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宮里沉悶的鐘聲響起,不遠處侯朝的大人物逐漸安靜下來,出了值房,開始排隊向著御道走去。
毛羽健故作不看那邊,實則余光一直盯著,低聲與趙凈道:“你看到沒有,溫尚書得罪的可不只是名單上的錢侍郎,其他人都不滿。”
趙凈不動聲色的瞥了眼,心里越發的拿捏不準。
錢謙益是惡狼,溫體仁更是猛虎!
趕走惡狼,引來猛虎,怎么看都不劃算。
“趙明堂!”
突然間,有一道聲音沖著趙凈喝來。
趙凈轉頭看去,并不認識,但從官服來看,應該是吏科的——章允儒嗎?
毛羽健卻已經先一步小跑走了,直奔御史的位置。
而隨著這道聲音落下,不知道多少目光向著趙凈。
這些人可都是當朝大人物,手握實權。
無形壓力,滾滾而來。
趙凈深深的看了一眼章允儒,邁步走了過去。
章允儒等趙凈站到他身后,背著手,冷聲道:“年輕人,要懂規矩!”
若有若無的目光,再次落在趙凈身上,隱約還能聽到有數聲冷哼響起。
趙凈雙眼半瞇,旋即微笑著道:“章都給事中?下官禮科給事中趙凈,有禮。”
目前來說,趙凈還是禮科給事中,并未調到吏科。
章允儒猛的轉頭,目光凌厲,道:“伶牙俐齒!”
趙凈道:“章都給事中剛才說的規矩是?”
章允儒瞪著趙凈,目光越發凌冽,剛要說話,前面突然傳來一聲咳嗽。
章允儒強忍怒氣,轉了回去。
趙凈有些好奇,抬頭看了看,不知道是誰咳嗽的這一聲。
而在前面,韓爌,錢龍錫領頭,后面是六部尚書、左都御史、六部侍郎、九寺寺卿等等。
最為醒目的,無疑是禮部的位置了。
因‘會推閣臣’,禮部尚書公然彈劾禮部右侍郎,這種場面可不多見。
溫體仁面無表情的走著,雙眼露出一條縫,故作平靜的眉宇間,時不時抽動一下。
身后的周延儒作沉思狀,似有憂心事。
倒是最后的錢謙益,笑容如春風,與周圍的人輕聲交談,從容自若。
這種反差,自然更是吸引人目光,引發眾多竊竊私語。
趙凈觀察著三人背影,心里還在考慮。
錢謙益,趙凈拼死都會阻止他入閣,私人恩怨居多。
但溫體仁這個人,比前者更為可怕!
咚咚咚
鐘聲再次響起,排好的隊伍,加快向前挪動。
從午門到皇極殿,經過科道官員的檢查后,便站在臺階下,靜等著時間。
不多時,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有內監高喊:群臣進殿。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趙凈抬頭看了看天,低聲自語道:“今天宮門開啟的時間是不是提前了?”
最前面的大人物向前走,邁步上臺階。
科道言官官位最低,在最后面。
章允儒在踏上第一道臺階時,回頭與趙凈,居高臨下的冷聲道:“我知道你與瞿式耜的事,但今天是會推閣臣的大事,你要是膽敢胡言亂語,休怪我無情!”
趙凈抬頭,便看到溫體仁上了最前一道臺階,不知是有意無意,停頓了一下。
趙凈目光收回,落在章允儒身上,微笑著道:“對下官無情的人就那么兩個,瞿式耜,陳童,恰好章都給事中都認識。”
這兩人的下場不怎么好。
章允儒雙目頓陰,剛要說話,又見對面空了,不得不強忍怒氣,冷哼一聲,加快腳步趕上去。
趙凈不緊不慢,暗吸一口氣,隨著隊伍,上了臺階,進入大殿內。
“陛下駕到!”
幾乎是群臣甫一站定,側門便走出一內監,尖聲喊道。
隨后,崇禎大步而出,迅速落座。
這種情形,所有人都明白,少年皇帝,很生氣!
“臣等參見陛下,陛下萬歲!”群臣整齊劃一的行禮。
崇禎從前往后,掃過滿殿的人,目光在溫體仁,錢謙益身上停留片刻,平靜的道:“眾卿免禮。”
“謝陛下!”朝臣們起身,然后齊齊看向少年皇帝。
趙凈在人群最后,看不清崇禎的表情,但想來一定很憤怒。
“禮部尚書溫體仁,禮部右侍郎錢謙益上前回話。”曹化淳的聲音響起,平靜的聽不出喜怒。
溫體仁與錢謙益一前一后,出列上前。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兩人身上,悄悄互視,低聲竊語。
趙凈遙望著兩人的背影,神色微沉。
他還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適時出聲,幫溫體仁一把,送錢謙益一程。
溫體仁二話不說,舉起板笏就沉聲道:“陛下,臣是禮部堂官,糾察官吏乃是科道言官之職,并非是臣的本職,本不當上書。會推閣臣,身為禮部尚書,臣理當避嫌,但枚卜大典,關系社稷安危。錢謙益結黨、行賄受賄,乃神奸國賊,滿朝文武,無一人敢言,臣不忍見皇上孤坐于上,被欺瞞蒙騙,是以不得上書彈劾!”
崇禎聽到‘結黨’兩個字,本能的臉色微變,雙眼如劍,直視錢謙益。
錢謙益躬著身,臉色如常。
“錢卿。”崇禎見他不說話,壓抑著怒火道。
錢謙益這才抬手,道:“陛下,溫尚書所言,皆是構陷之詞,請陛下明鑒。”
溫體仁不等他話音落下,便大聲道:“陛下,錢謙益乃禮部右侍郎,無望無功,如何能入閣?且天啟元年科舉舞弊,證據確鑿,滿朝皆知,而今錢謙益堂然名列會推名單之上,不是行賄受賄,結黨營私,如何解釋?”
“啟奏陛下,”
溫體仁話音剛落,趙凈身前的章允儒大步出列,高聲道:“天啟元年的科舉舞弊案,是陳年舊案,早已結案,錢侍郎并未涉入其中。溫尚書重提舊事,無非是因為無人望未能名列會推名單,不能入閣,是以攜私報復,乃是小人之舉,請陛下重譴!”
趙凈心中暗緊,屏住呼吸。
開始了。
“陛下,”
吏部尚書王永光出列,道:“吏部會推,乃是公允之事,絕無偏私。溫尚書揆朝近三十年,無功無望,是以臣等未列名單之上,緣由皆已明奏,請陛下明察。”
溫體仁抬著手,越發的沉聲道:“陛下,臣素無無人望,錢謙益劣跡斑斑,何以入閣?”
章允儒接話,道:“陛下,溫體仁熱衷權位,不惜公然構陷朝臣,臣請陛下嚴懲!”
“我可有一字一言有假?”溫體仁回頭看向章允儒,順便掃過其他人,語氣慷慨,擲地有聲。
崇禎坐在龍椅上,面色鐵青。
錢謙益則從容自若,沒有半點惶恐。
趙凈看著溫體仁已經有失態,不禁臉角繃直,雙拳暗握。
心里已經在組織措辭了。
面對溫體仁的喝問,章允儒毫無懼色,大聲道:“若是錢侍郎有罪,溫尚書為何今天才彈劾?在會推閣臣奏本上的當日?你之心,昭然若揭!”
溫體仁道:“錢謙益在此前一直閑置,今天才彈劾,是因為朝廷用人謹慎,我為朝糾奸,你不問半句,一力維護,不是結黨是什么!?”
朝臣結黨自古有之,但沒人會在皇帝陛下面前承認。
章允儒急了,道:“溫尚書張口閉口結黨,我看你是私心作祟,一心貪圖權位,你這樣的人,就不配入閣!”
“你!”溫體仁大怒,道:“你一個小小都給事中,有什么資格評論我?我看你就是錢黨無疑!”
“都察院!”
崇禎見他們爭吵,鐵青著臉,打斷了他們,看向左都御史曹于汴的位置。
曹于汴聞聲出列,道:“陛下,臣昨夜聽聞此事,連夜徹查舊案卷宗,并未發現錢謙益涉案其中。”
趙凈雙眼微睜,看著曹于汴,心里驚疑。
這曹于汴,在幫錢謙益嗎?
依照往常,以朝臣慣常的行事風格,一定會置身事外,不言不語,他居然連夜翻查舊案,當廷開口了?
崇禎眉頭緊皺,目露疑色。
“陛下,”
這時,趙凈左邊不遠處有人出列,道:“會推,向來公允,若有不妥,也當是與各部會同商議,而不是公然上書參劾,有悖常理,請陛下明鑒。”
是一個御史。
趙凈看著他的官服,推斷他的身份。
“陛下,溫體仁當朝構陷朝臣,臣請嚴懲!”
“臣附議!”
“臣附議!”
一時間,出來了七八個人,全都是站在錢謙益一邊。
溫體仁面色難看,直接道:“陛下,當年的卷宗,都在禮部以及刑部,臣請調閱卷宗,當朝明辨是非!”
崇禎看著他,又看向錢謙益,沉默一陣,道:“高宇順,你去。”
高宇順應著,快步出了側門。
崇禎對這件事明顯的有很多疑惑,環顧一圈,遲疑不定。
他的猶豫不決,令趙凈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要是崇禎信了這些人的話,錢謙益就能順利過關了。
趙凈深吸一口氣,抬起腳,他要阻止錢謙益入閣!
“陛下,”
突然間,又有一個人出列,道:“會推閣臣,溫尚書也在其中,并經過內閣審議,最是公允,無可非議,溫尚書而今質疑,更甚至于攻訐同僚,其心不可測,請陛下明鑒!”
溫體仁面對群攻,冷漠的臉上都是怒色,只得向著崇禎道:“只要案卷到了,陛下定能明察。”
崇禎現在只想看卷宗,擺手道:“諸卿稍安勿躁。”
趙凈看著那個人,從位置推斷,應該是吏部的侍郎。
王永光,也與錢謙益有牽扯嗎?
再加上前面的左都御史曹于汴,這豈不是說,真的有‘錢黨’存在?
趙凈只覺心驚肉跳,口干舌燥。
如果廷議上一邊倒,溫體仁孤立無援,豈不是說錢謙益要穩穩入閣了?
趙凈心里急急轉念,到了這個關頭,由不得他多想了。
即便事后引來一頭猛虎,也要先解決眼前的惡狼!
趙凈雙眼堅定,沉著氣,默默等著。
大殿內,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安靜。
崇禎坐在龍椅上,面無表情,目光一個個掃過群臣,這時誰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在無聲的煎熬中,高宇終于回來了。
他帶來了一大堆卷宗,擺在崇禎御桌上。
崇禎拿過溫體仁昨夜的奏本,仔細看了一遍,便認真的翻閱卷宗,對照起來。
不多久,崇禎便發現了當時試卷中的‘暗號’,臉色一沉,看向錢謙益,喝道:“錢謙益,你還有何話說?”
錢謙益面不改色,道:“回陛下,當年業已結案,臣并未受賄,最多也就失察之責,并未參與舞弊。”
崇禎再看卷宗,面露遲疑。
這份卷宗,確實沒有錢謙益涉案的證據。
“陛下,”
這時,溫體仁再次開口,沉聲道:“案卷清楚明白,若無主考官從中指揮,焉能作弊?錢謙益再如何狡辯,也是難辭其咎!科舉乃是國之重典,會推之時,各部就不曾關注到這一點嗎?定是要讓這等人入閣輔政,禍亂朝綱不成!?”
“陛下,”
章允儒再次出列,大聲反駁道:“溫體仁乃是小人,只圖權位,心中毫無社稷,而今為了入閣,構陷朝臣,罪不容赦,請陛下嚴懲!”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一連串出來了六七人,異口同聲。
崇禎眉頭擰成川字,再看神情憤慨,語氣激烈的溫體仁,思索再三,問韓爌道:“韓卿家,你怎么看?”
韓爌枯瘦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出列道:“陛下,此案,臣也知曉,案情清晰,人證物證確鑿,該懲治的早已懲治,無需舊事重提,令朝野不安。”
韓爌的意思很簡單,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不要翻舊賬,不然會令朝野人心惶惶,難以用事。
趙凈看著韓爌,心中翻江倒海。
他終于明白,溫體仁為什么不顧體面,迫不及待的要連夜上書了——他的老師幫錢謙益,而不幫他!
溫體仁,是確確實實的被孤立了。
他在背水一戰,拼命一搏!
趙凈臉色如鐵,再次邁步,一只腳剛落地,便又聽到了溫體仁的聲音:“陛下,臣立于殿中,如臨深淵,如孤木成林,滿朝文武,皆是錢黨,無一人為臣說話。錢謙益罪證確鑿,貪污受賄,科舉舞弊,實非是良臣!今日臣未能參倒奸邪,肅清朝廷,愧對陛下,愧對我大明列祖列宗!臣已近花甲,糊涂昏聵,今請乞骸,望陛下念臣一片忠孝,允臣歸葬歸里!”
溫體仁跪在地上,字字慷慨。
趙凈連忙收回腳,低著頭,雙眼直直看著溫體仁。
崇禎看著跪在地上,一言一句都是悲嗆無奈的溫體仁,瞬間雙拳緊握,面色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