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高堂和賓客們不明所以的靜默。
在這靜默中,李先生喜氣洋洋的一聲高呼:“禮成——!”
這……就成了?
眾人如夢初醒,嘩然議論起來。有叫好,但更多的是交頭接耳。
事情當然不會就這么揭過去。
隨著李先生一聲喊:“賓主同歡,新人送入洞房——!”
項沈氏站了起來,沉著臉當先走向垂著紅綢朱幔的穿堂門。
一旁,項文龍項老秀才笑意盈盈向滿堂賓客示意:“大家吃酒,吃酒。三叔,桑柔,你倆好好招待客人。”
項寶貴將結成花團的大紅“連理”綢帶一端捏在手里,一端交給新娘子。
冷知秋自寬大而長的衣袖中伸出雙手,恰如玉觀音升上了紅蓮臺,紅的更紅,白的更白,光輝奪目。
一片吸氣聲響起。光從一雙手,就讓人忍不住浮想,那喜帕下、衣袍內是怎樣的絕世風華?
項寶貴怔了怔,秀挺而修長的眉卻皺起。
他當然覺得這手好看,但,目光的焦點,卻是她左手食指上那一道將痊愈的傷疤,新生的皮肉是淡淡的粉紅色,不同于四周的白嫩如玉。
冷知秋攥住紅綢一端,看著紅蓋頭下,新郎那一點暗紅袍裾垂順,將落地未落地,紋絲不動,露出黑緞靴子的尖端,有力地扣住地面的青磚。
等了似乎很長一段時間——也許并不太長——只是因為不尋常,而莫名的不安。
為什么沒動靜?他在看什么?
一種很奇怪的直覺,她忍不住把手縮回一些。
可是他沒有給她縮回的機會。
她的左手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掌控,那抓握的力道,牽引的霸氣,讓她差點打了個踉蹌。
“知秋?冷知秋……”項寶貴緩緩的、狐疑的輕喚出這個名字。
從他的語氣,她猜不出他的表情。
“是,夫君有何見教?”摔過了,也挖苦過了,這次是要干嘛?
她的手被拉高了,似乎正在接受兩道目光的審視研究,那目光是鋒利的,帶給她片片涼意,手臂竟然發麻了。
“你這手指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記不得哪一天切菜時切傷了,本來早該愈合,后來又被人不小心扯開來,所以就好得慢了些。”她不明白他干嘛這么關心一個小小的傷疤,再過幾天就看不出痕跡了,這也計較?
“寶貴,你們在磨蹭什么?快帶她先來后間明閣,老娘有話說!”項沈氏不耐煩的高聲催促。
聽到她的話,大家都心知肚明——婆婆要找媳婦算賬了。
無數看好戲的目光匯聚,有憐憫,有幸災樂禍。它們聚焦在一個人身上,那就是蓋著大紅喜帕的新娘子。
只有一旁站著的冷自予關注點比較特殊。
他扭頭看向正端著盤子的桑柔,后者臉上有些得意的笑來不及消褪,對上他的目光,僵住,尷尬。
冷自予突然明白了,她并沒把孔令蕭的事告訴表舅母他們。
但他并不理解桑柔那彎了好幾彎的心思。
桑柔捂著孔令蕭的事不說,就是要讓婚事照辦,到關鍵時刻,大家措手不及,冷知秋勢必出盡洋相,按照項沈氏的脾氣,絕不會讓冷知秋好過的。反正項家娶兒媳婦是必然的,也永遠輪不上她桑柔,那就讓他們娶個不討喜歡的媳婦吧,這樣才有機會開“納妾”的口子。正如冷自予所說,一旦項沈氏動了給兒子納妾的念頭,首選必定會是她。
然而——
你有你的算盤,人家未必是你算盤上的珠子。有人想出別人的洋相,就會有人希望她不要出洋相。
項寶貴并沒有按他母親的吩咐,將新娘子帶到后間明閣接受審訊。
走著走著,他就把冷知秋送到了二進自己的房間。
一路上,他和她并肩而行。
對于并肩而行,冷知秋覺得有些意外。男尊女卑的時代風氣,總是男子在前,女子只能跟在后面亦步亦趨。但自從她跨進項家大門以來,項寶貴似乎一直都是讓她和他齊頭并行。
與喜惡無關,似乎,那是一種習慣?
她緩下腳步,他也緩下來。
“剛才你問我手指的傷,很奇怪——”就算是流言蜚語,也不會細節到這個地方。他似乎知道她手指的傷和孔令蕭有關?
“是很奇怪,天地雖大,有時候卻原來又這么小,真是叫人惆悵。”
此話似乎大有深意?
怎么項寶貴說話的語調突然有些不太一樣?
冷知秋站住不走了,兩手交握著,肩膀下意識的垮了一下。
“夫君的意思是,不僅認識孔令蕭,而且初九那天,你也在裁縫鋪附近?你都看到了?”
“知秋,你很聰明。”項寶貴由衷的笑贊了一句。
他叫她名字,而不是“娘子”。這又和剛才有些不同。
他叫她“娘子”時,她覺得他是在玩笑,現在叫她名字,反倒是有了幾分誠心。
事情看似奇怪,原來三言兩語也就明白了。
她吐了口氣,繼續走,一邊走,一邊就把喜帕掀了。人家早就見過你了,還遮蓋著干嘛?
“你看到就最好了,我也不必再做解釋——”沒有喜帕遮住視線,她抬眸一看,院落、房舍簡單樸素,倒也干凈,但顯然是宅院深處,并非婆婆指定的明閣。“婆婆那邊等著訓話,你這是讓我去哪兒?”
項寶貴道:“你在這里歇著,我娘那邊有我呢。你不用去撞槍頭。”
這樣最好,她也不想在今天和項沈氏再起沖突。等父親查出點眉目,有理有據才好說話;現在去解釋,徒費口舌罷了,對于項沈氏那樣已經先入為主、帶偏見的婆婆來說,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事情的。
項寶貴看著她的發頂,從這個側上方的角度看她,只能看到撲閃撲閃的羽翕,圓潤小巧的一點點鼻尖。
他語氣帶著點玩味調侃,涼涼地道:“就算我見過你,你也不用剝奪新郎官掀新娘喜帕的權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