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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個醫生的生死觀

恐懼應該是活著的警示,而不是枷鎖。

在我七歲那一年,外公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對一個人的死亡。

外公愛吃辣,所以經常自己熗辣子,時間一久得了慢性支氣管炎,終年咳嗽。他和家人也沒有將此當回事,一直拖成了肺心病,最終不治而亡。他離世的那個晚上,父母帶著我還有其他舅舅、姨媽一直守在他的身邊。外公全身浮腫,呼吸困難,由于無法排出肺里的痰,大姨就試著將手伸進他的嗓子里摳。外公那時已無法說話,但能感覺到他非常痛苦,折騰了大半夜,外公最終還是停止了呼吸。我當時非常害怕,看著大人們哭得撕心裂肺,我完全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

一直到外公離開大半年后,我才緩過神來——外公再也回不來了,他被埋進了土里,徹底離開了我。那時我非常難過,覺得死亡太過可怕,如果人永遠不死該有多好。

因為母親在新華書店工作,所以放學后我經常待在她的書店里看書。關于死亡,我看過很多種不同的描述——東方神話里會說六道輪回,死后會被黑白無常帶去陰間接受閻王審判;西方故事里則說人死后,會根據其生前的評斷變成天使或者魔鬼——這些都讓我對死亡心生畏懼。

我問母親,人為什么會死,死后會去哪里。母親可能也不知道如何對一個七歲的孩子解釋這件事情,便給我講了“莊周夢蝶”的故事:古時有個了不起的人叫莊子。有一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特別大又特別漂亮的蝴蝶,在鳥語花香的大草原上飛舞,他覺得幸福極了。但突然間,一只大鳥向他沖來把他給吃了,他猛然驚醒,渾身發冷,止不住地回味剛才的夢境,難以自拔。他就想,這個夢這么真實,在夢里我是蝴蝶,死后我醒來,那么到底是蝴蝶在夢中變成了我,還是我在夢中變成了蝴蝶?母親的故事讓我一下子釋然很多,我想外公一定是在另一個世界醒來了,他有可能也變成了蝴蝶。

未知生,焉知死?

我長大后,開始能相對淡然地看待死亡,尤其上了初中以后,開始學習物理、生物,發現生命就是一個有機體,有生便有死,這是非常正常的自然法則。但我一直不太確定,是否人死后真有靈魂這么一說,至今在科學上也無法解釋。比如某些靈童事件里,一個小孩突然變成了成人的語氣,會說好幾國的語言;周邊人也常像煞有介事地講一些靈異事件。對此,我心生疑惑,我不確定這到底是迷信故事,還是科學尚未觸及的更深層次的領域,生命終結后是否真的會以另外一種不同的形式存在于另一個時空……到底生命是怎么來的?一顆肉眼都看不到的受精卵居然可以成長為一個活生生的生物,并且遵循著標準的規律,大自然真的太神奇了。

上大學以后,我需要養小豬小兔來做試驗,手里毛茸茸的小生命像一個玩具,就算我把它的所有機體重新復原,它也不會復活。那到底是什么在支撐這個生命的運行?我對此充滿好奇和敬畏。

醫學能否在某一天實現真正的突破,解釋生命起源的本質問題?如果人的大腦是一臺高速運轉的計算機,那么未來是否真的可以像科幻電影里那樣,將大腦破譯、復制,實現永生?

我讀了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和《未來簡史》,他在書中大膽地預言,未來人類將退場,永生人將會統治世界。他說現在已經有科學家實現了用電腦去解析大腦運算規律并加以控制。

他們在一只老鼠身上做試驗,老鼠戴上頭部儀器后,可以像一個木偶一樣被人類操控,而它自己渾然不覺,以為是自己的意識發出的行動指令。他還說情緒也是受大腦控制的,如果是技術的問題就一定可以用技術解決,未來不用再擔心抑郁癥,因為人們可以通過改寫大腦數據讓人馬上開心起來。他書中有太多大膽的假設,比如人類可以定制基因、定制情緒,可以存儲和刪除記憶;幾千年來人類面臨的三大問題——饑荒、瘟疫和戰爭——在未來也將不復存在;在人們沒有任何意識的前提下,一場數據之戰已然結束,并且會完全刪除存在過的痕跡;信仰也將會被重新構建,現在的宗教與死亡密不可分,未來死亡將會由人來定制。

我對他的預言半信半疑:信的是科技將會以冪次方的速度發展,在生物科技、人工智能的不斷演進下,很有可能會出現我們設想不到的新社會;疑的是如果人類真要這樣發展,那么終點一定是毀滅,那我們發展的意義又是什么,有什么樣的方法和途徑可以取得兩者的平衡?

因為經常思考,我開始能淡然地看待死亡,并不是我不怕死,而是我覺得對死亡的恐懼所帶來的負面影響遠遠大于死亡本身。

有媒體問我,在被砍傷后,有沒有想過自己有可能會就此死去。我的回答是沒有。確實,即便在ICU時我也沒有想過。我也不太清楚為什么我會這樣,追溯起來的話,也許與我的職業息息相關。

有一種疾病叫心理生理疾病,比如,青光眼的患者往往是那些易怒、情緒起伏較大的人,在這種心理的驅使下,很容易罹患相關的生理疾病。心理對生理的影響遠大于我們的想象,如果一個人不停地暗示自己患有某種病,那么很大概率上他真的會患上這種病。所以在我從醫后,我沒想過死,也可以說沒有害怕過死,對死亡過分恐懼,會讓一個人在生死時刻慌亂陣腳。我想這次我能夠從如此大的劫難中死里逃生,可能也正是因為這種心態。

所謂向死而生,也許就是這個道理。不懼怕死亡,反而能抓住一線生機。

朝陽醫院眼科開展了角膜移植手術,我所在的一個器官移植的捐獻群里隔三岔五就會有動靜。其實這個群一有動靜,我的心情就不由得五味雜陳——一方面,我希望有人捐獻器官,這意味著等候的患者有了希望;但另一方面,每一個新捐獻者的出現都代表著一個鮮活生命的逝去。打開捐獻單,看到的是一個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生命,由于車禍等突發原因離開這個世界。腦海中總是會浮現出他們新婚愛人的淚水,白發蒼蒼父母的哭號……死亡,有時就近在眼前。

人類對死亡的恐懼是與生俱來的,也正是對死亡存有恐懼才使得人類得以長足發展,但恐懼應該是活著的警示,而不是枷鎖。

七年前,我曾和我的德國導師Jonas教授夫婦一起去內蒙古最西部的額濟納旗進行近視眼的考察。師母是印度人,為人親切善談,信奉佛教,在我們談起生死這個話題時,她給我講了一個她親身經歷的故事。

小時候她由奶奶養大,所以和奶奶特別親,奶奶病故后,她十分難過,日日痛哭,不思飲食,感覺身體到了一個瀕死的狀態。那時她每天都會做一個相同的夢,夢里她獨自一人穿行在一道漆黑的隧道中,沒有光線也沒有聲音,她只能往前走,在盡頭處她看到一扇漆黑的鐵門,很厚,很高;她在鐵門前害怕極了,但她不敢推開,她擔心門后面會是有著烈火和猛鬼的地獄,她在門前猶豫不決,忐忑難安。這個清晰的夢境每夜都會出現,但她始終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直到有一天,她給自己做足了思想準備,終于把鐵門推開,她發現門后只不過是如常的黑暗,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自那以后,她就再沒有做過這個夢。所以她只是被對死亡的恐懼所困,而死亡本身其實并沒那么可怕。

有一些人從生下來就畏懼死亡、憂慮未來,年紀輕輕就設想自己老了以后會如何悲慘,其實這是對自己人生的浪費。

法國思想家蒙田就說過,生命的用途并不在長短,而在我們怎樣利用它。在ICU期間我想起過我的一個同行,他叫王輝,也是一名眼科醫生,在同仁醫院工作,可惜,他在三十二歲那年突發心臟驟停去世了。參加他葬禮時,我在他的遺體旁久久地沉默,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遺憾和心痛,腦子里全是他生平的鏡頭:他是一個特別開朗風趣的人,參加過北京衛生系統組織的宣講比賽,臺風極好,當時他手里拿著一只小熊,模仿給小朋友看病時的可愛模樣,逗得臺下的觀眾哈哈大笑。此刻,一動一靜,形成明顯的對比,看著平靜冰冷地躺在那里的他,我突然覺得生命是如此渺小和脆弱,眨眼間便天人永隔。

那個時候,我希望這世上能有靈魂,希望王輝能以一種我們看不見的形態看到我們,他會欣慰他的一生給他人留下了這么多美好的回憶,有這么多人在為他遺憾和難過。

莊子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對他來說,妻子在生之前不存在,死后也不存在,所以生死并無太大區別,所謂“齊死生”。我達不到莊子的境界,但我可以從他的思想里找到一些安慰,人生短短三萬多天,大家的結局都是相同的,但過程卻完全不同,人在這世上走一遭,過程遠遠重于結果,而這個過程的意義就取決于自己的價值觀。

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個“道”大概就是人生的意義。其實古往今來,東西方無數哲學家、思想家都在不斷地追尋人生的意義——人在世上走這么一趟到底是為了什么?怎樣過一生才顯得更有價值、更有意義?德國哲學家尼采窮盡一生探索答案,但直至最后也未能如愿。

老子在《道德經》的開篇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他認為,道即宇宙循環的規律,名不過是人為萬物的命名而已。從地球向外無限望去,太陽系、銀河系,還有幾億個比銀河系更大的星系與星云,根本沒有盡頭;從一滴水望進去,有細菌、單核細胞、細胞核、DNA分子、電子……也沒有盡頭。

整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無限生命體,所謂“一沙一世界”“六合如塵埃”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所以,死亡可怕嗎?并不可怕。作為塵埃的我們有幸來此世間走一遭,重要的是你的過程和感受。

對我來說,我的“道”就是我的事業,我熱愛它,它也能給我帶來愉悅和價值感。人生的意義是難以找到精準答案的,既然這個問題是無解的,那不如與自己和解,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大概就是活著的意義。

很慶幸,我找到了我熱愛的事業,我把它當作我的信仰,從中找到我的快樂。

有一個記者問我,假如你的生命只有七天,你會如何度過?我想,我會選擇讀書,讀哲學書。

之所以有這個答案,是因為我的一位患者。她姓耿,2003年非典期間,我在人民醫院白塔寺院區認識了她,那時她剛剛考上北京的大學,卻因為1型糖尿病眼睛出現了問題。那段時間她病情較為嚴重,住在醫院里靠藥物和儀器來維持自己的生命。有一天我看到她在樓道里看書,就很好奇地問:“你眼睛都這樣了,還讀什么書?”她笑了笑說:“讀書會讓我放松,忘記一些痛苦。”此后沒幾天,她就去世了。

她的離開給了我很大的觸動,那時我也不過二十多歲,感覺人生才剛剛開始,而她就這樣驟然離去了。在別人眼中,她實在太不幸了,可是在她自己心中呢,我不敢確定。我覺得人生的價值不在于別人的評價,而在于自己的接納。我之所以想讀哲學書,是因為哲學會給我力量,讓我對很多東西有了不同的理解。在生命結束之前,我想更多地理解這個世界,坦然地接納自己的離開。至于死后,我的葬禮如何,埋在哪里,別人如何評說,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覺得我活得值即可。

痛與希望

醫院的大門敞開,

有身患重疾的老者,

也有哇哇啼哭的嬰孩,

他們經過了徹夜排隊的等待;

就診大廳里,

燈光明亮,

志愿者,

提供著面包和牛奶;

這棟大樓,

充滿了細菌、病毒,

還有射線,

每一個走廊的盡頭,

都是冰冷的角落;

角落里,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推著輪椅,

因為接老伴兒出院,

他的臉上露出微笑;

搶救室外,

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

因為突發的災難,

奪走了她的摯愛;

逝者的角膜被捐獻,

移植術后,

兩個孩子,

重新看見花朵的鮮艷;

手術中,隨時會出現意外,

家屬等待的過程,痛苦難耐;

但我們不要忽略,長情的陪伴,

無影燈下,廢寢忘食的醫生,也有他們的家人在期盼;

疾病的折磨實在無法忍受,

祈禱疾病能被完全治愈;

我們想盡辦法,

但疾病有時被治愈,常常是幫助,總是在安慰;

藥物的說明書長篇累牘,

副作用的描述讓我恐懼,

我們總是在利弊權衡下,

科學地使用藥物,

焦慮、煩躁、絕望,

痛苦積聚,匯集成黑暗;

面對、解決、放下,

翻開黑暗,是希望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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