚,蘸著清水,在每塊方磚上面寫一個大字,等寫到最末一塊,先前寫的字跡已經被方磚吸收了,我便再從第一塊寫起。寫大字,我沒有臨帖,只是自由發揮,在運筆和結體上全像柳字。同學中有的買有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有的買了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我都借來反復閱讀,但是沒有去臨它們。我不喜歡館閣體,對黃自元的《正氣歌》《間架結構帖》,陸潤癢的《西湖帖》(文為袁中郎所作),只翻了一翻就不想看了,因此沒有受到這些書家和書法的影響。
錢老師認真看了方磚上的大字,心情激動地說:“好孩子!你小小年紀寫擘窠大字,很好。但是不應當滿足,光寫大字還不行,還要練蠅頭小楷,小楷將來應用的機會更多。”
“小字練哪一家最好呢?”
“學寫《靈飛經》吧,這本帖寫得秀而有骨,比較難學,就看你的毅力了。”錢老師和藹可親地說。
錢老師是一位愛護幼苗的好老師,至今,我對他很感激。在小學教師中,有他那樣的學識的十分難得,吃虧的是他對碑學沒有進行過深入的研究,否則學生的起點會高一些。我不是說今天的小學生要練北碑,但是書法是一種發揮個性的藝術,如果遇到氣質稟賦很優異而又勤于臨池的孩子,引導他們跨過唐代以后的字,在隸篆方面打好基礎,追求質樸壯美之境,成就會高得多。對前人不可苛求,我寄厚望于來者。
由于氣質不合,我寫《靈飛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沒有十分長進。盡管同學們不斷夸獎,我仍未喪失自知之明。如果說到收獲,倒是在個性的冶煉上,使我變得比較堅忍。小朋友們拿來折扇,要我寫字。我一開始不敢寫,也不知道該寫什么。年齡大的同學說:“寫個‘清風徐來’好了。”這幾個字筆畫少而易于排列,寫來并不吃力。但凡有人指定要寫《靈飛經》的,總是達不到方正停勻的效果,每次都失敗。
1923年,我進了上海藝術師范學校。由于豐子愷老師的提倡,學校對書法很重視。第一學期就接觸到弘一法師(即李叔同先生)的書法,無論老師和同學,都異口同聲地說好。當時我對唐代以前的書法,所知有限,弘一法師練的是北碑,自然看不出它的妙處。我便向老師提問:“這字好在哪里?”
老師喜歡好問的學生,并不以為我唐突冒失。他帶著微笑回答道:“這種字體比你愛寫的柳公權早得多;柳字也是從碑中嬗變出來的,不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柳公權和顏魯公對書學貢獻很大,都是唐前舊法度的破壞者。他們的筆畫多在兩頭用力,中間平弱,沒有北碑遒勁。現在你閱歷較淺,對弘一法師的字里面包含著的生活修養還看不到。他的作品不怕遠看、近看、整體看、分別看、反復看。達于此境是很難的。”
“學習寫北碑,應當從哪里人手呢?”我被先生說得動了心。
“先寫《龍門二十品》,也可以從《石門頌》啟蒙。隨你選擇就是了。”
“什么叫《龍門二十品》?”
“洛陽龍門山有北魏以來的大量石窟佛像,叫做《龍門造像》,有些造像刻有文字,記載造像經過。清人選了二十種,其中包括頗有代表性的《始平公》《楊大眼》《魏靈藏》等。用筆雄健朗潤,力度很強,變化很多,可以看出魏時書法的面貌,應當多看!”
“哪兒有這些碑帖?”我一向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
“舊書店里多得很,有舊的,也有新的。有些常常放在里面,如不同店員打交道,是買不到好拓本的。”
星期天,我來到福州路躑躅,這里兩旁有很多書店,按照老師講的方法,我邊看邊問,很快就買到了《龍門二十品》,攜回宿舍,真有些喜出望外,馬上燈前細看,的確很有趣味。過去,有的同學告訴我:于右任的字寫得很好,我卻不懂好在何處。看了《龍門二十品》,慢慢地有點認識了,知道書法學到那種火候,是需要功力的。
我選了《始平公》作為范本,天天臨寫,原因是:這種字體的結構運筆在揩隸之間,較易掌握;第二是這部帖為白底黑字,較其他十九品來得清楚,開始臨習,筆筆露鋒,腕力也嫌不足,缺少懸腕的功夫。有位好心的名叫沈世詠的同學對我說:“君匐,你這些方筆都是做出來、描出來的,這樣下去字要寫壞的。”他教我如何用筆把畫劃寫方,還教我調整筆畫,粗細搭配。這樣練了一陣子,筆下的方圓就比較隨意了。
北碑渾厚莊重,拓墨較少,損壞不多,接近原貌。當時流行的這種字體,原來也不盡是方筆,由于工匠求速度,刻字時用鑿直入,把原來的圓筆都刻成了方的。寫了一時期,我體會到刀的趣味不是用筆可以求得的,逐漸對篆刻產生了興趣。學校里的功課除去木炭畫、水彩畫、油畫、圖案之外,也講授國畫,由花鳥畫家沙輔卿,山水畫家楊東山兩位教授擔任主講。他們都主張學書法,至于選什么字帖來學,他們并不干預,只強調不要太肥而落入流俗,也不要太瘦而陷入纖巧,允許寫得和帖不一樣。
每到星期天,我去逛城隍廟。那里舊字畫極多,有的放在地攤上,有的掛在店門口,索價低廉。可惜我太窮,只能看,不能買。曾記得當時有一種被稱為“帖體”的怪字,結體筆畫都和正體不一樣。以“豚”字為例,往往寫成“默”字。在北碑中這些怪字更多,我也模仿著寫,覺得能寫這種怪體,可以顯示出一己的學問。這自然是可笑的。學校中還有手工課,包括木工、金工、石膏工、篆刻,等等。因為過去很少接觸這方面的知識,更沒有實踐過,所以這時聽到別人談論篆刻,有許多行話聽不懂,心中頗有點納悶,問了人家,無論人家怎么解釋,仍是隔靴搔癢。我便買了刀和青田石,刻了磨去,磨了再刻,不得要領。暑假回家,前輩孫增祿和徐菊庵兩位先生見到我刻的印,很關心地說:“你這樣瞎子摸天窗刻下去,要成為匠人,沒有法度和味道。應該先照名家印譜刻幾年,再尋自己的路子。現在吳昌碩的印大受歡迎,不妨找他的印譜來摹刻。”
我照著摹刻了幾十方印,孫、徐兩位先生看了,都皺著眉頭說:“吳缶老的味道你刻不出來,只覺得破破爛爛,像一團棉絮。是不是再求遠一點,學學趙之謙看。再說,只顧刻而不寫篆書,不懂得筆意,進步自然緩慢,可以邊寫邊刻,齊頭并進。”
“寫什么帖最能提高我的篆刻呢?”
“如果印學昊昌碩一派,那么買一本《石鼓文》來臨一臨;《石鼓文》與吳昌碩刻印的風格是分不開的。如果印學趙之謙,要寫趙之謙一路的篆書。”
“什么叫《石鼓文》?”
“中國古代的石刻文字。目前能見到的以此為最古,是用籀文寫的十首四言詩,講的是秦國國君游獵的情形,唐初在陜西鳳翔出土,現存故宮。石鼓文的底子打好了,吳派的印也可以刻好。”
“多少錢一本呢?”
“要銀洋兩塊呢!就怕你母親不肯給你錢,貴是貴了一些……”
我回到家中,向母親說要兩塊銀元買一本書。母親聽了說:“什么石鼓?那么貴!”
“好媽媽!我只求您這一次。到上海之后,我一定想辦法省下這兩塊錢來,人家一個月洗澡、剪頭發兩次,我減少一半,不買零食吃,也不坐電車,找舊的紙頭練字。答應吧!”我苦苦糾纏著。
“這孩子想啥個石鼓想煞了,……給你吧,要用心念書啊!”
我接過兩塊錢,覺得錢上還保存著母親的體溫,捧在手中,仿佛是一團烈火。如今六十多年過去了,想起母親對兒子無所不包的愛,想到入世謀生后所遇到的冷眼,想到自己迄今學無所成,深負慈望,我的眼眶潤濕了。
我把錢寄到上海書店,一周后就收到了一本《石鼓文》。我反復欣賞,夜以繼日地邊臨邊讀,有時一看半個小時,呆坐不動,猶如老僧人定。
一年以后,菊庵先生看了我的字和印,批評說:“寫《石鼓文》有些風骨,可以幫助你擺脫甜俗柔媚的東西,成績斐然。但是寫《石鼓文》刻趙之謙風格的印,二者矛盾、牽制,不如寫趙之謙的《漢鐃歌三章》,或者直接寫漢碑額,這樣字與印風格合一,進境就速。”
母親聽到我又要買書,不覺啞然失笑:“去年你不是說過,買《石鼓文》是最后一次要錢嗎?”
我只有傻笑,紅著臉,低下頭去。母親把錢悄悄塞進我的衣袋,看我一副尷尬相,就走了出去。
不久,我買到了《漢鐃歌三章》。從此,學字與學印都宗趙之謙一家,果然面目一變。是年孫增祿先生要我治印兩方:“兩陂高興”“孫增祿印”,徐菊庵先生也要我為他刻“徐菊庵印”“殳山外史”等印。這樣一來,出了一點小名氣,求索者漸多,我也得到了更多的臨池與奏刀的機會。寫字和刻印這兩門相通的藝術互相促進,幫助我漸漸地成長起來。
自從前輩徐菊庵向我推薦趙之謙的《漢鐃歌三章》后,我對它著實迷了幾年,細想起來,并非壞事。趙之謙治印先工浙、皖兩派,后突破秦漢印璽的限制,從漢鏡銘、古錢幣等吸收營養,開了刻印的新門戶,與同時代人相比,很是突出。我對他的作品十分喜愛,雖然后來在書法上跳出了他的門戶,但受他的影響還是很深的。
此后,我不再臨寫弘一法師的字,不過對他的書法至今仍愛好。比如他寫“寸”字,寫完一豎便將筆收住,不連接著把筆踢起來形成一個鉤,而是用一點代之,這種寫法古樸有趣。后來我搜求到他的墨跡有十件,其中九件對聯、一件朱書立幅《南無阿彌陀佛》,十年浩劫中全部在抄家時被拿走,至今沒有還我。
我常讀《禮器碑》。此碑寫得瘦硬雄渾,氣度恢弘。也愛《華山廟碑》,碑的內容無非是祭祀山岳,祈求老天爺及時降雨等,字卻寫得很有氣勢。我常常臨寫這兩種碑文,得到的啟迪很多。子愷師說過:“讀碑帖宜多,以廣見聞,臨碑帖應側重一家,以免弄得風格雜沓,非驢非馬。”這話很有見地。早年他寫魏碑,后來,從魏碑筆法人手寫行書,運筆流轉,神態飄逸,沉厚而有書卷氣。他還告誡我說:“我寫字無意作書家,逸宕酣暢的筆勢不是刻意求得,而是無意得之。你走拙樸渾涵的路很好,千萬別寫得和我一樣,學古人得形似易,得其神髓卻很難。得而能化,更出己意,化古為新,難之又難,非苦干不可。你看弘一法師,做一行像一行,異常認真。出身豪華門第的公子哥兒們,很少肯用功,他卻拼命用功,才能在詩、詞、書、畫、金石、戲劇、音樂各方面都獲得卓越的成就。當他扮演《茶花女》一劇的女主角時,活像一個茶花女;當《太平洋報》記者,像一個記者;在浙江優級師范當音樂美術教師,像一個教師;后來出家為僧,像一個和尚,圓寂后被謚為律宗第十一代祖師。這是不容易的。他對自己的要求極嚴格,一絲不茍。你如沒有他那樣的根基,便寫不好那樣的字。只有師法他的苦學、恒心,才會出現自己的面目。離開個性,沒有藝術!”
在畢業前夕,也有人對我說:“你只會寫一個個清清爽爽的字,不會寫聯筆,本領沒有學完全。”我覺得說的是實情,便借了《群玉堂帖》第八卷中米芾自敘學書手跡,還買了《十七帖》《書譜》。可惜《十七帖》中有一大半的字不認識,后來買到注有楷書的《十七帖》,才全部認識而開始練習,也穿插著寫過章草。由于求畫者較多,畫上要題詩落款,字體要有變化,便買了一部《草字匯》。看后才知道每一個字的草法有好幾種,這對練習草書平添了濃烈的興趣。
我進了開明書店當音樂美術編輯后,便一手包辦了書籍裝幀。有時書名要用隸書,我寫了《禮器碑》體字,自己看看很不協調,老板章錫琛也搖搖頭說:“你寫的是漢隸,古則古矣,但人家不欣賞,你自己也說不協調。那么,我來寫一下看,是不是可以好一點,因為我寫的是唐隸,筆畫比較勻稱,容易討好。”章錫琛提到了漢隸、唐隸的分別,以前我沒有學到過。這以后便利用業余時間,逐漸補上這一課。
我早期寫草書,進展緩慢。運筆缺少龍飛鳳舞之姿,這與見識修養有關,好在不急于求成。我實驗用魏碑的筆勢來寫章草,不斷探索。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字除吳昌碩外,還有鄭孝胥、朱孝臧、羅振玉、沈寐叟等人,他們的書法都各有欣賞者。在經濟上能自食其力,不再依靠家庭,買書就方便得多了。曾購趙之謙手札墨跡多本,印刷不太理想,畢竟長了見識。我的老師豐子愷和馬一浮都喜愛沈寐叟的書法,沈的真跡很難得到,只能從印刷品如《寐叟題跋》等書法觀摩。我開始搜求墨跡,從不花代價或代價較低的人手,比如馬公愚,我和他相熟,就可不花代價取得他的真跡。也常常不花代價請譚澤闿為我寫字,因他的兒子是我的學生,他哥哥譚延闿也為我寫過字。于右任的字,我弄到五六十件,都不花代價。請章侵(號一山)寫草書扇面,或請高振霄、錢崇威這些太史公寫字,也只要花一二元錢。這樣日積月累的搜求,我手頭的墨跡漸多,眼界也就逐漸開闊起來。
靜夜,我常常看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和康有為的《書鏡》,對照自己的臨池情形,使我在理論上有所提高。
幾年筆耕,在默默中積累了經驗。我抱的決心是:鍛煉自己,以修養為主,供人欣賞次之,后來沈雁冰、鄭振鐸、郁達夫、葉圣陶、陳望道等先生看到我的字,表示喜歡和贊賞。
“君匐,替我寫一幅吧!”達夫先生平易近人。
“我的字不行,畫張畫作為紀念吧!”我懇切地回答。
“好的,謝謝!”他說得很誠摯。
我替他畫了一張《蒲公英》,上面用行書寫了一篇短短的題記,對這位創造社的元老表示了敬意。
這樣,浮名漸漸傳播,戴望舒、施蟄存、錢智修、周予同、胡愈之、巴金等作家,都向我要過字,我都認真寫好,送給他們。這些人審美要求很高,都比我年長,要我寫字,不意味著我的字達到爐火純青,只是友情和鼓勵而已。我的頭腦沒有發過熱。
我愛讀金冬心先生的著作,那些沉郁的題跋寫得極有個性,清代的世態也躍然紙上。朋友給我看過幾幅金冬心的隸書真跡。我摸不透這些隸書的來龍去脈,雖然很羨慕,卻沒有摹寫過。后來《流沙墜簡》出版了,珂羅版印刷,每部要銀洋一百元,這樣大的書價,我是出不起的,便天天去富晉書店站著看,越看越有味道。書店老板知道我迷上了這本書,就問:“你天天來看這部書,是不是想買回去?”
“很想要,就是買不起,書價太貴。”
“你能出多少錢?”
“二十塊。再多出就沒錢吃飯了。”我說的是實話。
“太少了,不能賣。”老板很沉著。
“你最多能出多少?如比上次說的再加一點,就賣給你。”幾天之后,老板再次找我搭話。這不是一本人人喜愛的暢銷書。
“加五元,不能再多了。”我把口袋掏空,抱著書,喜洋洋地回到寓所。此后幾年間,我常常對它臨寫把玩。因為練過《石鼓文》和趙之謙的篆隸書,逐漸融合變化,時間稍久,便顯出了自己的個性,以天真拙稚見長,莊中寓秀。1946年,《流沙墜簡》忽然遺失。解放后翁闿運先生借給我一本,過了很長時間才收回去。后來出土的木簡更多,《居延漢簡》《孫臏兵法》陸續問世,在美學意境上各有千秋。我不斷學習,作風漸趨穩定。
十年浩劫,迫使我放下了筆,但還練字,只要稍有閑空,便用指頭在衣服上、大腿上不停地寫看不見的字。內容不外唐詩,偶爾也寫自己的詩。這樣做,能使思想集中,不想個人得失,又溫習了舊作,不致于忘卻。寫字,也使我忘了當時的現實,獲得了解脫和樂趣。可惜我是近視,寫字時不知回避,終于被管“牛棚”的家伙發現。他大聲訓斥道:“你搞些什么名堂?是不是在搞迷信活動?”
“沒有。”
“手指頭在身上動來動去做什么?”
“沒有什么。”
“不老實!”不過他沒有把柄,只好不了了之。
那時候,凡屬“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都要寫思想匯報。這件事太乏味。哪有這么多的思想可以匯報呢,真是見鬼!我便每天晚上刻一方印,把鈐出的拓本當作思想匯報,第二天帶去掛在指定的地方。
“你這是什么匯報?”過了很多天,這種思想匯報被那個家伙發現,他指著拓本質問。
“我學習以后,思想有了感受,就刻成了印,用藝術表現出來。”
“什么藝術不藝術,不老實!藝術不是你所能干的!”盡管他們聲色俱厲,我每天送去的訂在專欄里的拓本卻不翼而飛,原來是被愛好者收去珍藏了。
那時,朋友無法來往,信也不便寫,常常遇到的只有劉海粟大師。他每天傍晚由夏伊喬夫人陪同,在復興公園散步,見到我,他豎起拇指說:“你是藝術家本色,在患難中仍不忘刻印、寫字、作畫,了不起!”
“練功么,怕時間一長,荒廢了,很可惜!”
“我也每天練字作畫呢!”他異常信任在把內心秘密告訴我,使我很感動。
回想十年浩劫前,一次我去看他,他拿出一卷畫來任我選一張作紀念。我挑了一張《奔馬》。不久,我把此畫帶到北京,給葉恭綽先生看。他說:“海粟可以畫得更好!我給你題上一些字吧!”他為我寫了元稹的一首五言古詩。十年浩劫中,這幅畫在抄家時被拿走,去年又送回來了。這畫和字留下了友誼的紀念。
以上是我真實而又平凡的部分回憶。明知起點很低,沒有先知先覺的哲理,也沒有小說的趣味。(這兩條在傳記文學中時有所見,也令人不安!)自慚不是書學家、書法家,講不出理論,讀的是很普及的書,練的是很常見的帖,不以孤本秘籍來說得玄乎其玄,高不可攀,也沒有值得告訴別人的經驗。一知半解,不敢忘記灌溉過我的園丁。青年朋友們看了會大失所望,事實如此,“拔高”的事我不會也不愿做。想到失去的時光,前輩的期望,難免惶悚不安,冷汗涔涔。只有幾句膚淺的話贈與青少年們:
書法只是人格修養的體現,人品不高,書品不高。書內求書,不如書外求之。
游泳要下水,寫字要臨池,蠻干要吃虧,應當向能者和前人請教,少走彎路;但圖巧則一事無成。從這一點來說,聰明人最笨,笨人苦干是真聰明。
書法家最好懂得一些篆刻,有利于打好基礎,提高鑒賞水平,以拙勝巧,以渾厚勝甜媚,達到較高境地,所謂“書如佳酒不須甜”。
學與不學,干與不干,生命只一次,青春不會再來,還是拼命耕耘吧,收獲便在耕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