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管怎么說,他爸去世這事兒跟你家多少沾點兒關系?!?
陽臺對面緊閉的窗戶上有人影走動,余蔓望著那抹影子,想起那時候危佶臉上被難過緊緊包裹住的堅毅,搖搖頭,“他不會?!?
信奉軍人使命的危佶,是不會做出傷害別人的舉動來的。
八斤只勸她,“多少留個心眼兒,別死得不明不白的就行。”
余蔓覺得他話說得難聽,想教育他兩句,又聽見他說,“我下周就回來了,給你帶了好多禮物,感動嗎?”
中考一結束,八斤就跟著他媽劉茹慧女士去了海南。劉茹慧女士是教育心理學領域的資深研究者,二十六歲取得博士學位,和當時的導師身邊最得意的學生巴司翰相識相知,學術家庭雙開展,在教育領域里傳出一段佳話。
這次劉茹慧女士是接到海南大學的邀請去做學術講壇,順便帶八斤長長見識。對外是這么說不錯,其實私下里劉茹慧念在八斤這次中考成績不錯,獎勵了他一大筆零花錢,該吃吃該喝喝,想去哪里去哪里,她一點也不操心。
酒店床上攤著的一半禮盒都是給余蔓的,盡是照著她的喜好挑的買的,她肯定會喜歡的。
沒有預料中的驚喜語氣,他聽見余蔓悶悶的聲音,“你又亂花錢?!?
“全花在你身上了,你還不高興了?”
他看不見余蔓輕勾的嘴角,“算你有良心?!鳖D了一下,“八斤,你快回來吧,我好想你啊?!?
在余蔓的記憶里,她跟八斤已經有快三年的時間沒見過面了。
可是八斤不知道,“行了行了,你陽剛一點,別這么軟嘰嘰的,瘆人?!?
“滾蛋?!?
掛斷電話,余蔓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門外,余大江因為多貪了兩杯酒被王燦爛揪著耳朵數落,求饒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本來心情郁結的余蔓反倒被逗笑了。
陽臺下,有人在喊危佶的名字。
她跑出來看,是葛蘭,腳邊放著兩個大西瓜,看見她,熱情招呼著,“蔓蔓,來我家吃西瓜,剛從鄉下摘回來的?!?
危佶打開窗,盯著她不說話,眼里意思挺明顯的,——別自來熟。
嘿!余蔓向來吃軟不吃硬,下巴輕抬,——我來定了!
邊應著葛蘭,“我就下來?!边吪苓M屋再出門。
她跟危佶是同時出現在單元樓口的,她是用跑的,那他也是用跑的。
“嗤,小短腿。”
“你說誰腿短!”一腳伸出來,一手從下往上比劃給他看,“腿長一米七,你就是羨慕我?!?
危佶一手扛起一個西瓜在肩上,再拎一個,看也不看她,胳膊撞上她的肩膀,“好狗不擋道。”
“明明是你自己撞上來。”想想不對,“你才是狗!”
憤怒值爆表,要不是心疼兩個西瓜,她早沖上去抓光他的頭發了。
“他這人就這樣,對誰都冷淡,跟從小長在冰窖里似的?!备鹛m跟她同肩,低眉說著。
當人媽媽的面兒說他是狗,余蔓有點尷尬,呵呵笑著,“那應該挺涼快的,省電?!?
葛蘭怔了一瞬才明白她的意思,溫柔笑著,“你比他可愛多了。”
聽著像是夸獎,余蔓撓撓頭。
葛蘭一點也不吝嗇,又說,“短發很清爽。”
余蔓被夸得就要給她跪下了。
套三的戶型,裝點得溫馨又極具人煙氣兒,墻上柜子上連電視機旁的小矮臺上都擺放著相框,大多是葛蘭和梅老六的合影,中間幾張兩人之間站著個男生,看起來跟余蔓差不多大,肌肉卻練得不錯,她猜是梅老六的外孫梅杭棲,仔細一瞧,小伙子長得挺精神的。
余蔓從這面墻找到那面墻,終于在靠近廚房的墻面上找到張四人合影的照片。葛蘭說,這張是她跟梅老六領證那天臨時去拍的,也沒怎么收拾,難得的是一家人整整齊齊。
照片里,危佶半蹲在葛蘭的身側,跟站在梅老六身后的梅杭棲一比較,好像一條狗啊。
這么想著,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細縫。
危佶切好西瓜出來,看她一臉賤兮兮的笑,面無表情的開口,“你好像變態。”
余蔓立馬收斂,“你才變態。”
危佶聳肩,沒關系,在他心里,余蔓跟變態兩字已經成功劃上等號,當事人承不承認一點也不重要。
梅老六領著梅杭棲去閨女、也就是梅杭棲的親娘家吃飯去了。當初梅老六中年喪偶,女兒小梅同志正是叛逆的時候,跟人風風火火的談了場戀愛,沒了一年就生下梅杭棲,年紀小扯不上結婚證,再過半年,兩個小年輕期待中的風花雪月式婚姻被孩子折騰得夠嗆,結束得也風風火火。
還沒滿一歲的梅杭棲被丟給梅老六,被迫把資料文獻替換成尿褲奶粉的教授索性提前退休,在家樓下盤了間店鋪開麻將館,一手摸牌一手帶娃,就這么過了十幾年。
半年前,梅老六跟葛蘭的結合受到不少阻攔,有人說梅老六貪圖美色老不知羞,也有人說葛蘭狐貍精相,欺人歲數大霸占人房子。另組家庭的小梅同志聞訊趕來,一屁股坐在家門口死活不同意兩人的事兒,“我的老爹啊,你這是丟人丟到祖宗棺材板下了?。 ?
赤膊在水池里洗麻將的梅老六冷哼一聲,“我生了你才是給祖宗丟人了,生蛋不養蛋,我不能給小棲找個媽,找個外婆總是可以的。”
麻將館外,被人揍了一身傷的梅杭棲十分激動,“我沒媽疼就算了,你還想讓我沒外婆疼啊!”
被親爹親兒怒懟的小梅同志雄赳赳的來,灰溜溜的走。
瞧見梅杭棲的傷,梅老六氣不打一處來,“還手了嗎?打贏了嗎?”
梅杭棲怯怯搖頭。
“給老子的!”梅老六在市井里翻滾了十幾年,一點瞧不出當初教書育人的模樣,“打明天起操練起來,練壯一點,就是不動手別人也怕得繞道走?!?
說起梅老六,葛蘭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危佶坐在沙發的另一邊,手里的遙控器按個不停,來回折騰了五分鐘,總算定下了電視節目——動物世界。
余蔓吃了三塊西瓜,肚子撐得不行,一手架在沙發扶手上,還小心翼翼去看危佶的表情。
不巧的,視線被當場抓住。
“你怎么還不走?”
余蔓苦著一張臉,她實在動彈不了,“歇歇,再歇歇?!?
葛蘭依然笑著,“你別管他,他脾氣臭。”
余蔓打從心里覺得,葛蘭損兒子的本領跟王燦爛懟女兒的功力不相上下。
雙眼落在電視屏幕上的危佶覺得,余蔓蹭吃蹭喝,賴人家里不走的行徑堪稱“沒皮沒臉”四個字,緊跟“變態”之后。
九點一刻,動物世界播放結束。
余蔓剛走到門口,又被危佶叫住。
“明天帶上。”一個淡粉色腰包,分發的時候余蔓不在,危佶順手帶了回來。
布料一看就很劣質,余蔓嫌棄,“羅姐怎么這么小氣。”
“愛用不用?!蔽Yト咏o她,“把門帶上。”
余蔓穩穩接住,視線追著他的背影去,發現玄關上還放著一個同款,黑色的,比粉色容易讓人接受。
一招偷梁換柱,關門溜之大吉。
2.
第二天游戲廳試營業。
來的大多是羅姐的朋友,又帶著自個兒的朋友來撐場子,前兩日冷冷清清的游戲廳一下子熱鬧起來。
假發包阿姨越想越不對,“這一把就是幾千幾萬的輸進來,怕是得出事兒吧?”
旁邊的嬸嬸說,“我打聽過了,只要不碰上檢查,就沒啥事兒。小羅敢開門做生意,肯定留了后招的。”
“是啊是啊,咱們就是個打工的,惹不上什么事兒,況且這工資開得比別的地方高,要我現在走我可不樂意?!?
幾人互相打一劑鎮心丸,只是辦起事兒來明顯偷懶了許多。
余蔓滿場子跑著,這邊開游戲機,那邊數錢給游戲幣,沒兩個小時,腰包里就裝得鼓鼓囊囊的。
晚上九點收場清算。
阿姨嬸嬸們的腰包一掏就見底,到了余蔓就不一樣了,掏了又掏還有存貨,索性包底朝上一股腦給倒了出來。
票子是真不少,只是中間混進一樣奇怪的東西。
方方正正的一塊,眾人好奇,紛紛側目去看,瞧清了后不得了,咳嗽聲此起彼伏。
放哥憋紅一張臉,趕緊抓在手心里,“蔓蔓啊,你還小,這東西暫時用不上?!?
阿姨嬸嬸們搗蒜般點頭。
十五歲的身體里是二十八歲的靈魂,怎么不認得這是什么東西,保險套嘛。
余蔓聳肩,“這不是我的。”
“有好奇心是正常的,”放哥把話說得盡量委婉,“看看就好了,實踐還是得成年之后?!?
這下好了,百口莫辯。
危佶一個人坐在捕魚機前捕鯊魚,除了余蔓,還有一道炙熱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是在吧臺邊上優雅品著葡萄酒的羅姐。
余蔓心領神會,好吧,就是這兩個人,讓她在阿姨嬸嬸還有放哥心里貼上了“不良少女”的標簽。
游戲廳正式營業的第三天,余蔓發展了兩項副業。
一是跑腿。來這里玩樂的人沒幾個是不耗費半天時間的,碰上飯點缺個買飯的,再有個緊急情況需要立馬處理的也是常有的。所以余蔓見縫插針,仗著腿腳利索,跑腿這活兒全權給攬了下來。
二是移動小賣部。她每天背著個小書包,里面裝的都是瓜子花生礦泉水,所有商品比外面正規小賣部價格翻倍,放哥夸她腦袋瓜機靈,“來這里的,不差這點兒錢,你就是翻十倍人也沒意見?!?
余蔓覺得不可行,“雖然利潤誘人,可是我虧心啊,要不得要不得?!?
旁邊被她抓來扛書包的危佶拆穿她,“你不要妄自菲薄,奸商都是從你這樣的進化來的?!?
前兩天,余蔓跟他提議“移動小賣部”的想法,拉他入伙?!岸嗪玫氖聝?,利潤咱倆對半分,你看成不成?”
“不成?!蔽Yゾ芙^得毫不留情。
余蔓拉他,“別啊,我可是念在咱倆深厚的交情上才想著你的,發家致富就看這一回了?!?
“交情?”
余蔓毫不猶豫的點頭。
“深厚的交情?”
余蔓有些猶豫的點頭。
完了完了,該不會真讓八斤那個烏鴉嘴給說中了,他因為當年的事把憤恨轉移到自己身上要展開報復了吧?
危佶步步緊逼,把人逼到墻角,一手撐在墻面把余蔓扣得死死的。
“你是啟動資金不足,如意算盤打在我身上了是吧?”
余蔓一顆咚咚跳的心臟被這話逼得差點兒驟停,白眼一翻,給他猜中了。
她打商量,“我四你六。”
危佶沒搭理她。
“我三你七?!?
危佶轉身要走。
“你八我二,不能再少了!”多少讓我賺一點兒吧,余蔓咬著唇,猛女擠淚,賣慘。
“成交?!?
沒了兩天,余蔓又捶胸頓足痛心疾首。
假發包阿姨效仿她的法子,干了番大事業——售煙。
來游戲廳的男人多,銷路廣,又都不差錢兒,五十賣一百,人也不多哼哼一聲,直接掏錢。
余蔓眼紅得不行,“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啊?!?
危佶清算好這兩天的收入,扣去成本賺了小一千,抽走八張紅票子,剩下全給了余蔓。
余蔓兩眼一黑,“危佶你好狠??!一百一十一塊一,我忙活半天還不夠本的!”
“哦。”危佶頭也不回,揮著八百塊就走了。
游戲廳正式營業的第七天,被端了。
那時候余蔓在外面跑腿,客人的要求十分刁鉆,要吃縣一中門口的那家小籠包,白菜豬肉餡的,得是她當時去當時做的。余蔓聽完要求本來不想接這一單,可是客人從錢包里掏出十張紅票子給她,“這些是你的報酬,但我說的一樣都不能少?!?
余蔓打車到縣一中就花了十五分鐘,怕會被放哥抓到開小差,給危佶發短信讓他幫忙擋一擋。
包子鋪老板聽了她的要求倒是有些吃驚,“那個娃回來呢?都好幾年前的事兒了,他是全縣第一的成績考出去的,后來家里出事兒,他爸沒了,娃就頹了。上次見他的時候就說想咱家這口包子?!?
余蔓沒細聽,等著危佶的回信。
包子鋪老板又說,“聽說也賺了不少錢,給他爸重新修了墓,后來生意失敗就徹底不行了,染上賭了?!?
一籠小籠包蒸三分鐘,打車回去十五分鐘,來回快一個小時,余蔓求爺爺告奶奶的別被發現了。
“哦對了,那會兒都是他爸來給他買包子的,白菜豬肉餡的,當時來當時做。”
余蔓一下車,就看見游戲廳下面的街道被圍得水泄不通,她努力往里擠,眼看見著要擠進去了,旁邊有人拉她。
“喂!”一看,是危佶。
“你抓我手干嘛?”她甩開他的手,瞪他,“給你發短信干嘛不回?一點戰友情誼都沒有。”
“警察來了?!?
“來就來……”余蔓扭頭探出墻角,墊高腳,看見人群里的羅姐和放哥雙手抱頭站著,后面還有幾個阿姨嬸嬸。
“你怎么跑出來的?”這可是一鍋端,余蔓是早跳出鍋的漏網之魚。
危佶說,“上廁所去了,聽見動靜就翻墻跑出來了。”
余蔓豎起大拇指,真是個神人也。
“這得蹲幾天局子吧?”她當初說什么來著,她這人運氣好,躲過了。
危佶聽旁邊的人說,“其他幾個都扣七天?!?
“那羅姐和放哥呢?”
“得完。”危佶簡單兩字概括。對外宣稱是游戲廳,營業執照扣著辦不下來,私下里其實開賭局。
“完了,羅姐在我心里的形象一落千丈了。”
危佶居高臨下問她,“還搞不搞個人崇拜了?”
“不搞了不搞了?!庇嗦紫聛恚芭枷癯绨菀膊桓懔??!?
警笛聲嗚啦啦的響,樓上又扣下來幾個人,余蔓想起手里的包子,追著警車跑。
“包子,小籠包?!彼妨艘恍《?,信了危佶說她腿短的話。
耳邊刮過一陣風,手里的包子被人拎走,那人追上警車,回頭的時候劉海被汗水浸濕。
余蔓慢慢追上他,“你沒給錯人吧?哎不對,你知道該給誰嗎?”
危佶搔搔頭,認真回想那個跟余蔓說話的人,那時候他的眼神一直追著她,應該沒有認錯。
“知道?!?
“你怎么知道?”
“開天眼了的?!?
余蔓嘴角抽搐,以為自己二郎神呢?那您的哮天犬呢?
3.
游戲廳被封,忙活了小半個月一分工資沒撈著,余蔓很神傷。
兜里揣著一百一十一塊錢,還花了六塊,可樂代酒,一脹解千愁。
她分給危佶一瓶,“昔日被狠狠壓榨的乙方今日以德報怨,不知道惡毒甲方心中是不是稍覺愧疚?”
危佶拉開拉環,狠狠灌了一口,“一點也沒有?!?
余蔓白眼一翻,她該猜到的。
可樂灌得急,余蔓打了一個很響的嗝,旁邊人的目光立馬追了過來,她問,“你沒打過嗝???”
危佶聳肩,沒應她。
胳膊被戳了戳,他聽見余蔓又問,“你也缺錢?”
“不缺。”
“那你來游戲廳干嘛?雖然全打水漂了?!?
可樂瓶蓋掉在地上,他撿起攥在手心里,“有錢踏實?!?
挺直白的答案了,叫余蔓心里有些難過。
才十五歲的年紀而已,眼里沒有明媚春光和萬丈光芒,身體沾染上成年世界里幾番浮沉后才有的惡臭金錢味兒,真叫人不是滋味。
一向利索的嘴皮子這時候跟打了結似的問得斷斷續續,“是因為那件事嗎?”
“哪件事?”危佶側頭看她。
“就、就三年前……”
三年前,熊熊大火,殉職的爸爸,抱在胸前的骨灰盒……危佶勉強將這些關鍵字聯系在一起。
“哦。”他雙手撐在身后的臺階上,看起來挺云淡風輕的,“扯不上有關系?!?
余蔓看他微垂的臉,劉海遮住眼睛,神色很自然,不像假話。
可她不信。
一手拍在危佶的肩上,她信誓旦旦的保證,“你放心,我這人從小就養成了樂于助人的美好品德,大家有錢一起賺,有我的就少不了你的?!?
說著,手移到胸前,鏗鏘有力的拍了拍胸脯。手勁兒大了些,咳嗽了兩聲。
危佶對她自以為是的猜想很無語,身子微起往旁邊挪開一點距離。
余蔓自覺跟著挪動身子,又說,“就是你得幫點兒小忙?!?
危佶淡淡看她,等她下一句話。
“我出力氣,你提點子?!?
賺錢門路千千萬萬,可余蔓在娛樂圈里闖蕩了十幾年,除了拿不出手的演技,就吃飯睡覺的本領最強。
危佶一點就透,“資源共享?”
“就是這個意思。”余蔓覺得他真聰明。
他們在小鎮最繁華的廣場一角歇腳,旁邊是一噠噠二噠噠跳著廣場舞的嬸嬸奶奶,轉完一個圈蹦跶兩腳再來一個圈。
在洗腦神曲的背景音里,危佶反問她,“誰才是狠狠壓榨乙方的惡毒甲方?”
余蔓摸著下巴,不承認反而繼續游說他,“關系轉換太快沒關系,大家友好合作互惠互利取得雙贏的完美結果就行。”
危佶冷哼一聲。
變態,沒皮沒臉,還無賴,恭喜余蔓再添新標簽。
晚上回家,余大江跟王燦爛的房門已經緊閉,透過門縫有隱隱的光亮泄露出來,兩人還沒睡,在屋里看電視。
余蔓的肚子早餓癟了,鍋里留著碗清湯面,下面藏著顆荷包蛋,她往碗里加了不少辣椒油,在悶熱的客廳里滋溜溜的嗦著。
飯桌上還有盤削好的蘋果,拿網罩覆著,余蔓盯著那盤削得大小一樣一點也沒氧化的蘋果,一口也沒吃。
等洗漱完,她才發現不一樣的地方。
隔著側廳的那間房間,以前是廚房,早期裝修的時候沒考慮到買油煙機的問題,后來苦于油煙散不出去墻壁被侵擾覆黑,便把廚房搬到了生活陽臺,這間房便一直空置著,用來堆積雜物。
這會兒雜物全被清理干凈,貼了墻紙換了燈泡,房間空蕩明亮。
她一向對家里添置丟棄的物件兒不在意,只是眼前這陣仗實在大了些,難免好奇,看了看余大江關得嚴實的房門,算了,懶得問了。
第二天,余蔓起了個大早。
把睡炸毛的頭發好好打理了一番,穿上鞋就直奔危佶的單元樓等著。
先是葛蘭下了樓,看見她親熱招呼著,“蔓蔓起這么早???”
葛蘭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清冷氣質,像住在天宮的仙女,叫人不敢貿然打擾。
余蔓愣愣點頭,瞎掰著,“早上空氣好,多呼吸凈化身體。”
葛蘭臉上掛著淡淡的笑,但一點也不似敷衍,“小姑娘真可愛?!?
她手里拎著個編織籃,看著好像是用了許久的樣子,生出一些毛刺兒,卻不顯舊。她跟余蔓揮手,往菜市場的方向去。
余蔓望著她的背影,心想,她是多溫軟恬靜的一個人啊,歲月在她身上沒有留下過多的痕跡,更像是把她細細雕琢成了一尊精美的神像,讓人怕污濁了她所以不敢近身,又在她身上挪不開眼。
在樓下等了快半個小時,危佶才悠悠下來,兩手插著兜,嘴里咬著袋光明牛奶。
那時候的光明牛奶橫掃了個整個早餐奶行業,袋裝實惠常見,瓶裝價實高檔,幾乎每家每戶都給孩子訂購,早晨一袋光明奶,活力滿滿一整天。
哦,當然了,余蔓家在幾乎之外。余大江早出晚歸,連每餐午飯都是靠余蔓送到店里解決的,哪里還顧得上她喝不喝得上牛奶了。而王燦爛呢,算了,余蔓癟癟嘴,不提也罷。
所以余蔓現在雙眼盯著這袋奶,舔舔嘴,真的饞。
危佶目不斜視的下樓,經過余蔓的時候從咯吱窩里掏出一袋扔給她。
余蔓眼疾手快的接住,袋面上還留有體溫,別提有多感動了。
她小跑兩步跟上危佶,身邊的人懶洋洋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少年,要朝氣蓬勃的去成長啊!”
日頭漸漸高升,將少年人的清瘦身影無限拉長,前路光明坦蕩,兩人并肩而行。
危佶抬手遮擋陽光,“白癡?!?
云山鎮很小,小到只需要花五塊錢就能坐出租車將整個小鎮繞一圈。鎮上唯一的商場是在九十年代末的時候修建的,不講究建筑美學,墻體是灰色的石灰泥,從下往上看像根煙囪一樣。
偏偏這根煙囪,是本鎮唯一的高樓,高達十二層,是在群山環繞間見證著這座小鎮里的少年們成長的“東方明珠”。
商場前的廣場上這時候還有未散去的廣場舞熱衷者,腳步整齊劃一,沒了兩分鐘一曲跳完還有些意猶未盡,但商場保安下了最后通牒,商場九點開門迎客,必須趕緊清場。
余蔓跟著危佶穿梭在戀戀不舍的廣場舞大媽之間,“來晚了來晚了,我的舞技沒有舞臺展示了。”
危佶嫌她腿短慢吞吞的,“什么舞?幼兒園的種太陽?”
啦啦啦種太陽,啦啦啦種太陽……
余蔓腦子里迅速蹦跶出一串旋律來,想一想,當年她在慈善晚會上靠這首歌童真開麥,可是籌募到不少的捐款。
“種太陽怎么了?種出來的可都是一個個溫暖又明亮的希望??!”
前面的人根本沒搭理她,誰會愿意跟一個傻子做無謂爭論呢?
沒有人。
4.
危佶給余蔓介紹的活兒是推銷登記,就在商場外支個棚,桌子凳子齊全,表格紙筆備上,跟路人介紹介紹產品,最好再留下姓名電話,方便回訪。一個小時二十塊,要是成功讓客戶購買商品,再另算提成。
余蔓扒在男廁所的門口問危佶,“那你呢?你做什么?”
危佶換上一件女生短袖,再戴上假發,白白凈凈的一張臉這下辨不清雌雄,“柜姐。”
余蔓目瞪口呆,大腦空白,連危佶走了也不曉得,還傻傻站在男廁所門口,被尿急奔來的保安當做偷窺狂給轟走。
化妝品柜前,危佶掛著職業假笑跟人試著口紅顏色。他個子本來就高,坐在凳子上就跟站著似的,又足以被柜臺遮擋住沒換裝的下半身,聲音故意捏細,竟沒叫客人發現一絲不尋常的地方。
余蔓見他神色自若的跟人交談著,悲從中來,是多缺錢才會讓一個一腳就跨入叛逆期的男生出賣性別,如此沒下限啊。
一個上午,余蔓面前的表格上只登記了四個人的聯系方式,其中兩個還是迷路的小朋友被她忽悠著填上爸媽手機號碼后才大義凜然的告訴他們廣播站的地址的。
中午商場包盒飯,余蔓是最后一個去領的,之前她在廁所里蹲了快二十分鐘,到領盒飯的地方只有一盒被挑剩下的。菜色不怎么好,連配湯也不知道被哪個殺千刀的給順走了。
她一臉慘相的到危佶的柜臺前,哭訴著,“我再也不種太陽了,這天差點兒沒把我曬死?!?
危佶剛清理完貨存,盒飯是旁邊柜臺的柜姐幫忙領回來的,比余蔓的稍好一些。他把兩人的盒飯調了個兒,又把自己面前淡如清水的紫菜雞蛋湯推給余蔓。
“曬太陽好,幫助成長?!蔽Yツ盟脑捯?。
余蔓戳著飯盒,心中嘆氣,這臉打得挺腫的。
又生出疑問,“哎我打聽過了,柜姐的工資跟我一樣的,你為啥要做這個?。俊?
她猜想了許多個理由,悲情的難言的迫于現實的,但獨獨沒想到,“因為商場里有空調,涼快?!?
余蔓被他氣得一口血差點兒吐出來,最后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危佶,你好樣的?!?
午休只有一個小時,危佶把自己的休息床位讓給余蔓,自個兒趴在柜臺上小憩。
休息床位其實就是擺放在倉庫里的一張即將報廢的架子床,稍稍承受一點重力就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來,余蔓小心翼翼的翻了個身,動作緩慢到連眼睛都不敢睜快了,調整到一個舒服些的位置,她才慢慢閉上沉重的眼皮。
下午的氣溫高,旁邊棚的女生因為中暑而不得不提前結束工作,棚里臨時找不到人來替班,商場負責人本來打算撤棚,可余蔓攔著他說,“哎哎哎,我可以一個人看兩個棚?!?
商場負責人覺得這孩子心大,別人都是借機加工錢,她倒好,加工作量。
余蔓無所謂,“我動作利索,多一點少一點沒啥關系。”
商場負責人擔心這孩子也中暑,特意叫了人從商場里搬來一臺小風扇,風一吹,桌面上的表格差點兒都飛了。
柜臺里的危佶臉上依然掛著職業假笑,旁邊柜臺的柜姐去了一趟廁所后帶回一個小八卦,商場外的那個小姑娘討人喜歡,大老板又送風扇又送雪糕,待遇比她們不知道好出去多少倍了。
假笑斂去,白白凈凈的臉上笑意盎然動人。
第二天,商場負責人又叫人送了清涼解渴的西瓜來,說余蔓是站在商場戰斗的前線,得好好關照著。
余蔓一邊啃著西瓜一邊看著表格上寥寥無幾的登記信息,她其實受之有愧啊!
“可是你吃得很快樂?!北凰硪黄鹣硎芪鞴系奈Yo情拆穿她。
余蔓“嘖”了一聲,“誰吃東西不快樂???就是豬,吃糟糠剩菜也開心得飛起啊!”
這個比喻實在跳脫,讓吃著西瓜的危佶不禁頓了動作,好好思考一下他是人是豬的問題。
靈魂自問,他開心嗎?快樂嗎?是的,他開心他快樂,但他的開心快樂與西瓜無關。眼神落在余蔓的身上,他自我承認,是因為她。
“你是豬?!?
西瓜冰牙,余蔓被冰凍了一小會兒才反應過來危佶的話,瞧著他女裝的婀娜背影,“死傲嬌。”
得大老板的關照,余蔓的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的,干起事兒來也賣力得很,頂著大太陽認真推銷產品,一個下午登記了四十來個人,其中十個直接進商場購買產品,二十個有明確購買意向。
大老板很高興,又給她送來涼糕冰粉,甜甜的一口叫人差點兒就化了。
余蔓覺得,她值得!
這樣過多的關照引起商場里不小的非議,大家都在猜余蔓是不是大老板家來體驗民間疾苦的親戚,不知道誰提了一句,“我看不像,那丫頭是跟我對面柜臺的小子一起來的,就是扮女相的那個?!?
“我知道我知道,那小子長得挺不賴的,就是太小,不對我的胃口?!?
“你知道什么啊?這種毛頭小子啥都不懂,你哄他兩句什么都信了。”
……
畫風跑偏,又被拉回來,“那丫頭怕是個牙青吧?”
牙青是方言,非要用普通話來解釋一下,大概意思跟勾引人的狐貍精一樣。
幾個姑娘互相打量著,都是有姿有色、有胸有屁股的成年女性,被一個黃毛丫頭給壓了一頭,心里頓時不是滋味。
第三天,余蔓發現她的棚子和桌子上被人惡意涂了油漆,紅艷艷的一團,扎眼得很。
危佶聽到消息來看,分析著,“你得罪人了?”
余蔓認真想了想,“好像就你一個?!?
危佶皺著眉,覺得事態嚴重,得跟商場報備一下。
但余蔓想的不同,問他,“我不會賠錢吧?”她看著被損壞的公司財務,隱隱有些擔心。
“我去找負責人?!?
“找什么找啊……”余蔓扯他,“屁大點兒事就驚動上級,還是最高級,工作要不要了?”
她把危佶打發走,既來之則安之,余蔓怕過啥?
中午午休,余蔓被人鎖在倉庫里。
等她一覺醒來的時候,其他人早去商場集合簽到了,她坐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神,清醒了些才開始想辦法。
她以前不是沒遇到過各種被為難被陷害的場面,叫人幫忙只會引來一群看熱鬧的,歸根結底一句話,求人不如求己。
倉庫在二樓,只有十來平米,貨架很高,順著往上爬就能爬到窗戶口,她往掌心里呸呸兩聲給自己加油打氣,窗戶一打開就犯愁了,外面墻體沒一點支撐物能讓她落個腳。
她在貨架上想了十分鐘,想來想去只能做個壞人了。眼睛一閉,內心虔誠認錯:對不起了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給我當個肉墊子吧!
跟著她縱身一躍,結結實實砸進一個人的懷里。
不知道是該怪自己躍身的角度沒選好還是這個肉墊子的反應清奇,接住的是她的雙腳,腦袋朝向地面立馬充血。
“那個,我要暈了。”她雙手撲騰著,示意肉墊子快放開她。
哪里曉得這人不僅反應清奇連身體協調性也堪稱差中精品,一個蹬腳把自己摔在了地上,這下余蔓是真結結實實砸中人了。
過路的行人被這一連串的騷操作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跳樓了跳樓了!砸死人了砸死人了!”
商場了剛剛各就各位的工作人員管不得工作崗位了,全跑了出來。
有人認出余蔓,叫了她一聲。
被拖著來看熱鬧的危佶一個健步沖了出去,把人撈起來,臉色不大好看,“你沒事吧?”
余蔓只是左邊膝蓋磕破了一點皮,低頭去看被她連累的無辜路人,傻眼了。
那人本來雙手拎著東西,這下全飛了出去散落了一地,人七扭八折著躺在地上,勉強抬起頭來瞧到底是個什么情況,認出砸中他的人,“蔓、蔓子?!?
然后就暈了過去。
余蔓欲哭無淚,完了完了,十五歲的八斤就這么嗝屁了,還是被她給砸嗝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