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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常說,盛唐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但人們未必經(jīng)常想到,黃金時代過去以后,接著來的是什么。歷史不管人們想到與否,總會把這一道試題出到人們面前。如果把李白、杜甫八年之間相繼逝世作為盛唐時代結(jié)束的標志,那么,試題就是這樣出的:此后中國詩歌會怎么發(fā)展?盛唐的“盛況”,會不會成為“止境”?這道試題要求有這樣的繼起者來答覆,他既要能從照耀盛唐詩壇的李杜的萬丈光焰中點燃炬火,繼續(xù)高舉,不使人亡炬熄;又要能跨過李杜的高峰,找到新的道路,哪怕只能是下山路,也得繼續(xù)走。高峰雖好,總不能在峰頂踏步不前,那會有“化作山頭望夫石”的危險。

歷史的需要,遲早總會找到它的實現(xiàn)者;而這回是來得相當及時,就在杜甫逝世的那一年(公元770年),韓愈已經(jīng)三歲了。正是這個韓愈,后來唱出了這樣的頌歌: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調(diào)張籍》

這不僅是贊頌,不僅是捍衛(wèi),而且是對于李杜的雙懸日月照耀乾坤的崇高地位和相互關(guān)系第一次作出明確的評價,并為千秋萬世所公認。他接著唱道:

伊我生其后,舉頸遙相望。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

——《調(diào)張籍》

對李杜的仰慕,是這樣的深情!對李杜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甘苦,體會得又是這樣準確和深刻!由此,我們可以相信他的這一段歌唱:

我愿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腸。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

——《調(diào)張籍》

這就是說,他已經(jīng)找到了跨過李杜高峰繼續(xù)前進的道路:惟其不是亦步亦趨的追隨,而是出八荒、跨汗漫的捕逐,這才真正能以精神與李杜相交通。于是,在李杜之后,在極盛難繼的局面之下,正是這個韓愈,把繼續(xù)推動中國詩歌向前發(fā)展的任務(wù)擔當了起來。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答覆了歷史的試題。

歷史也公正地評了分數(shù)。中國詩歌史上,繼“李杜”并稱之后,只有“杜韓”并稱,雖然并不能說韓愈在中國詩歌史上就是李、杜而下的第三人,但此外再沒有第三個詩人得到這種崇高榮譽,卻也是事實。

詩人韓愈從杜甫那里繼承到一些什么呢?

是年京師旱,田畝少所收。上憐民無食,兵賦半已休。有司恤經(jīng)費,未免煩征求。富者既云急,貧者固已流。傳聞閭里間,赤子棄渠溝。持男易豆?jié){粟,掉臂莫肯酬。我時出衢路,餓者何其稠!親逢道死者,佇立久咿嚘;歸舍不能食,有如魚掛鉤。適會除御史,誠當?shù)醚郧铮话菔枰?img alt="" class="inlin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DF14B/18495421408146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image10-2.jpg?sign=1753486896-6ek0hX9VhVvCJpghJFkzKe9SUN6HA4if-0-9c56592294e55bedcc94f0cebab27bf7">門,為忠寧自謀!上陳人疾苦,無令絕其喉;下言畿甸內(nèi),根本理宜優(yōu);積雪驗豐熟,幸寬待蠶

——《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

韓愈這樣的詩,會叫讀者立刻聯(lián)想到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那些名句:“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韓詩這些關(guān)切民瘼,為民請命的內(nèi)容,當然是最可珍貴的。但是,如果說,韓之所以能與杜并稱,主要就憑著這個,甚至說,韓愈之所以成為大詩人,主要就憑著這個,那也不是實事求是的。因為這種關(guān)切民瘼,為民請命之作,在韓詩中畢竟是極少數(shù)。倒是使詩歌密切聯(lián)系現(xiàn)實生活,這才是韓詩繼承杜詩傳統(tǒng)的最主要之點。

我們都熟知,杜甫主張“熟精《文選》理”,但杜詩決不是《文選》詩的簡單的因襲。我們翻看《文選》各家詩,好像除了陶淵明之外,很少有詩人能在詩里面寫出他自己的、他家庭的、他的親戚師友的日常平凡的現(xiàn)實生活。所謂“選體”詩的末流,寫來寫去,不外公宴祖餞,詠史游仙,招隱詠懷,游覽行旅……筆墨膚泛,語言庸熟,結(jié)果是千人一面,難分彼此。詩歌的任務(wù),雖然不在于敘事,但詩歌的根干永遠不能離開現(xiàn)實生活的土壤。膚泛庸熟的詩,當然不可能把根扎進這個土壤中去。杜甫的偉大,就在于他能把詩歌同國運民生的現(xiàn)實結(jié)合起來;并且由于他是與國家共命運、與人民同甘苦的詩人,他自己的生活就是同國運民生不可分的,所以他也總是能在詩篇中寫出他自己的、他家庭的、他的親戚師友的日常平凡的衣食住行,動作云為,否泰窮通,生老病死,乃至一飯一羹,引水補樹,“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把人生最實際的面貌引入詩歌,從而也就使詩歌回到《國風》、《小雅》的沉著切實的軌道。

韓詩正是循著這個軌道繼續(xù)前進。

病妹臥床褥,分知隔明幽;悲啼乞就別,百請不頷頭。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慚羞。俛不回顧,行行詣連州。

——《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

這寫的是他805年(永貞元年)因疏請寬免關(guān)中租徭而被貶斥,倉皇辭別妻兒時的情形。讀者會立刻聯(lián)想到杜甫的《北征》詩中,關(guān)于鶉衣百結(jié)的瘦妻,“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的癡女,“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的嬌兒那些著名的描寫。還有:

數(shù)條藤束木皮棺,草殯荒山白骨寒。驚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眾知難。繞墳不暇號三匝,設(shè)祭惟聞飯一盤。致汝無辜由我罪,百年慚痛淚闌干。

韓愈這首詩有一個很長的題目,云:“去歲自刑部侍郎以罪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后,家亦譴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旁山下。蒙恩還朝,過其墓,留題驛梁。”這寫的是819年(元和十四年)他因諫迎佛骨第二次被貶斥時的事情。這種直書天倫骨肉的慘痛之作,又會使讀者立刻聯(lián)想到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這些驚心動魄的詩句: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這樣的詩篇,真有些“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的味道。

此外,韓詩反映詩人自己的生活,或居或作,或動或靜,有大有小,有苦有樂,方面非常的廣,幾乎一一可與杜詩相印證。例如,韓詩《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中刻畫道途辛苦之處,當然令人聯(lián)想到杜甫的《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等名篇鉅制;而韓詩《鄭群贈簟》,把日常生活里一件微物小事,寫得如此生動風趣,則又令人聯(lián)想到杜詩中《棕拂子》、《桃竹杖引》等雋妙的小品;甚至也不妨說,令人從反面聯(lián)想到杜甫那篇小題大作、有些古怪的《太子張舍人遺織成褥段》,那是把區(qū)區(qū)一個織成褥段聯(lián)系到節(jié)鎮(zhèn)大官殺身賜死那樣嚴重的事。

韓詩還善于細節(jié)描寫。例如:

羨君齒牙牢且潔,大肉硬餅如刀截。我今呀豁落者多,所存十馀皆兀臲;匙抄爛飯穩(wěn)送之,合口軟嚼如牛呞;妻兒恐我生悵望,盤中不饤栗與梨。

——《贈劉師服》

這簡直是小說式的家庭生活幽默小景。

韓愈的著名的《石鼓歌》,繼杜甫的《李潮八分小篆歌》之后,開拓了詠金石碑帖詩的途徑。摩挲金石,賞玩書畫,本來就是文人的文化生活。所以這種詩,原來也是實際生活的反映。可是從更廣闊的社會生活的角度來看,卻又成了脫離現(xiàn)實。韓詩中還有《病中贈張十八》,記與張籍辯論詩學;《寄崔二十六立之》,描寫考試場中“戰(zhàn)詞賦”的情形,都是實寫文人的文化生活的。

韓詩不但善寫自己的事,也善寫別人的事。例如,孟郊、賈島、盧仝、崔立之等人的坎坷潦倒的身世,都在韓詩中得到了具體生動的刻畫。乃至劉如何造反,朝廷如何征討,劉如何失敗,這樣的政治和軍事上的大事,復雜曲折,頭緒紛繁,通常用散文來敘述都很吃力,韓愈的《元和圣德詩》卻能用四言詩這樣局限性最大的形式把它寫得脈絡(luò)分明,一目了然。如果說,杜甫使詩歌恢復了《國風》、《小雅》的傳統(tǒng),那么,韓愈寫這首《元和圣德詩》,顯然是有意識地要更進一步恢復《大雅》和《周頌》的傳統(tǒng)。至于他這個意圖實現(xiàn)了多少,自是另一個問題。樊汝霖就說這首詩并不像《周頌》那樣簡約莊嚴以頌圣德,卻像《魯頌》那樣,于德不足者,只好侈詞以夸功。

樊汝霖的話未必是對的。韓詩代表作,多是著力镵刻、盡情鋪張的古體長篇,豈僅一首《元和圣德詩》而已。這就要說到韓愈在杜甫之后開辟新道路的問題。

杜詩中已經(jīng)有镵刻,有鋪張,主要是用來寫實,用來窮形極相地刻畫民生的疾苦和詩人自己身世的顛連,鋪張揚厲地展現(xiàn)時代的大動蕩大變化。韓愈雖然擔當了杜甫的繼承者的使命,但是他遠不能像杜甫那樣與國家共命運,與人民同甘苦。他的視野,他需要反映的世界,比杜甫狹小得多。因此,他從杜甫那里繼承過來并加以發(fā)展的镵刻之筆,鋪張之文,就不全是用來寫實,而是用于藝術(shù)的夸張。韓愈詩有兩個最突出的特點,一是“狠重奇險”的藝術(shù)境界,一是散文化的語言風格。二者都可以說是用夸張的手段,或者說是在近于夸張的程度上來塑造一種新的美。而這也就是韓愈在李杜之后,在極盛難繼的局面之下,力破馀地,推動我國詩歌藝術(shù)繼續(xù)發(fā)展的道路。

什么是韓詩中的“狠重奇險”的境界呢?實質(zhì)上就是用又狠又重的藝術(shù)力量,征服那些通常認為可怕可憎的形象,以及其他種種完全不美的形象,而創(chuàng)造出某種“反美”的美,“不美”的美。

韓詩中好用舂、撞、劈、镵、戛、崩、刮、斫、捩、拗……這一類的動詞,這些就是那又狠又重的藝術(shù)力量的表現(xiàn)。用了這樣的力量,居然能把蝎子這樣可怕可憎的毒蟲,寫得可喜:“昨來得京官,照壁喜見蝎。”[1]用了這樣的力量,居然能把太陽神羲和所操的火的鞭子,和“赤龍拔須血淋漓”[2]這樣兩個壯偉而又有些恐怖的形象,來形容珍異的赤藤杖。“鴟梟啄母腦,母死子始蕃;蝮蛇生子時,坼裂肝與腸。”[3]這樣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卻是用來安慰老朋友的喪子之痛,極言有兒子也未必都是好事。“我齒豁可鄙,君顏老可憎。”[4]如此的“可鄙”、“可憎”,卻更加道盡老友久別重逢時回首華年、相驚老大的深情厚誼。韓愈一生兩次貶斥南荒,他對南方的一切充滿成見,每一寫到,都寫成火焰地獄一般的可怕,然而同時也就寫出一種蠻荒的“可怕的美”。他的奇特的《陸渾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韻》,寫一場山林大火,寫盡火神的不可抗拒的威力,使水神一敗涂地,上帝也讓它三分。最后上帝雖然還是幫助水神熄滅了大火,但又鄭重肯定大火的存在的合理性,使水與火結(jié)成婚姻。這個上帝其實是詩人自己的化身,詩人像上帝一樣征服了火,肯定了火,同時也欣賞了火。

韓愈自稱“慢膚多汗”,非常怕熱。他善于寫秋景。一到秋天,他就有精神。但是,他偏偏又要寫出這樣的詩句:“自從五月困暑濕,如坐深甑遭蒸炊。”[5]“毒霧恒熏晝,炎風每燒夏。”[6]詩人已經(jīng)用藝術(shù)的力量征服了自己所感受的暑濕熏蒸之苦。不僅如此,韓詩中還生動地寫出了種種生理上不愉快的經(jīng)驗,例如牙齒將落未落之苦[7],眼花之苦[8],頭禿之苦[9],腥臊入口之苦[10],蝦蟆驚眠之苦[11],等等。顯然都是藝術(shù)地征服了這些,反轉(zhuǎn)來使它們成為“不愉快的美”。

現(xiàn)實里面,污濁的泥溝并不美,然而韓詩中偏有這樣的描寫:“君居泥溝上,溝濁萍青青。”[12]干涸的河床并不美,而韓詩中又偏有這樣的描寫:“溫水微茫絕又流,深如車轍闊容辀;蝦蟆跳過雀兒浴,此縱有魚何足求?”[13]其實詩人這次同侯喜來到干涸的洛水上釣魚,從頭到尾都非常掃興:來的路上是毫無可觀:“平明鞭馬出都門,盡日行行荊棘里。”[14]垂釣時是非常疲困:“晡時堅坐到黃昏,手倦目勞方一起。”[15]結(jié)果是所得極微:“舉竿引線忽有得,一寸才分鱗與鬐。”[16]韓愈能把這些絲毫不美的景和事寫入詩,使之成為“不美”之美,正是他的創(chuàng)造。

更確切地說,《贈侯喜》所寫的,其實是無景可觀,無魚可釣。此外,如《古意》極言太華峰頭蓮花蓮藕之美,而終于求之不得。《岣嶁山》極贊禹碑字畫之美,而終于尋訪不著。著名的《山石》詩中寫得更有趣:“僧言古壁佛畫好”,下句似乎該是把這壁畫贊美一通了,不料卻是“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似乎該是精美的素饌了,結(jié)果卻是“疏糲亦足飽我饑”。接連兩聯(lián),都是下一句直接否定了上一句。這種“無有”之美,“否定式”之美,更是韓詩的獨創(chuàng)。

所有這些可怕的、可憎的、野蠻的、混亂的、平凡的東西,乃至“什么也沒有”,都被藝術(shù)的強力硬納入詩的世界,使之成為“反美”的美,“不美”的美,這就是所謂“狠重奇險”的境界的具體內(nèi)容。

韓詩的第二個特點,是語言風格的散文化。

我們都知道,韓愈是古文運動的倡導者,他成功地領(lǐng)導了文體的復古,其實也就是文體的革新。六朝的駢儷之文,把文章寫得像格律詩。韓愈的古文運動,就是要使文章像文章,不要像格律詩。可是,他在詩的方面,卻又努力把詩寫得不像詩,倒像文章。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韓詩語言風格的散文化。有所謂“韓愈以文為詩”,含有貶義,所指的也就是這個事實。

韓詩的散文化,有時表現(xiàn)在造句的平直淺白。例如:“我初往觀之,其后益不觀;觀之亂我意,不如不觀完。”[17]“我齒落且盡,君須白幾何?年皆過半百,來日苦無多。”[18]這些都像信筆寫來的家書、日記。有時又表現(xiàn)在造句的簡括凝煉。例如:“聞子高第日,正從相公喪。哀情逢吉語,惝怳難為雙。”[19]“四時各平分,一氣不可兼。隆寒奪春序,顓頊固不廉。”[20]引用者加了著重點的句子,都是一句話里概括了復雜曲折的意思,完全是“古文”式的簡括。有時又表現(xiàn)在語氣的紆徐委曲。例如:“仁者恥貪冒,受祿量所宜。無能食國惠,豈異哀癃罷?久欲辭謝去,休令眾睢睢。況又嬰疹疾,寧保軀不貲。不能前死罷,內(nèi)實慚神祇。”[21]本來是一兩句說得盡的,卻充分伸展開來,說了這許多。為了助成語氣的紆徐委曲、有時還直接運用散文里才常用的語助詞。例如:“后日更老誰論哉?”[22]“次第知落矣。”[23]“破屋數(shù)間而已矣。”[24]“惟子能諳耳,諸人得語哉!”[25]有時則又在本來完全不需要介詞的地方,故意用上散文式的介詞,使語氣顯得硬健。例如:“歸來殞涕掩關(guān)臥,心之紛亂誰能刪?”[26]“心之紛亂”本來完全可以作“中心紛亂”或“愁心紛亂”之類。

韓詩的散文化,還表現(xiàn)在“古文”式的“章法”,講究虛實正反,轉(zhuǎn)折頓挫。例如《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一篇之中,有人有我,有今有昔,有哀有樂,有虛有實,有正有反。在表面的文章邏輯上,人所歌的昔日哀景,是虛寫回憶,是被否定了的陪襯之意;我所歌的眼前樂景,是實寫今夜,是結(jié)論性的主意。但在實際的情感的邏輯上,昔日的患難哀愁,才是真正要追溯的主意;眼前的反面的行樂,不過是故作寬解,反襯一筆,以加強主意。所以,詩中的反與正,賓與主,在實質(zhì)上和在表面上是正相反的。又如,《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開頭就說岳神的威靈顯赫,詩人自己的虔誠拜奠,說到廟令殷勤相助,向岳神卜問吉兇,一路說下來,真是神乎其神。然后,“侯王將相望久絕,神縱欲福難為功”兩句,忽然翻轉(zhuǎn)去,才出人意外,力挽千鈞。像這樣的虛實正反,轉(zhuǎn)折頓挫的章法,不僅上述長詩中經(jīng)常運用,短篇的古體詩中同樣運用。前面說過的那些表現(xiàn)“無有”之美,“否定式”之美的短篇古體如《古意》、《岣嶁山》等詩中,往往更集中地把這些“古文”章法之妙發(fā)揮盡致。

韓詩的散文化的語言風格,在詩歌形式上形成的美,就是反對稱反均衡反和諧反圓潤之美。五、七言律詩的格律,是中國舊體詩形式方面對稱均衡和諧圓潤之美的極致。唐代詩人從四杰和沈、宋起,把這種格律詩做得越來越成熟,杜甫尤其是集大成者。在律詩的勢力影響之下,古體詩也逐漸律詩化了。于是這又產(chǎn)生另一方面的危險,即那種古樸剛健參差拗折之美有日益消亡的危險。杜甫已經(jīng)努力把古樸剛健參差拗折之美引進律詩,特別是七律中來,使這種對稱均衡和諧圓潤的形式里,巧妙地融入了反對稱反均衡反和諧反圓潤的成分。韓愈的古詩也寫得散文化,就是繼續(xù)杜甫的這種努力。韓愈為了力避對稱均衡,在長篇古體詩中,往往通首徹底散行,沒有一個駢偶對仗;有時又故意做得似對非對,可以對而不對。他為了避免和諧圓潤,遣詞用字力求生僻,愛用人所少用、乃至人所不識的字;造句往往故意造成散文調(diào),不是詩調(diào),有時故意違反七言上四下三的句式,而做成上三下四的拗句。韓詩為了在音韻上避免和諧圓潤,往往越是長篇越不轉(zhuǎn)韻,韻腳越押越險。例如《贈崔立之評事》、《病中贈張十八》之類,使人讀之,有如攀登一線直上的險峰,喘不過氣來,偏又沒有一處可以停步換氣。而一些短篇古詩,一篇之中,偏偏多次轉(zhuǎn)韻,而且避免四句一轉(zhuǎn),故意轉(zhuǎn)得參差錯落。例如《三星行》、《汴泗交流贈張仆射》之類,使人讀之,好像走著一條十步九曲的小道,總不能瀟瀟灑灑地走,放開大步地走。

通常含貶義的所謂“韓愈以文為詩”,還包括“以議論為詩”的意思。韓詩中議論的成分確實不少,從藝術(shù)上看,未必都是不好的,其實往往倒是擴大了詩歌的領(lǐng)域。例如《薦士》一篇,全是議論:前半概論中國詩歌史,高瞻遠矚,顯然深受李白的《古風五十九首》其一的影響。后半接連用了許多比喻,把賢士要有人提攜和進賢要抓緊時間的道理,從各方面說得透而又透。《詩經(jīng)》的“六義”中原有“比”,那是“以彼物喻此物也”。韓愈在詩中很會運用那種“比”,例如《南山詩》中連用五十一個“或”,又連用十四個疊字,就是大規(guī)模地用種種形象來比喻南山。又如《聽穎師彈琴》,以種種形象來比喻琴聲,也成了公認的名篇。但韓愈獨特的創(chuàng)造,尤在于用一連串的具體事物作比喻,來說明抽象的道理。這種手法,除上述《薦士》詩外,又如《送區(qū)弘南歸》、《孟東野失子》等其他好多詩篇中都用過。這是遙承先秦諸子寓言的遺風,特別是近接漢、晉“連珠”的“必假喻以達其旨”、“欲使歷歷如貫珠”的傳統(tǒng)。這樣的發(fā)議論,表現(xiàn)了詩人的胸襟和機智,形成高遠的美,明徹的美,歷史的宏觀和人生的探索的美,又豈是局限于“形象思維”所能達到的呢?

以上說的,可以綜合為兩句話:一是在詩的內(nèi)容上,通過“狠重奇險”的境界,追求“不美之美”;一是在詩的形式上,通過散文化的風格,追求“非詩之詩”:這就是詩人韓愈對我國詩歌藝術(shù)的發(fā)展所作的巨大貢獻。

這不是一條容易走的道路。“不美之美”,“非詩之詩”,分寸都很不好掌握;過一點,差一點,可能就只剩下了“非詩”和“不美”。韓愈自己,就并不總是成功的。

韓詩中散文化的字句篇章,有些實在流于拙劣。例如,《雙鳥詩》中的“周公不為公,孔丘不為丘”,《路傍堠》中的“千以高山遮,萬以遠水隔”,簡直不知所云。又如《別鵠操》中的“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這兩個“之”字加得實在無必要,只能使語氣緩弱,前代評論者早有人指出了。

韓詩失敗之處,更多的是由于沒有掌握好“狠重奇險”的分寸。詩人韓愈原也能夠出色地寫出種種傳統(tǒng)的美,如自然情韻,清潤華腴,一氣清空,淡樸深摯,和平?jīng)_淡,秀麗明媚,艷冶纏綿,等等。他的好詩,往往是把“狠重奇險”之美同其他的美調(diào)融起來。例如《感春三首》其三中的“艷姬蹋筵舞,清眸刺劍戟”,形容美人的明眸而用上了“刺劍戟”的形象,這是在傳統(tǒng)的艷冶之美中,融入了“狠重奇險”的成分。《南山詩》雖然通首都是“狠重奇險”,其中卻也有“橫云時平凝,點點露數(shù)岫;天空浮修眉,濃綠畫新就”這樣絕世豐神的麗句,也有“林柯有脫葉,欲墮鳥驚救”這樣幽微深細的描寫。又如《游青龍寺贈崔大補闕》一首,前半是游青龍寺,描寫柿葉柿實的一片彤紅,用了“赫赫炎官張火傘”和“金烏下啄赪虬卵”這樣一些十分“狠重奇險”的比喻;后半是贈崔大,卻說道:“何人有酒身無事,誰家多竹門可款。”又說道:“須知節(jié)候即風寒,幸及亭午猶妍暖。”評論家們一致推崇這些詩句逸趣飄然,下句輕圓,意境閑遠。整個這首詩,就是從“狠重奇險”之美,自然地轉(zhuǎn)入清逸閑遠之美,使兩種美互相調(diào)劑,互相映照。有的評論者甚至推崇這首詩為韓愈的七言古詩中的第一。

相反地,如果“狠重奇險”之美不與他種美相調(diào)劑,單獨過分發(fā)展,就往往過了“美”的界限,成為“惡態(tài)”,甚至成為“殺氣”。韓詩中確有一些這種敗筆。例如,嘲笑別人鼾聲之大,比喻為彭越、英布的“呼冤受葅醢”[27]之聲,雖是開玩笑,實在是惡態(tài),并且已經(jīng)有了殺氣。又如《月蝕》詩中要殺蛙,要鉆龜;《題炭谷湫祠堂》中要屠龍,《叉魚招張功曹》中描寫叉魚的情景:“刃下那能脫,波間或自跳。中鱗憐錦碎,當目訝珠銷。……血浪凝猶沸,腥風遠更飄。”詩人似乎對于屠殺、流血有一種特別的欣賞。一到詩人自己真有了殺人之權(quán),就更加可怕。他做河南縣令時,盧仝來控告一個隔墻惡少,事情不過是“每騎屋山下窺瞰”而已,韓愈就想到“操權(quán)不用欲何俟”,打算“盡取鼠輩尸諸市”[28]了。登峰造極的自然還是《元和圣德詩》,有一大段津津有味地描寫劉失敗被俘以后,凌遲滅族,刑場上如何屠戮婦孺,如何尸骸堆積,最后對劉如何揮刀碎割的詳情,這是惡性地追求“狠重奇險”,成了赤裸裸的劊子手文學。

其實,這并不僅僅是藝術(shù)上沒有掌握好分寸的緣故。通觀韓愈這個人,盡管是博學高才的大文學家,但是氣質(zhì)上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躁急褊狹,無容人之度;他在仕途上,又特別熱中利祿,無恬退之心。他的詩篇當中,經(jīng)常貶低朋友,好為人師,攘斥異端,自居正學,就是褊狹的表現(xiàn);他在詩中,一再公開地以富貴利祿教子,在兒子面前吹噓自己的交游如何光顯,就是熱中的表現(xiàn)。二者結(jié)合起來,更是利祿情深,恩仇念重,互為因果,愈扇愈烈。誰妨害了他的功名富貴,誰不尊敬他的學問文章,他對誰就會恨之次骨,永世不忘。這樣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中,自然容易充滿了怨毒之氣,怨毒之極又自然通于殺氣。貞元十九年,韓愈因建言被貶斥,這一段經(jīng)歷他在詩中再三再四地說起,對于政敵王叔文集團,包括對老朋友柳宗元、劉禹錫,真是悻悻之狀如見,切齒之聲可聞。待到王叔文失敗,包括柳宗元、劉禹錫在內(nèi)的“八司馬”一時竄逐,韓愈這時便寫出了幸災樂禍、投井下石的《永貞行》。詩中說道:“董賢三公誰復惜,侯景九錫行可嘆。國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許庸夫干。”竟然把謀反篡位的大罪名硬加在王叔文身上,用心太可怕了。過去的評論者對這樣的詩句都看不下去,例如何焯評云:“二連過矣,有傷詩教。”又云:“叔文欲奪中人兵柄還之天子,此事未可因其人而厚非之。下文‘九錫’‘天位’等語,直欲坐之以反,公于是失大人長者之度矣。”其實,謀反篡位,正是凌遲滅族的罪名。韓愈寫這幾句詩的時候,就是希望看到王叔文集團像劉一樣的下場,又豈止“失大人長者之度”而已呢?

當然,韓詩中求“狠重奇險”而失之太過的地方,不能說都是直接由于利祿之情,恩仇之念,置人死地的怨毒之心;但是,有這樣的氣質(zhì),習慣于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的詩人,又在藝術(shù)上追求“狠重奇險”之美,是容易失之太過的。文學家言行不一,表里不一,未必容易察覺;只有氣質(zhì)和精神狀態(tài),往往流露在作品中而不可掩。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早有指出過這一點的,這是相當有道理的。

五四運動以來,科學和民主的觀念深入人心,于是,中國古代大作家當中,韓愈成了最不受歡迎的一個,這就是因為他的作品中流露出來的氣質(zhì)和精神狀態(tài)上的庸俗性,總帶有獨斷和專制主義的味道。

但是,解放以后,整理出版韓愈的各種選集和全集,又列入了國家文學出版社的計劃;陳邇冬同志的這部《韓愈詩選》,就是二十年前應人民文學出版社之約選注的。這是因為,解放以后,大家學了馬克思主義,會用歷史主義的眼光看問題,對韓愈這樣的古代作家,既看到他的氣質(zhì)精神上的庸俗性、思想上的獨斷性和專制主義傾向,又看到他的博學高才,看到他在文學史上的巨大成就和貢獻。然而,歷史又畢竟不是直線的。這部《韓愈詩選》的成稿,在出版社一壓就是二十年,現(xiàn)在才終于能夠出版(不久以前出版的童第德先生選注的《韓愈文選》,也是二十年前就交了稿,出版時選注者已經(jīng)逝世)。陳邇冬同志由于年齡和疾病的緣故,已經(jīng)無力來寫這篇序言,卻把這副擔子加到我肩上來了。

我對韓愈素來沒有研究,陳邇冬同志并非不知道。他一定要我來寫這篇序,是因為我們平日閑談時,有一些相同或相近的看法。

我們都認為,唐詩是中國詩歌發(fā)展的高峰;但極盛之后,正是難以為繼之時,如果沒有宋詩這一大變化,中國詩就會停滯,槁死。宋詩的總的成就,有人認為不亞于唐詩,有人認為不及唐詩。即使它不及唐詩,它也是發(fā)展,是生命,否則就是停滯和槁死。當問題是這二者必居其一的時候,發(fā)展和生命是第一義的,發(fā)展得高些還是低些,則是第二義的。談中國詩史,唐詩以后,贊也要贊宋詩,罵也要罵宋詩,總之繞不開它;而元詩和明詩,基本上因襲唐詩,就完全可以略過不提。此中消息,值得深思。

我們都認為,杜甫于集大成之中,已經(jīng)兼有繼往和開來兩個方面。韓愈正是專門把杜甫的開來的方面,更突出地加以發(fā)展。他實在是宋詩的先驅(qū)者,因此也就是在李杜之后的極盛難繼的局面之下把中國詩繼續(xù)推向前進的人。

我們都認為,韓愈并非孤立的一個人。在他的周圍,還有孟郊、賈島、盧仝、張籍……這樣一個詩人之群。這些詩人的境界和風格各不一樣,成就也各有高低,但是,他們隱隱然有共同的東西,就是都在探索某種“不美之美”和“非詩之詩”;盧仝的怪異,張籍的古淡,以及通常所謂“郊寒島瘦”,都是探索的結(jié)果。所以,韓愈的時代,就是唐詩自身在求變、求新、求否定自己,來為宋詩那個大變化開辟道路的時代,韓愈就是這個時代要求的完滿的體現(xiàn)者。

我們都認為,詩人韓愈對后來者的影響和啟發(fā),應該得到充分的估計。李賀親及韓門,受的影響最大。李賀詩中好用刮、軋、割、拗……這些動詞,好以金、銅、玻璃、琥珀……這些堅硬沉重之物為喻,著力塑造“郎食鯉魚尾,妾食猩猩唇”這一類的帶有“蠻風”和“血絲”的美,有現(xiàn)成輕艷字面可用之處卻偏偏換上詞感莊重的字面,如“夫人飛入瓊瑤臺”,諸如此類,都是直接來自韓愈。李商隱又從李賀的路上稍稍轉(zhuǎn)了一個彎,把李賀慣用的“生色”換成調(diào)過的“熟色”,把李賀的大塊鑲嵌換成細絲刺繡;但是,他的《韓碑》一首,表明了他在學詩的道路上,對韓詩下過多大的臨摹功夫。中晚唐這兩個大詩人,可以說就是韓愈的一傳再傳弟子。到了宋代,歐陽修首先高舉起韓愈的旗幟,詩和文都專學韓愈的“文從字順”的一面。蘇軾則被后代評論家稱為“韓潮蘇海”,說明他的詩和文都在鋪陳排比這一點上與韓愈相通;特別是運用比喻來狀物說理,縱橫歷亂,千變?nèi)f化,更是把韓愈所開創(chuàng)的突破“形象思維”、進入歷史的宏觀和人生的探索之美發(fā)揮盡致。江西詩派奉為宗主的黃庭堅,在詩境上力探“不美之美”,在詩格上追求“非詩之詩”,都完全同韓愈一樣,不過把韓愈的“雄奇”換成“清奇”,把韓愈的“粗砂大石”換成“緊筋硬骨”罷了。

我們都認為,任何發(fā)展過程,都是肯定和否定的過程,異化和同化的過程。就中國詩而論,從《詩經(jīng)》、《楚辭》到艾青、田間,始終是詩,越來越是詩,這就是不斷的自體肯定。由風騷而漢魏,而六朝,而三唐,而兩宋,而詞曲,終于新詩代替了舊詩,這又是不斷的自體否定。一方面,一代之詩,成就越高,對后世的影響越大,因襲模仿就越多,這是詩不斷地化為“非詩”,必須清除這些“非詩”,發(fā)展才能繼續(xù),這就是不斷地自體異化。另一方面,每一代之詩,都必須突破上一代的詩境詩風,把上一代尚被認為“不美”的東西變?yōu)椤安幻乐馈保焉弦淮斜徽J為“非詩”的東西變?yōu)椤胺窃娭姟保@才能不斷擴張詩的國土,這就是不斷的異體同化。應該從這個規(guī)律的深度,來認識韓愈在中國詩史上承先啟后的特殊地位,來體會蘇軾的幾句深有見地的話:“書之美者,莫如顏魯公,然書法之壞自魯公始;詩之美者,莫如韓退之,然詩格之變自退之始。”

我畢竟對韓詩素無研究,平日閑談泛論不難,真要提筆寫序卻并非容易的事。我只好拿了韓詩來讀。讀的當然不僅是陳邇冬同志這個選本,而是全部韓詩;但這個選本對于我的理解韓詩,卻有很大的幫助。

首先,這是精選之本。現(xiàn)存韓詩約近四百首,這里選了九十馀首,入選比例約為四分之一。說它精,并不是精在數(shù)量上,而是指所選的絕大部分是古體詩,近體只是略舉一斑而已,這就比較精確地反映了韓詩的藝術(shù)成就的特點。詩人韓愈畢生用力,主要也是在古體詩方面。讀這個選本的讀者,可以相信韓詩精華,盡在于此了。

其次,這是談藝之書。陳邇冬同志自己是詩人,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又善于談藝。他選注的《蘇軾詩選》、《蘇軾詞選》,即以善于談藝,久已著聞于讀書界。現(xiàn)在這本《韓愈詩選》,仍然有這個特色。有時在題解中,解釋全詩的風格與藝術(shù),例如《謝自然詩》、《雉帶箭》、《山石》、《落齒》、《石鼓歌》等篇的題解,都是要言不煩,而給讀者的啟發(fā)很大。有時只就某一句,例如《薦士》篇中“子昂始高蹈”句,《送無本師歸范陽》中“注視首不”句和“往往造平澹”句,《盧郎中云夫寄示送盤谷子詩兩章,歌以和之》中“飛雨白日灑洛陽”句,稍一指點,便使讀者有“會心不遠”之感。

第三,釋事而又不忘義。“釋事忘義”是舊時許多注解的通病。這里卻把二者結(jié)合得很好。釋事方面有一個特點,就是選注者對于古文物有廣博的知識,所以,例如《謝自然詩》中注“象物知神奸”,《薦士》詩中注“珪瑁”,《石鼓歌》題解中敘石鼓,都能談得生動明確,親切有味。尤其是有關(guān)唐代社會風習的名物,注釋每有創(chuàng)見。例如,《盆池》中注出唐代已有養(yǎng)金魚之事,而一般人認為南宋才有。又如《汴泗交流贈張仆射》中注出,打馬球的技藝,唐代已由波斯傳來,而他處未見人說起。釋義的方面,也有一個特點,就是對一些適應詩的格律而不得不有些特殊的造句,時時注意疏解。例如《嗟哉董生行》中“或山于樵,或水于漁”句,《湘中酬張十一功曹》中“今日嶺猿兼越鳥,可憐同聽不知愁”句,都是讀者易于誤解,或易于似懂非懂地過去,而一經(jīng)指點,渙然冰釋,方知這樣的疏解確不可少。

第四,注解不是孤立地就事論事,每每能兼顧與此有關(guān)的韓愈的其他作品。例如,注《雜詩》“古言自包纏”句,而引及《施先生墓銘》中的“古圣人言,其旨密微”句;在《嗟哉董生行》的題解中,論及《送董邵南序》;乃至兼顧他人的有關(guān)作品,例如注《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詭怪相披猖”句,而引及杜甫“飛揚跋扈為誰雄”句;注《薦士》“酸寒溧陽尉”句,而引及劉叉句:這些旁征博引,都能幫助讀者觀其會通,加深理解,擴大眼界。

過去有“五百家注韓”之說,上面說的注解中的優(yōu)點,當然有些是吸取舊注而來的。而這也就是這個選注本的又一優(yōu)點,就是舊注的精華,也有不少總結(jié)在這里了。

我在本文第一至第五節(jié)中所說的,都是這次讀韓詩的一些領(lǐng)會,也是從過去與陳邇冬同志的交談以及現(xiàn)在讀他這個選注本當中得到啟發(fā)的。如果所見尚非大謬,有一二可取,我就敢于憑著這一點,向讀者推薦這本《韓愈詩選》,相信廣大讀者從中會比我獲得更多的益處。

舒蕪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二日

于北京天問樓


[1] 《送文暢師北游》。

[2] 《和虞部盧四汀酬翰林錢七徽赤藤杖歌》。

[3] 《孟東野失子》。

[4] 《送侯參謀赴河中幕》。

[5] 《鄭群贈簟》。

[6] 《縣齋有懷》。

[7] 《落齒》。

[8] 《寄崔二十六立之》。

[9] 《感春》其二。

[10] 《初南食貽元十八協(xié)律》。

[11] 《答柳柳州食蝦蟆》。

[12] 《題張十八所居》。

[13] 《贈侯喜》。

[14] 《贈侯喜》。

[15] 《贈侯喜》。

[16] 《贈侯喜》。

[17] 《讀皇甫湜公安園池詩書其后二首》。

[18] 《除官赴闕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

[19] 《此日足可惜一首贈張籍》。

[20] 《苦寒》。

[21] 《寄崔二十六立之》。

[22] 《李花贈張十一署》。

[23] 《落齒》。

[24] 《寄盧仝》。

[25] 《詠雪贈張籍》。

[26] 《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

[27] 《嘲鼾睡》。這一首是集外詩,過去已有人懷疑它是否韓愈所作。但大致看來,仍與韓愈的作風相近。

[28] 《寄盧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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