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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是2020年的余蔓

1.

余蔓有一個特別絕的本事,就是只要眼睛睜大瞪圓三秒,淚水珠子就跟夏夜里伴著轟鳴聲的急雨似的,啪啪就掉了下來。

要說這是天生的,以前也沒見她使過這招兒的,但你非要說這是天賦異稟后天練就的,但這一覺也不過只睡了一個小時而已,咋就修煉得這么快了?

就是只一招便能殺人于無形的絕世神功也得費個十年八年的時間才能大放異彩叫見識過的人拍手稱贊吧?

王燦爛一手還抓著大鍋鏟,一手本來上揚心中早計算好落在余蔓腦袋上后能叫她疼得嚎出幾分氣力來,可一見這淚水珠子下得絡繹不絕,徹底傻了。

時間回到五分鐘前。

余蔓是被一陣叮里當啷的聲響吵醒的,睡夢里不踏實,這一陣吵,腦袋就昏昏沉沉的。

她坐起來,身下是床用麻將大小塊塊編連起來的涼席,夏天穿得單薄,她又不愛睡枕頭,目光往緊貼著灰白墻壁還支著面大方鏡的書桌上一瞥,鏡面里的人臉上、胳膊上全給印上了紅白交織的涼席痕跡。

雙眼空空,腦袋也空空。

她是死了吧?不是說人死前意識會脫離軀殼四處飄蕩,蕩著蕩著就回去了最想回去的地方嗎?

只是等等?

眼珠子轉(zhuǎn)溜著,她細細將屋子打量,整套家具都是木質(zhì)裝扮,墻紙因為樓層低太潮濕剝落了一大片,窗戶是她初二的時候才打成落地的,裝了兩扇推拉玻璃門,窗簾是墨綠色的麻布,上面還破了一二三四個的洞,外面通著陽臺,連著兩個房間,以前落地窗還沒打成的時候她貪玩翻出去殘害余大江的草莓秧子還被王燦爛追著打了兩條街……

晃晃腦袋,她確定了兩件事,這是她的房間,這是余大江的房子。

可是這房子,明明十一年前就被一場大火燒得干干凈凈了。

再說,死了就死了,怎么就回來這個鬼地方了?

房間的門鎖是壞的,扣不上,所以外面的人一腳便輕輕松松的蹬開。

來人甚是兇神惡煞,一手抓著大鍋鏟,上面還沾著白色泡沫,應該是剛從泡泡浴中給拎了出來,另一只手大拇指和食指交疊,中間掛著個粉色物件兒。

余蔓還沒看仔細,那東西就已經(jīng)在半空中做出拋物運動準確落在了她的腦袋上。

她扒拉下來,手感不錯,軟,只是手心被戳得疼。雙手拎開,是兩個不大飽滿的半圓連接在一起,中間支出一小段鋼圈,生生給戳了個洞,難怪她手疼呢。

“余蔓你是我生的吧?我就奇了怪了,我生那個是猴年的,小小一個呆頭呆腦的,你呢?牛脾氣還一身蠻勁兒,只長個子不長腦子,內(nèi)衣穿成破抹布,”王燦爛往前兩步伸指戳著她的腦袋,“咋的啊?再過兩天就把襪子頂腦袋上當帽子戴出去顯擺再撈個布袋長老的官兒了是吧?”

打小余蔓就覺得王燦爛一定是去什么靈氣仙氣聚集的地方練過的,武功有多高深是其次,那張嘴肯定是在仙氣縈繞的廟宇里開光加持過的,罵起人來聽著沒個章法,但是事后你品,你細品,毒得夠可以。

這不,言下之意是叫余蔓出門左拐手拿破碗討口算了。

王燦爛氣也不喘地發(fā)了整整三分鐘的功。她自覺今天發(fā)揮不錯,腦子里躥了不少新鮮詞出來,果然平日里在菜市場多做功課是有用的,她很有成就感。

但是吧,還是不得勁兒。

往常她一絮叨,只要炮火準備好,余蔓就會拿出百分百的戰(zhàn)斗力跟她一決高下,兩個人你來我往唇槍舌戰(zhàn)個三百回合是常有的事,她越挫越勇,余蔓也不甘示弱全力反擊,最后斗個魚死網(wǎng)破以其中一方拿出瓊瑤阿姨筆下女主梨花帶雨似的哭嚎這場戰(zhàn)爭才算完美落幕。

可現(xiàn)在呢?

余蔓跟傻了似的,呆呆望著她,“你是我媽?”

王燦爛怒了,大鍋鏟一揚,“你還想要幾個媽?不然我給余大江再說媒兩個娶進來,你大媽二媽三媽先叫著,比較比較再決定給誰養(yǎng)老送終?”

這下你品品,有這么說話的媽嗎?

余蔓腦子疼著,手里軟著,順著往下一看,哭了。

本來王燦爛看她不說話,囂張的火焰更盛,前兩日連敗,怎么著今天饅頭和氣都得給爭回來,揚手要拉扯她真真實實來一戰(zhàn)。

偏偏下不去手了。

哎,這不是犯規(guī)嗎?咋就哭了呢?這仗還沒打起來呢,就先棄械投降了?

難不成剛剛的話說重了?

余蔓越哭越大聲,眼淚鼻涕一塊兒流,伸手抹的瞬間眼睛又垂了下來落在胸前,好了,嗝也開始打上了。

——她咋就、咋就變成個A了呢?

旁邊的王燦爛摸不著頭腦,只覺得這小祖宗臨時改變陣法殺了她個措手不及,實在陰險狡詐。

手在圍裙上搓了搓,搓了一手油,“哭啥呢哭?眼淚給我憋回去,我還沒死呢,要是我死了你能哭得這么帶勁兒我就是在地底下了也能笑活過來。”

沒辦法,王燦爛天生嘴笨,好話也能說成壞話來,但這不重要,只要能表達出這么個意思就行了。

可余蔓天生就是跟她對著干的。

“媽呀,你咋活過來了啊?”

殘血被殺透,王燦爛昏厥。

當初怎么沒算個八字再生這孩子呢?要是人生能重來一次,她才不管什么封建迷信不迷信的,一定算準了時間,就是憋,也得憋到好時間生個貼心小棉襖。

窗戶外,陽臺下。

一輛駝了滿車行李的面包車轟拉轟的響,奇妙的阻止了余蔓的哭聲,側(cè)頭去看。

王燦爛奔到陽臺上,新鮮事讓她忘記了她跟余蔓還沒結(jié)束的戰(zhàn)爭,抱肩看著樓下。

車里下來了個男人,瞧著有五十來歲,地中海式的頭發(fā)白了剩下的半個腦袋,哼哧哼哧的往下卸著大彩電,旁邊的女人倒是年輕一些,穿著緊身小旗袍,身材一點沒走樣,從盤扣的地方取下絲帕給男人擦汗。

“嘖,有些人就是命好,死了男人再找一個也差不到哪里去哈。”

酸不溜秋的話讓余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不巧,讓王燦爛給看見了。

床上的人跪坐著,伸長了脖子看陽臺下面。

沒察覺到殺氣,所以一巴掌甩在肩上的時候沒一點防備,直接滾下床了。

“你殺人啊!”

雖然余蔓理不清現(xiàn)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可骨子里養(yǎng)出來的性格叫她不能吃一點虧。麻溜兒從床底下爬起來,雙手叉著腰,眼神要兇狠,氣勢要做足。

好了,可以開炮了。

“呀,又吵吵啥呢?”

門外,一個彪形大漢腦袋上頂著個粉紅安全帽趴在門框上,手里還拿著半根黃瓜,嚼著嘎吱嘎吱響。

光聽這聲兒,余蔓就不停咽口水。

再反應了兩秒——“爸,你也活過來了?”

王燦爛的矛頭從剛睡醒的余蔓指向了溜回家的余大江,所以余蔓有了可以安靜思考的時間。

——其實,一點也不安靜。

房間門外。

“人家搬家你跟著湊什么熱鬧,你少管閑事啊。”

“這怎么能叫管閑事?當初要不是因為咱們家,好好的一家三口就剩下孤兒寡母的,好不容易重新組建了家庭,又搬來咱家附近,多少得幫襯一點是不是?”

“余大江你少豬鼻子插蒜裝大象啊,你賺了幾個錢啊就想往別人家送?你先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吧,你要敢去,我就跟你離婚!”

“哎,你怎么不講道理啊?”

……

余蔓在兩個人的吵鬧聲中算是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對面剛搬來的那家人,是剛結(jié)婚不久的新夫妻。男的是個退休教授,一肚子的墨水,思想也前衛(wèi),娶了個小二十歲的寡婦,那個寡婦有個兒子,不巧,跟自己外孫同歲。

所以一搬來這一片,附近的閑言碎語就跟蒲公英似的,風往哪兒吹,種子就散在哪兒。

嚼舌根子的人多,話是怎么離譜怎么編,編出了一整部的八點檔連續(xù)劇卻連人名字叫什么都不曉得。

可余蔓曉得。

寡婦叫葛蘭,葛蘭的兒子叫危佶。

危佶他爸叫危振國,是個消防員,在一場滅火救援中沒了。

余蔓曉得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她就是那場滅火救援中的唯一生還者。

可是,那都已經(jīng)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2.

余曼,二十八歲,一年前參演了好萊塢巨制電影,斬獲國際四大獎項,獎杯一捧回國,地位噌噌噌上漲,一下擠進一線女星行列。頒獎典禮因為她遲到而延后開始,時尚活動現(xiàn)場要是沒她記者也懶得去了,拍攝現(xiàn)場誰都拿她當觀音菩薩給供著……圈內(nèi)不管多大牌的導演制作人都得管她叫一聲“余影后”。

好吧,除了何席席。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今天是電影的殺青日,補拍完最后一個鏡頭她就能好好放個長假休息了。聽說這兩天漠河有極光,微博上好多攝影師放出絕美抓拍圖,美得撓她心,恨不得現(xiàn)在就飛到漠河,搭個帳篷,蹲極光!

助理小劉是個身形魁梧,內(nèi)心嬌柔的小男生,雙手捏成蘭花指捧了杯冰美式過來,可憐巴巴著,“曼曼姐,化妝師那邊可能還得等一會兒,那、那……”

余曼專心查著橫店飛漠河的機票,頭也沒抬,“又被何大小姐叫過去了?”

小劉怕她生氣,“說是補個妝,很快就過來。”

一指下單,繼續(xù)看帳篷,“哦。”

哦?

小劉瑟瑟發(fā)抖,趕緊溜到化妝間外面,怕余曼反應過來了說他辦不成事兒。

可是老天偏不長眼,他已經(jīng)看清局勢趁早避難了,可何大小姐非要跟他這個小人物過不去,領著化妝師左搖右擺的扭過來了。

“余曼。”何席席頭頂著金光燦燦的發(fā)髻坐在余曼對面。

“有屁就放。”

何席席見慣了她這副對自己愛答不理的樣子,摳摳手指頭,趾高氣昂著,“你這找的什么化妝師,你瞧瞧我這眉毛,柳葉眉畫成李逵,你怎么拿得出手的?”

小劉心里一咯噔,姐,找茬找成你這樣的,未免太丟人了。

余曼抬眼,仔細瞧了瞧她的臉,搖頭,“不像啊。”摸著下巴,正經(jīng)著,“我覺得像張飛。”

小劉心里再咯噔,姐,人家找你麻煩呢,不是問你意見呢!

何席席氣得跳起來掐余曼的脖子,小劉趕緊來拉。

何席席不大熟,碰不得賠不起,所以他得去拉余曼,就算她磕著絆著了,他到時候也有個話頭可講——我可是為了曼曼姐不欺凌不霸凌跟同組演員友愛相處的形象啊!

可小劉還沒摸著人呢,余曼就自己倒回了沙發(fā)里。

對面,何席席被一腳蹬飛在了地上。

小劉拍拍心臟,幸好剛剛他把門給關(guān)上了,這要是給外面蹲守的狗仔拍到了,那不翻天了!

“給你臉了是不是?滾滾滾。”

余曼撈起手機繼續(xù)看帳篷,脖子被掐,想起來還得再買個柔軟點兒的頸枕,最好還帶按摩功能的。

房間里就四個人,小劉跟化妝師四目相對,兩人都是余曼給開工資的,所以誰也沒去拉何席席。

以為受了辱還要大鬧一場的何席席卻十分安靜,自個兒乖乖站了起來,把歪著的發(fā)髻扶正,又坐下來,搶了余曼的冰美式,一口見了底。

余曼跟沒瞧見似的,繼續(xù)玩手機。

小劉跟化妝師再次四目相對,兩人悄無聲息的打著唇語。

“走嗎?避難去。”小劉指著門外。

化妝師咽咽口水,點頭。

“等一下。”何席席指著化妝師,“眉毛,重新畫。”

小劉覺得化妝師很可憐,但走出門的背影卻十分灑脫又解脫。

“不行,眉頭要柔和一些,眉尾不能太鋒利,我演的是端正賢德的皇后哎,不能太張揚。”

何席席一臉嫌棄的搶過化妝師手里的眉筆,對著鏡子自己修改。

旁邊冷不丁的一句,“你是個反派。”

“是你把我逼成反派的!”不解氣,又說,“是你搶了我最愛的男人!”

余曼恍然大悟,“好像是這樣。”

何席席好不容易贏了她一句,洋洋得意,仔細勾著眉毛。

余曼學她的語氣,“可是我是女主哎。”

一筆畫出去老長,何席席恨得牙癢癢,但屁股墩還疼著,她忍了。

現(xiàn)場準備工作做好,演員各就各位。

化妝師心里苦澀不消,眼淚汪汪的給小劉描述他走后的腥風血雨。

“哎,你新來的,多見識幾次就好了。”

化妝師早聽說了余曼和何席席不合的小道新聞,今天一見識,覺得真,又好像有點假。

“她們兩個好奇怪。”

“哪里奇怪?”

化妝師說,“一個故意找茬,一個根本不在乎,像是鬧脾氣的兩姐妹,妹妹想引起姐姐的注意,可是姐姐沒有任何回應。”

小劉慷慨解惑,“她們本來就是表姐妹啊。”

化妝師噴血。

古裝大戲,最后一個鏡頭是火燒寢殿。

何席席扮演的皇后因妒生恨起了殺意,想趕在皇帝征戰(zhàn)回宮前燒死余曼扮演的女主。

這不是故事的結(jié)局,卻是電影里的重場戲,演員情緒一定得到位,在生死面前的不安慌亂,和大火里得見愛人奔赴而來,帶她死里逃生的甜蜜重生。

“好難哦。”化妝師覺得演員真辛苦,又沒真死過,咋能說演就演得出來呢?

小劉是余曼的事業(yè)粉,“我們曼曼姐,可是在國際上拿過獎的人哎。”他豎起大拇指,對余曼的崇拜之情毫不掩飾。

化妝師更不懂了,“那咋還要補拍啊?”

小劉覺得他在侮辱曼曼姐,“那是因為、因為曼曼姐怕火,人的恐懼難消,就像你怕女人之間的戰(zhàn)爭一樣,你心里的恐懼消失了嗎?”

話問到心坎里去了,化妝師老老實實閉嘴。

余曼怕火是真的。

所以在火光里隱隱瞧見何席席扮演的皇后露出的得逞笑臉時她怕得雙腳都站不住了。

其實劇組拍攝火戲是做了安全檢查的,也仔細安排了現(xiàn)場火路位置,就是為了確保演員的人身安全。

可是世事總有萬一嘛,不湊巧的,余曼就是那個萬一。

而讓余曼變成萬中之一那個的罪魁禍首,是誰也沒注意到的涂了香蕉水的道具木凳。

香蕉水遇高熱明火,現(xiàn)場響起劇烈的爆炸聲。

尖叫聲回蕩,一波高過一波。

余曼徹底站不住,整個人趴在地上,頭抱著腦袋什么也不敢看。

她聽見有人在喊她。

那個又尖又細的聲音是小劉的,他總一驚一乍的嚇她;沉悶厚重的是導演,雖然他挺大男子主義堅持是演員塑造角色不是角色帶動演員,但他其實是個很愿意傾聽別人想法的人;還有個撕心裂肺的聲音在喊她,那時候她明明已經(jīng)怕得失去了知覺,可就是這個聲音拉著她一點一點往在爬。

爬到一個火勢稍小的地方,她在黑色的煙霧里看見何席席被人攔腰抱著,可雙手雙腳還在往她這邊騰空攀著。

蠢東西。

她想,不是討厭我嗎?不是想搶走我的一切嗎?要是我死了,你應該開心啊。

火勢越燒越猛,本來設定好的逃離路線因為爆炸已經(jīng)被大火攔斷。

消防車是在十分鐘后趕到的。

那時候余曼已經(jīng)被濃煙嗆得快失去意識,發(fā)髻早亂了,沒重心的往前壓,讓她根本抬不起頭來。

哎,怕是救不出去了。余曼先給自己做個心理輔導。

其實也沒什么,雖然她才二十八歲,但其實活夠本了。在這個圈子里,誰不曉得她就是“草根”兩字的代言詞?

十二歲的某個晚上,一場大火把她跟奶奶的家燒得干干凈凈,她被接回忙著生意的爸媽身邊,也許是因為跟王燦爛天生八字不合,所以兩個人整天吵,吵到初中畢業(yè),分數(shù)靠不上高中錄取線,她索性背著書包去了北京,成了個小小北漂。什么工作都干過,然后在某一天不知道發(fā)了什么瘋,去影視城里跑龍?zhí)祝苤苤乐乐偷搅私裉臁?

她還自我檢討了一番,這條路,不是平平坦坦,坦坦蕩蕩就能走過的,總有些什么是她恥于說出口的,不過好在,她身邊沒那么一個能讓她吐露真心的人。

挺好的了,骯臟的、不堪的、惡心的,她自己曉得就好了,給別人瞎添那么份堵做什么啊?

余曼沒什么力氣了,就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眼睛也只能睜開條小縫來。

咦,有個人朝她這邊來了。

熟悉的消防服,橙黃的顏色與大火融為一體,可惜寢殿內(nèi)的火燒得實在兇猛,阻擋了他再想進來的腳步。

余曼悶哼了一聲,再也沒有了意識。

消防車的水槍足足工作了半個小時才將大火徹底澆滅。

救護車緊跟在消防車后,人一抱出來醫(yī)生護士就蜂擁而上,仔細檢查了后,醫(yī)生搖著頭,不幸宣布,“人沒了。”

現(xiàn)場炸開了鍋,劇組負責人被記者包圍,全網(wǎng)直播采訪。負責人臉上冷汗不停,最后人索性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旁邊何席席灰頭土臉的癱在折疊椅里喃喃念著“不可能不可能”。

現(xiàn)場外,消防車做好收車作業(yè),隊長拍著旁邊座位上人的肩膀,“你盡力了,不要太自責。”

車里再上來一個人,“是啊危佶,剛剛實在太危險了,你要是再往里沖,也許、也許……”

隊長瞪了那人一眼,那人不敢再往下說。

危佶拉開消防服的拉鏈,取下消防帽,露出一張陰沉哀慟的臉。

眼里充血,一拳砸在方向盤上,鳴笛聲響,嚇得車外不少人一哆嗦。

他想,是啊,要是他能再往里沖一點,也許,人就救回來了。

3.

“給我你的愛,讓我陪著你去未來,給我你的愛,手拉著手不放開……”

一串鈴聲響,把余蔓從探究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思緒給打亂,她四處望望尋找著聲音是從什么地方傳來的,最后在床和床頭柜的縫隙里摸出個諾基亞。

老古董?

摁下接聽鍵,手機還沒放到耳邊,那邊的聲音就像巨雷閃過在房間里留下了回音。

余蔓豎起大拇指,諾基亞果然是通訊行業(yè)里的爸爸,難怪了就算在智能機稱霸的時候依然在手機發(fā)展的歷史長河里屹立不倒。

“喂喂喂?你聽到?jīng)]有啊?”那邊急哄哄的問她。

“什么啊?”余蔓看了眼屏幕,號碼沒備注名字,她都不曉得對面是誰。

那邊像是猜到了她肯定會大腦短路不聽他說話,又重復一遍,“我說,你到底決定好沒有,不會真要去北京當北漂吧?燦爛媽肯定會抓爛你的臉的。”

腦子里靈光一閃,問,“現(xiàn)在是2007年?”

那邊覺得余蔓奇奇怪怪,“是啊,你睡覺睡傻了?說好睡醒給我打電話等你半天都沒個動靜。”

余蔓不淡定了,從床上滾了下來,在屋子里又轉(zhuǎn)了一圈。

屋里的擺設跟模糊的記憶漸漸重疊起來,她腳底發(fā)軟,心里咚咚直跳。

“蔓子,你到底咋了?”那邊又在叫她。

這一聲叫余蔓打了個寒顫,她覺得雙眼濕潤,不確定的問,“你是八斤?”

八斤確定她是真睡傻了,“好了好了,我不問你了成不成?哎我跟你說……”

“八斤,我是余蔓。”

“我知道啊,咱倆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我還能不認識你了?”八斤本來還想跟她分享分享這趟海南之行,這下被她突然打斷,忘了該從哪里說起。

“我說,我是2020年的余蔓。”

隔著千里萬里的,八斤摸著下巴問她,“你是說,在2020年的時候你在大火中喪生,然后靈魂穿回了2007年,也就是現(xiàn)在?”

余蔓覺得八斤不愧是教授和副教授珠聯(lián)璧合生下的兒子,一點就透,“對,就是這樣。”

“那時候的你還是個明星?”

“這不是重點。”余蔓又忍不住糾正他,“是大明星,影后級別的。”

“哦。”

哦?

余蔓站在陽臺上,插著腰望著樓下還在搬東西的梅老六,“你不信我?”

那邊八斤被他媽催著出門,諾基亞夾在肩膀和下巴間,摳摳腳,套上短襪。

“蔓子,這太扯了。”再套上鞋,跟著他媽出酒店,“你該不會是拿我練手再去騙燦爛媽同意你去北京當明星吧?我覺得不大行。”

余蔓也覺得扯,可現(xiàn)實卻實打?qū)嵉臄[在她面前,不信都不行。

“滾吧。”

掛斷電話,余蔓把諾基亞摔回床上,真聽見扎實的一聲響她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哎,多心了,這可是諾基亞,就是砸了一斤的核桃也還是金剛之身好不好。

“哎慢點慢點,這可是小佶的寶貝,別給砸壞嘍。”

樓下,面包車師傅還兼職卸貨上樓的差事兒,一個箱子抬下落在地上,動靜不小。

余蔓探頭,原來那扎實的一聲是這里來的。

梅老六趕緊撈起箱子扛在肩上。六十歲的人了,常年健身,身材倒是保持得不錯,穿著件背心,肌肉塊還蠻大的。

門外王燦爛跟余大江還在吵,她不想卷進風暴中,彎腰托著下巴欣賞梅老六健碩的身材。

她的心很亂。

如果非要說從現(xiàn)在到2020年的這十三年的種種是一場夢,而她現(xiàn)在不過是醒了過來,那夢境里的一切也太真實清晰了。她依然清楚地記得在大火中的燒灼感,疼得連骨頭都在收縮,一下一下的拉扯著大腦神經(jīng)。

“蔓蔓,下來幫忙呀。”余大江逃脫了王燦爛的魔吼功,因為常年在酒桌上拼酒嚼檳榔而橫向發(fā)福的臉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好久沒再見著這張臉了。

余蔓鼻子一酸,點點頭,很聽話的下樓。

踩著人字拖,下樓的時候每一腳都落得很小心鄭重。她想,萬一這才是夢境,要是一腳踩空身體失重,她肯定得把前兩天的飯都給吐出來。

老小區(qū),樓道里沒人打掃,揚起的細細灰塵在陽光里顆顆分明,迎著光走出單元門,下午兩點的熾烈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頭暈目眩了幾秒鐘,她想,果然,這不過是死前的幻境罷了。

可再睜眼的時候,余大江一手攬著她的肩,跟面前的人介紹著。

“這是我閨女兒,余蔓。”他嘿嘿笑了兩聲,又跟余蔓說,“這是你葛蘭阿姨,還有印象不?”

余蔓對葛蘭還有記憶,叫了她一聲,問余大江,“我媽呢?準備離婚材料去了?”

余大江有些尷尬,扯了她一把,“你這姑娘胡說八道什么呢?快快快,去搭把手。”

余蔓被他往前推,推到葛蘭面前,抬眼跟葛蘭四目相對。那是雙盈盈的桃花眼,顯嬌媚,又是笑著的,十分勾人魂兒。

余蔓躲過她的目光,咳嗽兩聲,“我能幫上什么忙嗎?”

葛蘭是個很溫柔的人,“姑娘家哪能做重活呀?跟我說說話解解悶就行了。”

余大江應和著,“是是是。”

手里捏著絹扇,一上一下的,風全帶在了余蔓的臉上,她抿著嘴,想說她站在陰涼地里,其實不怎么熱,可是葛蘭回頭一看她,就叫她開不了口。

“蔓蔓也是剛剛中考完吧?怎么樣,考上哪所學校了?”

余大江一點也不覺得丟人,“她成績爛得糊墻都稀了,我跟她媽商量著送她去學門手藝算了,以后能找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就行。”

葛蘭沒說什么,反倒問余蔓,“你呢?你自己怎么想?”

余蔓沒想到她會問自己,呆呆的沒回答。

余大江拍了她一掌,“你這孩子,阿姨問你話呢。”

念頭是在剎那間起的,也許就是余大江一巴掌把她給拍醒了,她說,“我要念高中。”

葛蘭笑著,“是好事。”她看著余大江,“孩子的想法你們得多聽聽。”

余大江低頭搓著手,“我跟她媽再商量商量。”

葛蘭還看著余蔓,“沒考上沒關(guān)系,再復讀一年也是可以的,要是有不懂的,就來問危佶,那孩子沒你機靈,可成績不讓人操心,他要是不行,老梅也能幫你。”

說著話,她的目光略過余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余蔓跟著她的目光回頭看,那是個高高瘦瘦的男生,劉海有些長,斜著往下,遮了右邊眼睛,顯得沒什么精神,雙手插著兜,一點一點向這邊靠近。

葛蘭叫住他,“怎么你一個人?小棲呢?”

危佶淡淡開口,“去網(wǎng)吧了。”

葛蘭瞧了一眼樓道,跟他說,“別讓你梅叔曉得了,前晚剛挨了頓揍,這么快就不長記性。”

危佶點點頭,聽著葛蘭的話,眼睛卻落在余蔓身上。

他的目光熾熱又脅迫,余蔓覺得自己要被他盯出個洞來,“你看我干什么?”

余大江覺得她說話沖,想提醒她時時刻刻要有淑女的風范。腦子已經(jīng)不好用了,形象不能再差了。

只是他太高估自家閨女了。

危佶輕抬下巴,示意她短袖的側(cè)邊豁著好長一道口子,“你沒件好衣服穿?”

4.

余蔓低頭看,短袖是學校初二舉辦活動時班上組織買的,材質(zhì)差,穿個一兩次就滑線,余蔓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心疼東西,拿它當睡衣穿,剛才被余大江突然叫下來,沒想著換一件。

她努努嘴,扯了扯衣服,線頭再滑了幾針,口子更長了。

余大江趕緊從錢包里抽了兩張毛爺爺給她,“去去去,買兩件新的去。”

余蔓瞪了危佶一眼,手里捏著紅票子從他旁邊經(jīng)過,莫名其妙的又朝他笑了一聲。

危佶覺得她有病。

葛蘭催著危佶,“快去把小棲叫回來,待會兒他外公下來了見不著人,今晚又得吵兩句。”

危佶悶悶點頭,踩著余蔓的影子跟在她身后。

余蔓不樂意被他踩著影子走,往旁邊挪了兩步,后面的人也跟著挪兩步。她忍,又挪兩步,后面的人還跟著。

再挪,人都貼著墻走了,后面的人還是一聲不吭的跟著她的腳步。

她站在原地不動,微微側(cè)頭,“你跟著我干嘛?搶錢啊?”

說著把兜里的錢往胸前一塞,摸著小A,心里還小小嘆息了一聲。

危佶沒見過這樣的騷操作,劉海下的眼睛有那么片刻瞪圓又恢復平常,他繞到她前面,手還插在褲兜里,每走一步胳膊就撞著墻壁。

大夏天的,穿著短袖,那可是拿肉往墻上撞啊。

余蔓看著都覺得疼。

她小跑了兩步,又先了他一小段,走在小巷中間,留給他細長的影子。

危佶卻像看不見似的,還跟墻壁親密接觸著。

余蔓覺得葛蘭說得很對,他真沒她機靈。

“哎,你是自虐狂嗎?”

危佶沒理她,繼續(xù)往前走。

余蔓被無視得很徹底,脾氣漸漸暴躁,扯著他的胳膊,齜牙咧嘴的湊到他面前,指著自己的臉,“你不認識我?”

雖然在余蔓的記憶里,這個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三年,可是她依然記得那時候就在這條小巷里,危佶是怎么無視她當她是個透明人一樣走開的。

那時候她害怕,怕危佶會因為三年前為了救她跟奶奶而在大火中喪生的爸爸對她做出什么過分的事情所以躲他躲得遠遠的,這一躲,她跟危佶之間在對方眼里就完全像是毫無關(guān)系的陌生人一樣的存在。

這一躲,讓她在后來的十三年里,每每夢見那場大火的時候,總會想起在這條小巷里,危佶看她時,那雙冷冷的、沒有一點溫度的眼睛。

禁錮在兜里的雙手終于被他給放了出來,撥了撥在烈日下生出的汗水粘濕的劉海,危佶沒感情地說,“你擋著我路了。”

余蔓瞧了瞧左邊,“旁邊挺寬的,你不會繞著走嗎?”

“這兒太陽曬不著。”他懶洋洋地說。

好啊,感情剛剛一直拿她當遮陽傘,現(xiàn)在找著了塊兒好地方,用不著她了。

“曬曬太陽挺好的,光合作用知道嗎?幫助成長。”其實她生物爛得慘不忍睹,隨便現(xiàn)揪了個詞掰扯。

危佶冷哼一聲,“你是草嗎?”

以余蔓這時候的初中學歷來講,她沒聽明白她跟草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但為了不暴露智商,她沒有問為什么。

“反正曬太陽就是好。”她堅持著。

危佶覺得跟她爭論這東西沒有一點意義,雙手放兜里太久,手心里冒不少汗,搓搓手,又掰著指關(guān)節(jié)咔咔響。

余蔓以為他要動手打她,一步跳到路中間,“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危佶雙眼無神,但是他很確定,映在他眼珠子里的這人,是個傻子。

網(wǎng)吧在小巷盡頭左拐出去的街口上,門面不大,以前是個游戲廳,只放那種一塊錢一個幣的傻瓜游戲機,后來老板覺得開游戲廳不賺錢,收了幾臺二手大腦殼電腦,鼠標鍵盤沒一個是好的,但架不住這東西功能強,能看電視能打游戲的,小賺了一筆,然后連換帶買的,又整了二十幾臺來。

“——皇朝網(wǎng)吧。”

余蔓瞧著門上掛的牌子,嘴里念著心里嫌棄著,這是什么非主流年代才會取的名字?

危佶站在網(wǎng)吧門口,見她不走,“還跟著?”

余蔓問他,“你不是進去叫人的嗎?”

危佶挑眉,“誰說的?”

余蔓順口答,“你媽說的。”

“哦。”危佶往里走,好心解答,“我騙她的。”

余蔓這時候正義感爆棚,“未成年人不能出入網(wǎng)吧,這是常識!”說著她跟著危佶走了進去。

因為拉著遮光窗簾,光線很暗,只有亮著的屏幕透出來的熒熒光亮叫人辨清里面是個什么情況。

柜臺里坐著個男人,面前是桶泡開的泡面,散著牛肉香,余蔓眼睛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桶里真有一塊拳頭大的牛肉。

難怪這么香。

吸吸鼻子,她說,“請遵守中學生準則。”

危佶問老板開了張卡,“哪條準則說了不能上網(wǎng)吧?”

網(wǎng)吧老板覺得這姑娘有趣,“姑娘,你也進來我這小地方了,你遵守中學生準則了嗎?”

“我二十八了,怎么不能進?”

——“嗤。”

——“白癡。”

兩道聲音灌進左右耳朵,余蔓瞧著自己才到危佶耳下巴的身高,尷尬笑著,“哈哈哈哈我是說,怎么也得十八了再來這里面開闊視野是不是?”

危佶拿了卡往里面走,眼睛四處盯著,找梅杭棲的位置。

余蔓扯他,手里揚著諾基亞,“我給你媽打電話了啊。”

“放手。”

“我真打了,139……”她胡編了幾個數(shù)字,沒想到真猜準了葛蘭手機號碼的前三個。

危佶原地不動,舌頭舔著牙齦,無奈的看著余蔓。

“多管閑事。”

危佶怕葛蘭,是出于小小男子漢要永遠保護媽媽的心理。

要保護媽媽的第一條準則,就是不能惹媽媽生氣。

所以危佶乖乖滾出了網(wǎng)吧,只是出于兄弟情義和舅甥感情,他沒賣了梅杭棲。

“嘖嘖,小小年紀就講江湖義氣,社會氣息不要太濃哦。”二十八歲的余蔓覺得這些小孩子瞎逞英雄的行徑實在太幼稚。

危佶忍無可忍,“你屁事挺多的。”

余蔓拉著他拐進商場,女裝區(qū)的衣服是殺馬特風格的,她挑挑揀揀,嘴角不停抽搐。

像沒聽見他的話,她評價著掛著金屬鏈條的短袖短褲,“果然這時候的審美是整個潮流發(fā)展中的恥辱。”

危佶被她揪著衣袖,凸起皺巴巴的一小塊,他說,“以你的智商,只適合穿那邊的。”

余蔓看過去,腦袋上飛過幾只烏鴉,那是嬰兒服裝區(qū)。

她的智商就算不高,也不至于低到這個程度吧?

挑了件簡單點兒沒那么花里胡哨的T恤,她在身上比了比,“這件怎么樣?”

旁邊的導購員很熱情,“這件是我們店里剛到的新款,你可以去試衣間試穿。”

余蔓威脅危佶,“你要是敢跑,我就跟你媽告狀你去網(wǎng)吧。”

這一招實在幼稚,但對危佶很管用,他聳聳肩,嫌著,“你快一點。”

女生永遠改不掉的天性,就是在穿上新衣服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問問別人的意見再聽兩句夸贊話。

在危佶面前轉(zhuǎn)了一圈,“怎么樣?我只看得上這一件,不行就不買了。”

她實在不愿意成為殺馬特的一員。

危佶只想快快解脫,面無表情的夸贊,“很時尚。”

付了錢,余大江給的兩百還剩一百六。

余蔓砍價的功夫得奶奶真?zhèn)鳎岩话偎牡膬r格成功砍走一百。

她心情很好,請危佶吃了一碗刨冰,雖然危佶碗里的一大半全被她給挖走,但怎么說也是她付的錢,她很客氣了。

鑒于余蔓如此“客氣”,一直到兩人分開,危佶也沒告訴她,新衣服的背后印著比殺馬特風格還要蠢的字母圖案——Fash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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