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高云逸走近李轅，湊到耳邊低語：“不太對勁兒啊……”

李轅點點頭：“等老板一下來就得動手?！?

杜建明和伙計一前一后走下樓梯，神色如常。

大門外，剛進來一個熟客，杜建明趕緊打著招呼：“哎呀趙先生，您有幾天沒來了吧？怎么，今天又想我的獅子頭啦？”

“可不是嗎，嘿嘿，今天還是老規(guī)矩哈……”

杜建明走向顧客，一副討好的樣子：“沒問題啊，我再多送您一個菜……”

里面角落另一桌顧客在叫喚：“伙計，加水……”

和杜建明一起下來的伙計連忙答應著：“來嘍……”

邊說也邊快步走向那一桌。

李轅的目光，跟蹤著杜建明。

兩個便衣的目光，瞟向走去角落的伙計。

高云逸則偷偷望向二樓第四號包間。

此時，第四號包間里，欣潼平靜地坐在桌前，等待著自己的同志。

走進了餐廳角落的那個伙計，拎起了顧客桌上的茶壺，卻沒有急著去加水，而是轉(zhuǎn)身凝望著正在門口和顧客假裝寒暄的杜建明。

杜建明也不露聲色地瞄了他一眼，但只是看了這一眼，卻被伙計不同尋常的眼神和姿態(tài)驚住了。

伙計不易察覺地，蒼涼地笑了一下，眼神決絕地一松手。

“啪！”，茶壺摔在地上，粉身碎骨、響聲驚人……

正盯著杜建明的李轅一驚，驀然扭頭看向響聲發(fā)出的方向，同時拔槍。

幾名便衣也下意識拔槍暴起。

那一刻，餐館里的所有便衣都亮出了底牌，也是那一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那個伙計身上。

這位自始至終都默默無言的地下黨員，在砸碎茶壺的同時，已經(jīng)拔出了槍，像平常一樣，一聲不吭，沉默地開槍射向已經(jīng)現(xiàn)出身份的便衣們，一槍又一槍……

那個詭異的場面，高云逸永遠無法忘記：這個伙計平靜地站在四處逃散的混亂人群中，沒有特別的表情，也不躲避便衣反擊的子彈，只是認真地向自己的敵人開著槍。

擊中了對手，沒有欣喜，被對手擊中，也不痛苦，就是那么認真地完成這件事而已……

那一刻，高云逸的內(nèi)心被震撼了。

“干事情啊，就怕認真二字……”，他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冒出了這么一句話。

與此同時，杜建明先是驚愕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同志，但隨即毫不猶豫，果斷拔腿就跑——他明白，同志是在用自己的犧牲，為自己爭取那稍縱即逝的幾秒鐘。

不，或許應該說，同志是在用自己的犧牲，為那份情報能夠送出，爭取那稍縱即逝的幾秒鐘……

幾名便衣邊向伙計開槍還擊，邊慌亂地找掩護，沒人顧得上杜建明了。

但李轅最先反應過來，只看了一眼茶壺摔碎的方向，之后就不再理開槍的伙計，而是轉(zhuǎn)身向著正在逃跑的杜建明連開幾槍。

杜建明中彈了，但還是堅持沖了出去。

李轅正要追，卻被已經(jīng)不顧生死的伙計連射幾槍，身邊彈火橫飛，無奈之下，只好也蹲下找掩護。

餐廳里亂成一團，眾人四散逃跑，尖叫聲、哭喊聲、槍聲混雜著……

自打槍一響，高云逸就在桌子下面沒出來，一直低著頭躲子彈，中間還焦急地看看二樓。

他看到，欣潼從包間沖出，驚愕地看著下面混亂的場面，雙手緊緊捏住了欄桿。

高云逸趕緊別過臉去，想想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欣潼應該會想辦法自保，自己還是別再讓她誤會了……電光火石之間下了這個決定之后，他正好就借著追杜建明的機會，跑出了餐館。

杜建明捂著胸口，踉蹌著跑在餐館旁邊的小巷中，地上一路留下血跡。

高云逸拿著槍跟在他身后。只不過，他可沒興趣追上去，所以一路走走停停，正琢磨怎么溜掉呢。

不過，杜建明卻注定了要落到高云逸手上。他察覺了后面有人，踉蹌的腳步停了，接著慢慢轉(zhuǎn)過身，看見是高云逸，反倒是一臉驚喜：“是你？……太好了！你知道，我這樣，是跑不掉的。”

高云逸有點同情的樣子，但還是沒說什么。

杜建明：“剛才你為什么要提醒我？”

高云逸左右看看，最后還是選擇了裝糊涂：“你說什么？我聽不懂……”

杜建明意味深長地笑了，突然，踉踉蹌蹌地跑向了高云逸。

高云逸一驚，抬起了槍，對著杜建明。

但杜建明就好像沒看到一樣，仍一路直沖過來。

高云逸猶豫著，不由后退了兩步。

轉(zhuǎn)瞬之間，杜建明的身體已經(jīng)抵到了高云逸的槍口前，他突然輕聲說：“27號大連貨車有詐，不要接應。轉(zhuǎn)告給那位女士！”

高云逸愣了。

杜建明的眼神突然轉(zhuǎn)向了高云逸的身后。

原來，李轅和兩名便衣也追了出來，已經(jīng)看到了正在對峙的高云逸和杜建明。

杜建明看了一眼李轅三人，突然抓住了高云逸拿槍的手，和驚呆了的他糾纏在一起，好像在搏斗一般。

高云逸還不知道身后的情況，他驚愕地躲避著，一次次想推開已經(jīng)身受重傷的杜建明，甚至想過轉(zhuǎn)身跑開。但讓他難以理解的是，杜建明卻像要拼盡最后一點力氣一樣，死死糾纏著他。

終于，“啪”的一聲，兩人的動作停滯了。

杜建明對著高云逸最后一笑，笑容中有點悲涼，有點欣慰，又有點解脫……之后，癱倒在了他的腳下。

高云逸不敢相信地看著杜建明倒下。

身后的李轅和便衣看著這一幕，也都放緩了腳步。

而誰都沒有注意到，在這四個人的身后，又出現(xiàn)了欣潼快步走出的身影。

遠遠的，欣潼放慢了腳步，看著地上血泊中的杜建明，她一臉悲傷。

高云逸則茫然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向后面的李轅和便衣。

可就是這一瞥之間，欣潼看到了高云逸的臉。

她驚恐地、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中已經(jīng)盈滿了淚水。

是的，因為高云逸的身份，欣潼已經(jīng)說服了自己去忘記他，雖然偶爾，她還會想起有關(guān)他的點點滴滴……選擇忘記他，是信仰戰(zhàn)勝了人性、理智壓抑了情感，但是在內(nèi)心深處，欣潼其實依然會疑惑——這樣一個善良而真誠的男人，真的會是一個壞人和敵人嗎？甚至偶爾，她也會大逆不道地胡思亂想著，一個地下黨員和一個偽滿洲國警察，真的就一定不能拋開一切，只擁有一段美好的戀情嗎……

直到此刻，親眼看到了自己的同志死在了高云逸的槍下，她才真的知道了，自己和高云逸將沒有一絲可能了……她此時的眼淚，到底是為犧牲的同志而流，還是也為自己宣告結(jié)束的戀情而流，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好在，這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馬上就被迫在眉睫的危險驅(qū)散了，

她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只好踉踉蹌蹌地，快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