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獵魔人·卷七:湖中女士(2020最新修訂本)
- (波)安杰伊·薩普科夫斯基
- 24494字
- 2020-11-15 16:41:58
第二章
一陣微風吹皺了沸騰大鍋般的湖面,吹散了稀薄的晨霧。槳架發出有節奏的嘎吱聲和轆轆聲,船槳掀起一片明亮的水花。
康德薇拉慕斯手扶護欄。小船正在慢速航行,水面在她手邊起起落落。
“哦哦,”她努力讓語氣透出諷刺,“真快啊!我們就像在湖上飛翔。我的頭都要暈了!”
正在劃槳的是個又矮又壯的男人,他惱火又含糊地咆哮一聲,長著濃密頭發的腦袋連抬都沒抬。康德薇拉慕斯已經習慣了他的嘟囔、嘀咕和咆哮。對于她的問題,他每次都這么回答。
“當心,”她盡力維持平靜的語氣,“劃太快會翻船的。”
這一次,男人抬起頭,露出曬得黝黑的臉。他嘟囔一句,咳嗽一聲,然后用留著灰色胡楂的下巴指了指裝在欄桿上的木制線軸。線軸上系著一條繩索,另一頭消失在水中,隨著小船的前進不時繃緊。他顯然覺得這樣的解釋就足夠了。然后他繼續劃槳,步調和先前完全一致:揚起船槳。停頓。將船槳半沉進水。長長的停頓。劃槳。隨后是更長的停頓。
“哦,”康德薇拉慕斯看向天空,冷淡地說道,“我懂了。你要讓拖在船后的誘餌保持適當的速度和深度。釣魚是很重要,所以別的事全都無所謂。”
男人顯然覺得這事理所應當,索性連嘟囔都省了。
“哦,誰又在乎我是在連夜趕路呢?”康德薇拉慕斯繼續獨白,“誰又在乎我餓不餓呢?誰又在乎我的屁股因這濕漉漉、硬邦邦的凳子而又痛又癢呢?誰又在乎我想解手呢?不,只有釣魚才是要緊事。雖然這事根本毫無意義。拖在后面的魚餌位于水流中央,任何魚都不可能咬鉤。”
男人抬起頭,惡狠狠地看她一眼。康德薇拉慕斯齜牙露出壞笑。那人依然慢吞吞地劃著。他很生氣。
她無力地坐在船尾的凳子上,搭起二郎腿,讓襯衣的開口正對那個男人。
男人嘟囔一聲,用長著老繭的雙手劃槳,裝作正在凝視拖在船尾的繩索。當然了,他劃槳的速度仍未加快。康德薇拉慕斯聽天由命地嘆了口氣,繼續看著天空。
槳架嘎吱作響,明亮的水珠自船槳灑落。
迅速消散的霧氣里,出現了一座島嶼的輪廓。島上聳立著一座圓頂的黑色高塔。盡管背對著島嶼,男人卻意識到他們快到了。他把槳不慌不忙地收進船里,站起身子,緩緩收起線軸上的繩索。康德薇拉慕斯依然坐在那兒,兩腿交疊,吹著口哨,看著天空。
那人緩緩卷起釣魚線,察看誘餌——那是一只閃閃發亮的黃銅勺子,上面綁著用染了色的羊毛掩飾的三曲鉤。
“哦,什么也沒抓到。”康德薇拉慕斯用甜美的語氣說道,“太可惜了。真不明白你為何如此不幸?難道因為船走得太快了?”
男人向她投去充滿惡意的眼神。他坐下來,咳嗽一聲,朝船舷外吐出一口痰,然后用粗糙的雙手抓起兩支船槳,弓起強壯的脊背。船槳濺起水花,在槳架里攪動著,小船像離弦之箭一般穿過湖面,船首浪花翻涌,船尾留下道道漣漪。他們離島的距離大概相當于十字弓射程的四分之一,而在兩聲嘟囔的時間里,小船便越過了這段水域,重重地撞上沙灘,將康德薇拉慕斯甩下了凳子。
那人嘟囔、咳嗽、吐了口痰。康德薇拉慕斯明白,他的舉動翻譯成文明人的語言就是:“滾下我的船,煩人的女巫!”她也知道不能指望他扶自己下去,于是脫下鞋子,將裙擺挽到令人心猿意馬的高度,跳下船舷。岸邊幾塊貝殼深深嵌進她的腳心,但她把一聲咒罵生生咽回了肚里。
“謝謝,”她咬著牙說,“謝謝你載我這一程。”
她沒等下一聲嘟囔,也沒回頭,就這么光著腳走向石階。艱辛和痛楚消散無蹤,被她不斷升騰的興奮抹去。她正站在洛克·布雷斯特湖中的伊尼斯·維特里島上。這里可謂傳奇之地,有資格造訪的人寥寥無幾。
晨霧已徹底散去,通紅的太陽在蒼穹閃耀強光。湖面上方,海鷗在高塔的雉堞周圍盤旋,鳴叫不休。
在岸邊那段石階頂端的平臺上,倚靠著蹲伏在地、齜牙咧嘴的奇美拉雕像之人,正是妮妙。
也就是湖中女士。
她纖細而嬌小,身高不超過五尺。在小時候,康德薇拉慕斯曾聽人稱她為“拇指姑娘”,現在她才明白這個綽號名副其實。但她敢肯定,起碼有半個世紀,沒人敢如此稱呼這位小女術士了。
“我是康德薇拉慕斯·提利。”她點點頭,拎著鞋子,有些困窘地做了自我介紹,“湖中女士,您能邀請我來您的島做客,真讓我榮幸之至。”
“叫我妮妙。”小女術士糾正道,“只叫妮妙就好。把頭銜和綽號都省掉吧,提利女士。”
“這樣的話,您可以叫我康德薇拉慕斯。只叫康德薇拉慕斯就好。”
“既然你允許,那么,康德薇拉慕斯,我們早飯時再談吧。我猜你餓了。”
“我并不否認。”
早餐包括黑面包、配有香蔥奶油的白軟干酪,還有雞蛋和牛奶。兩名沉默不語的年輕女仆端上飯菜,身上散發出淀粉的氣息。用餐時,康德薇拉慕斯感受到小女術士的視線。
“這座塔共有六層,”妮妙注視著訪客的一舉一動,以及她吃下的每一口食物,“地下還有一層。你的房間在三樓,各項用品一應俱全。底樓供仆人居住,他們負責打理這座塔。地下一層是實驗室,二樓和四樓分別是圖書室和畫廊。無論何時,你都可以自由進出這些樓層,并使用其中的任何設備。”
“我明白了。謝謝。”
“最高兩層是我的私人房間和辦公室。我不希望那里有任何人打擾。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請記住,我在這方面非常敏感。”
“我會尊重你的隱私。”
妮妙轉頭望向窗外,發現粗暴的漁夫已將康德薇拉慕斯的所有行李都搬下了船,現在正將線軸、漁網和其他捕魚器具裝進船里。
“也許我有點守舊,”她續道,“但我用慣的東西都專屬于我。比如我的牙刷、我的私人房間、我的圖書室、我的浴室。還有漁夫王。請不要打漁夫王的主意。”
康德薇拉慕斯差點被牛奶嗆著。但妮妙的神情全無變化。
“如果……”沒等康德薇拉慕斯緩過勁兒來,她又說道,“如果他想打你的主意,拒絕他。”
康德薇拉慕斯終于咽下牛奶,點點頭,忍住了沒開口。盡管她很想用尖刻的語氣回答,那個粗俗的漁夫并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尤其他已頭發花白,還表現出一副孤僻的模樣。
“那好,”妮妙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們彼此介紹過自己,現在是時候討論具體事務了。你知不知道,候選人那么多,為何我只選中了你?”
康德薇拉慕斯本打算選擇不那么傲慢的回答。但她最后得出結論:就算她的謙遜里只摻雜了一點點虛偽,妮妙也一定聽得出來。
“我是學院里最優秀的解夢者。”她用冷靜、客觀且毫不夸耀的語氣答道,“第三學年時,我在解夢術上得到了全學院第二的評價。”
“那我完全可以找第一的來。”妮妙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順便一提,是別人向我推薦你的。而且是頗為強烈的推薦,似乎因為你是某個大人物的女兒。要知道,親愛的康德薇拉慕斯,解夢術可是難以捉摸的技巧。即便最優秀的解夢者,也有可能遭遇失敗。”
康德薇拉慕斯沒把輕佻的回答說出口:我失敗的次數一只手都能數過來。畢竟與她說話的人可是魔法方面的大師。就像學院里某位教授的口頭禪:識時務者為俊杰。對于她的沉默,妮妙贊許地點點頭。
“我這里有關于你的詳細報告,”她說,“我知道你無需借助藥物就能入夢。這點讓我很滿意,因為我容忍不了藥物。”
“我不需要藥物,”康德薇拉慕斯自豪地確認道,“對我來說,只要有錨定物就能解夢。”
“什么?”
“呃,錨定物,”康德薇拉慕斯清了清嗓子,“就是跟我解夢對象有關的物件。比如私人物品,或者畫像……”
“畫像?”
“呃,對。只要有畫像,我就不會弄錯。”
“哦,”妮妙笑道,“既然有畫像就可以,那就沒問題了。等你吃完,我們就可以起身了,全學院第二、同時又最優秀的解夢術士。我會向你解釋選你為助手的其他原因。”
石墻散發出陣陣寒氣,就連深色的木制墻板和地毯都無法阻擋。透過鞋跟,康德薇拉慕斯的雙腳甚至感受到了寒意。
“這些門后,”妮妙指了指,“就是實驗室。正如我先前所說,你想怎么用都沒問題。當然了,我建議你謹慎些。尤其是在驅使掃帚搬運水桶時,還是見好就收吧。”
出于禮貌,康德薇拉慕斯大笑起來,雖然這個笑話已經很老了。看來給她上過課的教授都一樣:他們都喜歡講傳說中的巫師學徒的笑話。
樓梯像海蛇一樣蜿蜒向上,仿佛沒有盡頭。階梯又高又陡,沒等她們抵達目的地,年輕的解夢者便開始喘息和流汗,妮妙卻完全不受影響。
“請這邊走。”她推開一扇橡木門,“留意門檻。”
康德薇拉慕斯走進門,隨后發出一聲驚嘆。
門后是間畫廊。從地板到天花板之間的墻壁上掛滿了畫作。有巨大的油畫、老舊開裂的微型畫、版畫、發黃的木刻畫、褪色的水彩畫與烏賊墨汁畫。這里還掛了些較新的畫作——色彩鮮艷、符合現代風格的蛋彩畫與水粉畫,線條分明的飛塵法版畫與腐蝕法版畫,對比鮮明的石印版畫與網線銅版畫,上面的黑點十分吸人眼球。
妮妙在一幅掛在門邊的畫前停下腳步:上面描繪的是一群聚在樹下的人。她看著畫布,然后沉默地看著康德薇拉慕斯,目光意味深長。
“丹德里恩。”康德薇拉慕斯說道,她明白自己不能遲疑,“他正在巨橡樹‘伯琉赫里斯’下面唱歌。”
妮妙微笑點頭,邁出一步,站到另一幅畫前。那是一幅象征主義畫風的水彩畫。一座小山上有兩個女性身影,海鷗在她們頭頂盤旋,下方的山坡上,有支陰影組成的隊伍。
“希瑞和特莉絲·梅利葛德。凱爾·莫罕的預言幻景。”
微笑,點頭,邁步,另一幅畫。畫上是跨著奔馬的騎手,兩旁奇形怪狀的赤楊樹正將手臂——也就是枝條——伸向那人。康德薇拉慕斯感到一股寒意流過身體。
“希瑞……唔……正在夜晚騎馬前往半身人霍夫梅耶的農莊,去跟杰洛特見面。”
下一幅是深色調的油畫,描繪著戰斗的場面。
“杰洛特和卡西爾正在守衛雅魯加河上的大橋。”
接下來越來越快。
“葉妮芙和希瑞,梅里泰莉神殿的初次碰面。丹德里恩和樹精艾思娜,地點是布洛克萊昂森林。杰洛特一行人在馬盧爾山口遭遇暴風雪……”
“非常好,”妮妙贊揚道,“你在傳說故事方面的知識很豐富。現在你該明白我選擇你的另一個理由了。”
在她們所在的烏木桌上方,掛著一幅描繪戰爭場景的巨大油畫:似乎是布倫納之戰,而且是戰斗中的關鍵時刻,也就是眾所周知的“英雄之死”那一幕。這幅畫無疑是尼古拉斯·塞托西的作品。從它給人的印象,從細節的完美表現和光影的刻畫上就能看出來。
“的確,我很了解女術士和獵魔人的傳奇故事,”康德薇拉慕斯說,“甚至了如指掌。我小時候就喜歡這則故事,聽過也讀過很多次。我夢想成為葉妮芙。但說實話,即便他們一見鐘情,即便他們激情似火……那也并非永恒的愛。”
妮妙揚起眉毛。
“我從前所學的歷史,”康德薇拉慕斯說,“是針對年輕人的流行縮略版本。后來我讀了幾本所謂‘完整且嚴肅’的歷史書。那些書內容冗長,有些更是長得離譜。于是我熱情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冷靜的反思,熱情之火也轉變成權宜婚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妮妙用難以察覺的幅度點點頭。
“簡而言之,我更喜歡傳說故事:它們總是循規蹈矩,不會混淆虛構和現實,也不會將簡單直接的童話寓言與無關道德的歷史事實結合起來。我更喜歡那些沒有百科全書編撰者、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作序的傳說故事。我喜歡它們不證自明的約定俗成。我喜歡看到王子登上玻璃山頂,親吻睡美人,等她蘇醒過來,兩人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白發千古。沒錯,傳說中故事的結局就該是……這幅希瑞的肖像是誰畫的?我是說,畫架上那幅。”
“這不是希瑞的肖像畫。”小女術士冷冷地說,“這個世界上就不存在她的肖像畫。那些親眼見過希瑞、記得她的樣貌的人描繪的肖像畫,如今一張也沒留存下來。畫架上的人物是帕薇塔,希瑞的母親。作畫者是矮人魯伊茲·多里特,為辛特拉王室服務的宮廷畫師。根據文獻記載,多里特為十歲的希瑞畫過肖像,但那張畫未能保存下來。我們還是說回傳說故事,以及你跟傳說故事的關系吧。在你看來,傳說故事的結局應該是怎樣的?”
“應該是美好的。”她堅定地說,“善良必須獲勝。邪惡必須得到懲戒,以儆效尤。有情人將廝守一生。見鬼,正義的英雄也不會被人遺忘!可希瑞的傳說呢?它的結局是怎樣的?”
“問得好。是怎樣的呢?”
康德薇拉慕斯片刻無言。她沒料到會有這種問題:她嗅到了考驗、測試與陷阱的味道。她閉上嘴巴,免得落入圈套。
希瑞和杰洛特的傳說故事是怎樣結束的?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
她盯著那幅色調偏暗的水彩畫。畫上描繪了一條笨重的駁船,正在迷霧籠罩的湖面上航行,有個人站在船上,但只能看到黑色的輪廓。
這就是傳說的結局。沒錯。
妮妙看穿了她的想法。
“這可不一定,康德薇拉慕斯。這可不一定。”
“相關的傳說,”妮妙說,“我最初是從某個云游說書人那兒聽來的。我出身于農家,是貧窮佃農的第四個女兒。我童年最美好的記憶,就是云游說書人博格沃茲來到我們村子。我可以暫時忘掉農活兒,在腦海里想象難以置信的奇跡,想象廣闊的世界……美麗而神奇的世界……它比九里外的城鎮神奇得多……
“我當時只有六七歲。我姐姐剛剛十四歲,便被持續的勞作壓彎了腰。這就是女人的宿命。我們從小就在為這一刻做準備。我們總是彎著腰。彎腰干活,彎腰照顧孩子,除非你挺著大肚子。是啊,剛從產床下來,你男人就迫不及待地叫你懷上下一個……
“而正是聽了那老人的故事之后,我才開始夢想勞作與駝背、嫁人與生子之外的生活。我賣掉了在森林里采來的藍莓,用這些錢買下的第一本書,就是希瑞的傳奇故事。也就是你生動形容過的針對年輕人的版本。但那版本對我正合適,因為我那時很窮。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我想成為菲麗芭·艾哈特,或者席兒·德·坦沙維耶,還有艾希蕾·瓦·阿納興……”
兩人同時看向一幅水粉畫。畫上有張桌子,位于某間城堡大廳,周圍坐著許多女性。許多傳奇女性。
“在我考進的學院里——事實上,我考了兩次——”妮妙續道,“我只研究有關集會所的傳說,以及它在魔法歷史上扮演的角色。剛一開始,我沒時間為了消遣而讀書:我必須把所有時間用來……跟上那些伯爵或銀行家之女的步調,因為對她們來說,一切都那么輕松,她們還會嘲笑來自鄉下的女孩……”
她頓了頓,掰了掰手指。
“終于到后來,”她續道,“我有了閱讀的時間。但我隨即發現,我對杰洛特和希瑞的冒險故事已經不像小時那么感興趣了。這種表現跟你很相像。你是怎么形容來著?權宜婚姻?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
她停下來,用雙手抹了把臉。康德薇拉慕斯驚訝地發現,小女術士的手在顫抖。
“那件事……發生時,我十八歲。那件事讓希瑞的傳奇故事在我心底復蘇了。我開始以嚴肅和科學的態度對待它,徹底投身其中。”
康德薇拉慕斯專心地聽著,沉默不語。
“別裝出一副不知情的樣子。”妮妙尖銳地說,“每個人都知道,湖中女士對希瑞的傳說有著近乎病態的癡迷。每個人都在背地里說,我原本無害的興趣逐漸成了癮,甚至成了種狂熱。這些傳聞大都是實情,我親愛的康德薇拉慕斯,大部分都是!至于你,如果愿意協助我,最終你也會陷入狂熱與成癮。因為我會要求你這么做。至少到你的實習期結束為止。你聽明白了嗎?”
康德薇拉慕斯點點頭。
“你似乎明白了。”妮妙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我會一點點解釋給你聽。等那個時刻到來,你便會知曉一切。不過現在……”
她頓了頓,看向窗外的湖面,看向站在小船上的漁夫王。他黑色的輪廓與閃閃發光的金色湖面形成鮮明的對比。
“現在,休息一下吧。在畫廊四處看看。在櫥柜里和書架上,你能找到各種與希瑞有關的印刷品。在圖書室里,有傳說的各種版本和變體,以及幾乎全部的研究文獻。花點時間在它們身上。察看,閱讀,集中精神。我希望你能找到做夢的靈感。也就是你所說的錨定物。”
“我會的。妮妙女士?”
“我聽著呢。”
“那兩幅肖像畫,并排掛著的那兩幅……難道都不是希瑞?”
“希瑞的肖像畫并不存在。”妮妙耐心地重復一遍,“后世畫家只在某些場景里刻畫過她,相貌也完全出自他們自己的想象。至于那兩幅肖像畫,左邊那幅也與希瑞息息相關,她是精靈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畫師的名字是莉迪亞·凡·布雷德沃特,你對她應該比較熟悉。她留存下來的畫作中,有一幅仍掛在學院里。”
“我知道。另一幅呢?”
妮妙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畫上是位眼神悲傷的金發少女,身穿一件綠袖的白色長裙。
“這幅畫的作者是羅賓·安德里達。”她轉過身,直視康德薇拉慕斯的雙眼,“至于畫中人是誰……就要靠你這位解夢術士來查明了。夢見它吧。然后把你的夢講給我聽。
羅賓·安德里達大師首先看到走上前來的皇帝,于是深鞠一躬。史黛拉·康格里夫——也就是里德塔爾伯爵夫人——起身行了個屈膝禮,然后飛快地示意雕花椅子上的女孩照做。
“兩位女士,你們好。”恩希爾·瓦·恩瑞斯點點頭,“也向你致意,羅賓大師。你的作品怎么樣了?”
羅賓大師尷尬地嘟囔一聲,又鞠一躬,在圍裙上緊張地擦著手指。恩希爾知道,這位畫家患有嚴重的廣場恐懼癥,而且害羞到病態的程度。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繪畫技巧。
就像外出旅行時一樣,皇帝穿著帝國親衛旅的軍官制服——黑色的鎧甲和斗篷,后者繡有銀色火蜥蜴的圖案。他走上前去,仔細察看那幅肖像畫。他看看畫,又看看模特。那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孩,一頭金發,眼神悲傷,身穿綠袖的白色長裙,戴著一條樣式簡樸的項鏈。
“非常好,”他特意面朝空氣說道,讓人沒法猜測他在贊揚哪一方面,“非常好,大師。請繼續,別在意我。不介意的話,我想跟你說句話,伯爵夫人。”
他朝窗邊走開幾步,迫使她跟在身后。
“我得離開了,”他輕聲道,“要去處理國事。多謝你的招待。還有那位公主。做得好,史黛拉。你的表現值得贊揚。當然,她也是。”
史黛拉·康格里夫深深地行個屈膝禮,動作十分優雅。
“皇帝陛下對我們實在太好了。”
“別在日落前贊美這一天。”
“哦……”她略微抿住嘴唇,“是這樣嗎?”
“是。”
“恩希爾,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他說,“十天之內,我們會重新進攻北方。這恐怕會是一場艱難的戰爭——非常非常艱難。瓦提爾·德·李道克斯又搗毀了幾樁針對我的陰謀行動。政治理性會迫使我做出許多艱難的選擇。”
“但這女孩是無辜的。”
“我說過了,政治理性。政治理性與公正無關。歸根結底……”他擺擺手,“我想跟她談談。單獨談談。過來,公主。走快點兒。靠近些。這是皇帝的命令。”
女孩深深地行個屈膝禮。恩希爾打量著她,回想起洛克·格瑞姆宮那場命中注定的接見儀式。他對史黛拉·康格里夫滿心贊賞,甚至是欽佩:因為在那之后的六個月里,她成功地將這笨拙的丑小鴨改造成了貴族仕女。
“先退下吧,”他下令,“去休息會兒,羅賓大師,比如清洗一下畫筆。至于你,伯爵夫人,請去前廳等待。你,公主,跟我去陽臺。”
昨晚落下的濕雪在晨光中消融,但達恩·羅萬堡的屋頂和塔樓依然濕漉漉的,在陽光下像火焰一樣閃耀。
恩希爾走到扶手邊。女孩遵循宮廷禮儀,跟在他身后一步遠。他不耐煩地打個手勢,示意她靠近。
皇帝沉默良久,雙手扶欄,眺望著遠處的山丘,以及生長其上、四季常青的紫杉。林間的白色石灰巖清晰可見。在他們下方,蜿蜒穿過峽谷的河水泛動著白銀般的光澤。
風帶來了春天的氣息。
“我很少來這兒。”恩希爾說。女孩保持沉默。
“我很少來這兒,”他重復一遍,轉過頭去,“這地方美麗又安靜。環境很漂亮……你說對吧?”
“是的,皇帝陛下。”
“甚至能聞到春天的味道。你注意到了嗎?”
“是的,皇帝陛下。”
下方庭院傳來喧鬧的談笑聲,其中夾雜著歌聲與馬蹄鐵的鳴響。接到出發命令的護衛隊正匆忙做著離開的準備。恩希爾想起其中一個護衛喜歡唱歌,且經常不顧時間場合。
那雙碧藍的眼睛
懊悔地俯視著我
優雅地贈予我
你護身的咒符
在幽深的夜里
懊悔地想起我
請不要優雅地否認
埋在你心中的欲望
“這歌謠很動人。”他用手指拂過沉重的皇帝金鏈,思忖道。
“是很動人。皇帝陛下。”
瓦提爾向我保證,說他發現了威戈佛特茲的蹤跡。還說再過幾天——最多幾周——就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地。叛徒的首腦將會落網,而真正的辛特拉公主希瑞菈也將被護送至尼弗迦德帝國。
在真正的辛特拉公主希瑞菈抵達尼弗迦德之前,我必須對這冒牌貨做點什么。
“抬起頭。”
她照辦了。
“你有什么愿望嗎?”他板著臉問道,“比如請求?或者不滿?”
“沒有,皇帝陛下,我沒什么愿望。”
“是嗎?那可有趣了。但話說回來,我也沒法強迫你有愿望。抬起頭,像個公主的樣子。你的宮廷禮儀是史黛拉教的?”
“是的,皇帝陛下。”
說實話,他心想,他們把她教得很好。先是里恩斯,然后是史黛拉。他們把這個身份灌輸給她——想必還動用了酷刑和死亡的威脅。他們提醒她說,她必須在殘酷無情的觀眾面前扮演好這個角色。在可怕的尼弗迦德皇帝恩希爾·瓦·恩瑞斯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發問。
“希瑞菈·菲歐娜·伊倫·雷安倫。”
“你的真名。”
“希瑞菈·菲歐娜……”
“別考驗我的耐心。你的名字!”
“希瑞菈……”女孩的嗓音就像折斷的蘆葦,“菲歐娜……”
“看在偉大日輪的分上,夠了。”他咬著牙說,“夠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這是個違反禮節的動作。她的嘴唇也在顫抖,雖然禮儀并不禁止這一點。
“冷靜點。”他命令道,但這次壓低了嗓音,幾乎算得上溫柔,“你在害怕什么?羞于提起自己的名字?不敢告訴我?因為這會勾起你不愉快的回憶?我問你這些,只是因為我想用真名稱呼你。我必須知道你的真名。”
“我的名字不足掛齒,”她的大眼睛突然像燭光里的翡翠一樣閃爍起光芒,“因為它平凡無奇,皇帝陛下。叫那名字的人無足輕重。只要我還是希瑞菈·菲歐娜,我就有存在的意義……只要我……”
她的聲音迅速卡在喉嚨里,而她本能地用雙手捂住了脖子,仿佛她戴的并非項鏈,而是絞索。恩希爾繼續打量著她,心里依然對史黛拉·康格里夫贊不絕口。但與此同時,他也感到了憤怒。毫無來由,也因此更加強烈的憤怒。
我對這孩子做了什么?他心里想道,感受著心頭涌現的憤怒。它沸騰翻涌,仿佛一鍋煮沸的湯。我對這孩子,做了什么……
“要知道,你被綁架與我無關。”他語氣尖銳地說,“我跟這事毫無關系。我沒給出過類似的命令。我也是被人欺騙……”
他對自己很惱火,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正在犯錯。他早該結束這場對話,以優雅、有力且兇狠的方式收尾,這才是皇帝應有的態度。他必須忘記這個長著綠色眼眸的女孩。這個女孩并不存在。她只是個替身。是個冒牌貨。她連名字都沒有。她無足輕重。皇帝不該請求他人的寬恕,不該用道歉的口吻對她這種……
“請原諒。”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而這些字眼仿佛黏在他的嘴唇,不愿離去。“是我弄錯了。是的,的確,我對你的遭遇心懷愧疚。愧疚。但我向你保證,你不會再遇到任何危險、任何不公、任何傷害、任何威脅。不用怕。”
“我不怕。”她抬起頭,不顧禮儀,與他目光交接。恩希爾縮了縮身子,她眼中的坦誠與信任讓他吃了一驚。他立刻挺直身體,又變回了驕傲而高貴的皇帝。
“告訴我你的要求。”
她再次看向他,而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早已習慣通過彌補自己的卑劣造成的傷害,來獲得心靈的平靜。在內心里,他甚至為自己付出的代價之小而慶幸。
“告訴我你的要求。”他又重復一遍,語氣也平和了些,“我會滿足你的任何愿望。”
別這么看著我,他心想。我受不了這種眼神。應該是別人害怕看我才對。我有什么好怕的?
讓瓦提爾和他的政治理性都見鬼去吧。只要她開口,我就把她送回原來的家。就算用六匹馬拉的金馬車也行。只要她開口。
“告訴我你的要求。”他再三重復道。
“感謝您,皇帝陛下。”女孩垂下目光,“陛下您真是既高尚又慷慨。如果您允許我提出要求的話……”
“盡管說。”
“我想留下。留在達恩·羅萬堡。留在史黛拉女士家里。”
他并不吃驚。他早就有所察覺了。
理智阻止了他問出那些會讓雙方蒙羞的問題。
“我向你保證,”他冷冷地說,“我會說到做到。”
“感謝您,陛下。”
“我向你保證,”他重復道,“我也會遵守諾言。但我覺得你選錯了。你選擇的并非你真正想要的東西。如果你改變想法……”
“我的想法不會改變。”直到確認皇帝沒打算把話說完,她才開口道,“我干嗎要改變想法?我選擇了史黛拉夫人,這是我一生從未體驗過的事……住處、溫暖、善意……還有愛。選擇這些東西不會有錯。”
可憐又天真的小家伙,恩希爾·瓦·恩瑞斯——迪斯溫·雅丹·伊恩·卡恩·愛普·蒙路德,“在敵人墳墓上起舞的白焰”——心想。這種欲望往往蘊藏著最可怕的錯誤。
但出于某種理由,或許是他早已忘卻的回憶,皇帝沒能把這句話說出口。
“有趣,”聽完故事后,妮妙說,“這夢真的很有趣。你還做了別的夢嗎?”
“做了!”康德薇拉慕斯用刀背迅速而精準地敲開雞蛋殼,“簡直是夢境大游行,讓我一直頭暈到現在!但這也正常。在新地方睡覺的頭一晚,夢境總是很混亂。你要知道,妮妙,據說我們的能力其實只能看到類似夢境的幻景。我們的手段并非催眠或進入恍惚狀態,但我們看到的幻影和其他人的夢境毫無分別,無論從清晰度、豐富度和滿足度來看都是如此。不同之處在于,我們記得自己的夢。我們很少會忘記自己夢到的事……”
“因為你的內分泌腺功能有些異常。”湖中女士打斷她說,“你們的夢——我這么說也許顯得有些輕蔑——跟被內啡肽操控的身體做的夢一模一樣。就像大多數先天性魔法才能一樣,你們這種才能的起源也是平凡的生理現象。可我為什么要說明這些呢?畢竟你早就知道。你還記得別的夢嗎?”
“有個少年,”康德薇拉慕斯皺起眉頭,“扛著一只袋子,在田野中穿行。時值早春,田野里空空蕩蕩。柳樹……長在路邊。彎曲、中空又丑陋的柳樹……樹上光禿禿的,但還留著幾片葉子。男孩向前走,不時四下張望。天色很暗。天空中有星辰。其中一顆在動。那是顆彗星。一顆泛紅的彗星,閃爍著、傾斜著,掠過夜空……”
“很好,”妮妙欣喜地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夢見了什么,但我能確定那天的日期。在‘辛特拉和約之年’的春天,能看到紅色彗星的日子只有六天。更確切地說,就是三月的最初幾天。你在其他夢境里見到過類似的時間標簽嗎?”
“我的夢,”康德薇拉慕斯哼了一聲,捏起煮雞蛋蘸了蘸鹽,“又不是日歷。沒有附注的日期。但實話實說,我夢到了布倫納之戰,或許因為在你的畫廊里,我盯著尼古拉斯·塞托西的油畫看了一會兒。布倫納之戰的日期眾所周知。如果我沒弄錯的話,跟那彗星出現是在同一年。”
“對,你沒弄錯。你夢里的戰斗有什么特別之處?”
“沒有。只有混亂的馬匹、士兵和武器。人們在嘶喊和殺戮。有個人——想必是個瘋子——在尖叫什么‘老鷹!老鷹!’”
“還有什么?你說過的,昨晚簡直是夢境大游行。”
“我不記得……”康德薇拉慕斯突然閉了嘴。
妮妙笑了。
“好吧,”解夢術士縮了縮身子,搶在湖中女士出言諷刺前開口道,“對,有時候我也會忘記。沒人是完美的。我重復一遍,我做的夢只是些幻景,不是圖書館里分門別類的書架……”
“我知道,”妮妙說,“我們做這些事,不是為了測試你做夢的能力,而是為了分析傳奇故事。分析其中的謎團,以及空白的部分。目前進展順利,因為你在第一個夢里就查明了畫中女孩的身份,她是冒牌的希瑞,威戈佛特茲打算用她欺騙恩希爾皇帝……”
她閉了嘴,因為漁夫王走進了廚房。他鞠了一躬,嘟囔一句,從櫥柜里拿出一條面包、一只瓶子,還有用布包的什么東西。然后他轉身離開,但沒忘記躬身行禮和繼續嘟囔。
“他是個瘸子,”妮妙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同情,“在一次狩獵中受了重傷,被一頭野豬的獠牙刺穿了腿。所以他才總是待在小船上。只要有槳,能釣魚,他就會忘記自己的傷痛。他是個非常正派的好人。而我……”
康德薇拉慕斯禮貌地保持沉默。
“我需要男人。”小女術士直白地說。
我也一樣,解夢術士心想。見鬼,等回到學院,我就找個人來勾引我。獨身很好,但持續超過一個學期就不好了。
妮妙哼了一聲。
“如果你吃完也幻想完了,我們就去圖書室吧。”
“說回你的夢吧。”
妮妙翻開一本文件夾,拿出幾張烏賊墨汁畫。康德薇拉慕斯立刻認出了畫中的場景。
“洛克·格瑞姆宮的接見儀式?”
“沒錯。冒牌貨被帶進皇宮。恩希爾假裝上當,擺出一副滿意的樣子。你看,這邊是北方諸國的大使,他演這場戲就是給他們看的。而這邊是尼弗迦德的公爵。他們覺得受到了羞辱,因為皇帝拒絕了他們血統高貴的女兒,對他們聯姻的提議不屑一顧。他們站在一旁,竊竊私語,謀劃復仇、陰謀與暗殺。冒牌貨低著頭站在王座前。畫師這么畫是為強調她的神秘,將她的五官都隱藏在面紗之后。這基本上就是我們對假希瑞所知的一切。在任何版本的傳說故事中,都未提及她后來的遭遇。”
“不難想象,”康德薇拉慕斯悲傷地說,“命運對這女孩并不友善。恩希爾得到真貨之后——我們都知道他最后找到了——就擺脫了這個冒牌貨。在夢里,我沒感覺到悲劇的氣氛。按理說,如果最后是那種結局,我應該會……不過話說回來,我在夢里看到的景象未必就是事實。我的夢跟其他人一樣,會反映我的欲望、憧憬……以及恐懼。”
“我知道。”
她們翻看文件夾和印刷圖畫,一直討論到午餐時分。漁夫王今天的成果應該不錯,因為午餐是烤鮭魚。晚餐也是。
那天晚上,康德薇拉慕斯沒睡好。她吃太多了。
她什么也沒夢到。她有些氣惱和羞愧,但妮妙似乎并不在意。
“我們還有時間,”妮妙說,“還有很多個夜晚等著我們呢。”
伊尼斯·維特里島的塔里有好幾間浴室,內部陳設堪稱奢華:墻壁鋪著大理石,黃銅閃閃發亮,通過管道送來的熱水在地下室某處升過溫。康德薇拉慕斯能在浴室里耗上幾個鐘頭,但今天,她在洗蒸汽浴時遇見了妮妙。蒸汽浴室是棟小木屋,位于湖面上方的平臺。在用水沖刷滾燙的石頭而形成的蒸汽里,她們并肩坐在長凳上,用樺木刷輕輕拍打身體。咸咸的汗水流進她們的眼睛。
“如果我的理解沒錯,”康德薇拉慕斯擦了把臉,“我在伊尼斯·維特里島的這段日子,最終目的是為解答女術士和獵魔人的傳說中所有的謎團和空白?”
“沒錯。”
“在白天,我們會欣賞畫作并討論,好為晚上做準備:這一來,我就能夢見徹底被人遺忘但又真正發生過的事實,是這樣嗎?”
這一次,妮妙似乎覺得沒必要加以確認。她站起身,把桶里的水倒在石頭上。熱騰騰的蒸汽一時讓她們難以呼吸。妮妙把桶里剩下的水倒在自己身上。康德薇拉慕斯欣賞著她的身體。盡管嬌小,女術士的身材卻異常勻稱。她的身體和吹彈可破的肌膚足以讓任何年輕女孩燃起嫉妒心。康德薇拉慕斯才二十四歲,但她同樣羨慕對方。
“可就算夢到了什么,”她又擦了擦汗水淋漓的臉,續道,“我又如何確認自己夢到的就是真相?我真不知道……”
“討論先暫停一下。”妮妙打斷道,“我們出去吧。我已經厭倦坐在這口鍋里慢燉了。我們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然后再談。”
就像儀式的一部分,她們跑出蒸汽浴室,光腳啪嗒啪嗒地踩在平臺木板上,大喊著跳進冰涼的湖水。泡過身體之后,她們游到平臺邊,擰干頭發。
聽到水花聲和叫喊聲,小船上的漁夫王轉過頭,手搭涼棚,但馬上又將目光轉回到他的漁具。
康德薇拉慕斯覺得他的舉動非常無禮,理應受到譴責。但她對漁夫王的評價比先前高了許多,因為她注意到,他在釣魚之外的時間總會讀書。他走路時拿著書,連去方便都帶著書,而且那書還是《金鏡》,一本既有深度又考驗讀者智力的著作。如果說剛到伊尼斯·維特里島的幾天里,康德薇拉慕斯曾覺得妮妙的喜好令人費解,現在她也都釋然了。漁夫王只是看起來粗魯而已。他的舉止只是用來掩飾自己的假面具。
但不管怎么說,康德薇拉慕斯心想,面對兩位身姿堪比寧芙、足以讓人目不轉睛的女性裸體,他卻選擇轉頭去看魚竿和誘餌,這顯然是不可原諒的侮辱和冒犯。
“就算我夢到什么,”她用毛巾擦拭雙乳,繼續剛才的話題,“誰能保證那就是事實?我知道相關傳說的所有書面版本,從丹德里恩的《詩歌的半世紀》,到安德烈·拉維克斯的《湖中女士》。我知道雅爾修士關于那些流行版本的所有論文——有些我甚至提都不想提。這些閱讀都留下了痕跡,產生了影響,而我的夢不免會受其左右。我真有可能打破虛構,夢見真實嗎?”
“有。”
“可能性有多高?”
“跟漁夫王釣到魚一樣高。”妮妙朝湖上的小船點點頭,“你也看到了,他總是不知疲倦地檢查魚鉤。那只魚鉤會鉤到水草、草根、淹沒在水下的樹樁、樹干、舊靴子,還有天知道什么鬼東西。但他時不時也會釣上魚。”
“那就祝他釣得愉快。”康德薇拉慕斯嘆了口氣,開始穿衣服,“我們也串好魚餌,開始釣魚吧。就像在舊衣箱的內襯里翻找,希望發現隱藏的夾層一樣。可如果根本沒有夾層呢?恕我直言,妮妙,最先嘗試釣魚的人恐怕不是我們。歷史學家和研究者們在我們之前就釣過魚,他們遺漏細節的可能性又有多大?現在沒準連一條小魚都沒了。”
“有的。”妮妙梳著頭,語氣堅定,“那些空白部分充斥著無意義的辭藻和虛構。要不就是通篇沉默。”
“比如呢?”
“比如獵魔人在陶森特度過的冬天。每個版本的傳說故事都一筆帶過:‘英雄們在陶森特過了冬。’就算在公國寫完兩章冒險故事的丹德里恩,他在提到獵魔人時也格外神秘。這還不足以讓你好奇那個冬天發生了什么?他逃離了貝哈文,又在提爾·納·貝亞·艾林尼的地底洞穴群與精靈阿瓦拉克碰了面。他在凱德·米克維德森林經歷了戰斗,又與德魯伊展開一場冒險。可然后呢?在十月到次年一月的這段時間里,獵魔人在陶森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不就是過冬嘛!”解夢術士不屑地說,“在春來雪融之前,他沒法穿過山口,所以只能無聊地打發日子。難怪后世的作者會用‘冬天過去了’概括那段無聊的時光。但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就試著夢點兒什么吧。你有相關的繪畫嗎?”
妮妙笑了。
“多得不能再多。”
這幅巖壁畫描繪的是狩獵的場景。簡潔隨意的筆觸畫出了用弓和矛狩獵大水牛的矮小人類。那頭水牛是紫色的,身上有老虎一樣的斑紋,在它彎曲雙角上方的空中,懸停著一只像是蜻蜓的東西。
“這幅畫,”雷吉斯點點頭,“是精靈阿瓦拉克的作品。那個知道很多事的精靈。”
“沒錯,”杰洛特用冷淡的語氣確認道,“是他的畫。”
“問題在于,我們已經徹底探索了這些洞穴,那個精靈和你提到的生物卻蹤影全無。”
“他們曾經在這兒。現在他們躲起來了。要不就是離開了。”
“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別忘記,你是在女賢者的斡旋下才得以和他見面的。顯然他覺得,見你一次就足夠了。既然女賢者明確拒絕合作,我真不知道你還能做什么。我們已經在洞穴里轉悠一整天了。我擔心我們在白費力氣。”
“我也一樣。”獵魔人苦澀地說,“我也有這種感覺。我一直搞不懂這些精靈。但至少我現在知道,為什么大多數人類都不同情精靈了。因為你很難擺脫被他們嘲笑的印象。他們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腦子里的每一個想法,都像在諷刺和譏笑我們。”
“你的擬人化修辭真是用得活靈活現。”
“也許吧。但那印象確實揮之不去。”
“現在我們怎么辦?”
“回凱德·米克維德森林去找卡西爾,德魯伊肯定已經治好了他頭上的傷。然后我們騎上馬,接受安娜·亨利葉塔公爵夫人的好意邀請。別這么看著我,吸血鬼,米爾瓦肋骨斷了,卡西爾的腦袋負了傷,在陶森特休息一下對他們都有好處。我們還得幫丹德里恩解決他的爛攤子,因為我擔心,他這次惹的麻煩有點兒大。”
“好吧,”雷吉斯嘆了口氣,“就按你說的做吧。但我必須躲開鏡子和狗,還得留神巫師和傳心咒……如果最后我還是暴露了,那就只能指望你了。”
“你可以指望我,”杰洛特嚴肅地說,“我從不拋下落難的朋友。”
吸血鬼笑了笑,考慮到周圍沒有別人,他沒有隱藏自己的獠牙。
“朋友?”
“擬人化修辭嘛。來吧,離開這洞穴吧,我的朋友。再待下去,唯一的收獲也只有風濕病。”
“也許吧。除非……杰洛特,你親眼見到這堵墻后是精靈墓地提爾·納·貝亞·艾林尼?如果想去,我們可以……你明白的,我們可以打穿這堵墻。你考慮過這個辦法沒有?”
“沒有。我連想都沒想過。”
漁夫王又有了收獲,因為那天的晚餐還是鮭魚。魚肉格外鮮美,讓康德薇拉慕斯把之前的教訓拋到了九霄云外。她又吃撐了。
康德薇拉慕斯打了個嗝兒。該睡覺了,她心想。她已經第二次發現自己在機械地翻動書頁,卻完全沒看進去內容了。該去做夢了。
她打個呵欠,放下書,把枕頭由方便讀書的靠背改換成適合睡覺的擺法。她用咒語熄滅提燈,房間立刻陷入蜜糖般濃稠的黑暗。厚實的天鵝絨窗簾將窗戶遮得嚴嚴實實,因為康德薇拉慕斯發現,在徹底的黑暗中最適合做夢。該怎么選擇呢?她心想,在被單和床單之間伸了個懶腰。是順其自然地做夢,還是設法找個錨定物呢?
盡管夸下海口,但解夢術士能記住的預言夢境連半數都不到。留在他們記憶中的,有相當一部分只是無意義的畫面,色彩和形狀就像萬花筒——用鏡子和玻璃做成的兒童玩具——一樣變幻不定。只要夢境般的幻景失去了表面上的秩序與意義,他們就有理由置之不顧。按他們的說法,“既然我不記得了,就代表它不值得記住。”在解夢術士看來,那種都是“垃圾夢”。
更麻煩也更令人難堪的則是“幽靈夢”。解夢術士只能記住夢中事件的零散片段,次日早晨卻只有種“接受到了什么信息”的模糊印象。如果幽靈夢重復多次,那就說明它確實很重要。然后解夢術士會通過集中精神和自我暗示,迫使自己再做同樣的夢,而且要更加清晰。最好的辦法是強迫自己醒來后立刻再次入夢——這種手法被稱為“掛鉤”。如果那個夢沒能帶來“鉤子”,他們會通過睡前的專注和冥想,試圖在隨后的夢中見到幻景。這種強迫式的做法稱為“錨定”。
在島上度過十二個夜晚后,康德薇拉慕斯列出了三張夢境列表。其中一張讓她引以為傲,因為那是她經過“掛鉤”或“錨定”才得到的“幽靈夢”的列表。有關于仙尼德島叛亂的夢,也有關于獵魔人及其同伴在暴風雪中穿過馬盧爾山口的夢,還有關于春天的傾盆大雨讓蘇杜茲峽谷的道路變得柔軟泥濘的夢。另一張表上列出了妮妙認為失敗的夢,它們無論如何都無法加以解讀。最后那張表則是“待辦事項”,列出了等待她們去研究的夢境。
其中有個古怪卻非常美妙的夢,每次回顧都零碎不堪,還伴之以柔和的觸感和難以捉摸的聲響。
但那確實是個令人愉快的美夢。
好吧,康德薇拉慕斯閉上雙眼。順其自然吧。
“我知道獵魔人在陶森特過冬時做什么了。”
“哎呀哎呀,”妮妙的目光越過她正在讀的皮革裝訂魔法書,“這么說,你終于夢到什么了?”
“當然,”康德薇拉慕斯洋洋自得地說,“我夢見了!我夢到獵魔人杰洛特和一個黑色短發、綠色雙眸的女人在一起。但我不清楚那人是誰。也許是丹德里恩在回憶錄里提到的公爵夫人?”
“你肯定讀得不夠仔細。”女術士冷靜地說,“丹德里恩對安娜葉塔[1]公爵夫人的描寫非常詳細,而且所有資料都證明,她的頭發就像他寫的那樣,是‘閃著金色光暈的栗色’。”
“也就是說,不是她。”解夢術士承認,“我看到的女人是黑發,像炭一樣黑。而且那個夢……唔……很有趣。”
“我洗耳恭聽。”
“他們在聊天。但那場對話并不普通。”
“什么地方不普通?”
“大部分時間里,她的雙腿都架在他肩上。”
“告訴我,杰洛特,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你呢?”
“我相信。”
“那我知道我們為什么在一起了。異性相吸。”
“別這么憤世嫉俗。”
“為什么?據說憤世嫉俗的人顯得更有智慧。”
“沒這回事。憤世嫉俗者那偽裝出來的智慧虛偽得令人作嘔。既然說到這個……告訴我,獵魔人,你最愛我哪一點?”
“這一點。”
“你從憤世嫉俗換成輕浮和迂腐了。重新回答我的問題。”
“我最愛你的理性,你的智慧和深邃的內在,你的獨立和自由,你的……”
“真不明白你哪來的這么多諷刺。”
“這不是諷刺,而是玩笑。”
“我受不了這種玩笑。何況時機也不對。親愛的,任何事都講究時機,蒼穹下的一切都有適合的時候。有些時候適合沉默不語,有些時候適合侃侃而談,有些時候適合哭泣,有些時候適合歡笑,有些時候適合播種,有些時候適合采摘——抱歉,是收獲——有些時候適合開玩笑,有些時候適合嚴肅……”
“有些時候適合愛撫,有些時候適合克制?”
“哦,別這么較真!你就把現在當做適合贊美的時候吧。沒有贊美的愛會變成不經大腦、只為滿足身體需要的行為。對我講話,恭維我吧!”
“從布伊納到雅魯加,沒人有你這么漂亮的屁股。”
“你又拿北方那些我沒見過的蠻荒河流跟我做對比。你的比喻水平姑且不論,你就不能說從維爾達到阿爾巴嗎?或從阿爾巴到杉斯雷托?”
“我沒見過阿爾巴河。我只是避免用缺乏實際經歷的說法來調情而已。”
“哦,是嗎?那我猜,你見過也‘經歷’過很多屁股,所以才有資格評頭論足嘍?是不是啊,白發男?在我之前,你有過多少女人?嗯?我在問你話呢,獵魔人!拿開你的手,別想逃避回答。你有過多少女人?”
“一個也沒有。你是頭一個。”
“總算……”
妮妙盯著某幅明暗對比相當微妙的畫作沉思良久:畫上是十位坐在桌邊的女性。
“可惜我們不知道她們真正的長相。”她最后開口道。
“你說偉大導師們?”康德薇拉慕斯哼了一聲,“她們的畫像可有好幾十幅呢!光在艾瑞圖薩學院……”
“我是說‘真正的’長相,”妮妙打斷道,“不是美化過的想象,何況那些想象還是以他人的想象為基礎的。你可別忘了,曾經有一段時期,女術士的畫像遭到大規模銷毀。我說的正是這些女術士。后來到了可以大肆宣傳的時代,偉大導師們必須為自己樹立起受人尊重、欽佩和敬畏的形象。等到女術士協會重新成立,描繪桌邊這十位美麗迷人的女性的畫作也隨之問世。但其中并沒有真正可信的作品,除了兩幅例外:仙尼德島艾瑞圖薩學院的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的畫像,它在大火中奇跡般地幸存下來;還有席兒·德·坦沙維耶在朗·愛塞特的恩塞納達宮的畫像。”
“那么掛在溫格堡的畫廊,由不知名精靈畫師繪制的法蘭茜絲卡·芬達貝的畫像呢?”
“那是假貨。世界之門開啟時,精靈帶走或摧毀了所有藝術品,連一幅畫作都沒留下。我們不知道‘山谷雛菊’是否真如他們講述的那般美麗。我們不知道艾達·艾敏的長相。尼弗迦德女術士的畫像也被有計劃地徹底毀掉,所以我們完全不清楚艾希蕾·瓦·阿納興和芙琳吉拉·薇歌的真正外貌。”
“就讓我們假設,”康德薇拉慕斯嘆了口氣,“她們的長相就像后世的畫作一樣吧。莊嚴、高貴、善良、睿智、誠實又慷慨,而且美麗,美麗到令人目眩……就這么假設吧。這么想的話,我們的生活還能輕松一些。”
在伊尼斯·維特里島的日常工作逐漸成了乏味的例行公事。對夢境的分析于早餐后開始,通常會持續到中午。午餐前,康德薇拉慕斯會去散散步,但散步很快也變得無聊起來。這也不足為奇,因為只要一個鐘頭就能繞島兩圈,能看的風景也不外乎巖石、山松、沙灘、蛤蜊和海鷗。
在午飯和長長的午睡過后,她們會開始討論,翻閱書本、卷軸和手稿,察看畫作、肖像和地圖。而到晚上,她們會就傳說與事實間的關聯展開漫長的爭論。
等到入睡,夢境便會到來。各種各樣的夢境。她漸漸察覺到自己獨身的事實。近些天來,康德薇拉慕斯夢到的并非獵魔人的傳說之謎,而是漁夫王,對應的場景則不一而足,有的毫不色情,有的卻極端淫蕩。在那些與色情無關的夢里,漁夫王會把她捆住,并將繩索另一頭系在船尾,用小船拖著她走。他劃槳的動作懶洋洋、慢吞吞,于是她沉進湖里,大口吞咽湖水,滿心驚恐:因為她發覺有東西從湖底浮起,龐大而饑餓,想把她像魚餌一樣吞掉。就在那東西快咬住她時,漁夫王用力劃槳,繩索隨之繃緊,將她拖離了看不見的捕食者的血盆大口。她感到難以呼吸,隨后驚醒過來。
在某個無疑十分色情的夢里,她跪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手扶船沿,漁夫王則從背后鉤住她的脖子,充滿激情地與她交歡,同時不斷嘟囔、咆哮、吐口水。除了身體上的歡愉,康德薇拉慕斯還能感受到一股憂慮,令她渾身發冷:萬一妮妙發現了呢?突然,她在蕩漾的湖水中看到了小女術士表情兇狠的臉……她再次汗流浹背地驚醒。
她坐起身,打開窗戶,感受著涼爽的夜風,看著月光落在湖面的薄霧上。
然后她回到床上,繼續做夢。
伊尼斯·維特里島的高塔有個能夠俯瞰湖面的陽臺。康德薇拉慕斯起先沒在意,但隨著時間流逝,她也有了好奇的理由。那個陽臺非常特別,因為它進不去。她所知的任何房間都無法通向那個陽臺。
康德薇拉慕斯明白,女術士的住處少不了秘密,所以她也沒多問。在湖邊散步時,她曾見到妮妙站在那個陽臺上。看起來,她沒法登上陽臺,只是因為她沒得到授權和邀請而已。她有點兒生氣,因為這很不禮貌,但她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不過沒多久,謎團就解開了。
那是威爾瑪·韋斯利的水彩畫勾起她連番夢境之后的事了。這位畫家顯然對希瑞的冒險故事及雨燕之塔非常著迷,因為她的全部作品都與之相關。
“我做了個怪夢。”某天早上,她抱怨道,“我夢到了……畫面。不是場景,而是畫面。希瑞和一座塔……那個畫面是靜止的。”
“就這樣嗎?只有視覺體驗而已?”
妮妙當然知道,像康德薇拉慕斯這樣優秀的解夢術士能利用全部的感官能力。她與大多數人不同,不但能通過雙眼接收夢境蘊含的訊息,還可以通過聽覺、觸覺、嗅覺,甚至味覺去體會。
“對。”解夢術士說,“只是……”
“什么?”
“我有個想法。一個揮之不去的想法。在這座塔里,我不是客人,而是個囚犯。”
“跟我來。”
正如康德薇拉慕斯的猜測,只有穿過女術士的私人房間,才能踏上那個陽臺。房間里干凈整齊,彌漫著檀香、沒藥、薰衣草和樟腦球的香氣。她們穿過一扇小小的暗門,沿著一段螺旋樓梯向下走去。
然后她們到達了目的地。
那個房間與別的房間不同,墻上沒有木制鑲板,只是刷成了白色,顯得非常明亮。房間里的光線也很充足,因為那扇高大的三重窗——或者說是玻璃門——直接通向俯瞰湖面的陽臺。
房間里家具不多,只有兩把椅子、一面橢圓形的大鏡子、一套紅木支架——上面掛了張掛毯。掛毯大約五尺七寸長,底穗碰到了地板。掛毯上的圖案是面俯瞰高山湖泊的斷崖。有座城堡嵌在山崖里,看起來就像石壁的一部分。康德薇拉慕斯很熟悉那座城堡,她在許多畫作上都見過。
“威戈佛特茲的老巢,也是他囚禁葉妮芙的地方。傳說就在那里結束。”
“沒錯,”妮妙語氣冷漠,“傳說就在那里結束,至少傳統版本里是這樣。我們看過這些記載,所以知道結局是個什么樣子。希瑞逃出了雨燕之塔——根據你的夢境,她被人囚禁在那里。等她明白他們想做什么,她就逃走了。這次逃脫,不同的傳說給出了不同的解釋……”
“就我個人來說,”解夢術士插嘴道,“我最喜歡的是她丟下東西的版本。梳子、蘋果、手帕。但是……”
“康德薇拉慕斯。”
“請原諒。”
“我說過了,那次逃亡有許多版本。但還是沒人清楚希瑞是如何從雨燕之塔徑直逃去威戈佛特茲的城堡的。如果你沒法夢見雨燕之塔,就試試去夢見那座城堡吧。仔細看看這張掛毯……你在聽嗎?”
“這面鏡子……是魔法鏡,對嗎?”
“不對。我用它擠粉刺。”
“抱歉。”
“這是哈特曼之鏡。”妮妙看到解夢術士皺起的鼻子和陰沉的表情,開口道,“想看的話,你可以靠近看看。不過請當心。”
“據說,”康德薇拉慕斯的語氣因興奮而顫抖,“用哈特曼之鏡可以轉移到其他……”
“世界?的確可以。但不能心急,首先你要進行長時間的準備、練習和冥想,還有其他許多事要做。而我敦促你當心,指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哈特曼之鏡是雙向的。某人或某物鉆出鏡子的可能性始終存在。”
“你要知道,妮妙……我看著這塊掛毯時……”
“你昨晚做夢了嗎?”
“做了。但那夢很怪。是鳥瞰視角。我變成了一只鳥……我從外面看著那座城堡。我沒法進去,有什么東西在守衛入口。”
“看看這塊掛毯,”妮妙命令道,“看看這座城堡。仔細看,留意每一個細節。集中精神,把畫面銘記在腦海。如果你再夢見這座城堡,我希望你進到里面去。這很重要。”
暴風雪在墻外肆虐,但在城堡里,壁爐內的木柴卻燒得正旺。葉妮芙享受著這份溫暖。她目前的牢房確實比過去兩個月的水牢好多了,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凍得牙齒打戰。
被囚禁期間,她已經失去了時間概念,他們也沒有告訴她日期的打算。但她肯定現在是冬天,可能十二月,也可能是一月。
“吃吧,葉妮芙。”威戈佛特茲說,“別害羞了。”
女術士連害羞的權利都沒有。她吃得很慢,因為她剛剛痊愈的手指僵硬而笨拙,很難握住餐具。她也不愿意用手抓東西吃,因為她不想向威戈佛特茲和他的客人們示弱。雖然那些客人她一個都不認識。
“我非常遺憾地通知你,”威戈佛特茲撫摸著杯腳,開口道,“你的監護對象希瑞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只能歸咎于你,葉妮芙,你的頑固不化。”
其中一名賓客是個黑發矮子。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然后用麻紗手帕擦了擦鼻涕。他的鼻子又紅又腫,無疑還有鼻塞癥狀。
“祝你健康。”面對威戈佛特茲的驚人之語,葉妮芙不為所動,“尊敬的先生,你這么重的感冒是怎么得的?洗澡之后吹風了嗎?”
另一位客人大笑起來。他個子更高,歲數更大,身材也較瘦削,有雙異常蒼白的眸子。感冒那位盡管氣得漲紅了臉,卻向女術士短促地鞠躬致謝,并給了個帶著濃重鼻音的簡短回應。但這沒能掩飾他的尼弗迦德口音。
威戈佛特茲轉頭看著她。他臉上沒有了金制框架,眼窩里的水晶也不見了,但外表卻比她夏天剛看到他毀容的樣子時更可怕。他的左眼球已成功再生,只是比右眼小得多。他的模樣讓人難以呼吸。
“你,葉妮芙,”他慢吞吞地說,“多半以為我在騙你。可我干嗎要這么做?女孩的死訊對我和你的打擊一樣大,我這邊可能更甚。畢竟我為她安排了那么多意義長遠的計劃,能決定我未來的計劃。希瑞死了,現在我的計劃也分崩離析了。”
“很好。”葉妮芙勉強捏住餐刀,笨拙地切開第二塊夾心豬排。
“恰恰相反,”巫師續道,“對你來說,希瑞只是一種愚蠢的情感,其成因一半來自你不能生育,一半來自你的內疚。沒錯,沒錯,葉妮芙,她是你內疚的產物!因為你積極參與了基因實驗,希瑞才會誕生在這個世界上。順便一提,那場實驗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實驗者缺少必備的知識。”
葉妮芙回以沉默,但在心里祈禱杯子不要脫手。她漸漸得出結論:她至少有兩根手指會僵硬很長時間。也許一輩子。
看到她的反應,威戈佛特茲嗤之以鼻。
“已經太遲了。”他咬牙切齒地說,“你必須明白,葉妮芙,我擁有足夠的知識。如果我能得到那個女孩,我會利用這份知識。事實上,你沒什么可后悔的:盡管你的生育能力貧瘠得有如沙漠,但我會加強你虛弱的母性本能,送給你一個女兒,甚至孫女。至少是個人造的孫女。”
葉妮芙輕蔑地哼了一聲,心里卻怒火中燒。
“很抱歉,親愛的,我要破壞你的好心情了。”巫師冷冷地說,“因為我得到一個悲傷的消息:那個獵魔人,利維亞的杰洛特,也死了。沒錯,沒錯,就是那個獵魔人杰洛特,他同希瑞一樣,跟你那些令人難堪和反胃的愚蠢情感有關。要知道,葉妮芙,我們的獵魔人好友以熾熱而壯觀的方式告別了這個世界。這次你無需自責。對于獵魔人的死,你連一丁點兒罪過都沒有。一切都歸功于我。嘗嘗這蜜梨吧,真的很美味。”
葉妮芙紫羅蘭色的雙眼燃燒著恨意。威戈佛特茲大笑起來。
“希望你喜歡這個消息。”他說,“哎呀,要不是那副阻魔金手銬,你的眼睛都能把我燒成灰了。但阻魔金還在生效,所以你沒法燒死我,只能看著我。”
得了感冒的家伙打個噴嚏,擤了擤鼻子,又咳嗽起來,直到雙眼泛出淚水。高個子男人用令人不快的死魚眼看著她。
“那么,里恩斯先生去哪兒了?”葉妮芙刻意著重地念出這個名字,“那位發誓要對我做很多事的里恩斯先生,還有踢我打我時從不失手的斯奇魯先生又去哪兒了?你的看守又粗俗又野蠻,可他們最近為什么對我又敬又怕?不,不用回答,威戈佛特茲。我想我知道答案。你在對我撒謊。你跟丟了希瑞。杰洛特也成功逃脫,并且屠殺了你的嘍啰。那現在呢?你的計劃已經分崩離析,你也承認自己的權力美夢已經消散如煙。女術士和迪杰斯特拉正在逼近。你停止拷問我并非毫無理由,也并非出于憐憫。恩希爾皇帝手下的情報網也在加緊運作,情況非常非常不妙。Ess a tearth, me tiarn? A’pleine a cales, ellea?”
“我聽得懂上古語。”得了感冒的尼弗迦德人說,“我的名字是史提芬·史凱倫。我還沒到焦頭爛額的程度。我相信我的處境比你好得多,葉妮芙女士。”
說完這番話,他吸了口氣,再次咳嗽起來,用濕透的手帕擤了擤鼻子。威戈佛特茲一巴掌拍在桌上。
“別再玩游戲了。”威戈佛特茲說道,翻起他那只可怕的小眼睛,“你要知道,葉妮芙,我已經不需要你了。說實話,我該把你塞進麻袋,丟到湖里淹死,但我非常討厭這樣的手段。等到狀況允許我或迫使我做出另一種決定之前,你會與世隔絕。但我警告你,別給我惹任何麻煩。如果你想再來一次絕食抗議,我可不會浪費時間再用軟管喂你,就像十月份那時一樣。我會任由你餓死。如果你試圖逃脫,看守得到的命令也很明確。那么,再會吧。除非你還沒吃飽……”
“不必了。”葉妮芙站起身,揉皺了桌子上的餐巾,“也許因為我吃的東西,也許因為你們的陪伴,總之我的食欲已經沒了。再見了,先生們。”
史提芬·史凱倫打個噴嚏,咳嗽起來。蒼白眼睛的高個子男人打量著她,臉上掛著憤怒而邪惡的微笑。威戈佛特茲轉過頭去。
像以往一樣,在牢房與牢房之間移動時,葉妮芙會試圖弄清自己身在何處,同時收集有助于逃脫的零散信息。但像以往一樣,她再一次失望了:他們領著她穿過的走廊沒有窗戶,所以她沒機會看到周邊的環境,就連能判斷方位的標志物都沒有。那對沉重的手銬和她脖子上的金屬項圈都用阻魔金打造,有效地阻止了她運用魔法,讓她無法使用傳心術。
囚禁她的房間冰冷又單調,就像隱士的小屋。但葉妮芙還記得,當他們把她從地牢帶去那里時,她的心里別提多高興了。地牢深處永遠有一攤臭水,墻壁上滿是凝結的鹽巴和硝酸鹽。在地牢里,他們喂她的是剩飯,而老鼠總能毫不費力地從她殘破的手指間將之奪走。兩個月的苦難過后,他解開鎖住她的鐵鏈,帶她離開地牢,允許她洗澡、更衣,令葉妮芙欣喜若狂。他帶她去的小房間,在她看來就像國王的臥房;他讓人送來的渾濁的燕窩湯,在她看來足以端上皇帝的餐桌。但她隨即弄清了狀況。沒過幾天,那湯就讓她難以下咽,那張床也顯得硬邦邦的。小房間也是個牢房,狹小而冰冷的牢房,只要四步就能從一頭走到另一頭。
葉妮芙咒罵一聲,嘆了口氣,坐在凳子上。除了床,這是小房間里僅有的家具。
他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她幾乎沒聽到他的腳步聲。
“我的名字是邦納特。”他說,“希望你記住這個名字,女巫。把它銘刻在你的記憶里。”
“去你媽的,蠢豬。”
“我是個賞金獵人。”他惡狠狠地說,“三個月前,九月份的時候,我在艾賓抓住了你的小雜種,也就是你們提到的著名的希瑞。”
葉妮芙豎起耳朵。九月份。艾賓。抓住了她。但她不在這兒。也許他在撒謊?
“那個銀發女獵魔人在凱爾·莫罕受過訓練。我把她扔進競技場,叫她在觀眾的嘶吼聲中殺人。慢慢地、慢慢地,我把她變成了野獸。我用鞭子、拳頭和靴子幫她熟悉自己的新角色。她學了很久。但她隨后就從我手里逃脫了,那條綠眼睛的小毒蛇。”
葉妮芙用難以察覺的動作松了口氣。
“她逃去了另一個世界。但我們還會再見面的,這點我敢肯定。要知道,女巫,我遺憾的只有一件事:你的情人,那個叫杰洛特的獵魔人,被他們活活燒死了。該死的變種人,我真想讓他嘗嘗我的劍。”
葉妮芙哼了一聲。
“聽著,叫邦納特還是什么的家伙,別逗我笑了。你連給獵魔人提鞋都不配。你不是他的對手。你能狩獵的只有小狗,只有狗崽子。”
“瞧這個,女巫。”
他猛地扯開襯衣,拉出一條連著三塊銀徽章的項鏈。其中一塊的形狀是貓腦袋;另一塊是鷹頭,或者獅鷲的頭;第三塊她看不清,但她覺得應該是狼頭。
“這樣的小飾品,”她裝出滿不在乎的口氣,“隨便哪個集市都買得到。”
“這些不是集市上買來的。”
“隨你怎么說吧。”
“曾經有一段時期,”邦納特嘶聲道,“比起怪物,老百姓更怕獵魔人。畢竟怪物都待在森林和洞穴里,獵魔人卻厚著臉皮走在大街上,跑進旅店,在圣地、神殿、學校和娛樂場所徘徊。體面人覺得受到冒犯,于是開始找人收拾那些粗野的獵魔人。他們找到了要找之人。算不上輕松,也算不上愉快。但他們確實找到了。你瞧,我已經殺了三個。這附近再沒有變種人會來滋擾誠實的市民了。就算有些家伙又來了,我只要用老辦法對付他們就好。”
“說真的,”葉妮芙說,“你是躲在角落用十字弓,還是下毒?”
邦納特把徽章塞進襯衣,朝她走近一步。
“你在侮辱我,女巫。”
“我是這么打算的。”
“哦,是嗎?那我讓你瞧瞧,女巫。在任何方面,我和你的獵魔人情人都能相提并論,甚至比他更強。”
守衛們站在門邊,聽到碰撞聲、敲打聲、怒吼聲和嗚咽聲從牢房里傳來。如果他們聽過豹子落入陷阱的聲音,他們肯定會認定牢房里關了只豹子。
然后他們聽到牢房里傳來一聲可怕的咆哮,仿佛一頭受傷的獅子——他們看守這里時從沒聽過類似的聲音,也只在自己的紋章上見過獅子。他們對視一眼,搖搖頭,走進屋內。
葉妮芙坐在房間一角,置身于凳子的殘骸之間。她頭發凌亂,裙子和襯衣被從當中撕開,雙乳隨著沉重的呼吸上下起伏。鮮血從她的鼻孔流出,臉上浮現出一塊瘀青,右臂也有抓傷的痕跡。
邦納特坐在房間另一角,雙手抱頭,身旁是凳子的碎塊。他的鼻子也在流血,鮮血將他的小胡子染成深紅。他臉上有幾道血淋淋的傷口。葉妮芙尚未痊愈的手指算不上可怕的武器,但那副阻魔金手銬的邊緣卻相當鋒利。
邦納特的臉頰上,貼近頰骨的位置,深深嵌進一把叉子,那是葉妮芙在用餐時悄悄藏起來的。
“你只能獵到狗崽子。”女術士喘著粗氣,努力用破碎的衣裙蓋住胸口,“別靠近大狗,因為你太弱了,雜種。”
她沒法原諒自己的失手:她瞄準的是他的眼睛。但她的靶子畢竟是活物,而且說到底,人無完人嘛。
邦納特大吼一聲,站起身,抓住那把叉子,然后痛呼著連連后退。他破口大罵起來。
與此同時,又有兩名守衛走進房間。
“嘿,你們!”邦納特擦去臉上的血,咆哮道,“過來!把這婊子按在地板上,分開她的雙腿,別讓她動彈!”
守衛們對視一眼,看看地板,又看向天花板。
“你還是走吧,先生。”一名守衛說道,“我們不會幫你按住她,也不會分開她的腿。這不是我們的工作。”
“另外,”第二名守衛輕聲補充道,“我們可不想落到里恩斯和斯奇魯的下場。”
康德薇拉慕斯放下那張印有牢房畫面的紙:有個女人垂著頭坐在牢房里,戴著鐐銬,被鐵鏈鎖在石墻上。
“她被人囚禁,”她喃喃道,“獵魔人卻在陶森特跟某個黑發女人鬼混。”
“你是在譴責他嗎?”妮妙語氣尖銳地問,“譴責一無所知的他?”
“不。我不是譴責他,只是……”
“沒有‘只是’。麻煩安靜點兒。”
她們靜靜地坐在那里,翻閱文件夾里的印刷圖畫,就這么過了好一會兒。
“所有版本的傳說故事,”康德薇拉慕斯審視著其中一張圖畫,“都將這里——萊斯-魯恩城堡——描述成善惡決戰之地和故事的終點。所有版本都是。只有一個例外。”
“只有一個例外,”妮妙點點頭,“只有作者不詳、鮮為人知的《艾爾蘭德黑皮書》例外。”
“《黑皮書》聲稱,傳說是在斯提加城堡結束。”
“沒錯。那本書里記載的某些事件與主流版本大相徑庭。”
“我很想知道,”解夢術士抬起頭,“這張圖里的城堡是哪一座?你的掛毯上又是哪一座?哪幅畫才是真的?”
“我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傳說中結局所在的城堡已被毀去,不留絲毫痕跡,這一點得到了所有版本的證實,其中也包括《艾爾蘭德黑皮書》。其他推測的地點也都不夠可信。我們不知道,恐怕也永遠不會知道那座城堡是個什么樣子,又位于何處。”
“但真相……”
“歷史的真相并不重要。”妮妙語氣尖銳地打斷她,“別忘記,我們不清楚希瑞真正的長相。但在這里,在威爾瑪·韋斯利的這幅畫里,以孩童的可怕雕像為背景、與阿瓦拉克展開激烈爭吵之人,正是希瑞。這一點毫無疑問。”
“可是,”康德薇拉慕斯沒有放棄,“你的掛毯……”
“上面是傳說終結的那座城堡。”
接下來是長長的寂靜,只能聽到翻閱圖畫的沙沙聲。
“我不喜歡,”康德薇拉慕斯開口道,“《黑皮書》版本的傳說故事。它實在……實在……”
“現實得可怕。”妮妙搖搖頭,替她說完。
康德薇拉慕斯打個呵欠,放下手中的《詩歌的半世紀》——這是由小埃弗雷特·登霍夫教授撰寫后記的增補版。她把四散的靠墊擺放成適合睡覺的形狀,打個呵欠,伸伸懶腰,熄滅了提燈。房間被黑暗淹沒,光線只剩下穿過窗簾縫隙的月光。今晚該如何選擇呢?她在被單下扭動著身體。順其自然?還是設法錨定某個夢?
片刻后,她決定選擇后者。
有個模糊而不斷重復的夢,她記不清夢的結尾了,因為它總是消失在別的夢境之間,就像織進鮮艷布料里的一根線。那個夢在躲避她,卻又頑固地不肯離去。
她立刻便睡著了。她才剛剛閉上雙眼,夢境就隨之到來。
夢里有片無云的夜空,能看到月亮和星辰。在一道白雪覆蓋的山坡上,她看到了葡萄園。建筑物黑色的輪廓棱角分明,有鋸齒狀的墻壁與角樓。還有兩位騎手。兩人騎馬進入空無一人的庭院,下了馬后朝大門走去。但只有一個人走進了黑暗的入口。
那人長著一頭白發。
康德薇拉慕斯輾轉反側,在夢中呻吟起來。
白發男人順著樓梯走向深深的地底。他穿過黑暗的走廊,每走一段路就會停下腳步,點燃鐵支架里的火把。陰影在墻壁和天花板上翩翩起舞。
走廊、樓梯,然后又是走廊。途中有間圓頂的地窖,靠墻的位置放著木桶。還有碎石,以及一堆磚塊。然后走廊出現分岔。兩條路的前方都是黑暗。白發男人又點燃一支火把。他從背后的鞘里拔出劍,猶豫起來,不知該走哪邊才好。最后他選擇了左邊。那條走廊一片漆黑,蜿蜒曲折,地上滿是碎石。
康德薇拉慕斯在睡夢中發出呻吟,極度的恐懼占據了她的心。她知道白發男人選擇的路非常危險。但與此同時,她也知道那正是白發男人的目的。
因為這是他的工作。
康德薇拉慕斯在床上扭動身體,連連呻吟。她是個解夢術士,正處于解夢的恍惚之中。突然間,她預料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小心!她想尖叫,但她知道自己叫不出聲。小心,在你身后!
當心,獵魔人!
怪物從他身后的暗處悄無聲息、滿懷惡意地襲來。它突然從黑暗中現身,仿佛驟然燃起的火焰。仿佛一道火舌。
黎明時分,獵鷹抖動雙翼,
出于愉悅,也出于高貴的習慣,
歌唱之時,烏鶇的翅膀也會搖曳,
接納伴侶,與其絨羽交織,
哦,欲望之火在我心中肆虐,
作為情人,我愿欣然展現于你。
讓你看到寫滿這一頁的愛意:
即便終結到來,我們也不會分離。
——弗朗索瓦·維庸
雖然心急如焚,幾乎不眠不休地趕路,獵魔人卻在陶森特度過了幾乎整個冬天。他的理由是什么?我不會寫在這里。畢竟木已成舟,我沒理由為此絞盡腦汁。至于想要譴責獵魔人的人,請記住,愛有許多名義,但唯獨沒有論斷。因此不要論斷他人。
——《詩歌的半世紀》
丹德里恩著
在那些日子,狩獵愉快,睡得也好。
——魯德亞德·吉卜林
[1]安娜·亨利葉塔的簡稱。——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