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野鳥原音
-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張賢亮經典散文
- 張賢亮
- 7892字
- 2020-11-12 18:00:14
——兩岸·十日·百年
我第一次出境在一九八三年,旅行了北歐和中歐幾個國家,寫了一本名曰《飛越歐羅巴》的游記,后來多次出境,卻失去了新鮮感,再沒有寫過一篇游記性的散文,然而這次從臺灣回來,似乎有了非寫點什么文字不可的沖動。現在我正沉浸在陣陣鳥鳴中,這是臺灣玉山公園贈送的一盤“野鳥原音”的錄音帶,題名為《山之籟》,有二十四種鳥的歌聲,在朱鸝鳴叫的一段里,隱約還有雷聲和風雨聲,令我怡然神往。我以為鳥們的鳴叫肯定是有意思的,如果和公冶長一樣懂得鳥語,那么小說里就會出現許多“朱鸝說:……”“小啄木鳥道:……”諸如此類的文字了。鳥的話非常簡單,絕沒有“百年來中國文學學術研討會”上學者作家們的發言那樣深奧。請我來參加這樣高深嚴肅的學術會議,我實在慚愧,我只會寫點小說,并自以為還有點才干(把兩座廢墟變成寧夏著名的“西部影城”可為例證),要我來談學問和聽學問,就仿佛是一只誤飛入會場的毛腳燕,驚慌莫名。那么我能寫點什么來紀念這次臺灣之行呢?我想只會寫些與學術無關的最簡單的話語吧,所以把這篇游記就命名為《野鳥原音》。
一
年前就接到梅新先生寄來“百年來中國文學學術研討會”的請柬,后來又接二連三寄來這種或那種報表。梅新是我早就聞名的臺灣詩人,主編著臺灣一家報紙的副刊。一個文人組織一次規模很大的學術會議,料到他會很艱難的,能不能辦成,我沒有把握,姑且一一按照要求填寫,一份寄回,一份申報,手續頗繁,實在不明白海峽兩岸的官員們為何如此小心翼翼。梅新也沒有告訴我除我之外還邀請了些誰,我在偏僻的寧夏找不到人請教,只好動員了我辦公室所有的人瞎忙。終于梅新來電說會議能如期召開了,這邊一切手續也辦妥,才知還有葉文玲和陳忠實,于是與他們在長途電話中約定在香港或臺北會集。這樣,一個人自北京飛到香港,方知還須出機場到金鐘道一座大廈里旅行社去領所謂入臺證。急急忙忙叫TAXI趕去又趕回,飽嘗了兩岸不能“直航”的苦楚,多花了二百余港幣,才沒有誤到臺北的飛機。
一九九四年我就有機會去臺北的,但那次和去荷蘭的時間沖突了,這次總算踏上了臺灣。出了機艙,一點都沒有陌生的感覺,所有的指示牌仍然用漢字,不過是繁體而已。僅這一點就讓我高興且放心。記得十年前有一次去比利時,要從法蘭克福轉機到布魯塞爾,可是在法蘭克福機場,在熒光屏上總找不到與中文“布魯塞爾”諧音的英文地名,暈頭轉向地在幾十個Gate中不知道究竟應該去哪個Gate。“布”無疑是B韻的音,而“BRUSSELS”中“B”后的“RU”和最后的一個“S”卻把我攪昏了。我以為“RU”好像不應該發“魯”的音(“RUSSIA”的中文被譯成“俄羅斯”,我就一直以為“RU”應讀作“俄”),同時“布魯塞爾”四個音節里也似乎沒有“S”的韻音。這樣,在我的眼睛里,世界著名大城市,比利時的首都,北約總部的所在地,竟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不認識洋文,當然更不會洋話,急得我全身冒汗,手里捏著機票在法蘭克福寬闊的機場到處亂跑,跑著跑著幸好碰上了一位北京人,自稱是我的讀者,熱心地親自把我領進去“BRUSSELS”的班機,不然我就會成為“失物”,等大使館來領了。從此以后,我一聽誰說我是“知識分子”或是“聰明”就汗顏,而且把轉機、進出海關都視為畏途。但在臺北機場,我就可大搖大擺地步出機艙了。
更讓我高興的是,剛出走廊就遇見一群朋友:葉文玲、沙葉新、何啟治、王文平和賈植芳教授、陳思和、譚楷諸位先生,原來他們也是來臺北參加“百年來中國文學學術研討會”的。在香港機場,就因為不能“直航”,大家都緊張忙亂,竟沒發現我們乘的是同一班飛機,在臺北機場見了面便嬉笑成一團,承蒙他們抬舉,并且我又曾多次在外國“歷險”,于是大家一致選我當“團長”。
出了閘門,迎面遇見一位臺灣小姐舉著“迎接大陸同胞”的牌子,我們還以為是梅新派來的,很為梅新的細致周到而感動,趕快主動上前報到,然而她卻是機場專門幫助“大陸同胞”辦理入臺手續的,和什么梅新毫無關系。小姐招呼我們跟她走,老老少少“大陸同胞”便只好跟著她魚貫而行,到了一個專設的窗口前。小姐說你們既然是參加同一個會議的,最好由一人負責辦理入出境手續。我慨然上前說我來負責,可是臺灣小姐偏偏看上沙葉新的穩重老成或嚴肅正派,立即指定沙葉新來負責我們這一行。我剛被“大陸同胞”選為“團長”,就被臺灣小姐撤職了。
總算領了行李出了關,但接待大廳里卻不見有人來接,梅新把我們的感動都白白浪費了,八個人面面相覷,可說是舉目無親。還是科幻小說家譚楷有想象力,不知他從哪里找到了一位“六福客棧”的接待人員,而“六福客棧”正是這次會議安排我們下榻的旅店。客棧的人說他只有一輛車,還需租一輛車才能把我們全部運走。問租一輛車到六福要多少錢,答曰一千二百吧,人們還沒有從幣值的差數中轉過彎來,算一算在北京“打的”從首都機場到動物園也不需三百元,所以都覺得一千二百元太貴,只有我還清醒,說一千二百元就一千二百元,別忘了這是臺北不是北京。人們又慌張地發現還沒有換臺幣,我拍拍腰包說我有,趕快上車吧!“團長”被撤了,還要墊出錢來替大家付車費。
我與文玲、譚楷、沙葉新四人坐在寬敞的Benz里,一路很舒適地和司機聊天。我到哪個地方都沒有如此親熱地和司機談過話,我說他不懂,他說我不懂,只有在臺灣,我跟每個人的語言都相通。司機祖籍廣東,回過兩次大陸,遺憾地說:“可惜天黑了,不然能夠給你們介紹路邊的景色。”“這一路很好看的呀!”我們貪婪地向兩邊張望,窗外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見。
還是等天亮了再觀賞臺北的景色吧。
二
“六福客棧”這個名字很令我懷舊。如今在大陸,“雞鳴早看天”的鄉間車馬店也要自稱“飯店”“賓館”“大旅社”等堂而皇之的牌子。而“客棧”使我想起八仙桌、太師椅、雕花大床、瓷帽筒、雞毛撣子、常擦常新的水牌和坐在柜臺后戴著茶鏡的老掌柜的等。讀清末民初的史料或小說,讀到某某人“下榻長發棧”,就不由得肅然起敬,覺得這個“長發棧”要比什么“希爾頓”“假日酒店”高級得多。但臺北的六福客棧卻徒有其名,仍然是一所洋式的酒店。在酒店,梅新的人才把我們接收下來,發放了鑰匙進房間。這時才知道是兩人一間。這是最讓我難過的事。寧夏務農期間我只能睡三十厘米寬的鋪位,夜里小便回來就再也擠不進自己的被窩了(見拙著《我的菩提樹》),所以發誓今后絕不與人同屋,在國內國外旅行開會,我總是堅持要個單間,哪怕房間簡陋點也行。可是到得臺灣來,也只好客隨主便,況且先到一步與我同屋的是四川研究張大千大師的專家汪毅,對我畢恭畢敬,我更不好意思下車伊始就提出特殊要求。汪毅先生是位年輕斯文的學者,睡覺不打鼾,僅憑這點就很可愛。我倆剛睡下,忽然有人敲門,汪毅開了門說是梅新先生來看望你,我一聽“梅新”二字便從床上跳起來,待見了主人身后還有位漂亮小姐,才發覺自己沒穿外衣,就站在屋當中。
《山之籟》的文字說明中說藪鳥“性情機靈活潑,好奇心強,警戒距離短,可近距離觀察”。玉山公園還送給我一本介紹玉山的書——《綠色本命山》,封面和書脊上都沒有作者的名字,還是在最后的版權頁上找到“作者洪素麗”字樣。我想這位作者在臺灣大概不太有名,可是文章的確寫得清新動人。其中有對藪鳥的描寫:“藪鳥朗麗的鳴叫,彎嘴畫眉咳咳永續的咳聲。人間憂喜交集,忽明忽暗,我的前生、今生與來生,夾雜費體。”“費體”難解,不知出于何典,一般只有“費心”一說。還有一首詩也描繪了藪鳥:“藪鳥,臺灣叫番薯仔/臺灣特有種/每次和它相遇都是出其不意/彼此都張大嘴巴,嚇了一跳/我是它的驚奇/它是我的驚奇……”“我是它的驚奇/它是我的驚奇”這可作為我和梅新相見的寫照,梅新一開始就對我“近距離觀察”了。
赤裸裸“坦誠”地和主人見了面,我們一下子就變得非常熟,像是多年不見的朋友。一開始就為接機的事彼此埋怨,我說他們不來接,他說我們讓他在機場著急,原來兩邊都錯過了。這時我也不客氣地提出是否能給我單獨安排一間房子。梅新也不客氣地說要單間須自己另付錢,我說自己付就自己付好了,好像問題就爽快地解決。可是參加會議的還有一個高個子——來自耶魯大學的學者康正果,可能梅新吩咐下去而工作人員卻把他當成了我,康正果意外地享受了單間,我仍然和汪毅擠在一起,會后工作人員問康要錢時,他卻說我個人并沒有提出要求,是你們大會安排的,有什么理由向我要錢?我笑著對康正果說,我一到臺灣來首先就給你這個高薪階層謀了福利。
寫到這里,讀者還一點也沒看出游記通常須描寫的地方習俗風光。原來,此次臺灣之行,一方面時間短,走的地方少;另一方面我個人一向不太喜歡游山玩水,我的藪鳥式的“好奇心”,主要還是對人的觀察和交往,譬如我到峨眉山,同伴們都爭著去爬山,我卻喜歡獨自坐在山下的茶館里看爬山的人;在蒙娜麗莎像前,我對這幅名畫的興趣還不如對來自世界各地欣賞它的游客的興趣大。如一定要我談對臺北的印象,我只能坦率地說,除了稍稍熱鬧一點(尤其在夜晚),車更多一點(尤其是橫沖直撞的摩托車),我實在沒有覺得它和大陸的大城市有非常特別之處,所以,這篇游記可能主要是談我對人的印象。
首先要提的不是臺灣朋友,而是一下飛機便認識的大陸年輕學者陳思和先生。據他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在復旦大學聽過我講創作,那時我對他還沒有印象,只是后來他出名了,知道他編了一套很好的叢書——“火鳳凰叢書”。其實在這次會議上我也沒有機會和他交談,但從下飛機直到離開臺灣,他對八十高齡的賈植芳教授“執弟子禮”的真誠謙恭,照顧周到,令我十分感動。我們中國人對學人的評價,注重的是“道德文章”,“道德”二字是放在前面的。我自步入文壇接觸文人以來,看到文章寫得好而道德卻不太夠格的還真不少。在物欲橫流的當今還能看到古風猶存,高尚的老師帶出高尚的學生,我以為是我的幸事,對我這個不拘小節的狂生也是一次無聲的教育。我想他和賈教授大概并沒有發覺我一直注意著他們,而默默地被凈化。無言的行為往往比長篇大論的文章對人的影響更大,這大概就是俗話說的春風化雨的意思吧!
其次要說的是,此次臺灣之行,與不少現在在大陸很知名的臺港和美籍華人作家見了面,如林佛兒、張錯、紀弦、痖弦、無名氏、施叔青、虹影等人,和古華、北島、李昂、陳若曦是舊相識了,而遺憾的是,除我和李昂有一次對話外,卻沒有很多時間與其他朋友交談,有的僅匆匆一面。然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卻是余光中先生在會場上的一句發言:
“今后兩岸交流,希望多來作家!”
我想,這句話大概可以作為這次研討會的主題,勝過千言萬語。
三
自以為和主人梅新非常熟悉以后,便將熟就熟,偷懶散漫,常不到會。會務人員說,每次出席什么會議宴會之類,只要找到我,與會者便算全部到齊了。我對仍沒給我單獨分配一間房還耿耿于懷,一次記者采訪,問我現在的生活情況,我答:現在最苦的是在臺灣這段生活。大家都笑起來。我這只藪鳥是很容易“近距離觀察”的,很快和會議的工作人員都熟悉了,發覺梅新手下還真有一批能干的人才。此次在臺灣,“百年來中國文學學術研討會”的與會者來自世界各地,加上臺灣本地人士有上百位,也算是一次規模較大的會議了,但賓館卻沒有會務組的房間,會務人員都住在家里,一大早往六福客棧跑,晚上忙完了才各自回家。而會議開得也井然有序,并沒有使與會者感到不便。
但這樣“百年”才開的一次盛會,大會組織者卻只給每位發言人十五分鐘宣讀論文,而與會者又都是學富五車的人物,十五分鐘引經據典都不夠,哪還有時間闡述個人的宏論!于是苦了學者們在臺上臨時精簡,將自己苦心的構思掐頭去尾,把鋪錦列繡的文章弄得支離破碎,好像沒有一位發言人是盡興的。宣讀論文后還要講評,講評人也只有八分鐘,客套話講完再沒時間談正題了。所以我說這次會議的功德大概只是余光中先生那句話,至于能“研討”出什么結果來,倒是次要的了。
可能是梅新看我太閑,要給我找點事情做,最后一天突然要我當講評人。中午沈謙先生要請我去吃臭豆腐,他卻塞給我一沓文稿,說原來是安排陳忠實講評的,陳忠實沒能到臺灣,請齊邦媛教授評,而齊教授有其他事也不能到會,一定要我“救場”,把這出戲唱下來。有道是“救場如救火”,我只好放棄了臭豆腐去評妙文章,所以我一開始講評就說,我不過是臨時拉來墊三條腿桌子的破紙箱,可是沒有我,這個桌面還真擺不平。我評的論文是《“革命歷史小說”中的宗教修辭》,講演人黃子平先生。在臺上子平先生一面講,我才一邊讀稿,更感到真正深刻的“研討”是很難在這種會上展開的。我以為子平先生是借分析“革命歷史小說”中的宗教用語來微言大義。這個課題也是我一直關注的,沒吃上臭豆腐也非常值得。據我看黃先生在臺上是言不盡意,草草了之,頗有嘆無知己之感的意思。這大約是每位演講人的遺憾吧!
四
臺北保持的中華民族的傳統味很濃,不只是我個人浮光掠影的印象,同行者似乎都有這種感覺。臺灣在一八九五年被清朝割讓給日本,割讓前,清朝鑒于鄭成功據臺“反清復明”的教訓,生怕臺灣又會成為一個漢族人反對清朝異族統治的根據地,所以對臺灣并無經營發展的戰略規劃,臺灣基本上是一片孤懸在海外的不被清朝政府重視的領土,譬如軍機大臣李鴻章竟然說臺灣“鳥不語、花不香、男無情、女無義”,這大概也是清政府舍得割臺求和的原因之一。當時在臺灣的居民,多數是從閩粵冒險渡海而來的文化層次較低的移民。被日本統治后,日本強制推行日語教育,在政治、經濟、心理等方面構筑了一個日本式文化環境,力圖使臺灣人在精神上與中國分割、與日本認同。好在一大批一九四九年前后從大陸來臺灣的學者和文化人及他們的第二代,在臺灣苦心地保持和維系著中華文化的傳統,中華文化的命脈仍可在這片小島上延續。當然,由于各種原因,中華文化的傳統也起了變化。揭示這種變化及評論這種文化的優劣不是本文的主題,況且,所謂中華文化的內容非常豐厚龐雜,不只是用“漢字”即可代表的,從儒、釋、道、墨、名、法、兵家、陰陽、雜家等到年節慶典、禮儀、戲劇、醫巫、武術、烹飪、窗花、糖葫蘆……呈現出的多樣性、多向性、多層次性和各個不同的歷史沉淀,令人眼花繚亂,研究這個課題也不是我能勝任的。我只想說,臺灣對中華文化的精心保護,僅從臺北的“故宮博物院”就可凸現出來。
如果說歷史文物是整個人類的財寶,那么中國歷史文物更是全中國人的財寶了。臺北的“故宮博物院”,除了它的建筑,簡直就是個具體而微的北京故宮博物院,這里,才應該說是大陸人到臺灣必須去的地方。臺北因有此處,才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陳列品琳瑯滿目,多數是稀世珍寶,看得我目瞪口呆,激動不已。其中大多數文物是在抗日戰爭中為了避免落入日寇之手而轉移的,從湖北、貴州、四川輾轉遷到南京最后才到了臺北,其經歷的千辛萬苦可想而知。我以為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都應該感謝反反復復不厭其煩地用最落后的工具搬運那上萬箱珍貴文物的前輩文化工作者。這些默默無聞的人是中國文化的脊梁。我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流連了一天,感覺到那些文物與我似乎有著血脈的聯系。不知怎的,當我欣賞櫥窗中的陳列品時,耳邊又響起余光中先生另一句話:“不要因為五十年而忘掉五千年!”也感到在這次會終的宴會上,負責人唐盼盼將與會者都集合在一大幅書有“中國人”的條幅下合影的深意。
這里我必須談到齊邦媛教授。齊教授是我去煙臺參加一個“環境文學研討會”上有幸認識的。在大陸,我也與前輩作家學者常有交往,比較一下兩岸的老前輩的作風是很有趣的。大陸前輩們雖然對自己的本行專業仍嚴謹熱誠,但對人對事已不太計較,常采取“冷眼”的態度;對后輩新人,如是“在朝”的,那么他們負有當然的“領導”責任,不去接近也不行,而“在野”的前輩,則如魯迅所說的,對“文學青年”多半敬而遠之,對不熟悉的后輩,大陸前輩們一般不太主動去接觸,即使有哪位年輕點的作家寫了部他喜歡的作品,也就喜歡罷了,對作者本人也很少有結識的興趣。而臺灣前輩卻有許多仍保持著學者的天真,保持著一種傳統的古道熱腸,齊邦媛教授就是其中的一位。
在煙臺的會議上,臺灣作家的大會發言都有板有眼,講究學術性邏輯性,大陸作家常是自由發揮,聊到哪兒算哪兒,還不時地調侃自嘲一番,那次會上我說我覺得在一個貧窮落后的地方大談“生態環境”真有點奢侈,這種反調使齊老師大為吃驚,于是認真地找我談,這讓我知道在臺灣學者面前玩笑不得,于是也認真起來,結果我們談得很投機。到了臺灣,齊老師更是以主人的身份照顧我,由“中國文學百年研討會”安排后剩下的四天,就是齊教授請《聯合報》負責接待的。從大陸的習慣看,我以為《聯合報》接待了我,總要我也做點什么,結果什么也沒讓我做,使我今天還對《聯合報》有點歉意。到臺北“故宮博物院”,是齊老師領我去的,整整陪了我一天。早上她來我住的酒店接我時,正有個法國人向柜臺用英語詢問怎樣去“故宮”,齊老師聽了立即說我們也去,你就跟著去吧。齊老師又成了這個法國人的義務導游,在每個重要的展室和展品前用英語給他講解,連門票茶資都是齊老師付賬。從齊邦媛教授身上我看到臺灣前輩學者對臺灣的熱愛和自豪,非常希望外來人認識和理解臺灣的心情。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臺灣人的生活也很艱辛,齊邦媛教授這一代人是親身經歷了艱苦創業的全過程的,因而對臺灣的一切都非常珍惜,就像大陸人珍惜今天改革開放的成就一樣。
五
臺北對我來說不但沒有新鮮感,相反,還處處引發我一種懷舊的情緒。我十四歲前生活在南京,住湖北路獅子橋,舊居是當時南京很有名的所謂梅溪山莊,就是老“外交部”[1]后面。同伴指著車窗外告訴我,那就是現在設在臺北的“外交部”,我轉頭一看,一瞬間仿佛時光倒流了四十多年。不知我記憶是否有錯,在我印象中,似乎臺北的“外交部”就是南京的“外交部”的翻版,只不過規模似乎稍小一點。兒時的情景猛然涌動出來,一時感慨萬端,正如張先《千秋歲》中所言:“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此次在臺北,我還有一個很大的收獲,就是從姑媽那里找到了我祖孫三代合影的照片。我父親有四個胞妹,也就是說我有四位姑媽,在大陸的幾位已相繼去世,在臺北健在的是我六姑。六姑父查良鎰,在臺灣司法界曾任高級職位,也已逝世(這樣高攀上去,我和著名武俠小說家金庸——查良鏞還有親戚關系)。六姑常來大陸,但如果這次我不去臺灣,她老人家也不會翻箱倒柜認真去找多年前的老照片。而這些照片對我來說是非常珍貴的。供奉先人繪影,也算是中國人的一種“文化傳統”。我想,中國人講究的“孝道”,大概是出于人類追求“根系”的本能;我是誰?我是怎么來的?任何人活到一定歲數、對此產生疑惑后,都會在腦海中出現這個問題。從單細胞到古代猿人再到古人直到現代人至每個人,血液也如江河一樣在地球從遠古以來是不斷流淌的,只不過它是在人體內部一代代通過傳承而流動的罷了。據我看,人擁有的最老的老古董就是流在每個人身體里的血液,或說是血液中的某種成分、元素,那就是自己的“根”。凝視著從六姑處得到的老照片(照片中的我只有十三歲),似乎找到了現在的我的一段“根”。
離開臺北的前一天,承前輩學人劉紹唐先生盛情,請我六姑與我晚餐,恰巧又遇到梅新來送行,我就將這照片贈送給梅新一張。對梅新先生我沒有什么回報,我個人以為這就是我最珍貴的禮物了。回到我所居住的小小的銀川后,睡在床上讀劉紹唐先生送給我的一九九六年的《傳記文學》,發覺這是一本非常好的刊物,其可讀性正在于它的客觀與公正。對兩岸的中國著名人物都有很多翔實的記載,有的還是現在所說的“秘辛”。如果刊物上曾刊載過的人物的后代有緣讀了,一定會發生許多感慨的。讀時我想到,如今有不少臺灣人到大陸來“尋根”,而另一方面,又有不少大陸人會在臺灣找到自己的“根”的。
注釋
[1]這里指成立于1927年5月的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