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勝跡堪懷古

 

很多同學都喜歡看歷史書，因為歷史故事里有種種奇謀妙計，有一場場激烈的戰爭，讀來讓你欲罷不能。但待我們長大后，這些歷史知識帶給我們的，恐怕不再是一些精彩的故事而已，更多的會是反思和感嘆。如果你是一個有歷史積淀的人，當你置身在特定的環境中，一定會情不自禁地撫今追昔，感慨萬千。一堵殘破的城墻，一把銹跡斑斑的斧鉞，都會將你帶回到一段風云歲月之中。

歷史也是一個動態的概念，我們看秦漢隋唐、宋元明清，那些都是遠去的古人，殊不知，漢人之于唐人，唐朝之于明朝，也是遠去的古代。所以，當我們在哀嘆前人的時候，前人亦在哀嘆前人。詞和詩一樣，詠史懷古是一個長盛不衰的主題。因此，唐朝詩人杜牧在赤壁發出“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的感慨后，蘇軾又來到赤壁，高聲吟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在劉禹錫寫出“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一名句的兩百多年后，宋朝詞人張昪也來到金陵（今江蘇南京），寫下一篇膾炙人口的《離亭燕·一帶江山如畫》：“云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多少年來，不同的文人墨客，卻是一樣的古跡形勝，一樣的詠史情懷。

說到金陵，這個具有江寧、石頭城、秣陵、建康、建業等多個別稱的江南古城似乎特別具有歷史感。據不完全統計，從古到今，以金陵懷古為主題的詩詞約有400篇。這不僅因為孫吳、東晉、劉宋、蕭齊、蕭梁、陳朝等六個朝代在此建都，更重要的還在于金陵是一座具有悲情色彩的城市。陳叔寶也好，李煜也罷，在文人的眼里，正是因為六朝脂粉磨損了王者之氣，才讓定都金陵的王朝總離不開短命的歸宿。比如，元朝詞人薩都剌就曾寫過一首《滿江紅·金陵懷古》，在金陵城頭哀嘆繁華的易逝：“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

關于金陵懷古的詩詞實在太多了，但是公認成就最高的，還是要屬王安石的《桂枝香》。北宋治平年間，王安石定居江寧，此時他尚未進入宋朝的權力核心。但是，經過二十余年的地方歷練，他對宋朝的積弊早已有了深刻的認識。這一時期，王安石創作了許多詠史懷古的詩詞，他借古喻今，希望宋朝革除積弊，不蹈前朝覆轍，《桂枝香》正是其中最成功的一首。

 

桂枝香·金陵懷古

北宋　王安石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zhào］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詞人開篇介紹的正是地點和時間：那是一個深秋時節，天氣肅殺，詞人登山臨水，極目遠眺，將故都景色盡收眼底。因為金陵是六朝故都，所以詞里稱為“故國”。詞人在交代背景的同時，也用“晚秋”“初肅”渲染了氣氛，奠定了全篇的基調。

“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這是王安石所看到的遠景：遠處大江澄澈，渾似一條白練，蒼翠的山峰擁簇在一起，高低起伏。

“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征帆”是遠去的船只，“棹”是船槳，“去棹”代指江面上穿梭的船只，“酒旗”是指江岸邊的酒樓上斜插著招攬顧客的酒旗。詞人的目光開始由遠及近，他看到秋日黃昏時分，江面上船兒來去穿梭，岸上酒樓矗立，酒旗隨風飄搖。

“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如果說前面的寫景是詞中尋常筆法的話，那么上闋的最后收尾幾句，則盡顯王安石巨筆如椽的功力。“星河”本指天河、銀河，此處代指長江。“鷺起”指長江中的白鷺洲。李白在《登金陵鳳凰臺》中曾寫道：“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意為：天際云淡風清，裝幀華麗的畫舫在江面悠閑漂蕩，船兒開過，一只只白鷺紛紛驚起，從水洲中展翅飛向遼闊的天空。我們形容景色美，經常說是風景如畫，而到了王安石這里卻是“畫圖難足”，也就是說，再高明的畫匠也畫不出如此景致。

詞到下闋，王安石開始用一句“念往昔”轉入懷古抒情。“繁華競逐”是說金陵的歷代統治者競相追求豪奢享受的生活。“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是化用杜牧《臺城曲》中“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的詩句，引用了隋朝吞并南陳，生擒陳后主的典故。當時，隋朝南下伐陳，勢如破竹。當隋軍統帥韓擒虎率軍兵臨城下的時候，陳后主卻依然和張麗華等寵妃在閣樓上尋歡作樂，所以有“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的說法。

然而陳后主的悲劇并沒有給后來者帶來教訓，歷史上，因縱情聲色、奢靡享受而亡國者比比皆是。故而，詞人接著哀嘆“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千百年來，憑高懷古的人，對著此情此景，無不為他們的榮辱興衰而嗟嘆。歷史的輪回有時候就是如此神奇，同樣的悲劇總是不斷地上演。正所謂“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此時，宋朝已經走過最強盛的時期，權貴階層的頹廢衰敗日益顯現，統治危機日趨嚴重，王安石為此憂心忡忡，生怕悲劇重演。

下闋第六、七句“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詞人繼續抒發內心的擔憂：六朝的舊事如流水一般消逝了，只剩下眼前的寒煙和衰黃的綠草。繁華已不再，危機隱隱重現。

而可悲的是，“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這里依然化用杜牧的詩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商女”是指賣唱的歌女。此時，王安石如杜牧般感嘆，現在的歌女，還不知道亡國之恨，仍然唱著南陳遺留下來的《玉樹后庭花》。王安石當然沒有真的責怪“商女”無知，他只是諷刺那些醉生夢死的權貴，沒有意識到潛藏的危險。

王安石的感慨，在當時看來只是一個文人的“為賦新詞強說愁”。只可惜，詞人的先見之明最終還是一語成讖。六十多年后，表面繁華耀眼的北宋王朝終究湮沒在金人的鐵騎之下。而那時的宋朝統治者宋徽宗趙佶，較之多情的陳后主，又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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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將張昪和薩都剌的詞摘錄如下，大家不妨跟著懷古一番。

 

離亭燕

北宋　張昪

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蓼嶼荻花洲，掩映竹籬茅舍。

天際客帆高掛，門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悵望倚層樓，紅日無言西下。

 

滿江紅·金陵懷古

元　薩都剌

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日。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