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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婚事

臨淵漁人


一、遠方小城


當太陽剛落到亞拔山平緩的頂部時,我已經駕著漫游車到達了奧爾庫斯船塢。一艘星際航船穿透火星薄薄的大氣,出現在塔臺舷窗的視野中。夕陽下,它如一只歸途的海鳥,張開翼翅,做著最后的減速。

兩個月前我就收到了“費城號”請求著陸火星中轉站的信號,但當看到是一架研制于23世紀60年代的星云級民用宇航船時,我興奮地叫了一聲,這是一艘載人飛船!航船從塔臺前呼嘯飛過時,我清晰地看到它主體上加裝的厚甲殼,四只對稱分布的主翼,看起來像一只潛游的海龜。我用力向它揮著手,在想是否把那家伙一塊叫來,畢竟上次有載人航船來火星已經是35年前的事,但我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他只喜歡一個人待著。

對接艙門打開,噴出一股腐朽的氣味,我剛咳嗽兩下就聽見一個女子的呼救聲,“救,救命……”她聲音讓我想起生態艙中那只僅存的畫眉,許久未聽到陌生的自然人聲讓我一瞬有些恍惚,直到艙門口出現了兩個人影。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正馱著個又高又瘦的男人,女人被壓得身體彎曲,她費力地抬著頭想對我說什么,但只是張了張嘴便暈倒過去。突如其來的情況讓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幸好醫用智能車快速出動,四只機械臂分別將他們抬進便攜急救罩中。

醫用智能車平穩地疾馳著,女人生命體征穩定,但她的眼球正在快速運動,像在夢魘中掙扎;而讓我驚奇的則是那個男人,因為我從未見這么蒼老的人,他的毛發甚至睫毛都成了灰白色,臉上如一片絕望的荒灘,他的嘴唇深深凹了下去,牙齒應該已經掉光了,如果不是高聳的喉結偶爾抖動,會讓人誤以為他應該已經死了很久。

進入中轉站的醫療中心時,女人已經醒了過來,她的臉具有古拉丁人那種魅惑與純真融為一體的神秘感,黑色的長卷發垂在腰上,“這里有人體打印艙嗎?”她雙手撐在急救罩邊沿,身子斜著,隨時會摔下來。

“這里是中轉站,當然有人體打印艙,只不過……不經常用。”

女人跳下床,長期的太空旅行讓她還沒適應平穩的陸地,我扶住了她,她將一件東西塞到我手里,然后指著急救艙中垂死的老人,“這是他的虛體密匙,請幫他打印一副新的身體,他快要死了。”

三年前,我在檢修中轉站空調設備時,外閘門破裂,讓我直接暴露在火星冬季零下120攝氏度的寒風中,那是最漫長的三分鐘,當我被抬進急救罩時,我發現一半身體已經碎成冰碴,這是我最近一次來到中轉站的人體打印艙。

我啟動了打印預備程序,將老人的虛體密匙插入接口,回收艙中老人的嘴里吐出幾個氣泡,在腦數據上傳完畢后,他的生命體征慢慢消失,隨即被回收液中分子機器人溶解。

“現在是什么時間?”她問道。

“太陽舊歷2935年。”我回答。

她想了想,“能不能告訴我星辰歷?”

“星辰歷銀河域是……724年,其他區域我不知道。”

女人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天吶,安德魯的身體已經107歲了!”

“你剛才有可能馱著現在人類最老的身體。”我打趣著,同時輸入執行程序,回收艙旁邊的打印艙開始工作,罐中的液體浮起了一連串氣泡,蛋白質開始合成,堿基對正按照密匙中的信息開始編譯。

女人總算松了口氣。“謝謝,我叫泰特。”

“不客氣,思勤。”我說。

泰特撥了下烏黑的頭發,笑容有些靦腆。“他大概需要多久?”

“中轉站的打印機器不常用,所以有些慢,”我看著操作板上的進度,“可能兩三個小時吧。”

泰特環顧著打印室,顯得有些局促。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帶你參觀一下火星中轉站,”我笑著說,“權當看些古董,打發時間。”

“好,謝謝你。”

走出醫療中心,我們沿著中轉站生態區茂密的植株長廊走著,循環風吹拂著橢圓的橄欖葉,帶著一股清香,她閉眼嗅著,放松了許多。“這里只有你一個人嗎?”

“還有一個人,”我聳著肩,“不過可以忽略他,他的社交指數還不如一把按摩椅。”

泰特露出笑容,這時那只畫眉從林葉中躥出,在空中繞了一個圈,然后落在泰特的肩膀上,嘰喳叫了幾聲。

我指著生態區的頂部,陽光將透明穹頂染成蛋黃的顏色,“其實火星中轉站很大,如果有興趣可以多待些時間。”

泰特猶豫了一下說:“等安德魯醒來,我們就要離開。”

畫眉又飛入了樹林。

我有些失落,但很快轉移了話題:“你們發生什么事了?”

泰特與我并肩走著。“我們本來從波江座藍溪星出發計劃去往獵戶座的獨刃星旅行,航程大概240年,可才到水衛一附近,安德魯就被冬眠艙喚醒了,原來是‘費城號’的能源系統出現了故障,無法支撐我們駛向目的地。無奈之下,他沒有再次進入冬眠,而是獨自尋找附近的中轉站求救,幸運的是經歷了70多年,他終于找到了這里,我是七天前才被喚醒,第一眼看到他時我嚇了一跳,以為遇到了怪物。”泰特自嘲地笑了。

“沒人喜歡45歲后的身體,”我說,“不過他很勇敢。”

泰特肯定地點著頭:“他是愛我的。”

“你們是夫妻?”我問道。

泰特驚愕地搖著頭。“怎么可能?我們是情侶,”她反問我,“這已經很稀奇了吧?”

“那倒是,”我說,“今天很幸運,我遇到了人類的星際飛船,看到了一個老人,而且還碰到了一對情侶。”

“我們不可能總是在一起的,”泰特說,“我們只是想在宇宙里共同經歷一些有趣的事,事實上我們出發前就商量好了到達獵戶座星云就分開,我希望找一個未開墾的小行星,在那里獨自待一段日子。”

我們走出郁郁蔥蔥的生態區,狹長廊道的下方是清澈的流水。“我有點好奇,你們為什么選擇星際航船旅行而不是虛體密匙傳遞呢?”

“安德魯和我都覺得星際飛船這種復古的旅行方式很刺激,而且我一直覺得個人的虛體密匙在星際兩點間的中轉站傳遞,不過是按照信息形式在宇宙中位移,雖然理論上是亞光速的旅行,但總缺少了一種旅行的感覺。”

我同意她的觀點。“虛體密匙傳遞其實更貼切的名字應該叫傳真機,只不過很早之前就被一個古董占用了。”

泰特臉上顯出了兩個酒窩。我們來到中轉站的觀景區,太陽已經半掩在亞拔山后,綿延的盾形山脈像守候著古老星球的忠誠衛士,我們在窗邊坐下,智能侍者從自己的腹倉中取出兩個杯子,它的體內同時發出“嗡嗡”的攪拌聲。

“火星中轉站的咖啡豆應該是最純正的改良種。”我得意地介紹著,智能侍者已經伸出鶴嘴管為我們倒上了黑咖啡。我品味著苦澀后的香醇,感嘆道:“星際移民紀元以后,人們不斷從這里出發,去往未知星辰,幾百年的時間,拓荒的范圍越來越大,現在想想,這里反而成了距離大多數人第二遙遠的地方了。”

“第二?”泰特疑惑地問。

我指著全景舷窗外,太陽旁那個暗淡幾乎不可見的淡藍色星體。

泰特明白了過來,是地球。泰特若有所思。“那個地方應該已經沒有人類了。”

“永遠不要低估古老的星球的吸引力。”我立刻反駁道。

“拓荒者的脖子都是硬的。”泰特笑著說,那是最早一批拓荒者中流傳出的諺語,意為拓荒年代人們的眼中只有未知的航向,卻不會回頭留戀曾經的地方。

“古老遠沒有新奇有吸引力,尤其在光年尺度下。”泰特笑著喝了口黑咖啡,眉毛立即扭成一團,她咳嗽了幾下。“也許你也應該考慮離開這個中轉站,去往更遠一點的地方。”

我呷了口咖啡。“不要以為這里像你見到的那般無趣!”

泰特自顧看著火星無垠荒原上幾條隆起的褶皺,那是億萬年前的河道。“也許過不久這里也會變成地球那種荒蕪吧?”這個機會終于來了,我暗自慶幸,同時壓低著語調,讓聲音顯得厚重而平實:“事實上五十多年前我才去過那里。”不等泰特反應我又補充了一句:“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

泰特睜大眼睛,閃著棕色的眸子。“婚禮?”

“那次經歷……即便我身體經過了重新打印,那一幕幕仍然像昨天發生的一樣,其實也正是經歷那件事后,我對物理距離上的拓荒徹底失去了興趣……”

泰特將信將疑,卻難掩好奇。“能不能給我講講?”

我得意地說:“這個故事可能很長。”

泰特狡黠地笑道:“如果沒意思,我會半途駕駛‘費城號’去海王星,聽說那里正在進行著凡柯的藝術冰展,也許更有趣。”

智能侍者適時為我添了咖啡,我用手指沿著杯口畫了幾個圈,故事也開始了。


五十二年前的一天中午,火星正處于長達六個月的秋季,北半球刮起了沙暴,舷窗外除了一片耀眼的橙色塵土,其他什么都看不見。我正無聊地處理著幾個星際旅行者虛體密匙中轉的申請,這時我收到了好朋友沈兆一的郵件。

沈兆一和我一同在火星長大,是我兒時唯一的玩伴,他有著一頭卷曲的黑發,眼睛深邃,不愛說話,智商卻達到了150,在火星穿梭機比賽中我從未贏過他。后來,他前往比鄰星三星學院進修物理學,我們的聯系便越來越少,這幾年甚至沒了消息,但讓我奇怪的是,郵件的發送地址竟然就是地球。

當我打開郵件,虛擬屏上卻沒有任何內容。難道這是沈兆一的惡作劇嗎?可我了解的這位老朋友是一個完全沒有幽默細胞的人,他從小就執拗認真,不會留下任何犯錯的可能,這也是我為什么穿梭機一直贏不了他的原因。

我以為是郵件系統出了故障,又重新打開,還是一片空白,我有些氣惱和沮喪,但當我第三次打開郵件時,郵件的內容出現了。

竟然是一封請帖,他要結婚了!自從星際移民時代后,空間無限擴大,人類通過虛體密匙技術實現以純信息形式的光速級移動,拓荒時代最重要的功績便是建立了散布宇宙的殖民通信站,也就是后來的中轉站,只需要按下人體打印艙的啟動鍵,虛體內的信息下載完畢,你就如同坐著一列封閉列車,艙門打開時你已經到達目的地。但這種星際旅行使人類社會產生了兩個變化:一是人類群居密度一再降低,現在小得如同掉進汪洋中的沙礫;二就是在人體打印這種生命無限延續的技術得到倫理制度的包容后,自然繁殖陷入低潮,而婚姻這種古老的、繁冗的、缺乏星際移民時代特性的習俗逐漸消失,新一代誕生的人類或許根本不知其所謂。

沈兆一的婚禮是我聽到和參加的第一個婚禮,時間在一個月后,地點在地球亞洲大陸東部的一座小城。我望著舷窗外似乎沒有停止跡象的沙暴,做出了一個決定,駕駛穿梭機前往地球。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覺得這種方式可能包含著更好的祝福在里面。

經歷了一個月的行程,穿梭機降落在堯城宇航中心。據說這座小城是人類文明最早的發源地之一,地殼變遷,大量的原始森林草地被深埋地下。在工業文明初期這里盛產煤礦鐵礦,資源枯竭后,導致了急速的衰敗。星際移民紀元后,堯城是最后幾批移民點之一,如今這里95%以上由智能體管理,更像一個大的工廠,制造著簡單的能量儲備單元。

能控車載著我向沈兆一指定的地點進發。當時正值堯城的初春,平坦的大地上濕漉漉的,卻還沒長出草,掉光葉子的楊樹林也沒復蘇,除了路面上偶爾出現一些智能運輸車,再沒動態的事物。空氣中過高的含氧量讓我有些昏昏沉沉。我正半夢半醒,能控車突然緊急剎停,我感覺到搖晃,急忙抓住艙內的扶手,搖晃持續了大約三十秒。能控車隨即又啟動了,屏幕上顯示剛才發生了低級別的地震,因為這里處于板塊交界,屬正常現象。

前方出現兩座灰色荒山,能控車從中間駛入,穿過狹窄的埡口。在進入山谷的一刻,我眼前一亮,像進入另一個世界:山體的內側是鮮活的青色,長滿地毯般的苔蘚;山腰處一叢叢野沙棘已經長出了嫩綠的果子,山谷草甸上野花綻開,紅白藍紫。放眼宇宙,這種風景也是少見的古典美,將婚禮放在這里舉行,想不到沈兆一還是一個浪漫的人。

我下了車,地面一條方石條砌成的窄道蜿蜒至山谷深處,兩邊的青草長至腳踝,踩上去十分柔軟。我剛走幾步便差點跳了起來,草甸里橫著一只碩大的黑色靴子,靴子的主人是個中年男子,他像是睡著了,呼吸聲十分粗重。

正當我試圖喚醒他時,他忽地睜開了眼睛,彈簧一般坐了起來,如夢初醒地看著周圍,最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怎么會暈倒?”他使勁拍了拍后腦,又問,“我暈倒了多久?”

這兩個問題我都無法回答他,他已經兀自站了起來,抬起粗壯的手臂,他的手背上閃出一串數字,是一組時間,他重重吐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原來只有二十分鐘。”

他又盯著我。“你是誰?”

“思勤,來參加沈兆一婚禮的。”我伸出手。

他的表情變得些許和善,但目光仍然很銳利,他也伸出手。“莫里斯,也是來參加婚禮的。”

他的手掌幾乎包住了我的手。“你怎么會暈倒呢?”

莫里斯撓著自己豎起的寸發,額頭上多出了幾道皺紋。“我剛走進山谷時,忽然就站不穩了,本來以為是臨時打印的身體不夠結實……”

“剛才發生了地震,但也不至于暈倒。”莫里斯忽然問我:“你進來時,有這些花草嗎?”

“這里的花香我在外面就聞到了。”我說。莫里斯俯下身子摘下草叢中的一朵花,湊近他的鷹鉤鼻。“我遇到了奇怪的事,”他說,“我進來時,谷里和外面是一樣的荒蕪,但我只暈倒了二十分鐘,這里卻變成了這樣。”

我看著滿地的小花,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但莫里斯那副刻板的臉上,似乎沒有說謊的跡象,我推測道:“這里附近全是能量工廠,剛才的地震,可能引起了能量單元的泄漏或是其他什么的,這會讓植物加速生長。”拓荒者在新的行星建立生態區時,常用這一種粗暴簡單的方法灌溉播種后的土壤。

莫里斯想了片刻,然后說,“我們走吧。”

步道的盡頭,是一座三層的宅邸,鐵藝大門敞開著,花園里的雜草長得很高,像是很長時間沒人打理。我們沒有如期見到沈兆一,繼續走進一層大廳,里面空空蕩蕩,又暗又冷,還是沒有人。我正自狐疑,莫里斯拍著我的肩膀,大廳的側面有一部電梯。

令我們沒想到的是,電梯并不是通往樓上的,而是向下的。整整五分鐘,輕微的失重感讓人有些不安,莫里斯開始在電梯里踱步。“他是要在礦井里舉辦婚禮嗎?”

我說:“也許他不想被很多人發現吧。”

正在這個時候,電梯開始顫動,隨著高速下降愈發劇烈,又發生了地震!我來不及呼救,電梯便開始減速,應急閘門發出一陣刺耳的鳴叫,轎廂像要被撕碎了……過了大約十幾秒,電梯終于停了下來,我和莫里斯后背緊貼在廂體上,雙腿彎曲,大口喘著氣,衣衫被冷汗濡濕。

莫里斯咒罵了幾句,他將手指伸進電梯門的縫隙中,聳起肩膀,鼓起結實的三角肌。一陣喀啦喀啦的響聲之后,門竟然被他扳開了,但結果卻令人沮喪,門外只是一堵帶著霉斑的水泥墻。

莫里斯憤怒地一拳打在墻上。“也許我們可以上去看看。”我指著電梯的頂部。莫里斯輕松地爬到轎廂頂部,他伸出一只手,將我也拉了上去。一陣陰冷的風吹在我臉上,莫里斯發出沙啞的笑聲,原來我們恰好停在電梯井的一個通道旁。

通道長得像是沒有盡頭,莫里斯快步在前,我吃力地跟著,周圍只有厚重的水泥墻和渾濁的頂燈,我們走了很久,卻始終沒有看到終點。

前面的莫里斯也停了下來,他擦著額頭上的汗問我,“你有沒有發現我們正繞著一個巨大的環在轉圈?”

我搖了搖頭,指著自己身上。

“你的外套怎么不見了?”莫里斯問。

“我把外套丟在了通道里做記號,可是我們走了這么久并沒有再次見到我的外套。”我對著莫里斯畫圈,我的手指越來越趨向于中間,“我們在走一條旋渦形的道路。”

我們只好繼續向前走去,可沒走多久莫里斯竟消失了,我詫異地跑了幾步,側面一道浮光掠在我的臉上,那是水泥墻上的一扇門,莫里斯在門口。下一瞬,他龐大的身軀機敏地閃避到一旁,一道刺目的強光便直射進我的眼里。


二、地堡來客


這個不知深入地下多少米的斗室里彌漫著酸朽的臭味,我本能地向后退,用手遮住眼。我聽到莫里斯急促的喘息聲,像頭掉進陷阱的野獸。強光不穩定地晃動著,我能感覺到有人在一步步靠近,但我的后背已經抵在通道冰冷的墻上。

“思勤?”

他認識我?但我卻對這個陰郁的聲音有些陌生。

強光移到了地面,我瞇著眼睛,立刻辨認出了多年前那個身形,沈兆一!興奮頓時讓恐懼煙消云散,我激動地向他跑去,沈兆一卻急忙伸出手說了句“小心”,但我來不及反應,額頭上就發出一聲悶響,我仰面倒在地上,劇痛伴隨著溫熱的液體從我頭上流下。沈兆一收起手中的光源,將我扶了起來,用手按在我的頭上,他的聲音有些微弱,“這里布設了很多功能管道,很危險的。”

我抓著沈兆一的手臂,發現他身上汗涔涔的,但我無暇考慮這些,問了一串問題:你之前躲哪去了?你怎么到地球了?你怎么在這里出現了?……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忽地轉頭,莫里斯正摸索著向斗室的深處走去,那里也有一道光縫,好像是另一扇門,沈兆一快速抬起手,他手上的控制板閃了閃,那道門“砰”地自動關上,險些夾住莫里斯的鼻子。

“剛才發生地震,地堡里的設備發生了損壞,里面發生了故障很危險,不要進去,”他看著莫里斯,“我帶你們去大廳吧。”

莫里斯站在緊閉的門前像一尊雕塑,幾秒鐘后他說了句“好”。

很多年沒見,我一路上不停地問了沈兆一很多問題,但他卻有些心不在焉,也許此刻他的心思全放在了婚禮上。我們又走了很久,果然如我預料的一般,在這個螺旋形通道靠近中心的位置,有一個向下的舷梯,我們向下走了大概十多層,終于看到了出口處的光。

相比方才那條又長又暗的工事通道,出口外則美得像個童話世界,這里是沈兆一舉辦婚禮的廳堂,光源充足,空間寬闊,頂上精美的水晶燈折射著絢爛的光,光斑像珠子一樣散落在廳堂里,有的映在墻壁的抽象畫上,有的融入紅色地毯的精致圖案里,有的鉆進柱臺上的玫瑰花蕊中……只是我心里總有種異樣的感覺,環顧四周,卻一時也想不出來。

沈兆一站在紅毯上。此時我才發現他身上只是披了一件浴袍,頭發濕漉漉的,褲腳處還淌著水,顯得有些滑稽。

廳堂一角賓客區的沙發上,已經坐著兩個人。女人長得很美,有著古日耳曼人的面孔,眼眸明媚,鼻梁高挺,棕色的長發垂在腰際,身材高挑而豐滿。她目光朝向這邊,修長的眉毛挑了起來,顯得有些不悅。旁邊的男人長相普通,但眼睛很亮,長著茂密而卷曲的黑發,上唇留著整齊的短須。他臉上帶著笑,看起來有些神秘。

沈兆一說:“今天的賓客已經到齊了。”他微垂著頭,目光落在紅毯上,“很抱歉,我去換一身衣服。”說完自顧走到廳堂后側,那里有一個門洞,他拖著步子走了進去。

我來到沙發處,坐了下來,男人看了看我,笑著說,“朋友,你的額頭上還在流血呢。”

我輕按著傷口,“不礙事,思勤,沈兆一的好朋友。”

“我叫埃迪。”男人說完正準備介紹旁邊的女人,她轉過頭,簡短地說了句:“瑪雅,沈兆一的同學及前同事。”

而莫里斯則似乎對婚禮現場更有興趣,獨自參觀起來。

埃迪的目光中帶著一種審視,“思勤,我一直困惑于一個問題:這場罕見的婚禮至少可以把太陽系內三分之一的人都吸引過來,可為什么最后來的只有我們四個?”

“你錯了,沒人會在意這種事,”瑪雅插話道,“婚姻已經被人類自然淘汰掉,沒人會喜歡這種反自由的倒退,不知道沈兆一為什么還會做出舉辦婚禮這種荒唐事。”她反問我:“你知道他這種自我束縛行為的原因嗎?”

我則對剛才埃迪的話充滿疑惑,“沈兆一為什么要去吸引太陽系的人類?史料記載的婚禮習俗,只需要最親密的人參加。”

埃迪用修長的食指整理著胡須,意味深長的笑著,“這就要問你的好朋友了,他向全宇宙發送了他要舉辦婚禮的廣播,我的請帖就是通過廣播信息收到的。”

我怔了一下。“宇宙廣播?”

埃迪展開手,掌心彈出虛擬屏,上面顯示著他收到的請帖,內容與我收到的一模一樣。

我呆住了,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你的意思是你并不認識沈兆一?”

埃迪攤著手說:“我們之前從未有過任何交集。”他的眼睛狡黠地閃爍著,讓我不相信他說的話。

“我也不認識沈兆一,”莫里斯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我的身后,“我收到了宇宙廣播,所以就過來了。”

我的頭像被鐵板重重拍了一下。

埃迪手上的虛擬屏出現一套精致的書,“我是一名人類古文明學者,最近正在為自己的新書《文明之礦》搜集素材。人類從遠古的氏族婚姻到婚姻保護再到現在幾乎消失,這個過程很有趣,但要讓讀者真正感興趣,我需要描繪出一場真正的婚禮,幸運的是我正在奧爾特星云中轉站旅行時,收到了沈兆一的請帖。”

我沮喪極了,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場許久未見的好友聚會,可朋友似乎一點不重要,我接收到的不過是沈兆一通過宇宙廣播發送的無數邀請之一。

“我祝福沈兆一,但對于陌生人……”瑪雅雙手交叉在胸前,“我覺得你們的行為很可笑,消耗大量的能源回到衰老的星球,就為了參加一場復辟的儀式?難以想象星際移民紀元時代,人類在征服星辰中正苦于種族的渺小而無法管理所轄的殖民星,卻有人會喜歡參觀婚姻這種消極、羈絆的活動。”她瞥了眼埃迪,“聽說在21世紀的時候還有一種囚禁低級生物的地方叫動物園,用于滿足人類窺探原始生物習性的欲望,這在本質上是否一樣?”

埃迪臉色沉了下來。“你是一個星體的管轄者?”

“不,”瑪雅否認道,“是小行星帶上的十二顆矮行星。”

埃迪連說了幾個“了不起”,笑容又回到臉上。“這就難怪了,星際拓荒派都是狂熱的絕對自由主義者,星辰會的教義使你們對任何可能阻礙拓張的限制都強烈排斥。對了,你說的動物園里通常會關著一群黑猩猩,它們之中會有一個首領,這個群體中只要哪只黑猩猩對首領提出反對,就會遭到強壯首領的痛打,直到沒有異議,這聽起來是不是有些熟悉呢?”

瑪雅站了起來,她低頭盯著埃迪。“我送你教義中的兩句話,一句是‘客觀存在即現在的真理’,另一句是‘誰會在意蛀蟲的抱怨?’”

埃迪的胡須翹了起來。“那些教義無非也只有兩個原則:一是打著全人類的名義,二是讓無知的激進分子不顧一切地去搶占宇宙資源。”

瑪雅說:“就算再過一千年,人類也無法消化現有航行邊際范圍內的資源,更何況人類對宇宙的探索仍在不停地擴張,所謂搶奪資源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搶奪與數量無關,”埃迪笑著說,“我的《文明之礦》第一卷已經在宇宙廣播了,里面有新興教派近一百年的演化過程,從邏輯上講這有點像是對古老教會的趨同,至于你們的行為自然也可以得到預演。”

“我對你的書一點也不感興趣。”瑪雅冷冷說,“在我眼里,你所做的事情,在這個時代沒什么意義。”

埃迪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僵住了,“我的作品播及獵戶座懸臂,讀者上百萬人,而你們這群甚至沒有走出太陽系的宇宙拓荒者,更像個笑話吧?”

瑪雅臉色漲紅。“三年時間就可以讓你通過虛體密匙傳遞走出太陽系去往更遠的殖民星,但你似乎忘了,讓你以近光速旅行的是宇宙中分布的一個個中轉站,這些都是拓荒派七個世紀以來的不朽成果,你現在站在這里,又有什么資格評論我?”

“我沒有否認拓荒派的偉大,但這并不等同于別人要理解你的傲慢,順便我還要告訴你,絕對自由主義根本就是一個偽命題,絕對自由的結果只能是極端保守!”

兩個人爭吵了很久,莫里斯充耳不聞,但我感覺頭上的傷口要再次崩開了,我向他們揮手。“兩位不要吵了,這只是一場婚禮而已,不會影響人類進步的。”

“我真的不該來!”瑪雅氣惱地坐到沙發另一側,埃迪則走到花臺若無其事地賞玫瑰,花瓣被他沉重的鼻息吹得紛紛撲倒。

過了一會兒,瑪雅轉頭盯著我。“你和沈兆一是朋友?”

我不自信地點頭。“你和沈兆一是同事?”

瑪雅糾正道,“是同學也是前同事,我們曾一起在三星學院進修物理學,主攻實驗物理,他是一個天才,后來我們一同留在了S-LHC超級強子對接機實驗組。”

可能瑪雅是這里除了我以外,唯一一個與沈兆一相識的人,我對她自然產生了好感。“他很聰明,如果這世界上有100種天賦的話,沈兆一肯定擁有99種。”

“剩下的一種是幽默?”瑪雅和我同時笑了。

但瑪雅很快又收斂了笑容,臉上反而帶著憂郁。“我曾喜歡過他,不過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來有另外一個目的,就是自從那次實驗事故后……他現在怎么樣了。”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了。事故?我從來沒有聽到過。

其他兩人的注意力也立刻被瑪雅的話吸引過來。

“什么事故?到底怎么回事?”我追問著。

“三星大學是20光年范圍內物理學科最強的星際學校,理論物理和實驗物理都處在人類科技的領先地位,”瑪雅回憶道,“海森堡行星地下6000米有一座超大型高能粒子對撞實驗室,外界將它稱為天國之扉。”

“天國之扉……”埃迪恍然,“你說的是那次事故?”

瑪雅沒有搭理埃迪,繼續著她的回憶:“人類將活動半徑擴展到10光年只用了100年,可建造這座實驗室卻花了150年,它可以說是人類窮盡智慧和能源所建造的粒子對撞實驗室。我們的實驗任務就在那里,沈兆一是一個實驗物理學的天才,他參與設計了‘創世’實驗的重要部分,并在實驗組中負責一部分對撞結果記錄,按照實驗所設想的,我們將真實制造出微型宇宙的誕生,如果成功,將奠定定向對撞結果的基礎,也許真的可以叩開天國的大門……

“你們無法想象27900個磁體共同作用時,七萬億個質子在31675米長的跑道中無限逼近光速時的景象,你仿佛站在宇宙的制高點,觀賞從絕對寂滅到億萬星輝的創世瞬間。”瑪雅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了下來,“窮盡人類的想象力我們也法預測這個實驗所能制造的危險,盡管制冷分配系統中注滿了整整130噸的液態氦,所有磁體溫度降低到0.97開氏度以中和質子束對撞時瞬間爆發出的超過1500億開氏度的高溫,那里是一個極寒與極熱并存的險境,加上致命的高能輻射和可能引發的多級核爆炸……”

我聽得渾身發麻。

“事故沒有預兆地發生了,我們在每一個環節上都推敲過無數回,可仍然無法預計所有可能。一處加速環突然失控,質子束的方向發生了微小的偏移,可眨眼間它就演變成在真空跑道中來回撞擊的能量束,就像盛怒的天神甩出滅世的皮鞭……事故發生后,我隨著其他的實驗人員躲進了安全艙中,而高能粒子束最終切開了跑道。在我們乘坐的安全艙被彈出地表時,我感受到了這一生中遇到的最恐怖的怒吼……”瑪雅不由抱緊雙臂,身子顫抖,“直到現在仍有一件事讓我無法理解:劫后余生的人對我聽到的那聲怒吼有著不同的記憶,有人什么聲音都沒聽見,卻看到了一只巨型獸爪形狀的氣團,爪心上長著一只漆黑猙獰的眼珠子;有人聽到了聲音,卻是像囈語般的呢喃,如揭開了一段深埋的咒語;有人則感覺氣溫驟降,如一柄冰冷的尖刀刺進心窩……那場事故引發了海森堡星7.6級地震,三星學院大半建筑被破壞,事后很多人出現了精神崩潰,S-LHC實驗組也在之后解散,幾乎沒有人留下……”

“新巴別塔的倒塌,上帝再次拒絕了人類!我記得八年前宇宙廣播中的那篇報道。”

“沈兆一呢?他怎么樣了?”我焦急地問。

瑪雅從噩夢中驚醒,她喘著氣。“安全艙中沒有沈兆一,他沒有逃出來。”

我捂著心口,想象著沈兆一在人類制造的能量巨獸的咆哮中的渺小和絕望。

半晌,埃迪問道:“沈兆一是怎么獲救的?”

瑪雅說:“‘創世’實驗之前,我們每個人進行了虛體密匙的同步備份。”

一直沉默的莫里斯忽然說話了:“如果人體處于激活狀態,虛體密匙同步備份就嚴重違反了《人類法》。”

埃迪仔細觀察著莫里斯,然后說:“如果從秩序層面考慮,要維護虛體密匙在星際間有序傳遞,虛體密匙備份就必須是嚴格管控的行為,因為這動搖了虛體密匙存在的根基。”


三、神秘花房


泰特眨著眼睛,眼中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迷茫。“埃迪是什么意思?”

我解釋道:“這是一場歷時很長的科學與倫理的博弈。在虛體數據技術發明后,人類意識可以與肉體分離。這卻在隨后的五百年里引發了道德倫理、存在的確定性、永生謬論等一系列激烈而漫長的爭論。關于虛體的定義和使用規則在《人類法》中被修改了53次,但激烈的爭端至今仍然沒有平息。核心問題主要聚焦在三點:一是虛體與靈魂的區別,二是打印人體造成的人種異化和編輯風險,第三也是最現實和核心的問題,即本我的確定與保護。因為虛體技術的存在,要面對的一個最直接的問題就是虛體可以實現多個存在和傳遞,這對于人工智能發展是進步,但對于人類而言是災難。獨立的個體是不允許多個活體同時存在的,那將直接導致本我失去意義!這也使虛體剛出現時,這種腦機數據傳遞技術受到法律的嚴禁。扭轉這一情況的是虛體密匙的出現,與其說這是一種頂尖的量子加密技術,不如說虛體密匙的多重限制讓虛體更像人的靈魂。它秉持虛體的獨立性、唯一性、自主性為三大基本原則,有效地確定和保護了本我的特征,從技術的理論上,消除了本我多重存在可能。

“但理性筑造的藩籬無法完全消弭人類感性上的恐慌,正如名著《人類信息史》扉頁上那名綽號‘夜刺’的黑客留下的那句名言:‘秘密總有破解的一天。’對于虛體的失控,人類從未真正安心過。雖然在其后百年星際拓荒的大潮下,這個問題逐漸被虛體密匙傳遞帶來的便利和繁榮所掩蓋,但這個古老的禁忌如荊棘般隱沒在人類最脆弱的肌理之中,只要稍被牽扯,這道心理防線就會瞬間崩塌。”

泰特若有思地點了點頭。

窗外的傍晚,巖原之上萬物寂靜,不知有多少保持著千萬年前的狀態。我端起咖啡,讓這種苦澀與香醇混合的神奇液體緩緩流入喉嚨。我整理了下思緒,繼續講起了故事。

埃迪說得沒錯,虛體密匙同步備份是游走在《人類法》邊緣的一種危險做法,但如果考慮到當時“創世”實驗數據結果的寶貴程度,這種做法又是可以理解的。

“我們只會討論合理,而不會在乎其他的玄學。”瑪雅冷冷地回應莫里斯的質問。

莫里斯則盯著瑪雅,聲音低沉而沙啞:“沒有規則,必然會出現更壞的事,也許已經發生,只不過隱藏在了黑暗中。”

我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們:“后來呢?沈兆一的身體得到了重新打印,他又回來了?”

“只是缺失了事故后的記憶,”瑪雅說,“當時看到他從打印艙中醒來,真的讓人很欣慰。”

“后面又發生了什么事?”埃迪的眼神透著獵人般的敏銳,“如果這就是結果,你是不會來這里的。”

瑪雅盯著埃迪,眼中的憤怒漸漸化為悲傷。“實驗事故后,救援隊用了整整三個月才挖通垮塌的豎井。當他們再次深入地下時,發現了讓所有人震驚的事:天國之扉竟然大部分是完好的,甚至一些儀器仍在正常動作,想到學院里大半被炸成廢墟的景象,讓人覺得這是走進了幻境,”她看著廳堂后方沈兆一離開的那道門,“這其中就包括他所在的實驗區。”

埃迪驚呼:“你的意思是當時沈兆一還活著?”

多個本我的存在!問題的嚴重后果不言自明。莫里斯冷冷說道:“看來最壞的事發生了。”

可瑪雅卻搖了搖頭說:“不,他所在的實驗室承載著記錄的任務,距離事故點很近。雖然我不能解釋為什么許多儀器仍然完好無損,但人體在那個能級的能量爆發中不可能存活,他們會被能量流分解成原子級的塵埃,事實上在救援組到達時,也的確沒有探測到任何生命信息,沈兆一憑空消失了一樣。”瑪雅看著眾人,“可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當他們穿著厚厚的防輻射服走進沈兆一的實驗室時,他們在探測器中找到了一組信息。更加讓人震驚的是,這組信息的記錄時間就是他們走進探測室那一瞬間。”

“才探測到的信息?”埃迪變得有些亢奮。

“后來這組信息在實驗室得到解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些信息中竟然摻雜著沈兆一的部分虛體信息,密匙被打破了……”瑪雅說,“但虛體信息支離破碎,無法拼湊出可理解的含義,而他的虛體信息為什么會存在于粒子對撞后的輻射中,也是一個謎。”

我想了想:“問題出現在這些虛體信息之中?”

瑪雅微微點頭。“實驗失敗后,每個參與者的心中都留下了一個夢魘,這段虛體信息不管是否有意義,對于沈兆一來說都不會是有利的,可在迂腐《人類法》前,虛體的完整性是受到高度保護的,任何人無權隱瞞它的存在,而選擇權掌握在當事者手中。”

“沈兆一選擇了載入這段信息?”我問。

“對,他太過執著了,認為也許零散的虛體中可能會記載著重要的實驗數據。”瑪雅說。

不祥預兆籠罩在我的心頭,“在他身上發生了什么?”

“不知道,那段虛體信息載入他的大腦后,我只見過他一面,之后他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在收到這封請帖前,再沒有他的任何音訊,”瑪雅說,“但那最后一次匆匆擦肩而過時,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如果說之前他眼里是對實驗偏執的熱情,而那一次,我好像看到了深淵中的眼睛……你們沒有經歷過那次恐懼,不知道它給我們帶來了什么。從那時起,我一直在努力忘記,但其實很多人和我一樣,愈發想知道那魔鬼到底是什么,直覺告訴我沈兆一的虛體信息碎片肯定讓他多知道些什么。”

這時,廳堂后側的門被打開了,沈兆一穿著整齊的銀灰色禮服走了出來。他的精神也比之前好了許多,他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安心了許多。

他向我們招著手。“莫里斯先生。”

莫里斯盯著沈兆一。

“請隨我到花房。”沈兆一再次走進身后的門,莫里斯步子很小,顯得有點猶豫,但還是走了進去。

廳堂里只剩下我們三個人,埃迪試圖從瑪雅口中再探尋一些關于天國之扉事故的事,但瑪雅始終保持著冷漠。過了大約十分鐘,瑪雅的手背亮了一下,顯出一串數字,她皺起了眉毛。“沈兆一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婚禮遲遲不開始,除了讓我們去看他那個古怪的花房,就是在這里浪費時間!”

“沒你這個管轄者在,那十二顆矮行星要亂套嗎?”埃迪調笑著。

瑪雅用另一只手擋住手背上數字。“你不用挖苦我,你用的也是臨時打印體,壽命不會比我長到哪去。”

他們選擇的都是短時星際旅行,在主本體被中轉站集中管理下進入無意識休眠,在旅行目的地會打印出一副臨時身體,這種身體在短時間內與正常人無異,但壽命與旅行日程綁定,時間一到,就會自然死亡被回收,只有腦中信息會被傳回休眠的本體。這種方式主要是可以極大地縮短虛體傳遞的倫理協議審核時間。

“既然來了,就安心地等待,你不也有想知道的事情嗎?”埃迪笑著勸道,“臨時打印的身體,壽命再短也足夠參加一場冗長的婚禮。”

瑪雅眨了眨眼。“希望不要再讓人等太久。”

我惱怒地說:“這是沈兆一的婚禮,如果你們保留著基本的善意,樂意送上祝福,請留下。如不,那我也希望你們清楚,這里不是實驗室,也不是圖書館!”

“我很欣賞你這種處理人際關系的方式,”瑪雅托腮打量著我,“但也許沈兆一并不這么認為,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這場婚禮會放在地下2000米的地方進行?”

“我……這是他的權利。”

“也許是因為他一直沒有放棄粒子物理實驗呢?要知道這個深度可是粒子對撞的絕佳場所呢,這也許是他的一場行為實驗……”她笑中帶著一絲嘲諷。

“思勤,你還沒有進過那個花房吧?”埃迪笑著問我,“雖然歷史資料中沒有記載,可根據沈兆一的說法,這個花房是好友送祝福的地方,我和瑪雅在你來之前都已經進去過了。”

埃迪的話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小丑,我竟然排在最后!瑪雅用安慰一個受挫小孩子的口吻說:“思勤,這也沒什么好介懷的,里面只是擺放著一些不鮮活的花而已,還有一面玻璃墻,其余的乏善可陳。我對著中間那個花臺,實在醞釀不出祝福的情緒,后來多虧發生了地震,終于可以讓我逃了出來。”

瑪雅的話音剛落,就又發生地震了。可能是靠近震源的緣故,婚禮廳堂搖晃劇烈,頂燈的一串串水晶撞得叮當響,腳下的地毯翻涌起來,我緊緊抓著沙發扶手,如坐在湍急河流中的舢板上。

地震持續了大約半分鐘,旁邊的瑪雅和埃迪全都面色慘白。“什么鬼地方……”埃迪急忙捂著嘴跑到角落的花臺嘔吐起來。廳堂后側的那扇門突然被重重推開,莫里斯走了出來。他雙眼血紅,面部表情猙獰,脖頸上爬滿青筋,碩大的拳頭對著空氣亂揮,腳下卻磕磕絆絆。他下巴吃力地開合著:“救我!”然后便倒在地上。

我和埃迪費了很大勁才將他扶到沙發上。

他神情恍惚,臉上紅腫,像被灼傷了。

“發生了什么事?沈兆一呢?”

“光……強光……”

“沈兆一呢?”

莫里斯暈了過去。

我們三人各自疑惑,這時瑪雅忽然指著我,臉上露出驚詫表情,“你的額上……”

埃迪的目光也落在我的額頭,他忽然撲過來,雙手按住我頭的兩側,幾乎把臉貼在我的前額,我聞到了他嘴里胃液的味道,我用力推開他,“干什么?”

他神色古怪,“你額頭上的傷疤不見了。”

我下意識摸著前額,吃驚地張大了嘴,那個傷口真的不見了,只是有點癢。

“不可能這么快愈合,”埃迪的目光像繩索一樣鎖在我臉上,“你需要解釋一下。”

可我更是一頭霧水,這時又聽見瑪雅驚恐地說:“你們看,墻上的畫!”

墻壁上原本掛著三幅由垂直線條構成的抽象畫,意境就像打開了幾扇小窗,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可此時畫作完全變了,線條像互相之間產生了吸引,它們匯聚交織起來,形成一團團黑色亂麻。

瑪雅聲音顫抖,“他一定見到了那個魔鬼……”埃迪走到畫作前,然后又一溜煙跑到剛才自己嘔吐的花臺旁,身子俯在地上看了半天,接著又跑到其他花臺附近,他仰頭思考片刻,對我們說:“這里還有。”

我和瑪雅走了過去,同時發出驚呼。這是一幅更為詭異的景象,一枝玫瑰花竟然嵌進了花臺之中!花臺的石料是一種堅實的花崗巖,而嬌弱的玫瑰花像掉進了融化的可可里,半邊花瓣露在切割平整的石面外,埃迪伸手去摘,花瓣被撕了下來,他湊近鼻子聞了聞,“是真的。”

“這是怎么回事?我想你也不會認為這是魔法。”埃迪盯著瑪雅。瑪雅很快恢復了冷靜,她盯著花臺思考了一會兒說:“這里發生的怪事其實只用一句就可以概括,時空錯亂。我們剛才經歷了一段不穩定的時空。”

埃迪有些狐疑:“是因為剛才的地震?”

“不,地震也是表現出來的形式,”瑪雅的目光在廳堂里掃視了一圈,最后鎖定在后側那道門上,“這附近可能存在著一個強引力場。”

我看著數百顆水晶組成的頂燈問道:“如果是那樣,為什么復雜的水晶燈卻沒有發生交疊?而你們身上也沒發生任何變化?”

“強引力場的不穩定也會造成非均質的結果,我們現在只是從眼前的結果去推測原因,這些猜測都沒有意義,”瑪雅說,“我們現在需要的是讓這里的主人來解釋一切。”

埃迪抿了抿嘴,思索著,“參加這場婚禮,除了危險可能一無所獲,也可能有意外收獲。”

“我不認為沈兆一會有什么陰暗的目的,找到他問個明白不就行了。”我們向著廳堂后側的門走去。這時我們的身后傳來一陣悶響,是莫里斯從沙發上摔了下來。他沉哼一聲,坐了起來,“你們干什么去?”

“找沈兆一。”

“等一下!”莫里斯撐起身體,他睜著紅腫的眼睛,“你們必須跟我一起去,因為沈兆一是一個極端危險的罪犯,我剛才差點就……被他殺死!”


四、視界之外


莫里斯向眾人亮出手掌,掌心出現一個亮斑,是警徽印鑒,“我隸屬獵戶座警察總部,來地球調查犯罪案件。”

埃迪問道:“地球好像不是獵戶座警察總部的管轄區吧?”

“可地球警局分部撤銷了,這里變成了盲區。”莫里斯說。

埃迪笑了。“那是因為星際移民導致人類的社群在不斷的空心化,地球又是空心的中心,這個星球現在估計除了我們幾個,再沒別人,警局也就失去了必要,莫里斯警官,恐怕你來錯地方了。”

“我沒來錯,”莫里斯扭動著脖子,“沈兆一5年前來到地球后,我就開始注意他了,他故意選擇地球,為的就是逃避法律制裁!沈兆一違反《人類法》中的濫用虛體技術罪,這將是銀河系幾百年來最嚴重的一次犯罪。不對,”他糾正著,“不是一件,也許是上千件!”

“這不太可能吧?虛體密匙的管控一直相當嚴格,密匙的量子加密技術目前并沒有破解方法,要想構成犯罪的機會很小。”瑪雅說。

埃迪揶揄道:“如果地球真出現了這樣的犯罪事件,還真的算是大新聞了,到時你的名氣可能比我還要大了。”

莫里斯鼓著眼睛盯著埃迪:“你們只是無知的平民。”他又對瑪雅說,“你知不知道雙魚座星云太行星系?”

瑪雅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但她還是回答道:“那應該是人類目前星際航行的邊緣地帶了,聽說拓荒者們的航船在那里遭遇了星體碎片撞擊全體遇難了。”

莫里斯說:“事實上拓荒者曾在那里建造了47顆殖民星,‘星隼’空間望遠鏡甚至清晰記錄了殖民星上日夜忙碌的工程船,但不久后殖民星系卻發生了大爆炸,塵埃云散去后殖民星只剩下6顆。”

埃迪插話道:“我也聽過這個秘聞,據說是殖民星上核動力能源發生了爆炸。”

“不,是核彈,”莫里斯說,“是太行星系發生了核戰爭。”

核戰爭?自從人類星際移民紀元后,戰爭和婚姻一樣已經被人類遺忘了。

莫里斯說:“附近的波寒冬中轉站破譯了戰爭爆發前在太行星系間傳遞的大量信息,內容卻只是來自兩個人,是他們之間發生的激烈爭執。

他們原來各自管轄了23顆殖民星,爭執的焦點是第47號殖民星的管轄權。”

“他們就為了這個引發了戰爭?”埃迪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而瑪雅緊蹙著眉。“23顆殖民星……不可能。”莫里斯得意地笑道:“你聽出了這件事的重點。目前最高等級的智能體夠支撐人類管轄殖民星的極限是14顆,沒人可以同時管轄23顆,所以,最大的可能是他們都不止一個自己。”

“多重存在?不可能,不可能!”埃迪脫口反駁道。

瑪雅也搖著頭,“這些都是你的猜測,虛體密匙現在還無法破解。”

莫里斯說,“你說過,沈兆一的虛體密匙曾經在實驗事故中被打破,這使得我的猜想有了可能。可以推測得到,虛體技術被濫用,自我無限復制,就會造成稀缺,這就是打開戰爭魔盒的鑰匙。調查隊已經前往太行星系,相信那場戰爭會被徹底調查清楚,而現在我要做的,就是阻止地球可能發生的戰爭。”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沈兆一會引發戰爭?太可笑了,你到底有什么證據?”

“很簡單,”莫里斯神情篤定,“我查到他在堯城的工業廢墟區中建造了一座蛋白質工廠,他生產的可不是食物……”

瑪雅驚道:“你的意思,那是用來生產人體耗材的?”

莫里斯說:“從進項物料上估計,五年來他儲備的耗材至少可以打印出1000副人體,而且……”莫里斯看了我一眼,“通道里的那間密室就是一間非法人體打印艙!”

我腦子里閃現出沈兆一當時眼中的慌張,難道真如莫里斯所說……

“1000副?”埃迪笑了,眼中帶著明顯的嘲諷,“莫里斯警官,可這里我們一個多余的人也沒看到。”

莫里斯抬著下巴,倨傲地看著埃迪,“可那些人體打印耗材都不見了!”

瑪雅走到兩人中間,“結束無謂的猜測和爭論吧,我們應該從沈兆一身上去找答案。”

于是我們沿著沈兆一消失前的路徑,走進廳堂后側的門,又是條隧道,不過只走了大約五分鐘,推開一道門,竟又是一處廳堂。這里是埃迪所說的花房,它反而要比外面的廳堂大出許多,更加空曠,中央有一個兩層的花臺,與外面的情況一樣,一些玫瑰嵌進了花崗巖中,也有些花枝“黏合”在了一起,變成了多頭的奇異植株。但最引人注意的,卻是花房里的一面墻壁,如果不是倒映出了我們四人的影子,墻面上未知材料形成的視覺誤差會讓人覺得那是一口無法看到盡頭的深洞,沒有一絲光透出來。我伸手在上面輕敲了一下,冰冷的表面沒有發出回響。

沈兆一不在這里面。

我們幾人沿著花房的四面墻壁查看,莫里斯率先發現了隱藏在入口旁的一扇小門,我們進來時將門打開,恰好擋住了這道隱蔽的門。莫里斯正準備伸手去推,瑪雅叫了聲:“小心。”

可已經遲了,莫里斯慘叫了一聲,手掌上咝咝作響,血肉模糊。莫里斯憤怒地對著那門猛踹幾下,他的靴底冒出一陣黑煙,而那扇門紋絲不動。

“這扇門……很像S-LHC。”

“他一定在里面。”莫里斯惡狠狠盯著那道門,臉上的橫肉緊繃了起來。

瑪雅說:“門上溫度……人不可能在里面存活。”莫里斯甩著手,埃迪問道:“你剛才在外面暈倒時提到的‘強光’是什么意思?”

莫里斯走到深洞似的墻前。“我進入花房不久后,這面墻就忽然閃出了強光,它的耀眼程度堪比一座恒星的耀斑,我被包圍在里面,什么都看不見,幸好我摸到了出去的門……”

埃迪連打了幾個響指。“果然是這面墻!我進花房后,看見墻面像水一樣蕩開了層層波紋,我當時嚇了一跳,那個景象僅僅只是一瞬間,當時我以為是因為臨時身體的不適反應而產生的幻覺。”

“這該死的罪犯究竟在做什么!”莫里斯咒罵了一句。瑪雅走近那面怪墻,嘆了口氣。“我也遇到奇異景象,我在上面看到了我出生的地方彼德行星。我看到了巴納德恒星發出的柔和紅光,但那又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伍德大丘陵旁并沒有發射場,也沒有那么大面積的殖民區。我以為只是腦海里的一個錯亂的閃念,現在想,有可能是如今的樣子。”

“你到底想說什么?”埃迪問道。“我們遇到的各種怪相,其實都可以從一種實驗中產生——粒子對撞。”瑪雅說,“我不想做出這樣的猜想,但那些虛體碎片一定讓他知道了什么,他在繼續十多年前那個實驗,這里的環境確實是最適合的,拼湊我們每個人的描述,這里應該是一個實驗基地,如果沈兆一按照之前S-LHC的設計,那……這道門后面可能就是記錄數據的探測室。”

莫里斯說:“我們乘坐電梯時遇到了地震,誤入電梯井里的一個很長隧道……”

“那是強子對撞機的跑道,”瑪雅更加確信了幾分,“如果推測的不錯,我們每個人在進來時都正巧遇到了粒子束的對撞,而對撞的結果卻各不相同。粒子對撞本身就是對自然規則的挑釁,它會伴隨地震,如果實驗產生微型黑洞,哪怕只是幾毫秒的時間,巨大的引力也會導致時空錯亂,甚至會產生可怕的奇異物質……”

“奇異物質?”我問道。“是一種引力負壓態的物質,比如負質量、負能量,”瑪雅想了想,“這是一種反常規,比如輕如羽毛的行星,重如山巒的豌豆,扣動扳機卻射向自己的子彈……”但我不禁又發出了疑問:“如果他真的是做這種危險實驗,那他為什么要發送宇宙廣播?”

莫里斯說:“犯罪者的心理狀態再荒謬也是可能的。”

“再愚蠢的罪犯,也不會做出這種行為的。”我愈發討厭莫里斯那張臉。

“有一種可能,”埃迪說,“這個實驗需要有其他的人參與,而婚禮這個幌子著實是一個吸引人的好方法。”

“他不會這樣做的!”我氣得漲紅了臉,卻不知道是因為埃迪的話還是因為自己真的開始相信沈兆一欺騙了我們。埃迪攤開手。“而且我們都犯了一個最常識的錯誤!我們來到這里參加婚禮,可自始至終沒有見過新娘!”我恍然,我們被一連串的怪異事件弄得暈頭轉向,卻忘了婚禮最基本的條件是必須有兩個人,可除了沈兆一匆匆出現幾面,卻一直沒見到另一主角。沒有新娘,那所謂的婚禮自然就是假的。

我氣惱地將拳頭砸在墻上,我感到墻面傳來輕微的震動,墻面上開始浮現出一些數據,迅速閃爍著。眾人急忙湊了過來,就在這時,入口的門被打開了。

竟然是沈兆一。與今天第一次見他時相同,他渾身浸濕,身上披了一條毯子,光著腳,神色憔悴。“你們……”沈兆一看到墻壁上的信息,忽然發瘋似的向這邊跑來,但沒跑幾步就重重摔在地上,手和臉都擦出了血,但他渾然不覺,手腳并用地來到墻壁前,將帶血的手按在上面。幾道指令被觸發,他死死地盯著墻面,信息開始快速切換,我能看到他眼眸中里像一瞬間沉積了上千年的灰塵,“不對,還是不對……來不及了!”

“沈兆一,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大聲質問著,可他卻置若罔聞,自顧低頭沉思。這時一只大手抓在他的頭頂,莫里斯將他狠狠按在墻上,他的鼻腔登時被撞出了血。“放開我!”他怒吼著,手腳反擰著掙扎,身上的毯子掉落下來,里面竟然什么都沒穿,露出皺巴巴的皮膚。莫里斯用膝蓋狠狠頂在沈兆一的腰上,沈兆一痛哼了一聲,癱軟地倒在了地上,莫里斯一只靴子踩在沈兆一的肩胛上。

“這是新打印的一副身體,”莫里斯用手在沈兆一背脊劃出一條血痕,暗紅的血涌了出來,“上面的營養液都沒擦干。”

“放開我……”沈兆一聲音斷斷續續。

“沈兆一!你違反《人類法》,濫用虛體技術,私建人體打印艙,還有戰爭罪,現在我要正式拘捕你。”

“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發生射線爆發……”沈兆一努力地張著嘴,“我沒想傷害你……”

“他快喘不上氣了!”我不忍見到沈兆一這副慘狀,準備推開莫里斯,可他長臂一揮,生鐵一般的拳頭打在我的臉上,我頓時眼冒金星,跌坐地上。

“莫里斯警官,”瑪雅冷冷地說,“我們首先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否則之前那些只能算作猜測。”

莫里斯挪開了靴子,將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沈兆一吃力地爬了起來,對著瑪雅說了聲謝謝。“先把衣服穿上。”

我們四人圍著沈兆一。他套了件薄衫,頹然坐在花臺上。我揉著腫脹的下巴,其他三人臉上的表情各異,但眼里都像藏著把鉤子。

“時間真的來不及了!”沈兆一神情有些瘋癲,他口齒含混,“最多一個小時,也許半個小時……也許……你們要幫我!”

埃迪則說:“沈兆一,在做任何事前,你必須先解釋這里發生的一切!”

我能看出沈兆一極力在壓抑著身體的戰栗,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讓自己盡快平靜下來。“我……只是為了救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在哪里?”埃迪逼問道,“這里除了我們,再沒見過第六個人。”

“她……她不在這里。”

“這根本就是你編造的謊話!”莫里斯冷哼道。“不,我以生命起誓她的存在,只不過……她無法到達這里。”

“你的意思是你今天舉辦婚禮,但與你結婚的妻子卻還遠在天邊?”

埃迪咧著嘴,眼睛瞇了起來。“是,很遠,”沈兆一抬起頭,“她在宇宙視界之外。”

埃迪驀地蹙起額頭,眼中亮了起來,“你說什么?視界?”

“絕對不可能!”瑪雅立刻反駁道,“150億光年的距離!是連電磁波都無法探測到的極限!”

“對,那是宇宙真正的邊緣,也許更遠。”沈兆一眼神空洞,形如夢游。

埃迪的汗水順著下頜流了下來。“這荒謬得不可理喻!”

沈兆一搖著頭。“這恰恰是最容易理解的,人類早就做過這樣的模型,”他從花臺上摘下一片玫瑰花葉,“極遠便是極近,如果空間被洞穿,那么……”他將花葉對折了起來,“最遙遠的地方,就會變到眼前。”

瑪雅驚道:“你的意思是蟲洞?”

“你應該早就猜出這里是強子對撞實驗室了吧?”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跟天國之扉那次事故有關?”沈兆一點了點頭,他簡短地講述了三星學院天國之扉“創世”實驗的事,與瑪雅之前所述大致相同。講到事故發生那一刻,沈兆一抬頭看著眾人,濕漉漉的頭發黏在他的額上。“曝光在粒子束前,你們覺得那是一幅什么樣的景象?”想到瑪雅之前描述的場景,沈兆一所經歷的更加讓人不寒而栗,但他的臉上反而顯出輕松,“其實你根本什么都來不及反應,就像一粒塵埃被浩瀚汪洋吞沒,不管任何堅韌之物都會被那股能量碾碎。這當然不會再有意識去反應,原子尺度都坍塌殆盡,像是虛無又像是無所不在的充盈……”

“夠了!你們竟然還在聽他的胡說八道!”莫里斯低吼著。“別打斷他!”瑪雅瞪著莫里斯,“你根本不知道這其中的含義!”

“其實我們在探尋產生存在的過程,但實質是可能這個過程我們根本無法探測,因為這本質是一個從無窮小到無窮大的突變,而我們想象得到的,只是穩定態后的微小變化罷了,從始至終,過程只是一種概率。”沈兆一說。

埃迪問道:“你的意思是這種變化是從零直接轉換成無窮大?”

“雖然不準確,但也算比較形象了,”沈兆一接著說,“我很幸運,我被俘獲在這個概率里面。”

瑪雅眨了眨眼。“你是說……你進入了對撞后產生的疊加態?”

“粒子束對撞使空間被短暫地撕開了,在蟲洞的空間中產生了一個個封閉的氣泡,而一些氣泡中飛濺進了這種處于疊加態的概率,如果不被觸及,這個狀態將永恒,但要被確定,卻也非常輕易。”

“觀察!”瑪雅立刻明白了過來,“使疊加態變成穩定態,只需要一雙眼睛……”她變得喃喃自語:“那魔鬼……”

“不是魔鬼!我比你們都幸運,我遇到了艾芙。”沈兆一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笑意。

“你的意思是說,”埃迪擦著汗涔涔的脖子,“你在疊加態中遇到了你的妻子?”

“很美妙吧?”沈兆一說,“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盡管那可能不能被定義成時間。”他立刻又換作痛苦的神情,“實驗失敗了,已經證明人類根本不具備創造宇宙的能力,你們為什么還要讓天國之扉重見天日?”沈兆一所在的疊加態被救援人員觀察變成了穩定態,這也意味著他與艾芙分離了。“你……和她在一種疊加態相愛?”埃迪眼球突出,顯得極為興奮。沈兆一說:“實驗打開的微型蟲洞恰好讓我們的生命疊加在了一起,我無法形容。但如果你經歷過,那將會是你最大的不幸,因為在那種純凈的,細微至宇宙幾近最小尺度的交融之后,你將不會對之后的任何經歷產生積極感情。我解釋完了,剛才那一次對撞實驗,我探測到了艾芙所在空間的物理參數,那個空間正加速地走向熱寂,我們之間的時間流并不一樣,這里每過一秒,她都在向死亡急速逼近,我必須馬上打開蟲洞救她!”沈兆一的情緒又激動起來。

這時瑪雅說:“沈兆一,你在騙我們。”


五、黑色誓約


“你想通過粒子對撞制造出蟲洞?”瑪雅問道。

沈兆一低著頭,我從沒見過他如此卑微。“不,我沒有撒謊……”

瑪雅說:“用強子對撞機產生蟲洞只是一種理論可能,但真實的概率小得如同在宇宙中找到一枚丟失的硬幣。而且即便這種概率出現了,蟲洞的頻率恰好能貫通你與艾芙,這種概率小得恐怕連恒星級計算機也無法算出,你做所的比‘創世’實驗都難!”

埃迪神色大變:“你又在騙我們?”

“只要知道那個蟲洞的質量、角動量、電荷這三個守恒物理量,修改強子對撞機的參數就可以增大這個概率,你還記得那些虛體碎片吧?”沈兆一慌忙解釋著。

瑪雅陷入了沉思,埃迪焦急地問道:“他說的到底對不對啊?”

“還是不對,”瑪雅說,“這個概率還是小得無法實現。”

“還有,還有,”沈兆一跑到墻邊,“這也是我為什么邀請你們來,這個實驗需要你們,這墻里面就是觀察者的瞳孔,它以漏斗形一直延伸到一個原子級別的口徑。”

“觀察者?”瑪雅問道,“用觀察者確定疊加態來產生蟲洞?”

“是的,”沈兆一敲著深邃漆黑的墻面,“粒子對撞后,相當于一個放著神秘種子的盒子,觀察者的眼睛就是開啟盒子的鑰匙,你們剛才都經歷過,但……都存在一定偏差!”他忽然盯著我:“思勤,只剩下你了。”

“你們不會相信這種鬼話吧?”莫里斯有些不耐煩,“每一個人只要有眼睛都可以觀察,為什么選我們?”

埃迪這時候忽然說:“是請帖!你們還記得收到請帖時,里面的內容嗎?”

“沒有內容,是一片空白!”我說。

埃迪點了點頭。“但之后為什么又出現了?”

我茫然不解,埃迪說:“是因為我們眨了眼,而這個眨眼,就讓他獲取了觀察者的數據反饋。我一直不解為什么他向全宇宙發送廣播,卻最后只有四個人來到這里,其實我們是經過篩選后的人。”

“你說得對,”沈兆一說,“只需要三次眨眼,這樣概率就可以提升幾個數量級。”

“天才的設想!”瑪雅說,“但我還是不明白,如果她和你的距離比視界還長,在你們當初分離后,這個極限遠的距離,你們將不可能有任何信息連接了,你又如何能通過蟲洞聯系到她呢?”

“每當蟲洞消失后會發生短暫的量子糾纏,”沈兆一說,“我們都知道這種超物理現象,糾纏態的一對粒子,即使他們分別存在于蟲洞的兩邊,只要改變一個粒子的狀態,另一粒子就會做出相應的反應,這樣可以實現超時空的信息編碼。”

“太不可思議了!”瑪雅感嘆道,“但是,這仍然也只是一個小概率事件!”

沈兆一笑了笑,笑容中卻帶著無盡的凄涼。“五年來,我試圖用原來的方法再次還原出當初與艾芙在一起的那種疊加態,一百次還是一千次,我不記得了,只要數據得以繼續修正,哪怕只是一個字節……有幾次我甚至差點就成功了,雖然僅僅只是一瞬,能量的洪流穿透我身體所產生的那種既痛苦又美妙的感覺,支撐著我一次又一次從那個冰冷的人體打印艙中走出來。如果可以繼續下去,不管多渺茫,這個概率就總是在增大的,也許最后我會與艾芙在疊加態中相遇,但現在,無法實現了,她的世界正加速走向終結……”

沈兆一忽然哭泣了起來,淚水像溪流一樣從他消瘦的臉頰流了下來,仿佛上千次失敗的苦悶一下了將他壓垮了。

“好吧,我選擇相信你。”瑪雅說。

“我很希望看到你的婚禮。”埃迪說。

我說:“我是來參加婚禮的,應該送上祝福。”

“謝謝。”沈兆一很用力地抓著我的手,他的手在顫抖。

“可你說的一個字我都不會相信。”莫里斯按在沈兆一的肩上,“既然你們想知道的已經問完了,那這個罪犯歸我了。”

“我們應該讓他救他的妻子!”我抗議道。瑪雅說:“你并沒有證據證明他是罪犯!”

“不,我有證據,”莫里斯手上發力,沈兆一的臉立刻痛苦地扭曲起來,“你所謂的妻子,你知道她是什么嗎?”

“這個問題有意義嗎?”沈兆一激動地說,“我在乎的只是她的信息可以平安到達這里。我們有虛體技術,至于裝在什么軀殼里,這個問題對于我們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心中暗叫一聲不好。“先不論強子對撞實驗是否合法,非法人體打印艙是真實存在的。現在你連妻子到底是什么一種存在都不知道,可卻想用不確定的信息來打印人體,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在非法制造生命?”

我吸了口冷氣,這是人類法中最嚴重的罪名!花房中一下陷入了可怕的沉寂。“他是對的。”半晌,瑪雅低聲說。

“那么接下來,你們應該不會為他做任何辯護了吧?”莫里斯目光在每個人臉上巡視。

“該死!”埃迪重重嘆了口氣,“星際移民時代后,《人類法》現在只剩下簡單的框架,他就有很大的裁量權!”但他仍不甘心,“莫里斯,你知道你用這套僵化的法律遏制了怎樣的奇觀嗎?”

莫里斯抬著下巴,不再理會眾人,押著沈兆一向花房入口走去。我跨出一步,猛地跳到莫里斯的背上,手指扣住他的眼窩。他灼傷的皮膚顯得有些滑膩,我加大了力氣。他怒吼著扳開我的手,沈兆一趁機跑進入口旁的探測室,門從里面被關上了。莫里斯對這道門心有余悸,抬腳瘋狂地踹門。埃迪忽然說:“他剛才從外面進來的,也許有其他出口!”莫里斯一下從入口跑了出去。

埃迪迅速將入口的門鎖上。不一會兒,門外傳來莫里斯憤怒的砸門聲。埃迪說:“這道門并不結實,沈兆一,快點開始吧。”探測室內的沈兆一不斷地干咳著:“好,太好了,思勤……”我湊近探測室的門,上面滾燙的余溫讓我幾乎無法睜眼。“那面墻就是觀察瞳孔,操作屏會提示你如何做的,只需要……到時睜開眼睛,但也許會有危險……”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你堅持住!”我感覺眼眶有些脹痛,走到墻前。花房的門被莫里斯砸得劇烈震顫著。瑪雅忽然說:“你們不能這樣做。”

“為什么?”我和埃迪齊聲問道。

“莫里斯的話提醒了我,”瑪雅說,“沈兆一甚至不知道艾芙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如果宇宙是有限的,宇宙視界之外會是什么呢?”她指著花臺上的一片嵌入花崗巖的玫瑰花葉,“那是宇宙的邊緣,而邊緣之處也正是連接另外空間的地方。”

“你到底想說什么?”埃迪有些急躁,花房的門已經有些歪斜,門縫顯出莫里斯的影子,“如果要討論物理話題,回你的矮行星研究去!”

“蠢貨!”瑪雅怒道,“蟲洞的理論模型是黑洞與白洞的通道,光、能量、物質或者一切從一端被吸入從另一端被噴出。那艾芙不管以什么形式穿越過來,她攜帶著正在走向毀滅的能量,這相當于撕開了兩個空間的一條裂縫,單向地向我們的宇宙注入毀滅性的火藥,這條裂縫會越來越大,最后變成炸彈的引線!我說得對不對?”

門內沉默良久,傳來沈兆一弱不可聞的話:“有這種可能。”

“可這也是一種概率,小得難以實現。”我說道。

“可這種概率卻關系到我們的整個宇宙!”瑪雅說道,“你想讓宇宙所有的生靈陪他們一起冒險嗎?”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

埃迪嘆了口氣。“那把門打開吧,讓莫里斯進來。”他說著向入口走去。

“等等!如果……”沈兆一說,“如果將矢量反向設置,是我過去呢?”

“可她的世界正在毀滅!”我對著門吼著。“沒關系,這不重要,”沈兆一敲著門,“瑪雅,這樣可以嗎?”瑪雅繞著花臺緩步走了幾圈,然后簡短地說了句:“祝你好運。”一

旁的埃迪催促著:“那趕快開始吧,門外的野蠻人就快闖進來了。”探測室的門內忽然沒了聲響,而墻上的操作屏也并未啟動。“沈兆一!沈兆一!”埃迪焦急地大喊。門內又傳出沈兆一的聲音:“糟糕,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瑪雅疑惑地問道:“技術層面已經做到了可能的一切。”

“不是技術,而是文化,”沈兆一說,“我不會被允許進入他們的空間,因為……我們還沒有成為正式夫妻,按照他們的文明標準,這需要在我們雙方至少一方取得夫妻資格的認可,可……人類的婚姻卻早已消失了。”

“艾芙難道不能授予你婚姻資格嗎?”埃迪問道。“可以,”沈兆一苦笑道,“但是她不會這么做。”

“為什么?她不想見你嗎?”瑪雅不解地問。埃迪嘲諷道:“那是一個即將毀滅的世界!”門內又沒了聲音,我仿佛看到沈兆一的生命正在消逝。這時,埃迪忽然說:“我有個辦法!人類最原始的文明有個習俗,兩個相愛的人結合,只要收到祝福語,有三個以上的朋友送上祝福,他們就可以正式結為夫妻,我們這里恰好有三個人,沈兆一,這將會是一場完美的婚禮。”

“可你們不是他的朋友。”我反駁著。

門內的沈兆一聲音中帶著決絕:“請你們給我祝福。”我對著瑪雅和埃迪說:“在整個過程,你們必須都閉上眼睛,祝詞必須由我來念。”

兩人算是默認,但我并不相信他們會錯過這一瞬間的婚禮,這原本美妙的剎那,混合著本不該有但又不可缺的科學和文化的奇觀。我內心憋悶,為沈兆一感到深深的難過。

我腦中短暫思考片刻,選了舊歷22世紀的月球詩人瑞恩的《情愫》作為祝詞。

“閉上眼睛!”我命令道。

入口的門仍在傳來莫里斯憤怒的敲砸聲,門已搖搖欲墜。黑暗中,我知道面前這道墻后的加速粒子已經啟動,我開始小聲地念道:


“愿激蕩長河流入蜿蜒清渠,

愿溝壑峰巒修葺林蔭坦途,

愿隆隆雷音化為夏日蟬鳴,

愿萬千辰星點亮如豆螢火,

請汝以溫柔良夜去之感傷,

請汝以長日漫漫去之輝芒,

請汝以一念情愫去之彷徨,

請汝以永恒愛慕去之離苦……”


門“砰”的一聲被莫里斯砸開,我睜開了眼睛,但我不能確定。這好像是一個夢境,我駕駛著穿梭機,另一架穿梭機在我前方,駕駛艙中沈兆一回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穿梭機忽然加速著與我拉開了距離。我們飛馳在霍普大峽谷,盡頭是高聳的環形山,我們拉升機頭,很快到達了峰頂,可沈兆一卻在下一刻做出俯沖。環形山內側的中心變成了一個黑洞,像沒有一絲雜質的黑色湖泊,他的引擎噴出幾朵火團,與我漸行漸遠,變成了一個光點,最后消失在黑洞中……我眨了下眼,漆黑的墻面像什么都沒有發生,倒映著閉眼的瑪雅和埃迪。在我們身后,莫里斯面目猙獰,他高高地掄起拳頭,沈兆一到底成功了沒有?

我感到莫里斯的拳頭就要打在我的臉上,但下一刻,莫里斯卻仰著頭重重飛了出去。他顴骨上凹下去一塊,下頜嚴重錯位,血從他臉頰上不斷噴涌而出,濺在了花臺上。

這應該就是奇異物質產生的負能量吧?反向的子彈,我被逗笑了。我身后的瑪雅和埃迪癱軟地倒在地上,他們仍緊閉著眼睛,沒了一絲生氣,他們的手上閃著微弱的數字:0。時空錯亂導致的時間流加速,他們的臨時身體提前結束了生命。


“后來呢?沈兆一到底成功了沒有?”泰特晃動著我的手,桌上杯中殘余的咖啡散漫地搖曳著。

我則笑著問:“這個故事怎么樣?”

泰特有些生氣。“思勤,請你快告訴我,到底怎么樣了?”

“結局……”我故作思考,“我不知道,我再沒見過他。”

“為什么?”

我攤著手。泰特想了想,說道:“通往艾芙的蟲洞……如果他沒有回來,那說明他可能就是成功了?”

“有這種可能。”

“太好了!”


安德魯醒來后,這對情侶前往了獵戶座,繼續他們的旅行計劃。

我回到瞭望塔,“費城號”引擎的火焰已經隱入窗外深邃的星空。

身后傳來腳步聲,我說:“人已經走了。”

“你是不是又對別人講了我的故事?”

我望著那個淡藍的星球。“我只想讓大家明白一個道理:故事就在身邊。”

“可惜你的結局每次都講得很爛。”沈兆一說。

我打趣道:“你知道太過美好的結局,總是讓人覺得不真實。雖然你又從人體打印艙中爬了出來,幾乎每根頭發梢都帶著笑意……可你真的確定,你的一部分虛體‘落’在了那里?還通過量子糾纏才讓你感受得到?”

沈兆一神秘地笑了笑,他看著星空,星空也映在他眸中,他緩緩吟誦:


“從一粒沙看見世界,

從一朵花知道天宸,

用一只手把握無限,

用一剎那留住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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