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獵魔人·卷五:火之洗禮(2020最新修訂本)
- (波)安杰伊·薩普科夫斯基
- 27963字
- 2020-11-15 16:55:55
第一章
樹叢間傳來鳥兒清脆的啁啾。
溪谷的山坡上,濃密纏結的黑莓叢和伏牛花四處蔓生,真是筑巢和覓食的絕佳場所,難怪這里到處都是鳥兒。金翅雀高聲囀鳴,朱頂雀和白喉鶯嘰嘰喳喳,蒼頭燕雀不時發出悅耳的吱喳聲。蒼頭燕雀的鳴叫代表雨水即將來臨,米爾瓦一邊想,一邊抬頭看向天空。天上一片云都沒有。但蒼頭燕雀的叫聲向來是雨水的先兆。我們也不介意來點兒小雨。
正對溪谷入口的位置是理想的狩獵場所,打到獵物的概率相當可觀——尤其是在獵物充足的布洛克萊昂森林。控制大部分森林的樹精很少打獵,敢踏足此地的人類更是少之又少。在這里,渴望獸肉與毛皮的獵人反而會淪為獵物。布洛克萊昂森林的樹精對入侵者毫不留情。米爾瓦有過親身體會。
的確,布洛克萊昂并不缺少獵物,但米爾瓦已在這片樹叢等待了兩個多鐘頭,視野里卻沒出現任何活物。她在移動時沒辦法打獵:干旱已持續一月有余,林間地面鋪滿了干枯的灌木和樹葉,每走一步都會發出沙沙和噼啪聲。在這種情況下,只有站定不動并隱匿行蹤,才有可能打到獵物。
一只蛺蝶落在弓弧上。米爾瓦沒有趕走它,而是看著它的翅膀一開一合。她也看著弓身——自從不久前弄到這張弓,她就對它愛不釋手。她是個天生的弓手,也熱愛做工出色的弓箭,而她如今握著的,正是把萬里挑一的好弓。
米爾瓦用過許多弓。初學射箭時,她用一把梣木和紫杉木做的弓,但很快就換成了精靈和樹精常用的復合反曲弓。相比之下,精靈弓短小輕便,更易上手,層壓結構的弓身和動物肌腱制成的弓弦令它比紫杉木弓“快”上許多。用精靈弓射出的箭速度更快,拋物線弧度更小,大大減少了被風吹偏的可能。而在所有弓里,最優秀的是澤法爾弓,它的弓身有四重彎曲——澤法爾是精靈語,來源于與其弓身形狀相同的符文字母。有把澤法爾弓陪伴了米爾瓦好多年,她相信,不可能再有其他弓比它更出色。
但她終究還是遇到了一把。不用說,它也出現在希達里斯的海濱集市上。那個集市以貨物古怪、稀有且種類繁多而聞名。為集市提供貨源的水手來自世界各個角落,也就是輕帆船和大型橫帆船能到達的所有地方。只要有時間,米爾瓦就會去那集市搜羅異國弓箭。正是在那兒,她買下了那張澤法爾良弓——此弓產自澤瑞坎,弓身用羚羊角加固,簡直完美無缺。她本認為它會陪伴自己更長時間,但這想法只維持了一年。一年之后,在同一位商人的同一間攤位,她又發現了一位世間少有的美人兒。
那張弓來自極北地區,長六十二寸,用桃花心木制成,弓把的重量極其勻稱。制作者用膠水將細紋木、煮過的肌腱和鯨骨交替黏合,組成了平坦的層壓式弓臂。它的構造與其他復合弓截然不同,當然價格也很醒目——最初吸引米爾瓦的正是它的價碼。但等她拿起弓,試著拉開弓弦后,便立刻毫不猶豫地付了錢。四百諾維格瑞克朗啊。當然,她不可能隨身帶著這么一筆巨款,于是她拿出了之前的澤瑞坎澤法爾弓、一捆黑貂皮、一枚精靈打造的精致小徽章,還有一條串著淡水珍珠、垂飾是個珊瑚浮雕的項鏈,以作交換。
但她不后悔。一點兒也不。這弓輕巧得難以置信,所以理所應當地格外精準。盡管弓身不長,層壓薄木和肌腱制成的弓臂卻有驚人的后坐力。絲與麻編成的弓弦在弧度完美的弓臂間伸展,僅僅二十四寸的拉伸便能產生五十五磅的力道。的確,有些弓能達到八十磅,但米爾瓦覺得,那么大的力道純屬浪費。她用這張弓射出的箭,僅在一次心跳間便能飛過兩百尺的距離,力道足能貫穿百步開外的雄鹿,或是沒穿鎧甲的人。而米爾瓦很少獵殺比鹿更大的動物,更別提身穿厚甲的人類了。
蝴蝶飛走了,蒼頭燕雀仍在樹叢間嘰嘰喳喳,而她的視野內還是沒有任何獵物。米爾瓦靠向一棵松樹,開始回憶,純粹是為打發時間。
她初遇那個獵魔人是在七月時分,大概在仙尼德島事件和多爾·安格拉地區爆發戰爭的兩周后。米爾瓦外出幾天后回到了布洛克萊昂。她帶著一支在泰莫利亞戰敗的松鼠黨突擊隊,穿過了飽受戰火摧殘的亞甸王國。那些松鼠黨本想加入多爾·布雷坦納精靈煽動的叛亂,卻以失敗告終——要不是米爾瓦,他們多半已經死了。但他們遇見了她,于是來到布洛克萊昂森林尋求庇護。
她剛踏入布洛克萊昂森林,就聽說艾格萊絲要她盡快趕去科爾·瑟萊。米爾瓦有些吃驚。艾格萊絲是布洛克萊昂醫師的領袖,而深邃的科爾·瑟萊山谷內有不少溫泉和洞窟,她們通常在那兒為別人進行治療。
她聽從了召喚。她本以為接受治療的是個精靈,那人需要自己幫忙與所屬的突擊隊取得聯系。但等看到受傷的獵魔人,明白他想干什么之后,她簡直怒不可遏。她跑出洞窟,長發在身后飄揚。她將所有憤怒都傾瀉到艾格萊絲身上。
“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的臉了!你知道這會給我帶來多大危險嗎?”
“不,我不知道。”醫師冷冷地回答,“那是獵魔人格溫布雷德,布洛克萊昂樹精的朋友。他于十四天前的新月之夜來到這里,還要一段時間才能起身自由行動。他渴求外界的消息——他所愛之人的消息。只有你才能幫他。”
“外界的消息?你瘋了嗎,樹精?你知道在這寧靜的森林之外,整個世界都發生了什么?戰火還在亞甸燃燒!布魯格、泰莫利亞和瑞達尼亞陷入動亂,無數人遭到屠殺!那些煽動仙尼德島叛亂的人——無論高低貴賤——都遭到追捕!到處都是密探和an’givare——告密者。哪怕說錯一個字,你都會被關進地牢,面對燒紅的烙鐵!而你卻叫我四處打探,收集信息?你讓我冒生命危險?為了誰?就為一個半死不活的獵魔人?你說他是我朋友?可我根本不認識他!他對我有什么重要的,值得我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你可真瘋得夠可以了,艾格萊絲!”
“如果你非要大喊大叫,”樹精平靜地說,“我們就去林子深處吧。他需要安靜。”
米爾瓦不禁回過頭,看向受傷的獵魔人所在的洞穴。英俊的高個子,她心想,體格瘦削卻結實……他發色雪白,腹部像年輕人一樣平坦:說明陪伴他的不是熏肉和啤酒,而是艱辛的時光……
“他當時在仙尼德島上。”米爾瓦說。這不是問句。“他也是反叛者之一。”
“這我可不知道。”艾格萊絲聳聳肩,“我只知道他受了傷,需要幫助。此外的事我并不關心。”
米爾瓦很惱火。醫師艾格萊絲向來以沉默寡言著稱,但米爾瓦已經聽過布洛克萊昂東部邊界那些樹精興奮的描述,知道了十四天前那些事的細節—— 一陣魔法弧光閃過,一個紅發女術士出現在布洛克萊昂森林,還帶來一個傷者,后者斷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那人正是洞穴里的獵魔人,樹精們稱他“格溫布雷德”,意思是“白狼”。
按照樹精的說法,起初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身負重傷的獵魔人不時尖叫著醒來,又在尖叫中暈厥過去。艾格萊絲為他草草包扎一番,女術士咒罵著哭了起來。但米爾瓦根本不信這些:有誰真見女術士哭過?然后杜恩·卡納爾來了命令,由銀色雙眸的艾思娜——布洛克萊昂森林的女主人——直接下達。送走女術士,樹精森林的統治者說,照料獵魔人。
她們果然是這么做的。米爾瓦親眼看到他躺在洞里,那洞窟流淌著布洛克萊昂的神奇泉水。他受傷的肢體用木條固定,做了牽引,纏著厚厚一層羊皮和柯尼海拉藤—— 一種具有治療功效的攀援植物——并敷上了織骨草的草皮。他的頭發白得像牛奶。不尋常之處在于,他是清醒的;而纏著柯尼海拉藤的人通常只能躺在原地,讓流經體內的魔力借著自己的嘴胡言亂語……
“好了嗎?”醫師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打破了她的沉思,“你怎么打算的?想讓我怎么告訴他?”
“叫他下地獄去。”米爾瓦厲聲說道,正了正自己的腰帶——那上面掛著沉重的錢袋和獵刀,“你也可以跟去,艾格萊絲。”
“隨你。我又不能強迫你。”
“說得對。你不能。”
她頭也不回地走進森林,穿過稀疏的松樹。她很生氣。
米爾瓦知道七月第一個新月之夜發生在仙尼德島的事件,因為松鼠黨一直在談論這事。巫師集會期間,島上發生叛亂,巫師死傷慘重。接著,仿佛收到信號一般,尼弗迦德軍隊開始進攻亞甸和萊里亞,戰火隨之點燃。而在泰莫利亞、瑞達尼亞和科德溫,松鼠黨成了眾矢之的。先是據說有支松鼠黨突擊隊協助了仙尼德島上的反叛巫師,然后又據說有個精靈——也可能是半精靈——用刀子捅死了瑞達尼亞國王維茲米爾。于是狂怒的人類開始追捕松鼠黨,意欲復仇。沖突全面展開,精靈血流成河……
哈,米爾瓦心想,也許牧師們沒說錯,世界末日和審判日真的近在眼前了!世界已化作火海,獵捕人類的除了精靈,還有其他人類。同類相爭,手足相殘……獵魔人也開始插手政治……還加入了叛黨一方。獵魔人本該游歷世界,殺死意圖傷害人類的怪物才對!古往今來,沒有哪個獵魔人會放任自己卷入政治陰謀與戰爭。對了,記得有個故事里講一位蠢國王,說他用篩子打水,讓野兔送信,還封了獵魔人作伯爵。可這兒真有位獵魔人參與了對抗諸王的叛亂,又來到布洛克萊昂森林逃避懲罰。也許世界末日真的來了!
“你好啊,瑪利亞。”
她吃了一驚。倚著松木的嬌小樹精有著銀色的眸子和頭發。在雜亂斑駁的林墻映襯下,落日的余暉給她的頭鑲上了一道光環。米爾瓦單膝跪地,深深低下頭。
“向您致意,艾思娜女士。”
布洛克萊昂的統治者將一把小巧的新月狀金匕首插回樹皮腰帶。
“起來吧,”她說,“陪我走走。我想跟你談談。”
她們在陰暗的森林里走了很久——銀發的嬌小樹精,亞麻色頭發的高個子女孩,她們一直保持著沉默。
“你好久沒來杜恩·卡納爾了,瑪利亞。”
“我沒時間,艾思娜女士。從緞帶河到杜恩·卡納爾有很長一段路,而且我……您明白的。”
“我明白。你累了嗎?”
“精靈需要我的幫助。說到底,幫助他們可是您的命令。”
“是我的請求。”
“沒錯。是您的請求。”
“我還有一個請求。”
“和我想的一樣。是不是跟那個獵魔人有關?”
“幫幫他。”
米爾瓦停下腳步,轉過身,動作利落地折下高處的一枝金銀花,在指間轉了一圈,扔在地上。
“半年時間里,”她看著樹精的銀色雙眸,輕聲道,“我冒著生命危險帶領精靈殘存的部隊來到布洛克萊昂森林……等他們恢復精力、傷勢痊愈后,再帶他們離開……這些還不夠嗎?我做得還不夠多嗎?每個新月之夜,我都會趁著夜色踏上林間小徑。我開始害怕陽光,就像蝙蝠或貓頭鷹……”
“沒人比你更熟悉這些林間小徑。”
“可我在森林里什么都打聽不到。我聽說那個獵魔人希望我去人類聚居的地方打探消息。而他是個叛徒,光是提到他的名字都會吸引an’givare的耳目。我必須在城市里隱匿行蹤。萬一有人認出我怎么辦?記憶仍在,鮮血未干……而且是那么多血,艾思娜女士。”
“的確如此,”古老樹精銀色的雙眸怪異而冰冷,眼神令人費解,“那么多血。”
“一旦他們認出我,會把我釘死在尖樁上。”
“你很謹慎。細心又警惕。”
“為了收集獵魔人要求的信息,我必須拋開警惕。我必須找人打聽。而如今,好奇心是很危險的。如果他們抓住我……”
“你有你的門路。”
“他們會將我拷打至死,或把我關進德拉肯伯格的地牢……”
“可你欠我的。”
米爾瓦轉過頭,咬住嘴唇。
“我的確欠你的,”她苦澀地說,“我沒忘。”
米爾瓦瞇起眼睛,同時緊咬牙關,表情開始扭曲。記憶在腦海中浮現,她又看到了那個夜晚的慘白月光。她想起腳踝的痛楚,想起套住自己腳踝的繩圈,還有扭傷的關節。她又聽到那棵樹突然伸直時,樹葉發出的颯颯聲……還有自己的尖叫和呻吟;她想起自己絕望、瘋狂而又驚恐的掙扎,以及意識到自己無法掙脫時那陣傳遍全身的恐懼……叫喊,恐懼,繩索的嘎吱聲,搖曳的影子;顛倒的大地,顛倒的天空,顛倒的樹木,一切都搖晃不止。痛楚。血液沖擊著額角……
黎明到來時,樹精們在旁邊圍成一圈……銀鈴般的笑聲仿佛從遠處傳來……提線木偶!搖啊,搖啊,小木偶,腦袋朝下腳朝天……還有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喊。然后是一片黑暗。
“的確,我欠你的。”她透過齒縫吐出幾個字,“的確,我這條命是你給的。看來只要我還活一天,就永遠還不清這筆債。”“每個人都欠著類似的債。”艾思娜答道,“這就是人生,瑪利亞·巴林。債務,責任,感激,報答……為某個人做某件事。或許,其實是為我們自己?因為事實上,我們還債的對象歸根結底是自己,不是別人。每當我們欠下什么,就必須向自己還清。我們同時是債務人和債權人,重要的是我們內心那筆賬能否算清。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我們就被賦予了生命,從那時起,我們償付債務的行為就沒能停止。向我們自己。為我們自己。為了那筆賬能最終算清。”
“艾思娜女士,你很重視那個人類嗎?我是說……那個獵魔人?”
“對,盡管他并不知情。回到科爾·瑟萊去吧,瑪利亞·巴林。回到他身邊。滿足他的要求。”
溪谷里的灌木叢發出嘎吱的響聲,一根小樹枝折斷了。一只喜鵲發出憤怒而吵鬧的喳喳聲,幾只蒼頭燕雀飛了起來,亮出白色的翅膀和尾羽。米爾瓦屏住呼吸。終于來了。
“喳喳——喳喳。”喜鵲叫道,“喳喳——喳喳——喳喳。”又斷了一根小樹枝。
米爾瓦正了正左前臂上那條陳舊但光滑的皮革護腕,從綁在大腿上的扁平箭袋里抽出一支箭。她習慣性地檢查了一番箭頭和箭翎。箭桿是她在那集市上買來的——基本上,每十二根里只有一根能入她的法眼——箭翎則是她親手裝的。市面上的成品箭支,箭翎往往太短,且直接貼在箭桿兩側。但米爾瓦只用箭翎呈螺旋狀排列的箭,而且箭翎本身從來不會短于五寸。
她搭箭上弦,面對溪谷入口,盯著林木間結滿紅色果實的綠色伏牛花叢。
那些蒼頭燕雀沒飛多遠,鳴囀聲再次響起。來吧,小家伙,米爾瓦一邊想著,一邊抬起弓身,挽開弓弦。來吧。我準備好了。
但那矮鹿卻沿著溪谷一路往前,走向與流入緞帶河的小溪相連的沼澤與泉水。另一頭小公鹿走出溪谷。它的體格相當不錯,重量——據她估算——將近四石。它抬起頭,豎起耳朵,轉身走向灌木叢,小口吃起了樹葉。
它背對著她,想要射中簡直輕而易舉。要不是有根樹干遮蔽了一部分目標,米爾瓦早就不假思索地放箭了。即便她瞄準它的腹部,箭尖也能刺穿心臟、肝臟或肺部。要是射中它的臀部,也能切斷某根動脈,讓那頭鹿很快倒下。她等待著,弓弦沒有絲毫放松。
公鹿再次抬起頭,從樹干后方走出,卻又突然轉過身。米爾瓦保持挽弓的姿勢,低聲咒罵一句。角度很不理想,她的箭可能無法射中公鹿的肺,而是刺進胃部。她屏住呼吸,等待著。弓弦貼在嘴角,她嘗到了微微的咸味。這是她的弓最重要,也最有價值的優點之一:如果這張弓再重些,或是做工更差些,她光是長時間保持挽弓的姿勢就很費力了,射出的箭多半也會失準。
幸運的是,公鹿垂下頭,開始吃苔蘚間伸出的幾株青草,身體也側了過來。米爾瓦平靜地呼出一口氣,瞄準它的胸口,緩緩放開捏著弓弦的手指。
但她沒能聽到預期的肋骨折斷聲。因為公鹿驟然躍起,甩開蹄子,逃之夭夭,身后留下一陣干樹枝折斷的噼啪聲和樹葉掀起的沙沙聲。
米爾瓦呆立了好幾個心跳的時間,身子一動不動,活像一尊森林女神的大理石雕像。直到所有響聲都漸漸平息,她才挪開舉在臉旁的手,垂下弓。她暗暗記下那頭野獸逃跑的路線,然后平靜地坐下,背靠樹干。她是個經驗豐富的獵手,自小就在領主的森林里偷獵。她十一歲就打到第一頭鹿,十四歲生日那天還獵到一頭十四分叉的公鹿[1]——這真是個令人驚喜的巧合。根據過去的經驗,她知道自己不該去追中箭的獵物。如果她射得夠準,那頭公鹿不出兩百步就會倒下;假如她的箭偏離了目標——雖然她并沒真正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匆忙追趕只會雪上加霜。在最初的狂奔過后,受了重傷但并不驚慌的野獸會放慢腳步;但遭到驚嚇和追趕的獵物卻會以驚人的速度狂奔,翻山越嶺,直到逃出足夠遠才會停下。
也就是說,她至少有半個鐘頭的時間。她拔下一片草葉,咬在牙齒之間,再次陷入沉思,記憶也隨之再次浮現。
十二天后,她回到布洛克萊昂森林,獵魔人已能起身走動了。他步履蹣跚,走路時略微拖著一條腿,但的確能走路了。米爾瓦并不吃驚——她相信這片森林的泉水和柯尼海拉藤的神奇療效。她相信艾格萊絲的醫術,還曾數次見證受傷的樹精以驚人的速度康復。至于獵魔人擁有超凡抵抗力與忍耐力的傳聞,顯然也并非完全的虛構。
回到布洛克萊昂森林,她卻沒直接去科爾·瑟萊,盡管樹精們暗示她,格溫布雷德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她余怒未消,所以故意拖延時間,希望借此理清自己的思路。她護送松鼠黨返回了營地。她事無巨細地講述路上的事,并提醒樹精們,人類打算封鎖緞帶河方向的森林邊境。直到她們第三次催促,米爾瓦才洗了澡,換身衣服,去了獵魔人那里。
他在林間空地邊緣的幾棵雪松下等她。他來回踱步,不時蹲下身子,然后猛然躍起。艾格萊絲顯然囑咐過他,要他多加鍛煉。
“有什么消息?”打過招呼后,獵魔人立刻問道。他語氣冰冷,但這騙不了她。
“戰爭似乎要結束了,”她聳聳肩,“聽說尼弗迦德人已經摧毀了萊里亞和亞甸的軍隊。維登已經投降,泰莫利亞國王也和尼弗迦德皇帝達成了協議。百花之谷的精靈建立了自己的王國,但泰莫利亞和瑞達尼亞的松鼠黨并沒有加入他們。他們還在戰斗……”
“我想問的不是這些。”
“是嗎?”她裝出吃驚的樣子,“哦,我懂了。好吧,按你的要求,我順道去了趟多里安,雖然這樣我得繞很遠的路,而現在每條大路都很危險……”
她頓了頓,伸了個懶腰。這次他沒開口催促。
“那位柯德林格,”她再次開口道,“你要我拜訪的人,是你朋友?”
獵魔人的表情毫無變化,但米爾瓦知道,他已經明白了。
“不。不是。”
“那就好,”她輕松地續道,“因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他跟他的房子一起被燒成了灰,殘存下來的只有煙囪和半堵正墻。多里安城里謠言四起:有人說柯德林格沾染了黑魔法,跟魔鬼立下契約,于是魔鬼用火焰吞噬了他。還有人說他像平時一樣,插手了不該插手的事,結果惹惱了某些人,因此被殺,對方為消滅證據,把屋子燒了個精光。你的看法呢?”
她沒得到回答,也沒在獵魔人蒼白的臉上看到任何表情。于是她繼續說下去,語氣仍舊惡毒而傲慢。
“有趣的是,那場大火發生在七月的第一個新月之夜,與仙尼德島騷亂恰好是同一晚。就像是有人猜到柯德林格知道某些內情,希望他徹底閉嘴。你怎么看?哦,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會說。你想保持沉默,那就讓我告訴你吧:你的做法很危險,這些打探和詢問也一樣。也許有人希望除柯德林格之外的人也能永遠閉嘴。這就是我的看法。”
“你說得對。”過了一會兒,他才答道,“請原諒我。我讓你身處險境了。這么危險的工作不適合……”
“你是說,不適合女人?”她說著,猛地轉過頭去,將尚未干透的長發從肩頭甩開,“這就是你想說的?突然又開始扮演紳士了?我也許是沒法站著撒尿,但我外套的襯里是狼皮,不是兔毛!你根本不了解我,所以別以為我是膽小鬼!”
“我了解你,”他用鎮定的語氣輕聲回答,對她憤怒的語調和抬高的嗓門全無反應,“你是米爾瓦。你帶領松鼠黨來布洛克萊昂避難,讓他們免于被俘。我欣賞你的勇氣。但我魯莽又自私地讓你為我涉險……”
“你真是個傻瓜!”她語氣尖銳地打斷他,“與其擔心我,倒不如擔心你自己。擔心擔心那個小女孩吧!”
她輕蔑地笑了笑。因為這一次,他的臉色變了。她故意沉默下來,等待他的追問。
“你都知道些什么?”他終于開口,“又是從誰口中聽說的?”
“你有你的柯德林格,”她哼了一聲,驕傲地抬起頭,“我也有我的聯絡人。都是耳聰目明之人。”
“告訴我吧,米爾瓦。拜托。”
“仙尼德島事件過后,”停頓片刻,她開始講述,“動亂四起。他們開始追捕叛徒,尤其是支持尼弗迦德人的巫師。有些人被捕,另一些消失得無影無蹤。再蠢的人也能猜出他們逃去了哪兒,又躲藏在誰的羽翼之下。但他們追捕的不只是巫師和叛徒。著名的法歐提亞納率領一支松鼠黨突擊隊,協助了仙尼德島上那些叛變的巫師,所以他也遭到通緝。國王們頒布命令,要求拷打并審問每個俘獲的精靈,以找出法歐提亞納的突擊隊的下落。”
“誰是法歐提亞納?”
“一個精靈,松鼠黨的一員。他是少有的幾個讓人類恨之入骨的精靈。他們拿出重金懸賞他的腦袋。他們還在找另一個人——當時在仙尼德島上的某個尼弗迦德騎士。還有……”
“繼續說。”
“告密者在打聽一個獵魔人,名號是‘利維亞的杰洛特’,還有個名叫希瑞菈的女孩。這兩人必須活捉。若有人捉到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絕不能傷害你們一根頭發,女孩的裙子也不能少一顆紐扣,否則以死論處。哦!他們這么關心你的健康,肯定是很重視你……”
看到他的表情,她立刻閉了嘴:他那不尋常的鎮定消失了。她這才明白,這番話終于讓他開始擔心了——但他擔心的并非自己的性命。她莫名地有些羞愧。
“好吧,他們的追捕是徒勞的。”她放低聲音,嘴角的笑容只帶著些微諷刺,“你安然無恙地待在布洛克萊昂,他們也沒能活捉那女孩。他們在仙尼德島的亂石堆,也就是坍塌的魔法高塔里尋找時……嘿,你怎么回事?”
獵魔人的身體搖晃幾下,背靠一棵雪松,重重地坐了下來。米爾瓦后退幾步。他本就蒼白的臉上又泛起一陣慘白,叫她嚇了一跳。
“艾格萊絲!茜爾莎!法芙!快過來!該死的,他要暈過去了!喂,你!”
“別叫她們……我沒事。繼續說吧。我想知道……”
米爾瓦突然明白了。
“他們在廢墟里什么都沒找到!”她大聲說道,只覺自己也開始臉色發白,“什么都沒有!雖然他們檢查了每一塊石頭,還施展了咒語,可還是找不到……”
她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揮手示意樹精們不用過來。她抓住獵魔人的雙肩,朝他俯下身,長發落在他蒼白的臉上。
“你誤會了。”她匆忙又語無倫次地說著,在混亂的腦海里費力地尋找合適的字句,“我的意思是——你誤解了我的話。因為我……我怎么知道她是那么……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說,那個女孩……他們沒能找到她,因為她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那個巫師一樣。原諒我。”
他沒有答話,只是轉過頭去。米爾瓦咬住嘴唇,攥緊拳頭。
“三天后,我將離開布洛克萊昂。”長得可怕的沉默過后,她輕聲說,“我得等月虧再持續幾天,夜色再暗一些。我會在十天內回來,也許更快。應該就在八月的最初幾天,收獲節結束后不久。不用擔心,我會謹慎行事,但也會查清一切。只要有人知道那女孩的事,我就能打聽到。”
“謝謝你,米爾瓦。”
“我們十天內會再見面……格溫布雷德。”
“叫我杰洛特吧。”他伸出一只手,而她不假思索地握緊了它。
“我叫瑪利亞·巴林。”
他點點頭,臉上浮出一絲笑容,以示由衷的感謝。她知道,他很感激她。
“千萬小心。問問題時,當心別問錯了人。”
“不用替我操心。”
“你的聯絡人……你信任他們嗎?”
“我不信任任何人。”
“獵魔人在布洛克萊昂森林,和樹精在一起。”
“跟我想的一樣。”迪杰斯特拉將雙臂交疊在胸前,“不過,能確認一下總是好的。”
他沉默下來。倫內普舔舔嘴唇,耐心等待。
“是啊,能確認一下總是好的。”瑞達尼亞王國情報機構的首腦思忖著說,語氣像在自言自語,“能確認當然是好的。如果葉妮芙也跟他一起就好了……倫內普,他身邊沒跟著女術士吧?”
“您說什么?”密探吃了一驚,“沒有,大人。沒有女術士。您的命令是?如果您希望活捉他,我就把他引出布洛克萊昂。如果您更想要他的命……”
“倫內普,”迪杰斯特拉用冰冷的淡藍色雙眼看向手下的密探,“別熱心過頭了。干我們這一行,獻殷勤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反而容易引起疑心。”
“閣下,”倫內普的臉色有些發白,“我只是……”
“我知道。你只想問我有什么命令。好吧,聽著:別管那個獵魔人了。”
“遵命,閣下。那……米爾瓦呢?”
“也不用管她。暫時不用。”
“遵命,閣下。我可以告退了嗎?”
“可以了。”
密探輕手輕腳走出房間,小心翼翼地關上橡木門。迪杰斯特拉沉默了好一會兒,看著面前堆積如山的地圖、信函、告發文件、審訊報告,以及死刑判決書。
“奧里!”
他的秘書抬起頭,清了清嗓子,但什么也沒說。
“獵魔人在布洛克萊昂。”
奧里·魯文又清清嗓子,不由自主地瞥向桌下,看著密探頭子的雙腿。迪杰斯特拉察覺到他的目光。
“沒錯。我不會就這么放過他。”他惡狠狠地說,“他讓我整整兩個星期沒法走路。他讓我在菲麗芭面前丟人現眼,讓我像狗一樣嗚嗚叫著哀求她施法,以免我變成瘸子。我只恨自己低估了他。更可恨的是,我不能親手剝了那個獵魔人的皮!我沒這個時間。而我又不能叫手下人去解決我的私人恩怨!奧里,我沒說錯吧?”
“咳……”
“別嘟嘟囔囔的。我知道。唉,真他媽見鬼,權力太能誘惑人了!它總在哄騙你,誘使你去利用它!擁有權力時,忘記原則簡直太容易了!但你忘記一次,就會有下一次……菲麗芭·艾哈特還在蒙特卡沃嗎?”
“還在。”
“快拿羽毛筆和墨水,我要口述一封信給她。這就開始……見鬼,我沒法集中精神。那吵吵鬧鬧的是怎么回事,奧里?廣場上在搞什么?”
“一群學生正往尼弗迦德使節的住處丟石塊。是我們掏錢讓他們這么干的,咳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哦,好吧。把窗戶關上。明天你再叫那幫小子往矮人吉安卡迪的銀行丟石頭。他拒絕向我透露某些賬戶的細節。”
“吉安卡迪,咳咳,給軍用基金捐了一大筆錢。”
“哈。那就讓他們往沒捐款的銀行丟石頭。”
“可是,所有銀行都捐了。”
“嗐,你怎么這么掃興,奧里。我說,你寫。‘心愛的菲,我心中的太陽……’該死,我總忘。換張新信紙。準備好沒?”
“好了,咳咳。”
“‘親愛的菲麗芭。特莉絲·梅利葛德女士肯定在為她從仙尼德島送到布洛克萊昂的獵魔人擔憂。她對此守口如瓶,連我也不肯相告,這讓我十分傷心。不過請她放心:獵魔人目前狀況良好。他甚至從布洛克萊昂派出一位女性使者,讓她尋找希瑞菈公主的下落——也就是你很感興趣的那位年輕女孩。我們的好朋友杰洛特顯然還不知道,希瑞菈眼下正在尼弗迦德,為她和恩希爾皇帝的婚禮做準備。獵魔人在布洛克萊昂森林一定心急如焚,所以我會竭盡所能,確保這消息傳到他耳中。’你都寫下來了?”
“咳咳……‘傳到他耳中’。”
“另起一段!‘令我困惑的是……’奧里,擦干凈你那該死的筆!這信是寫給菲麗芭的,不是寫給王家議會的。信紙必須整潔!另起一段。‘令我困惑的是,那位獵魔人為什么不聯系葉妮芙呢?我不相信他的熱情——他那近乎癡迷的熱情——會突然消失,無論他是否了解葉妮芙的政治傾向。另一方面,把希瑞菈交給恩希爾的人真是葉妮芙嗎?如果有證據能證明這一點,我會很樂意轉告給獵魔人的。這樣問題就解決了,那位背信棄義的黑發美人必將終日坐立不安。獵魔人不喜歡任何人碰那小女孩,阿爾托·特拉諾瓦在仙尼德島的遭遇證明了這一點。菲,我很樂意相信你沒有任何葉妮芙背叛的證據,也不知道她藏在哪兒。如果我發現這是你向我隱瞞的又一個秘密,我會非常非常傷心的,因為我從不向你隱瞞什么……’奧里,你在偷笑個啥?”
“啊?咳咳,我沒笑。”
“接著寫!‘我從不向你隱瞞什么,菲,而且我期待能得到同樣的回報。致以最深的敬意。’把信拿給我,我來簽名。”
奧里·魯文將細沙撒在信紙上。迪杰斯特拉靠向椅背,雙手交扣放在大肚子上,擺弄著自己的大拇指。
“那個米爾瓦,獵魔人的間諜,”他問,“關于她,你都知道些什么?”
“她最近一直,咳咳,”秘書咳嗽著說,“護送被泰莫利亞軍擊敗的殘余松鼠黨逃去布洛克萊昂森林。她幫精靈擺脫追捕,避開陷阱,讓他們休養生息,重組突擊隊……”
“這些事人人都知道,不用你再廢話了。”迪杰斯特拉插嘴道,“我很清楚米爾瓦都做了些什么,并且總有一天會加以利用,不然我早把她的事透露給泰莫利亞人了。關于米爾瓦——我是說她這個人——你有什么能告訴我的?”
“她來自上索登某個偏僻的村莊,真名叫瑪利亞·巴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米爾瓦是樹精給她的昵稱。在上古語里,意思是……”
“紅赤鳶。”迪杰斯特拉打斷他,“我知道。”
“她家祖祖輩輩都是獵人,是林地居民,在森林里如魚得水。她哥哥在她小時就被一頭麋鹿踩死了,她的打獵技巧是她父親老巴林親手教的。老巴林過世之后,她媽改嫁了。咳咳……瑪利亞跟繼父相處不來,于是離家出走。我沒記錯的話,當時她十六歲。她去了北方,以打獵為生,不過領主們的獵場看守人也沒讓她好過,他們把她當作合法的獵物,不斷追捕她。所以她才會去布洛克萊昂森林偷獵,也正是在那兒,咳咳,樹精們抓住了她。”
“但她們沒殺她,反而接納了她。”迪杰斯特拉喃喃道,“或者說,收養了她……而她也回報了她們的好意。她跟布洛克萊昂的老巫婆——銀眼艾思娜——聯手。瑪利亞·巴林已死,取而代之的是米爾瓦……維登和凱拉克聯合組建的人類遠征隊已經失敗幾次來著?三次?”
“咳咳……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四次……”奧里·魯文總是希望自己沒記錯,事實上,他的記憶從不出錯。“總數大約一百人,我是指瘋狂獵捕樹精的人。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發覺事有蹊蹺,因為米爾瓦時不時會救下某人的命,而獲救的人都對她的勇氣贊不絕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直到維登發起第四次遠征,才有人明白過來。‘為什么?’那人突然喊道,咳咳,‘那個幫助人類對付樹精的向導,為什么每次戰斗都毫發無傷?’于是真相大白。那位向導的確會給他們帶路。只不過是帶他們走向陷阱,走向樹精的埋伏圈……”
迪杰斯特拉把一份審訊報告推向桌角,因為那張羊皮紙依然散發著拷問室的臭味。
“于是,”他總結道,“米爾瓦躲進布洛克萊昂森林,像晨霧一樣消失不見。直到現在,維登都很難再找到自愿討伐樹精的人。老艾思娜與年輕紅赤鳶的手段相當奏效。她們還好意思抱怨,說什么骯臟的手段都是我們人類發明的。換句話說……”
“咳咳。”奧里·魯文咳嗽起來,迪杰斯特拉的欲言又止讓他很吃驚。
“換句話說,她們也開始跟我們學習了。”密探頭子冷冷地說,低頭看向那些告發文件、審訊報告和死刑判決書。
在那頭公鹿中箭的位置附近,米爾瓦沒找到任何血跡,不由開始擔心。她突然想到,就在她射出箭矢的一剎那,鹿跳了起來。無論它的蹄子有沒有離開地面,結果都一樣。它的身子移動了,所以箭很可能射中了它的肚子。米爾瓦咒罵起來。射中獵物的肚子是獵手的恥辱!哦,光是想到這種可能性,她就滿心沮喪。
她飛快地跑向山坡,在黑刺莓叢、苔蘚和蕨類植物間仔細搜尋。她在尋找她的箭。箭頭有四道刃,鋒利得足能刮掉胳膊上的汗毛。從五十步開外射出的箭,肯定穿透了那只野獸的身體。
她終于找到了箭,于是松了口氣,并朝地上吐了三口唾沫以祛除厄運。沒必要擔心了:情況比她想象的好得多。箭上沾的并非胃里那種黏稠而惡臭的食物殘渣,也非肺里帶著泡沫的亮粉色血液。覆蓋箭桿的是暗紅色的黏稠鮮血。這支箭穿透了心臟。這下米爾瓦不用再放輕腳步,也不必長途跋涉了。那頭鹿肯定正躺在距這林間空地不到一百步的某片樹叢里,鮮血會標出它的位置。由于被射穿了心臟,它走不出幾步就會開始流血,而她的眼睛不會漏掉這些。
剛走了十幾步,她便跟上了血跡,同時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緒當中。
她遵守了對獵魔人的承諾。收獲節后第五天——也就是新月后第五天——她回到了布洛克萊昂。對人類而言,收獲節意味著八月的開始,而對精靈來說,那一天是一年里第七個,也是倒數第二個神圣之日。
破曉時分,她帶著五個精靈橫渡緞帶河。她帶領的突擊隊原先有九名騎手,但來自布魯格的士兵從始至終尾隨在后。距河邊還有三弗隆時,追兵依然窮追不舍,不過等他們到達緞帶河邊,布洛克萊昂森林在對岸的晨霧中若隱若現,士兵們便停下了腳步。人類害怕布洛克萊昂森林,這一點救了突擊隊的命。盡管疲憊不堪又傷痕累累,他們還是成功地過了河。只是并非每個人都有如此好運。
她為獵魔人帶來了消息,卻又以為他仍留在科爾·瑟萊。她本打算好好睡一覺,等到中午再去見他,所以看到獵魔人像幽靈一樣鉆出迷霧時,她吃了一驚。他一言不發地坐到她身旁,看著她把毛毯鋪到一堆樹枝上,做成一張臨時床鋪。
“你可真心急啊,獵魔人。”她嘲笑道,“我正準備睡覺呢。我騎了一天一夜的馬,屁股都沒知覺了。我的褲子也濕透了,因為我們一大早就在濕地里趕路,活像一群野狼……”
“拜托,你打聽到消息了嗎?”
“打聽到了。”她哼了一聲,解開靴帶,脫下又濕又黏的靴子,“沒費多少力氣,因為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事。你那小女孩原來是位大人物,你早該告訴我的!我還以為她只是你的養女,一個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流浪兒,一個家破人亡的孤兒。可她的真實身份呢?居然是辛特拉的公主!好吧!也許你是個隱姓埋名的王子?”
“快告訴我吧。”
“國王們抓不到她了,因為你的希瑞菈從仙尼德島逃到了尼弗迦德:也許是叛變的巫師帶她過去的。恩希爾皇帝給她搞了場盛大的歡迎禮。你知道嗎?聽說他正在考慮迎娶她。現在,讓我休息吧。如果你想說話,可以等我醒了再談。”
獵魔人一言不發。米爾瓦把濕透的靴子掛在一根叉狀樹枝上,等到太陽升起,陽光會照到那個位置。她又扯了扯自己的腰帶。
“我要脫衣服了,”她語帶不快,“你怎么還賴著不走?這消息再好不過了,不是嗎?你現在安全了,沒人打聽你的事,探子對你失去了興趣。你的小丫頭也逃出了國王們的魔掌,眼看就要當上皇后……”
“你的消息可靠嗎?”
“眼下什么都沒準兒。”她坐在樹枝床上,打了個呵欠,“只有太陽每天一定會由東向西跨過天空。不過人們確實對尼弗迦德皇帝和辛特拉公主的事津津樂道。這都成街頭巷尾的首選話題了。”
“他們干嗎這么感興趣?”
“你真不知道?據說她會把屬于自己的一大片土地送給恩希爾作嫁妝!不光是辛特拉,還有雅魯加河這邊的土地!哈,她會成為我的女王,因為我來自上索登,而整個上下索登都是她的采邑!所以嘛,如果我在她的森林里射死一頭鹿,然后被人抓住,我會被下令送上絞架……唉,這個世界真是爛透了!見鬼,我都快睜不開眼了……”
“再回答我一個問題。他們有沒有抓住哪個女術士——我是說,有沒有抓住叛變那方的什么人?”
“沒有。不過聽說有個女術士自殺了。就在溫格堡失陷、科德溫軍隊進入亞甸后不久。毫無疑問,她不是出于自責,就是擔心遭到拷問……”
“你帶來的突擊隊有幾匹無主的馬,那些精靈能分一匹給我嗎?”
“哦,我懂了,你很著急。”她嘟囔著,把自己裹進毛毯,“我想我知道你打算去哪兒……”
米爾瓦停了下來,吃驚地看著他的表情,陷入沉默。她這才發現,自己帶來的消息并不令人愉快。她發現自己根本不明白,一點兒都不明白。突然間,她莫名地想要坐到他身邊,提出一連串問題,聆聽他的回答,好對他多了解一點兒,或許再給他提些建議……她忙用指節揉了揉眼角。我累壞了,她心想,死神整個晚上都和我如影隨形。我必須休息。話說回來,我干嗎在乎他的悲傷與擔憂?他對我重要嗎?那個小丫頭對我重要嗎?讓他倆見鬼去吧!真該死,這些念頭快讓我睡不著了……
獵魔人站起身。
“那些精靈會分一匹馬給我嗎?”他重復道。
“想要哪匹就牽走吧。”過了一會兒,她才回答,“但別讓他們瞧見你。我們在淺灘那邊死了好幾個人……別碰那匹黑馬,它是我的……你還在等什么?”
“多謝你的幫助。多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
她沒答話。
“我欠你一份情。我該怎么報答你呢?”
“你說報答?趕緊滾出我的視線就是報答!”她大吼著,用一邊手肘支起身子,用力扯了扯毛毯,“我……我得睡了!牽一匹馬……然后走吧……去尼弗迦德,去地獄,見你的鬼去吧。對我來說沒什么分別!快滾,別再煩我了!”
“我會償還這筆債的。”他輕聲說,“我不會忘記。也許有一天,你會需要幫助,需要支持,或者可以倚靠的肩膀。到那時,在夜里呼喚我的名字吧。我會來的。”
公鹿倒在山坡邊緣蔓生的蕨類植物間,扭曲的脖子貼著被泉水浸軟的泥土,呆滯的眼睛注視著天空。米爾瓦看到,幾只碩大的虱子正在淡棕色的鹿腹上吸血。
“你們這些害蟲,去別處吸血吧,”她嘟囔著卷起袖子,抽出一把刀,“因為這血要變冷了。”她老練而迅速地切開從胸骨到肛門的鹿皮,再將刀刃沿生殖器靈巧地轉了一圈。她小心翼翼地分開脂肪層,手肘沾上了飛濺的鮮血。她切斷食道,扯出內臟,然后切開胃、膽和膀胱,尋找胃石。她并不相信胃石所謂的神奇功效,但這世上有的是傻瓜相信,而且他們愿意為此付出一大筆錢。
她抬起死鹿,放到附近的一根原木上,讓剖開的肚腹對著地面,以便清空血液。她用一叢蕨類植物擦了擦雙手,在獵物旁邊坐下。
“你這著魔又犯傻的獵魔人,”她輕聲說道,目光轉向高逾百尺的松墻樹冠,“居然要去尼弗迦德接你的小丫頭,要去熊熊燃燒的世界盡頭,卻沒想過帶上吃的。我知道你是為她而活,可你自己首先總得活下去吧。”
松林不予置評,更沒打斷她的獨白。
“要我說,”米爾瓦用刀子刮走指甲縫里的血跡,“想接回那個小女孩,你連一丁點兒機會都沒有。你連雅魯加河都到不了,更別提尼弗迦德了。我甚至覺得你都到不了索登。我說你死定了。這命運就寫在你兇狠的表情上,也寫在你可怕的眼神里。死亡會追上你,瘋狂的獵魔人,早晚會追上你。不過多虧這頭小鹿,至少你不會死于饑餓。也許它的肉不算多,但聊勝于無嘛。這就是我的看法。”
看到尼弗迦德使節走進覲見室,迪杰斯特拉暗自嘆了口氣。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恩希爾·瓦·恩瑞斯皇帝的大使,慣以書面語言進行對話,愛用浮夸而又生僻、只有外交官和學者才能理解的辭藻點綴自己的詞句。迪杰斯特拉曾在牛堡學院就讀,盡管沒獲得文學碩士學位,但他對那些華而不實的學術黑話也算略知一二。只是他不愿意使用那種詞匯,因為他痛恨炫耀和任何形式的矯揉造作。
“你好啊,大使閣下。”
“迪杰斯特拉大人。”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哦,請原諒。也許我該說公爵閣下?或者攝政王殿下?還是國務大臣閣下?說實話,如今這些頭銜就像冰雹一樣紛紛落在您身上,我真不知該如何稱呼您才不會違反外交禮節。”
“何不叫我‘國王陛下’?”迪杰斯特拉用謙遜的語氣回答,“看來您也是明白人,大使閣下,知道誰掌握了宮廷誰就是國王。大概您也曉得,只要我喊聲:‘跳!’整個崔托格宮廷都會問:‘跳多高?’”
大使知道,雖然迪杰斯特拉有些夸大其詞,但也不算夸張得過分。拉多維德王子年紀還小,海德薇格王后因丈夫的慘死而心煩意亂,貴族們則出于恐懼、震驚和想法上的分歧,分成了不同派系。瑞達尼亞實際上的統治者正是迪杰斯特拉。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得到他想要的任何頭銜,但他顯然無意這么做。
“大人,您越過外務大臣,”過了一會兒,大使說道,“親自召見我。在下何德何能,竟有如此榮幸?”
“外務大臣,”迪杰斯特拉看著天花板說,“由于身體欠佳,已經遞交了辭呈。”
大使嚴肅地點點頭。他很清楚,外務大臣正在地牢里受苦。見識了審訊中展示的種種刑具之后,懦弱又愚蠢的外務大臣肯定早就坦白了自己與尼弗迦德情報機構串通的一切。他知道,瓦提爾·德·李道克斯——帝國情報機構的首腦——在這國家建立的關系網已被搗毀,而此時此刻,那張網的每根線都捏在迪杰斯特拉手中。大使也知道,這些線都指向他本人。但他有豁免權和外交禮儀的保護,所以可以把這場戲演到底。具體來說,他必須遵循瓦提爾和帝國特殊部隊負責人史提芬·史凱倫發來的那些內容古怪的加密指令。
“由于他的繼任者尚未指定,”迪杰斯特拉續道,“這件苦差事只能由我來做了:我要通知您,瑞達尼亞王國已經認定您為‘不受歡迎者’。”
大使鞠了一躬。
“我要遺憾地聲明,”大使道,“導致你我兩國陷入不信任的這些事件,究其根源,其實與瑞達尼亞王國及尼弗迦德帝國沒有絲毫關系。帝國并沒有采取任何針對瑞達尼亞的敵對行為。”
“所以,在雅魯加河口和史凱利格群島封鎖我們的船和貨物只是意外?為松鼠黨提供武器和支持同樣也是意外嘍?”
“您這就是含沙射影了。”
“那在維登和辛特拉集結的帝國軍隊呢?武裝匪幫對索登和布魯格的洗劫呢?閣下,索登和布魯格在泰莫利亞保護之下,而泰莫利亞是我們的盟友,也就是說,攻擊泰莫利亞就是攻擊我們。除此之外,還有些事與瑞達尼亞有直接關系——我是指仙尼德島的叛亂和刺殺維茲米爾王的罪惡行徑。尼弗迦德帝國在這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值得質疑。”
“關于仙尼德島事件,”大使伸開雙臂,“我無權發表意見。恩希爾·瓦·恩瑞斯皇帝陛下對巫師間的內訌毫不知情。我要遺憾地表示,由于某些敵對性的傳聞,我們的抗議始終得不到應有的重視。而且我敢說,這些傳聞是在瑞達尼亞王國當權者的支持下散播的。”
“您的抗議簡直令我震驚。”迪杰斯特拉微微一笑,“說起來,自打你們在仙尼德島綁架了辛特拉公主,皇帝陛下就對她身在尼弗迦德宮廷的事實毫無掩飾之意。”
“是辛特拉的‘女王’希瑞菈。”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糾正他的用詞,“而且她并非遭到綁架,她是去帝國尋求庇護的。這事和仙尼德島事件毫無關聯。”
“真的?”
“仙尼德島事件,”大使神情嚴肅地續道,“令皇帝陛下十分震驚。維茲米爾國王遭受瘋漢謀殺的慘劇也令他由衷地憤怒。然而,在普羅大眾間散播的惡毒流言更加令人憤慨,甚至有謠言說,這些罪行的背后不乏帝國的煽動。”
“依我看,只要逮捕煽動者,”迪杰斯特拉慢吞吞地說,“流言就會不攻自破,而他們落網并接受正義的制裁也只是時間問題。”
“正義乃王國之根基,”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嚴肅地附和道,“而惡行必將遭到懲戒。我相信,這也是皇帝陛下的意愿。”
“皇帝陛下有能力實現這個意愿。”迪杰斯特拉雙手抱胸,漫不經心地指出,“反叛者的領袖之一,女術士艾妮德·安·葛麗娜,又名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如今正在多爾·布雷坦納扮演精靈傀儡國的女王角色,而你們的皇帝居然支持她。”
“即便是皇帝陛下,”大使動作僵硬地鞠了一躬,“也無權干涉多爾·布雷坦納的事務:因為周邊王國都已承認,它是個獨立的王國。”
“但瑞達尼亞除外。對瑞達尼亞而言,多爾·布雷坦納仍是亞甸王國的一部分。你們和精靈以及科德溫聯手瓜分了亞甸,萊里亞更是連一塊石頭都沒剩下。你們將這些王國從世界地圖上迅速抹去,動作還真是夠快啊,大使閣下。不過眼下的時間和場合不適合討論這些。就讓法蘭茜絲卡·芬達貝暫且扮演女王吧——她會得到應有的懲罰的。可其他反叛者,尤其是謀害維茲米爾王的刺客呢?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茲和溫格堡的葉妮芙呢?我們有理由相信,仙尼德島叛亂以失敗告終之后,他們都逃去了尼弗迦德。”
“我向你保證,事實并非如此。”大使抬起頭,“即使果真如此,他們也無法逃脫懲罰。”
“他們損害的并非你們的利益,因此是否懲罰他們也不該由你們決定。只要把這些罪犯交給我們,恩希爾皇帝就能證明他的正義——畢竟,正義乃王國之根基。”
“沒人能否認這個要求的合理性。”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裝出一臉尷尬的笑容承認道,“但是首先,這些人并不在帝國境內。其次,就算他們真的踏入帝國的領土,也還有另一重麻煩存在。引渡的執行應以法律判斷為基準,而是否引渡則要由帝國議會決定。請記住,大人,提出斷交代表著敵意,會讓議會在投票時更傾向于尋求庇護的個人,而非懷有敵意的王國。在這種情況下,還想讓議會同意引渡,那可是史無前例的事……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先例。”
“我沒聽懂。”
“如果瑞達尼亞王國愿意將一名被逮捕的普通罪犯——同時他也是帝國的臣民——交給皇帝陛下,那么皇帝陛下和他的議會就有理由報答貴國的善意之舉了。”
迪杰斯特拉沉默良久,表情既像在思考,又像是在打瞌睡。
“你們想要誰?”
“那個罪犯的名字是……”大使裝出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最后,他打開山羊革公文包,尋找著文件。“請原諒,記憶是靠不住的。在這兒。他的名字是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他有重罪在身。罪名包括謀殺、擅離職守、強奸、盜竊和偽造文件。為了躲避皇帝的怒火,他逃到了國外。”
“逃到瑞達尼亞?挑的地方真夠遠的。”
“大人,”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微笑著說,“說到底,您的目光也不會局限在瑞達尼亞王國內嘛。我毫不懷疑,一旦那個罪犯在您的某個同盟國落網,您立刻會從您為數眾多的……朋友那里得知相關的信息。”
“你說那個惡棍叫什么來著?”
“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愛普·契拉克。”
迪杰斯特拉再度沉默,裝作在記憶中搜尋的樣子。
“沒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被捕的罪犯里沒人叫這個名字。”
“真的?”
“很遺憾,我在這方面的記憶向來靠得住,大使閣下。”
“的確令人遺憾,”希拉德·費茲-奧耶斯泰蘭冷冷地回答,“尤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一來,相互引渡罪犯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我就不再叨擾大人您了。愿您身體康健,鴻運當頭。”
“您也一樣。再會了,大使閣下。”
大使又行了幾次繁復而正式的鞠躬禮,轉身離開。
“吻我的屁股去吧,你這狡猾的老魔鬼。”迪杰斯特拉交疊雙臂,嘀咕道,“奧里!”
秘書從門簾后鉆了出來,他強忍著咳嗽,臉色憋得通紅。
“菲麗芭還在蒙特卡沃嗎?”
“是的,咳咳。勞克斯-安蒂列女士、梅利葛德女士和梅茲女士也跟她在一起。”
“戰爭一兩天內就會爆發,雅魯加河邊境很快就會化作火海,她們卻還藏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城堡里!拿支筆來,開始寫。‘我心愛的菲……’哦,見鬼!”
“我寫的是,‘親愛的菲麗芭’。”
“很好。繼續。‘你們或許想知道,那個戴著羽翼頭盔,在仙尼德島神秘出現又神秘消失的怪人,名叫卡西爾·莫瓦·迪弗林,是帝國皇室總管契拉克的兒子。現在看來,要找那怪人的不光是我們,還有瓦提爾·德·李道克斯的情報機構,以及那個狗娘養的……’”
“菲麗芭女士,咳咳,不喜歡這類用詞。我寫的是‘那個無賴’。”
“就這么寫吧,‘以及那個無賴史提芬·史凱倫。你和我同樣清楚,親愛的菲,能讓帝國情報機構如此疲于奔命的,只可能是當真惹火了恩希爾的密探和使節——他們沒能執行皇帝的命令,或者干脆背叛了他。但這一來,情況就有些蹊蹺了,因為我們相當確信,那個卡西爾接受的命令應該是抓捕希瑞菈公主,并將她送去尼弗迦德帝國。’
“另起一段。‘我當初有些猜想,如今已經得到充分的證據支撐。由此我還得出了一些驚人卻又合理的推論。這些我很想跟你當面談談。致以我最深的敬意。’”
米爾瓦騎著馬,跟隨鴉群向南行進,先是沿著緞帶河的河岸經過焦樹樁,過河后又穿過峽谷。峽谷地面泥濘松軟,長滿了柔軟的亮綠色苔蘚。她覺得,獵魔人不如她了解周邊地形,也就不會冒險踏上人類控制的對面河岸。她選擇在河道轉向布洛克萊昂森林的位置就近渡河,因此有希望在希恩·特雷斯瀑布區域追上他。假如她一刻不停地趕路,甚至有可能比他先到。
蒼頭燕雀鳴叫的征兆果然應驗了。南方的天空烏云密布,空氣變得沉重起來,蚊子和馬蠅更是格外惱人。
騎馬進入濕地時——這里長著濃密的榛樹,樹上結著青色的榛子,還有沒有葉片、略帶黑色的鼠李叢——她感覺到其他人的存在。她不是聽到,而是感覺到的。因此對方肯定是精靈。
她勒住馬,好讓藏在樹叢間的弓手看清她的臉。她屏住呼吸,暗自希望不要碰上幾個急性子精靈。
一只蒼蠅嗡嗡叫,盤旋在搭在馬背的死鹿上方。
一陣沙沙聲,然后是輕柔的呼哨。她回以一聲呼哨。直到松鼠黨無聲無息地鉆出樹叢,米爾瓦才松了口氣。她認識這些精靈。他們屬于柯因內克·達·瑞奧的突擊隊。
“Hael,”她翻身下馬,“Que′ss va?”
“Ne′ss,”一個她不記得名字的精靈冷冷地回答,“Cáemm.”
其他精靈正在附近的空地扎營,至少三十人,遠遠超過柯因內克突擊隊原本的人數。這讓米爾瓦吃了一驚,因為在眼下,突擊隊的規模想不縮水都難,更別提擴張了。別的突擊隊往往是群傷痕累累、緊張兮兮的流浪漢,幾乎連馬背都坐不穩,但這支明顯不一樣。
“Ceád,柯因內克。”她向走來的突擊隊指揮官打個招呼。
“Ceádmil, sor′ca.”
Sor′ca的意思是“小妹妹”。與她關系友好,又希望表達敬意和好感的精靈都這么稱呼她,而且他們的確比她年長許多。起初,精靈稱她為Dh′oine,也就是“人類”。自從她開始定期幫助精靈,他們就改稱她為Aen Woedbeanna,“林中女子”。對她的了解再加深些,他們開始效仿樹精,稱她為米爾瓦,或者“紅赤鳶”。米爾瓦會把真名透露給最親近的人,并會得到類似的回應,但這一點對精靈不適用——他們會把瑪利亞念成“米爾亞”,同時皺著眉頭,好像在他們的語言里,這幾個音節帶有負面含意似的,然后他們又會把稱呼換回Sor′ca。
“你們要去哪兒?”米爾瓦進一步仔細地四下打量,卻沒發現任何受傷或生病的精靈,“去第八里?還是布洛克萊昂?”
“都不去。”
她忍住了,沒再繼續追問。她太了解他們了。光是看到他們那嚴肅的表情,看到他們準備武器與護具時那夸張的鎮定,看到他們無底深淵般的眼睛,就已經足夠了。她知道,他們又要上戰場了。
南方的天空陰云密布,昏暗無光。
“Sor′ca,你又要去哪兒呢?”柯因內克瞥了眼搭在她馬背上的公鹿,微微一笑。
“南邊,”她冷冷地回答,“德瑞斯科特。”
精靈的笑容消失了。
“你打算沿人類那邊的河岸過去?”
“至少到希恩·特雷斯瀑布為止。”她聳聳肩,“到了瀑布區域,我肯定會回布洛克萊昂那邊,因為……”
她聽到馬兒的鼻息聲,于是轉過身。又有一批松鼠黨匯入這支早已異常龐大的突擊隊。米爾瓦更熟悉那幾個新來的精靈。
“席朗!”她低呼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震驚,“托露薇爾!你們怎么來了?我剛把你們送到布洛克萊昂,而且你們……”
“Ess′creasa, sor′ca,”席朗·愛普·迪爾巴嚴肅地說。纏在他頭上的繃帶還在往外滲血。
“我們別無選擇。”托露薇爾用人類的語言重復道。她單手扶鞍,小心翼翼地下了馬,盡量避免碰到用繃帶吊起的另一條胳膊。“有消息來了。現在人手奇缺,我們不能再留在布洛克萊昂。”
“早知道這樣,”米爾瓦噘著嘴說,“我干嗎還費那么多力氣。我就不該在淺灘那兒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消息是昨晚傳來的。”托露薇爾平靜地解釋道,“我們不能……在這種時候,我們不能棄戰友于不顧。我們辦不到。請理解我們,sor′ca.”
天色更暗了。這一次,米爾瓦聽到了遠方響亮的雷鳴。
“別去南邊,sor′ca,”柯因內克·達·瑞奧懇求道,“風暴就要來了。”
“風暴跟我有什么……”她停了口,越發仔細地看著他,“哦!這么說,傳來的是那種消息,對吧?是尼弗迦德人?他們要在索登橫渡雅魯加河?他們要攻打布魯格了?所以你們才要出征?”
對方沒答話。
“沒錯,就像在多爾·安格拉一樣。”她注視著他黑色的雙眼,“尼弗迦德皇帝要你們再次前往人類后方,用火與劍散播混亂。然后他會跟國王們講和,而國王們會殺光你們。你們點燃的火只會燒到你們自己。”
“火焰會凈化你,讓你更加堅定。這是必經的過程。Aenyell′hael, ell′ea, sor′ca?用你們的話講,也就是‘火之洗禮’。”
“我更喜歡另一種火,”米爾瓦解開捆扎公鹿的繩索,把它丟到精靈們的腳下,“會在烤肉叉下劈啪作響的那種。帶上它吧,免得你們行軍時因饑餓倒下。它對我已經沒用了。”
“你不是要去南邊嗎?”
“是啊。”
我要去南邊,她心想,而且要快。我必須警告那個愚蠢的獵魔人。我必須警告他,混亂即將到來。我必須讓他回頭。
“別去,sor′ca.”
“別管我了,柯因內克。”
“風暴正從南方襲來,”精靈說,“大風暴就要來了,還有大火。待在布洛克萊昂吧,sor′ca,別去南邊。你為我們做得夠多了,不需要再多做什么。你沒必要到南邊去,而我們非去不可。Ess′tedd, esse creasa! 我們該出發了。別了。”
周圍的空氣變得格外沉重。
心靈投影法術非常復雜——她們必須手牽手,將思緒聯合起來,同時施法。即便如此,耗費的精力也大得驚人。因為距離同樣驚人。
菲麗芭·艾哈特緊閉的眼皮突突狂跳。特莉絲·梅利葛德氣喘吁吁。凱拉·梅茲寬闊的額頭滿是汗珠。只有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疲憊的跡象。
昏暗的房間突然無比明亮,色彩繽紛的閃光在黑木墻板上舞動。一顆散發著乳白色光芒的球體懸浮在圓桌上空。菲麗芭·艾哈特念完最后一段咒語,光球飛到桌邊十二張座椅之一的上方。光球內出現了模糊的影子。那身影閃爍著微光,投影顯然尚未完全穩定,但它很快變得清晰起來。
“活見鬼了,”凱拉擦了擦額頭,嘟囔道,“尼弗迦德的女術士就沒聽說過魅力靈膏或美容咒嗎?”
“看來是沒有。”特莉絲從嘴角擠出一句,“她們好像也不懂什么叫‘時髦’。”
“還有化妝。”菲麗芭輕聲道,“不過現在,都別說話了。也別盯著她看。我們必須穩定投影,然后歡迎我們的客人。幫我一把,麗塔。”
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重新念誦咒語,又重復一遍菲麗芭的動作。那個身影又閃爍幾下,失去了模糊而不自然的光芒,輪廓和色彩變得更加鮮明。女術士們能看清桌子對面的人影了。特莉絲咬住嘴唇,沖凱拉意味深長地眨眨眼。
投影里的女子面孔蒼白,氣色不佳,雙眼遲鈍而呆板,嘴唇纖薄呈淡藍色,鼻子略帶鉤狀。她戴著一頂古怪的圓錐形帽子,皺巴巴的,缺乏光澤的黑發自柔軟的帽檐垂下。她的黑色長袍十分臃腫,簡直不像樣,肩部的銀絲刺繡磨損嚴重——這更印證了她們對她“缺乏魅力”與“無精打采”的第一印象。刺繡的圖案是星辰圍繞下的一輪半月,這是尼弗迦德女術士身上僅有的裝飾。
菲麗芭·艾哈特站起身,盡量低調地展示著自己的首飾、蕾絲花邊和乳溝。
“艾希蕾女士,”她說,“歡迎來到蒙特卡沃。你愿意接受我們的邀請,令我們受寵若驚。”
“我只是出于好奇。”尼弗迦德女術士用格外愉快而悅耳的嗓音說道,還不由自主正了正帽子。她的手很纖細,上面點綴著黃色的斑點。她的指甲殘缺不齊,顯然是用牙齒咬出來的。
“只是出于好奇,”她重復道,“但對我來說,后果很可能是場災難。我希望你們能作出解釋。”
“我很快就會解釋。”菲麗芭點點頭,朝其他女術士打個手勢,“不過首先,請允許我召喚其他與會者的投影并做個介紹。請你暫且耐心等待。”
女術士們再度手拉手,一同念誦咒語。房間里的空氣發出嗡鳴,仿佛一根繃緊的鐵絲,這時,一團發光的霧氣自天花板飄落,讓房間充斥著閃爍的陰影。脈動的光球懸浮在三張空椅上方,輪廓和形體逐漸清晰。首先出現的是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她身穿青綠色衣裙,低胸領口充滿挑逗意味,碩大的花邊立領襯托著她的發型和鉆石頭冠。在薩賓娜身旁,席兒·德·坦沙維耶在投影的模糊光芒中現出身形,她身穿鑲有珍珠的黑絨長裙,系一條銀狐皮圍脖。尼弗迦德女術士緊張地舔了舔纖薄的嘴唇。
瞧好吧,你這黑老鼠,特莉絲心想。等見到法蘭茜絲卡,你的眼珠子都會掉出來。
法蘭茜絲卡·芬達貝果然沒讓人失望。她穿著華麗的鮮紅色衣裙,發型透出莊嚴與高貴,戴著紅寶石項鏈,天真無邪的雙眼周圍盡是精靈式的挑逗妝容。
“各位女士,”菲麗芭說,“歡迎來到蒙特卡沃城堡。我邀請諸位來到這里,是為商討幾個相當重要的問題。遺憾的是,這次會面只能以投影的方式進行,因為無論時間、距離還是時局,都不允許我們進行面對面的談話。我是菲麗芭·艾哈特,這座城堡的女主人。作為此次會面的發起人與東道主,我將負責為諸位做個介紹。我右手這位是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艾瑞圖薩學院的校長。我左手邊是馬里波的特莉絲·梅利葛德,以及卡瑞亞斯的凱拉·梅茲。接下來這位是阿德·卡萊的薩賓娜·葛麗維希格。來自柯維爾王國克雷伊登的席兒·德·坦沙維耶。法蘭茜絲卡·芬達貝,又名艾妮德·安·葛麗娜,百花之谷目前的女王。最后是來自尼弗迦德帝國維可瓦羅的艾希蕾·瓦·阿納興。現在……”
“現在我要說再見了!”薩賓娜·葛麗維希格用戴滿戒指的手指著法蘭茜絲卡,尖聲說道,“你做得太過火了,菲麗芭!即使是幻象,我也不想跟這該死的精靈坐在同一張桌前!加斯唐宮墻壁和地板上的鮮血還沒褪色呢!而那些血正是她的杰作!她和威戈佛特茲的杰作!”
“我請求你遵守禮儀,”菲麗芭用雙手捏住桌邊,“并保持冷靜。請你聽好我要說的話,僅此而已。等我說完,你們可以自行決定去留。投影純屬自愿,隨時可以中斷。對決定離開的人,我只有一個要求——為這次會面保密。”
“我就知道!”薩賓娜猛地跳了起來,以致身體在一瞬間脫離了投影,“這是一場秘密會議!一次密會!說得直白點兒就是合謀!針對的目標也再明顯不過。菲麗芭,你在嘲笑我們嗎?你要我們向自己的國王和同伴——向你不肯屈尊邀請的人保密,可這兒卻坐著艾妮德·芬達貝,在恩希爾·瓦·恩瑞斯的支持下統治多爾·布雷坦納,并為尼弗迦德提供武裝力量的精靈女王?更夸張的是,這兒居然還有個尼弗迦德的女術士。從什么時候開始,尼弗迦德的巫師不再盲從帝國皇帝了?你說保密?我倒要問你,有什么秘密可保的?她能來這兒,肯定得到了恩希爾的允許!她是奉他的命令來充當耳目的!”
“我要否定你的說法。”艾希蕾·瓦·阿納興平靜地說,“沒人知道我出席了這次會面。發起人要求我保密,而我確實是這么做的。這既是為你們,也是為我自己。因為這事一旦見光,我就沒法再活下去了。這就是你所謂的盲從:我們只有服從和上斷頭臺這兩種選擇,而我現在正是在冒險。我不是作為密探來的。證明這事的方法只有一種——我的命。如果有人不能像東道主呼吁的那樣保守秘密,我的下場只有一死。只要我們會面的消息傳過這幾堵墻,我就會丟掉性命。”
“泄密對我也不是好事。”法蘭茜絲卡露出迷人的笑容,“這可是你絕佳的復仇機會,薩賓娜。”
“我會用別的方式復仇的,精靈。”薩賓娜的黑眼睛閃爍著兇狠的光,“即使秘密見光,也不會是因為我的疏忽或過錯。絕不可能!”
“你在暗示什么?”
“當然,”菲麗芭·艾哈特插嘴道,“薩賓娜當然是在暗示。她在巧妙地提醒各位,我跟西吉斯蒙德·迪杰斯特拉有合作關系。說得好像她自己跟亨賽特王的密探毫無瓜葛似的!”
“那可不一樣!”薩賓娜吼道,“我又沒當過亨賽特王整整三年的情人!更別提跟他的密探鬼混了!”
“夠了!安靜!”
“我同意。”席兒·德·坦沙維耶大聲說道,“安靜,薩賓娜。關于仙尼德島、密探和私通的話題已經說得夠多了。我來這兒不是為了吵架,也不是聽你們翻舊賬的。我也沒興趣當你們的調停人。如果你們邀請我是出于這種目的,那我表示,你們打錯算盤了。的確,我也擔心這次會面目的不明且毫無意義,反而浪費了本該用來鉆研學術的時間,但我沒打算隨便假設什么。我建議把發言權先交給菲麗芭·艾哈特,讓我們搞清這次集會的目的,也讓我們明白自己需要扮演什么角色。然后,我們才能拋開不必要的情緒,做出決定——是繼續表演呢,還是讓帷幕落下。保密的要求適用于我們所有人。除此之外,我還要聲明一句:誰敢泄密,我,席兒·德·坦沙維耶,將會親手對付她。”
女術士們沉默下來。特莉絲毫不懷疑席兒那句警告的真實性。這位隱居在柯維爾的女術士從不虛言恫嚇。
“我們把發言權交給你,菲麗芭。同時,我請求各位可敬的與會者保持安靜,直到她發言完畢。”
菲麗芭·艾哈特站起身,衣裙沙沙作響。
“尊貴的姐妹們,”她說,“我們處境堪憂。魔法正面臨威脅。仙尼德島那起不幸的事件讓我時常扼腕嘆息,因為它證明,花費數百年時間努力建立起來、看似和平的合作關系,只要牽涉到自私與膨脹的野心,隨時都有可能毀于一旦。我們陷入分歧與混亂,彼此敵視與懷疑。眼下發生的事漸漸脫離了我們的控制。為了掌控局勢,為了阻止災難的發生,必須讓強有力的手握住這艘風雨飄搖之船的船舵。勞克斯-安蒂列女士、梅利葛德女士、梅茲女士和我討論過這問題,而且我們達成了一致。單單重建巫師會和術士評議會是不夠的。不管怎么說,我們剩余的力量既不足以重建這兩個組織,也無法保證它們重建后不會因同樣的原因被毀。我們應當創建一個全新的秘密組織,這個組織將繼續專注于魔法本身,將傾盡全力阻止災難的發生。因為魔法一旦消失,我們的世界也將隨之消亡,就像許多個世紀前發生的一樣——那時的世界沒有魔法,隨著時代變遷,它便陷入了混沌與黑暗,淹沒在鮮血和暴行之中。我們在此邀請諸位女士加入這個組織,并致力于相關的工作。我們召集諸位來此,正是為了聆聽你們對這事的看法。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謝謝。”席兒·德·坦沙維耶連連點頭,“如果你們允許的話,女士們,我要發言了。親愛的菲麗芭,我第一個問題是:為什么選我?為什么你們叫我來這兒?我曾多次拒絕巫師會的候選人資格,也放棄了在評議會的席位。首先,我自己的工作就讓我無暇旁顧了。其次,我始終認為,在柯維爾、波維斯和亨佛斯,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所以我想問,為什么你們邀請的人是我,而不是卡杜因,不是艾德·金維爾的伊斯崔德,不是圖格杜爾或贊格尼斯?”
“因為他們都是男人。”菲麗芭答道,“而這個組織的成員僅限女性。艾希蕾女士?”
“我收回我的問題。”尼弗迦德女術士笑道,“我要問的恰好與德·坦沙維耶女士一樣。你已經解釋了我的疑惑。”
“在我聽來,這就是女性沙文主義。”薩賓娜·葛麗維希格冷笑著說,“尤其是從你嘴里說出來,菲麗芭,畢竟你已經改變了……性取向。我對男人沒什么不滿。甚至可以說,我崇拜男人。離了他們,我沒法想象人生還有什么意思。但……細想之后,我覺得……你的提議也算合理。男人在心理方面很不穩定,太容易情緒化。面臨危機時,他們根本靠不住。”
“沒錯。”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平靜地承認,“我經常拿艾瑞圖薩新生的成績跟班·阿德學院的男孩們做比較,結果始終是女孩占優。魔法需要耐心、細致、智慧、審慎和毅力,更別提謙卑與冷靜,以及對挫折和失敗的忍耐力了。野心是男人的禍根。他們總愛追求明知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卻對能得到的東西視而不見。”
“夠了,夠了,夠了。”席兒打斷她的話,但毫不掩飾臉上的笑意,“最可怕的東西莫過于有理論支持的沙文主義了。你真該臉紅,麗塔。只不過……是的,我也認為這個……組織,或者說協會,只有單一性別的成員很合情理。正如菲麗芭女士所言,它關注的是魔法的未來。而魔法太重要了,不能把它的命運交到男人手中。”
“諸位允許的話,”法蘭茜絲卡·芬達貝悅耳的聲音響起,“我希望暫時擱置這番關于性別支配地位的離題討論,把我們的注意力轉回到這個組織本身,因為我還沒完全理解建立它的目的。你們選擇的時機讓人沒法不多想。眼下戰火燒得正旺。尼弗迦德帝國打垮了北方王國,正將它們一一馴服。在我聽到的那幾句含糊的口號背后,是否還隱藏著試圖力挽狂瀾的念頭?打垮并制服尼弗迦德?然后剝了那些傲慢的精靈的皮?若果真如此,我親愛的菲麗芭,我們就不可能達成共識了。”
“你們邀我來,真是出于這個理由嗎?”艾希蕾·瓦·阿納興問,“我對政治不怎么關心,但我知道,帝國軍隊在這場戰爭中占據優勢。除了法蘭茜絲卡和德·坦沙維耶女士這兩位中立王國的代表,其他與會者都代表了與尼弗迦德帝國敵對的王國。我該怎么理解你們說的‘在魔法方面團結一致’呢?這是要鼓勵我叛國嗎?抱歉,恐怕我不適合這樣的角色。”
說完這番話,艾希蕾身子前傾,像是摸了摸投影范圍外的什么東西。特莉絲好像聽到了一聲貓叫。
“她甚至養了只貓。”凱拉·梅茲低聲道,“我敢打賭,是只黑貓……”
“安靜。”菲麗芭輕聲道。她看著精靈和尼弗迦德女術士,再次開口:“我親愛的法蘭茜絲卡,還有最尊貴的艾希蕾女士,我們的組織與政治沒有任何關系,這是最基本的前提。指引我們的將不是種族、王國、國王或攝政王的利益,而是魔法及其未來。”
“雖然要把魔法放在第一位,”薩賓娜·葛麗維希格露出諷刺的微笑,“但我希望,各位也別忘了女術士自身的權益。畢竟我們都知道尼弗迦德帝國是如何對待巫師的。我們可以坐在這兒,空談些無關政治的話題,但等尼弗迦德獲勝、我們也全部落入帝國的掌控時,恐怕我們都會……”
特莉絲不安地動了動身子。菲麗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凱拉垂下頭去。席兒假裝整理她的圍巾。法蘭茜絲卡咬住嘴唇。艾希蕾·瓦·阿納興的表情沒有變化,臉頰卻浮現出淡淡的紅暈。
“我想說的是……這對我們都不是好事。”薩賓娜趕忙糾正道,“菲麗芭、特莉絲,還有我——我們三個都參加過索登山戰役。而恩希爾希望為那次挫敗、為仙尼德島的事,還有我們所有的行動進行復仇。對這個宣稱政治中立的組織,我還有別的擔憂。參加這個組織,是否就意味著我們要放棄政治活動,不能再為國王們效力?還是說,我們可以繼續為他們效力,同時侍奉兩個主子——魔法和君王?”
“如果有人對我說,他在政治上保持中立,”法蘭茜絲卡笑著說,“我一定會問他指的是哪種政治。”
“而且我想,他指的肯定不是自己參與的那種政治。”艾希蕾·瓦·阿納興幫她說完,然后看著菲麗芭。
“我就是政治中立的人。”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抬起頭,插嘴道,“我的學校也保持政治中立。我指的是現存的任何一種政治類別!”
“親愛的女士們,”沉默良久后,席兒說,“請記住,你們的性別處于支配地位,所以別像小女孩一樣,見到一碟蜜餞就大吵大鬧了。菲麗芭提出的原則,至少在我看來非常明確,而我沒理由認為你們在智慧上比我還遜色。在這房間之外,你們可以做自己想做之人,侍奉你們想侍奉的主子,無論多么忠誠都沒關系。但一旦在此碰面,我們所應關注的便只有魔法及其未來。”
“這正是我的想法。”菲麗芭·艾哈特附和道,“我知道你們有很多疑問,也抱有懷疑和不安。我們會在下次碰面時討論這些問題,到那時,我們將全體出席——不是以投影或幻象的方式,而是親自到場。出席與否代表著各位的善意,與是否加入無關。到那時,我們再共同決定要不要成立這樣一個組織。在這件事上,我們每個人都擁有平等的權利。”
“每個人?”席兒重復道,“我看到了幾張空席位。我想,它們的存在恐怕并非意外。”
“我們的組織應由十二名女術士構成。我希望在下次會議上,艾希蕾女士能為我們引薦一張空席位的候選人。尼弗迦德帝國的杰出女術士肯定不止一位。我將第二張引薦席位留給你,法蘭茜絲卡,免得你作為唯一的純血精靈感到孤單。至于第三個……”
艾妮德·安·葛麗娜抬起頭。
“我想要兩個席位。我有兩個候選人。”
“有人反對她的要求嗎?沒有?我也不反對。今天是八月的第五天,也是新月后的第五天。我們會在滿月后第二天再碰面,親愛的姐妹們,十四天之后。”
“稍等一下。”席兒·德·坦沙維耶插嘴道,“還有一張席位空缺。第十二位女術士是誰?”
“這正是下次會議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菲麗芭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兩周過后,我會告訴你們誰應當占據第十二個席位。到那時,我們再考慮怎么讓那人接受吧。我的選擇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因為,諸位最尊貴的姐妹啊,她可不是普通人。至于她是死亡還是生命、是毀滅還是重生、是混沌還是秩序,完全取決于你們看待她的角度。”
全村人都走出自家屋子,看著經過的匪幫。圖茲克也在其中。他還有活兒要干,但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最近這段時間,耗子幫成了人人熱衷的話題。甚至有傳聞說他們都已落網并上了絞架,不過這傳聞顯然是假的,眼下正大搖大擺、不慌不忙地從全村人面前走過的耗子幫成員就是活生生的證明。
“這群厚顏無恥的惡棍,”圖茲克身后,有人用滿是羨慕的語氣低聲說道,“就這么在大街上散步……”
“還盛裝打扮,像是去參加婚禮……”
“還有那些馬!就連尼弗迦德人都沒有這么好的馬!”
“哈,都是偷來的。在他們面前,誰的馬都不安全。如今這世道,偷來的馬隨處都能轉手。但他們會把最好的馬留給自己……”
“瞧瞧最前面那個,那是吉賽爾赫……他們的頭兒。”
“還有他旁邊騎著栗色馬的女精靈……他們叫她伊思克菈……”
一條雜種狗鉆出柵欄,兇狠地吠叫,在伊思克菈的母馬前蹄旁轉來轉去。女精靈晃了晃滿頭濃密的黑發,轉過馬頭,俯下身去,一鞭子抽在狗身上。雜種狗哀嚎著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伊思克菈朝它吐了口唾沫。圖茲克從緊咬的牙關間吐出一句咒罵。
附近的人群繼續竊竊私語,同時小心翼翼地指著穿村而過的耗子幫成員。圖茲克側耳聆聽,因為他就是忍不住。跟其他人一樣,他也聽過許多故事與傳聞,于是很快認出留著稻草色雜亂長發、啃著蘋果的人是凱雷,另一個寬肩膀的壯漢是埃瑟,身穿繡花羊皮短上衣的家伙是瑞夫。
兩個女孩走在隊伍末尾。她們手牽著手,并肩前行。個子較高的騎一匹棗紅馬,頭發剃得很短,好像不久前得過斑疹傷寒。她的外套沒扣扣子,里面的白色蕾絲襯衣若隱若現,身上的項鏈、手鐲和耳環都在閃閃發光。
“那個剃短頭的是米希爾……”圖茲克旁邊的某人說道,“身上掛滿首飾,簡直像棵圣誕樹。”
“據說她殺的人比她的歲數還多……”
“另一個呢?就是騎雜色馬、背把劍那個?”
“他們叫她‘法爾嘉’。她從夏天起就跟耗子幫一起混了。據說她也是個不好惹的角色……”
那個“不好惹的角色”,圖茲克心想,不比我的女兒米萊娜大多少。年輕的女匪徒戴著一頂飾有野雞羽毛的無邊軟帽,銀灰色頭發從帽子里垂落下來。她的脖子上圍條深紅色方巾,還打了個頗為花哨的結。
各自站在自家小屋前的村民突然騷動起來,因為走在最前面的吉賽爾赫勒住馬,將一個叮當作響的錢包漫不經心地丟在拄著拐杖的瑪吉塔奶奶腳下。
“愿諸神保佑你們,仁慈的年輕人!”瑪吉塔奶奶嗚咽著說,“愿你們身體健康,我們的恩人啊,愿你們……”
伊思克菈哈哈大笑,蓋過老嫗的嘟囔聲。女精靈動作靈巧地側坐在馬鞍上,手伸進錢袋,將一把錢幣用力撒向人群。瑞夫和埃瑟紛紛效仿,一場名副其實的錢雨落向滿是灰塵的路面。凱雷咯咯笑著,把吃剩的蘋果核丟進爭搶錢幣的人群。
“我們的恩人!”
“勇敢的小英雄!”
“愿命運垂青你們!”
圖茲克卻沒跑過去,更沒跪在沙子和雞屎中間爭搶錢幣。他站在柵欄旁,看著緩緩經過的兩位女孩。
銀灰色頭發的年輕女孩注意到他的目光和表情。她放開短發女孩的手,踢踢馬腹,徑直朝他沖去,逼得他的背脊緊貼柵欄。她綠色的眼睛閃著光,令他不禁發抖。他在那對眸子里看到了滿溢的惡毒與憎恨。
“放過他吧,法爾嘉!”另一個女孩多此一舉地喊道。
碧眼女匪徒滿意地看了看背靠柵欄的圖茲克,頭也不回地跟上耗子幫的隊伍。
“我們的救星!”
“小英雄!”
圖茲克吐了口唾沫。
當天傍晚,一群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來到村里。這隊外貌兇狠的騎手來自芬·艾斯普拉附近的要塞。蹄聲沉重,馬兒嘶鳴,武器叮當作響。他們問起時,村長和其他農夫說了一通謊話,給這些追兵指了條錯路。沒人向圖茲克打聽。幸好沒有。
等從牧場回來,走進自家園子時,圖茲克聽到了說話聲。他聽到趕車人扎格巴的雙胞胎女兒正在嘰嘰喳喳,聽到鄰居家小孩扯著假嗓子學人講話。還有米萊娜的聲音。他們在玩過家家吧,他心想。等他繞過柴棚,卻立刻呆住了。
“米萊娜!”
他的掌上明珠、唯一在世的女兒米萊娜將一根木棍斜挎在背后,就像背著一把劍。她放下了頭發,把一根小公雞的羽毛黏在羊毛帽上,又把她母親的手帕系在脖子上,打了個古怪又花哨的結。
她的眼睛也是綠色的。
圖茲克從沒打過自己的女兒。從沒動過手。
那是頭一次。
閃電在地平線上閃耀,雷聲轟鳴。一陣狂風吹皺了緞帶河的水面。
風暴就要來了,米爾瓦心想,風暴之后就是雨水。蒼頭燕雀沒弄錯。
她催馬前行。要想在風暴到來前追上獵魔人,她必須加快速度了。
我這輩子見過許多軍人。我認識元帥、將軍、指揮官和總督,結識過許多場戰役和戰斗的勝利者。我聽過他們的故事和回憶。我見過他們凝視地圖、在上面畫出五顏六色的線條、制訂計劃、思考戰略的樣子。在紙上的戰爭中,一切都能正常運作,一切都清晰無誤,一切都秩序井然。“這是必須的,”那些軍人向我解釋道,“軍隊的紀律和秩序高于一切。沒有紀律和秩序,軍隊根本不可能存在。”
正因如此,我才覺得現實中的戰爭是那么奇怪——我曾親眼見證過不止一場戰爭!——現實中的戰爭比著火的妓院更沒紀律,更沒秩序。
——《詩歌的半世紀》
丹德里恩 著
[1]狩獵術語,指公鹿的雙角上共有十四個分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