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獵魔人·卷二:命運之劍(2020最新修訂本)
- (波)安杰伊·薩普科夫斯基
- 4816字
- 2020-11-15 16:42:48
三
他對這座城的印象極其惡劣。
從醒來那一刻起,一切就讓他情緒不佳,甚至激起了他的怒火。一切。他惱火自己睡過了頭,浪費了大半個上午,更惱火葉妮芙在他熟睡時離開。
她一定走得很匆忙,平時整齊地收在盒里的小玩意兒散落在桌上,仿佛占卜師作預言時撒下的骰子:幾把上好的毛刷——最大的可以往臉上撲粉,較小的用來抹唇膏,更小的被葉妮芙拿來涂眼影;畫眼線與眉線的鉛筆和炭條;鉗子和銀匙;陶瓷和奶白玻璃質地的瓶瓶罐罐,據他所知,里面裝的是用尋常原料——比如煙黑、鵝油膏和胡蘿卜汁——制成的藥劑和藥膏,當然也添加了一些危險成分,比如神秘的曼德拉草、銻、顛茄、大麻、龍血及巨蝎的濃縮毒液。最后,空氣中依然彌漫著丁香和醋栗的味道——那是她慣用的香水。
在這些物品里、在這股氣味中,他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但她確實不在。
他下樓,感到焦慮和憤怒正在增長。因為許多原因。
他因煎雞蛋變冷凝結而憤怒——掌勺的旅館老板只顧對幫工的廚房女孩上下其手,結果分了心。更讓他怒不可遏的是,眼眶含淚的女孩最多也就十二歲。
溫暖的春日和愉悅的街頭喧囂也無法扭轉杰洛特的情緒。他還是一點都不喜歡艾德·金維爾,這兒跟他見過的所有小城鎮一樣無趣——喧鬧、潮濕、臟亂、煩人的程度更是無與倫比。
他仍能聞到衣服和頭發里散發出的微弱臭氣,于是決定去公共澡堂洗個澡。
結果澡堂侍者的表情又惹惱了他,那家伙一直盯著獵魔人徽章和他放在浴盆邊上的劍。侍者沒找年輕女孩來為他服務,更讓杰洛特生氣。他不是真的需要那種女孩,但除了他,所有人都有個女孩為其服務,這令他惱火。
獵魔人離開時,盡管身上帶著肥皂的清香,心情卻沒有絲毫改善,他對艾德·金維爾的印象也沒有任何好轉。這里的一切都讓他高興不起來。他不喜歡散在街上的糞堆;他不喜歡蹲坐在神殿墻外的乞丐;他不喜歡墻上的涂鴉:精靈,滾回隔離區!
他進城堡時被攔住了,有人建議他去找商人公會的會長,這讓他心煩。而那個精靈,公會的資深會員之一,叫他去集市見會長時,臉上那高高在上的表情也讓杰洛特心煩。一個被迫住在隔離區的家伙居然還能一臉優越,真是不可思議。
集市熙熙攘攘,滿是貨攤、馬車、牛馬和蒼蠅。一座高臺的柱子上綁著個罪犯,圍觀者不停地朝他丟泥巴和糞便。罪犯卻表現出驚人的冷靜,他用連串的污言穢語嘲笑底下的人群,音量卻幾乎毫無變化。
杰洛特對此早就見慣不慣了,他也明白會長出現在集市里的原因。旅行商販會抬高商品價格,以彌補他們必須掏出的賄賂,而這些賄金又必須交給某人。會長很清楚這種慣例,于是親自前來,為商人省去了費心找他的麻煩。
他的辦事處在一塊臟兮兮的藍色天篷下。天篷由幾根竹竿撐起,下面的桌子周圍站著好些怒氣沖沖的顧客。會長赫伯爾斯坐在桌后,病怏怏的臉傲視蒼生。
“嘿!你要去哪兒?”
杰洛特緩緩轉身。他立刻壓下憤怒和挫敗感,轉變成一塊冷硬的堅冰。他不想任何情緒外露。朝他走來的人發色有如黃鸝鳥,眉毛也是同樣的黃,眉下則是一對蒼白空洞的眼眸,細瘦修長的手指搭在黃銅片拼成的寬腰帶上,腰帶上佩著一柄長劍、一把釘錘和一對匕首。
“哦,”那人說,“我認識你。你是那個獵魔人,對吧?你來找赫伯爾斯?”
杰洛特點點頭,目光始終沒離開那人的雙手。他知道,忽略那雙手會很危險。
“我聽說過你,怪物殺手。”黃發男人也同樣謹慎地留意杰洛特的雙手,“我們沒見過面,但你可能也聽說過我。我是伊沃·米爾希,但人們都叫我蟬。”
獵魔人點點頭,表示他確實聽說過。他知道蟬的人頭在維吉瑪、卡埃爾夫和瓦特維爾的價碼。如果有人問起,他會說這價碼未免過低。好在沒人問過他。
“好吧,”蟬說,“我知道會長在等你。你可以過去了。可是朋友,你的劍必須留下。他雇我來就是負責安全的。任何人都不準攜帶武器接近赫伯爾斯,明白嗎?”
杰洛特漠然地聳聳肩,解下劍帶,纏在劍鞘上,遞給蟬。蟬微微一笑。
“天哪,”他說,“真有禮貌,一句抗議都沒有,看來關于你的傳聞未免夸大其詞。真希望有一天,你會讓我交出我的劍,到時你就能見識我的反應了。”
“嘿,蟬!”會長突然大喊,“快讓他過來!來這兒,杰洛特大人,歡迎歡迎!先生們、商人們,請回避一下,我們要商討對這城市更有意義的事。你們有什么請求,可以去找我的秘書說!”
虛偽的歡迎沒能感動杰洛特。他知道,這也是一種慣用伎倆。那些商人會有充足的時間考慮自己的賄金夠不夠多。
“我打賭蟬想激怒你。”赫伯爾斯隨意地揚起手,算是回應獵魔人同樣敷衍的鞠躬,“別放心上。沒有命令,蟬不會拔劍的。沒錯,他不甘心,但只要他還受雇于我,他要么服從命令,要么就卷鋪蓋走人。所以別放心上。”
“見鬼,你干嗎雇傭蟬這樣的人?這兒有這么危險嗎?”
“因為有了蟬,所以不危險了。”赫伯爾斯笑道,“他聲名遠揚,而且站在我這邊。你知道的,艾德·金維爾和圖瓦納谷的其他城市都由拉克維瑞林的理事管轄。最近這些理事不停更換,我不清楚原因,但其他方面一切如常,且每位新理事不是半精靈,就是有四分之一精靈血統——所謂‘受詛咒的種族’。這兒的所有麻煩都是他們的責任。”
杰洛特很想補上一句“也是馬車夫的責任”,但他沒有。這個玩笑雖然盡人皆知,但不是每個人都覺得好笑。
“每位新理事上任之后,”赫伯爾斯的語氣明顯不快,“都會辭退所有治安長官和會長,換成他們的親戚朋友。但蟬教訓過一位理事的使者,以后就再也沒人敢撤我的職,于是我成了任期最久的會長,連我自己都不記得有多久。但我們別光說閑話不干正事了——就像我第一任老婆常說的那樣。愿她在天之靈安息。回到正題:鉆進垃圾堆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兒?”
“腐食魔。”
“從沒聽說過。已經死了?”
“對,死了。”
“那我要從市政資金里撥多少錢付你?七十?”
“一百。”
“我說,我說,獵魔人閣下!你不會吃錯藥了吧?殺掉一只糞堆里的蛆蟲,居然要一百馬克?”
“管它是不是蛆蟲,會長,那東西吃掉了八個人。你親口告訴我的。”
“八個?笑話!我是跟你說過,怪物吃了老海拉斯特,可誰都知道他整天醉醺醺的。還有個城郊的老太婆,外加撐筏子的蘇利拉德的幾個孩子。我們也不清楚到底幾個,老蘇利拉德自己都不知道。他生得那么快,連自己都數不清。有些人啊!八十。”
“要不是我殺掉腐食魔,它早晚會吃了更重要的人物,比如藥劑師。到時你找誰買治梅毒的藥膏呢?一百。”
“一百馬克數目太大,就算九頭蛇我也不能付這么多。八十五。”
“一百,赫伯爾斯大人。也許它不是九頭蛇,但所有人,包括著名的蟬,都解決不了腐食魔。”
“因為沒人想在垃圾和糞堆里跑來跑去。我的底線——九十。”
“一百。”
“九十五,看在所有魔鬼與惡魔的分上!”
“成交。”
“很好。”赫伯爾斯開懷大笑,“就這么定了。獵魔人,你討價還價的本事一直這么厲害?”
“不,”杰洛特沒笑,“我很少討價還價。我只想給你留下好印象,會長。”
“我記住你了,愿你染上瘟疫。”赫伯爾斯大笑,“喂,佩瑞格林!過來!把賬簿和錢包拿給我,再幫我點九十馬克。”
“我們說好九十五的。”
“還有稅款呢?”
獵魔人暗罵一句。會長在收據上龍飛鳳舞地簽好名,又用羽毛筆的末端撓了撓耳朵。
“垃圾堆那邊應該安全了吧,獵魔人?”
“也許吧。那兒只有一只腐食魔,但它說不定繁殖了后代。腐食魔可是雌雄同體,就像蝸牛。”
“你說什么?”赫伯爾斯瞇起眼睛打量他,“繁殖后代需要一公一母。難道腐食魔也像跳蚤和耗子,會從爛草墊里憑空冒出來?連白癡都知道,耗子才沒有公母之分,它們全都一模一樣,都是從爛稻草里鉆出來的。”
“就像濕樹葉里生出蝸牛。”秘書佩瑞格林一邊匆忙堆起硬幣,一邊補充道。
“的確,人人都知道。”杰洛特贊同地笑笑,“沒有公蝸牛、母蝸牛,只有蝸牛和樹葉。聰明人都這么想。”
“夠了。”會長插話,狐疑地打量著他,“別再討論蟲子了。我想知道,垃圾堆是不是還有危險,請坦率、簡潔地回答我。”
“差不多一個月后,你們得去檢查一下,最好帶上狗。小腐食魔不算危險。”
“你不能再去一次嗎,獵魔人?價錢好商量。”
“不能。”杰洛特從佩瑞格林手中接過錢,“你們的城市太可愛了,我連一個星期都不想待,更別提一個月了。”
“你這么說倒挺有趣。”赫伯爾斯看著杰洛特的眼睛,諷刺地笑笑,“應該說,非常有趣。我本以為你會待上很久。”
“你的‘以為’是錯的,會長。”
“真的?你是跟那位黑發女術士一起來的吧,我忘了她的名字……好像是格溫娜維爾?你和她住在鱘魚酒館,聽說還是同一間房。”
“那又怎樣?”
“她每次來艾德·金維爾,都會逗留很久。她來過好多次了。”
佩瑞格林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咧開的嘴里一顆牙齒都沒有。赫伯爾斯看著杰洛特的雙眼,不茍言笑。杰洛特則回以盡可能嚇人的微笑。
“話說回來,我懂什么呢?”會長移開目光,鞋跟在地上扭動幾下,“我也不關心。不過你知道,巫師伊斯崔德是十分重要的人物。他在城里的地位不可替代,可謂無價。所有人都敬重他,不管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我們不會插手他的任何事,不管是魔法還是其他方面。”
“這就對了。”獵魔人贊同,“我能問問他住在哪兒嗎?”
“你不知道?就在這兒。那棟房子,看到沒?倉庫和軍械庫中間那棟高大的白房子,就像夾在屁股里的白蠟燭。但你現在肯定找不著他。伊斯崔德最近在南城墻邊發現了什么,正像土撥鼠似的挖來挖去。有不少人在挖掘場附近轉悠,我也去瞧了瞧。我彬彬有禮地問他:‘閣下,你為什么像小孩子似的挖土?地底下藏著什么?’所有人都笑了,而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乞丐,回答說:‘歷史。’我又問:‘是什么歷史呢?’他回答:‘人類的歷史。許多問題的答案。關于過去和未來的答案。’‘城市建起之前,這兒只有一攤狗屎。’我說,‘只有休耕地、灌木和狼人。至于未來會怎樣,取決于拉克維瑞林的下一任理事——依我看,恐怕又是個卑賤的半精靈。泥土里沒有答案,只有蠕蟲。’可你以為他會聽進去嗎?他仍站在那兒,置若罔聞地挖土。如果你想見他,就去南城墻吧。”
“呃,會長大人。”佩瑞格林哼唧一聲,“他現在在家。他已經不在乎那個挖掘場了……”
赫伯爾斯狠狠地瞪著他。佩瑞格林轉過身去,咳嗽起來,不停地左腳倒右腳。獵魔人強迫自己微笑,雙臂抱在胸前。
“是啊,咳咳。”會長清清嗓子,“誰知道呢,也許伊斯崔德已經回家了。話說回來,這又關我什么事呢?”
“保重,會長。”杰洛特甚至懶得鞠躬道別,“祝你今天愉快。”
他轉身向蟬走去,后者的武器丁當作響。獵魔人一言不發,伸手去拿自己的劍。蟬把劍抱在臂彎里,后退幾步。
“你很急嗎,獵魔人?”
“對,很急。”
“我看了你的劍。”
杰洛特看了他一眼,目光絕對算不上溫和。
“挺值得夸耀一番嘛。”獵魔人點點頭,“見過它的人少之又少,更別提有命談論的人了。”
“呵呵!”蟬咧嘴笑道,“聽起來真嚇人,我都起雞皮疙瘩了。我一直很好奇,獵魔人,為什么人們這么怕你們。現在我明白了。”
“我趕時間,蟬。勞駕,把劍還給我。”
“他們被煙迷了眼睛,獵魔人,只是煙而已。你們用冷硬的面孔、虛張聲勢的態度,外加狼藉的名聲來混淆視聽,就像養蜂人用煙熏蜜蜂。蜜蜂只會傻乎乎地逃離煙霧,而不是叮你的屁股,所以不知道你的屁股也會像別人一樣腫起來。有人說你們沒有人類的情感。胡說八道。只要狠狠來一家伙,你們也會疼。”
“你說完沒有?”
“說完了。”蟬把劍遞還給獵魔人,“獵魔人,知道我在想什么嗎?”
“知道。蜜蜂。”
“不對。我在想,如果你拿著劍穿過一條巷子,而我從另一頭走來,那你和我誰能走到對面呢?依我看,這事很值得賭一把。”
“蟬,干嗎要糾纏我?你想找人打一架?這就是你的目的?”
“倒也不是。我只想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據說獵魔人擅長打斗,是因為沒有心、沒有靈魂、沒有憐憫,也沒有良知。只是這樣嗎?他們對我的評價也完全一樣,而且這評價挺有道理。所以我很想知道,誰能從巷子里活著走出來呢?怎么樣?是不是很值得賭一把?你覺得呢?”
“我說了,我很急,不想在小事上浪費時間。我也不是賭徒,但哪天真在巷子里遇到我的話,在試圖擋住路之前,我強烈建議你考慮清楚。”
“煙。”蟬微笑道,“煙迷了眼睛,僅此而已。回頭見,獵魔人,天知道我們會不會在哪條巷子里碰面,對吧?”
“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