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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道是無晴卻有晴

我莫名有點緊張。

眉嫵笑吟吟望著昶帝,輕聲道:“我想要一塊免死牌。”

這個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驚訝之余,我不由佩服眉嫵的聰明。這世上,最最要緊的是命,若是命都沒了,情情愛愛全是浮云。

昶帝喜怒無常,動不動讓愛卿變成死卿,還是要塊免死牌以防萬一最為實際。

昶帝點頭算是應了允,然后抬眼看了看元昭:“朕封你為鎮海大將軍,即日起,訓練一支水軍,等尋得仙草,朕另有重賞。”

元昭施禮謝恩,因為下頜包著紗布,說話聲有些含糊低沉。

昶帝目光一挪,看向我:“你眉間那陀黑墨怎么不見了?”

“不知容公子用了什么法子,將之抹去了。”我含糊其辭,并不想讓他知道我開了天知。

“入暮時分,向鈞接你進宮招魂,不得有誤。”

“是。”

“原本朕看你丑陋,怕你嫁不出去,念在你成全了朕與明慧,便好心將你許給元昭。但如今明慧不在,憑什么朕孤家寡人,你們成雙成對,哼,休想!”

我:“……”

昶帝的思維果然不能以常理論之,于是,我和元昭的婚事也果然是句戲言。一輩子的事,就在他一喜一怒之間,一句話敲定,再一句話否決。元昭臉上包著紗布,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過,他是資深面癱,就算是露著臉,我大抵也看不出來他的心理活動。

他是第一位愿意娶我的人,還是位蓋世英雄。都說自古美人愛英雄,不是美人的女人,其實也愛英雄。可惜,我尚未染指,他便成了我的“前夫”,真真是讓人遺憾。

“容琛,朕封你為遠巡使,官居三品,全權負責出海事宜。朕已調集了全國造船工匠,夜以繼日趕造一艘世無匹敵的海船,等龍舟建好便啟程出海,船建好之前,爾等暫住元昭將軍府,不得擅離京城,若有閃失逃離,朕拿你是問!”昶帝手指一揮,指向元昭,嚴詞厲色,絲毫不顧念這驪珠是元昭九死一生冒險得之。

我心里不禁替元昭委屈。東征西戰,建下不世功勛又如何,未見昶帝有一絲惺惺相惜,在他這種君王眼中,恐怕就是把自己的心掏出來,他也未必能多看兩眼。俗話說,良禽擇枝而棲,可是普天之下,只有昶帝這一根樹杈的時候,鳥們還真是沒有辦法。

“都退下吧。”

一行人出了掬月苑,我走在最后,低聲問容琛:“為何要讓我來招魂?我根本不會道術。”

容琛負手望了望高遠的青天,以一副高深莫測的口氣道:“你不覺得這一群人里,唯有你,昶帝未有任何封賞嗎?沒用的人,通常死得很快。所以,我才讓你來招魂。”

這倒也是,眉嫵有了免死牌,容琛是唯一可以出海尋仙草的人,元昭要統領水軍,關鍵時刻碰見海島水賊,他還可帶兵剿滅,我的確需要一些特殊本領,特殊用途,才不至于被輕易咔嚓了。

“那我如何做?”

“人死不超過三日,魂魄尚在身體附近盤旋,你只需念一段《地藏經》便可。”

我松了口氣,這個簡單。

走出宮門,何公公領著元寶正等著我們。元寶一見元昭便撲了過來,看見元昭臉上的傷,心疼得眼淚噗噗往下掉:“哥哥,你怎么了?”

“無妨,臉上被驪龍抓傷了。”元昭將元寶一把舉了起來,放在肩上。

眉嫵立刻說:“等你傷好了,我幫你整容,免費。”

元昭看了看眉嫵,淡淡一笑,未置可否。倒是元寶立刻狗腿兮兮地笑了:“謝謝神仙姐姐。”

出宮到了將軍府,元昭將我們三人安置在客院君水居。

黃昏時刻,向鈞親自來將軍府接我入宮招魂。

暮光中的紅墻碧瓦,玉階金廊,格外有一種宮闈深深無窮盡的意味,行過一段蜿蜒漫長的路程,到了掬月苑,夜色初起,迷蒙中,苑中景物影影綽綽,依舊是明慧在時的模樣,只是物是人非,反而更容易睹物思人。

昶帝一身素衣,玉帶金冠,面冷色肅。

他身邊站著一人,高挑俊逸,廣袖臨風,頗有幾分道骨仙風的味道,想必就是上清真人玄羽,沒想到如此年輕,更沒想到如此美貌,清俊的臉上有兩道濃黑的眉和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眸。

他對我微微頷首,算是招呼。

我上前對昶帝施禮。

昶帝看了看庭外的暮色道:“開始吧。”

玄羽道:“陛下,苑中需清退眾人。”

昶帝便揮手,宮女內侍魚貫而出,毫無聲息。庭中只剩我與玄羽、昶帝。眼看暮色四起,已經算是合適時機,我雙掌合十,貌似高人,其實心里七上八下,不曉得自己念經是否管用。

不多時,一道清幽的光影漸漸浮現在燭光中,漸漸的,光影越來越亮,依稀匯成一個模糊的人影,我繼續念著經文,放在明慧心口上的驪珠突然紅光一閃,一下子籠罩住了那道清幽明亮的光影,繼而,驪珠的紅光消散,依舊散發著盈盈的熒光。仔細看去,水晶棺中的驪珠,和剛才已經不同,內里有一個流轉的光影在驪珠中晃動,這應該是已經收復了明慧的魂魄,我轉身對昶帝道:“陛下,明慧的魂魄已經歸來。”

昶帝眼神一凜,對玄羽道:“支起沙盤。”

玄羽舉止脫俗,一雙手修長靈秀,沙盤上的筆站在他的掌心下,如有靈性。他薄唇輕動,念起咒文。

昶帝啞著聲道:“你問她,為何要尋死。”

沙盤上的筆,卻良久不動。

“朕別無所求,只想問個明白。”

過了許久,沙盤上的筆終于動了,極簡單的四個字“生無所戀”。

昶帝似乎不信,盯著沙盤道:“生無所戀?可是那一夜,你在我懷里明明說過,要與我攜手以老,永不分開。”

“我說的那個人,并不是你。”

“你騙朕?”

“我沒有騙你,是在騙我自己。”

昶帝瞪著沙盤上的字,雙拳緊握,好似隨時都會一拳擊在那沙盤之上。

我突然想到一個可能。莫非那一夜,是明慧自己喝了溫柔鄉,然后在夢里尋了一個圓滿,了無牽掛離去?那么,她溫柔鄉里的那個人,又是誰?

昶帝咬牙切齒道:“好,既然你沒有騙朕,那朕要出海尋仙草讓你起死回生,讓你實現自己的諾言。”

“人死燈滅,何必執迷。”

昶帝冷笑:“朕是天子,這世上,沒有朕做不到的事。”

沙盤上只傳來一句冷冷清清的話語:

“癡人說夢,狂妄自大。以后休要再弄什么扶乩,我言盡于此,不會再多說一字。”

昶帝盯著沙盤,眼中風云雷動,是震怒的預兆。

扶乩是種神秘的道術,我一開始并不確定沙盤中的話語是明慧說言,看到這里,我確信是她,唯有她敢這樣對昶帝說話。她的身體因鮫珠的緣故,有一種活色生香的動人,仿佛只是沉睡。我亦不覺她已經死去,她的話語依舊是那樣凌厲直接的風格,卻懷著猜不透的秘密。

玄羽將沙盤抹平。

“真人,我可否也問她一個問題?”

“她方才說了,再不會答一句話。”

“那是對陛下說的,她若是不回答,我并不強求。”

“那好。”玄羽重新支起沙盤。

“你問她,為何恨我。”

她會不會回答我?我緊緊看著沙盤,過了一會兒,沙盤浮現了幾個字:

我不恨你。

我怔住了,她死前明明對著我說:我,恨你,騙我。

我不曾騙過她,也自問未曾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所以一直心結難解,但此刻,她卻說,她不恨我。這是為何?

我越發疑惑:“那你當時為何那么說?”

沙盤再無聲息。

過了許久,玄羽道:“她已經冥息,不肯回答。”

我頗為失望地對玄羽道了聲謝。

玄羽收好沙盤,對我微微一笑:“不客氣。”

昶帝濃眉緊鎖,陰郁地站在水晶棺旁,一瞬不瞬望著明慧,靜默無聲。

我突然有些同情他,九五之尊坐擁天下,終歸也有求不得的東西。那一夜,他可能以為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從此便是云間比翼水中并蒂,而真相卻是,明慧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替身,圓了自己的夢而已。那些情話誓言,她其實是在說給另一個人聽。揭開真相就像是一場賭博,結局只有兩種,輸和贏。目前來看,昶帝輸得一敗涂地。

我和玄羽退出掬月苑。

月色初生,腳下的玉石長階像是潑了一層薄薄的水。

玄羽放慢腳步,時不時斜睨我一眼,夜色中我看他如同白晝,自然他探究的眼神也盡收眼底。我索性扭臉正對著他,笑問:“真人覺得我哪里不妥嗎?”

“你是不是開了眉間輪的天知?”

“你怎么知曉?”

“這個自然。”他笑了笑,望著我似是驚詫,又似是琢磨。

“真人恕我冒昧,房中術,當真可治陛下的病么?”

“你以為我是信口胡謅?”

“我只是覺得,若真人只是為了利用陛下的病來弘揚道家而夸大了房中術的功效,實在不妥。明慧若不是因為房中術,大約也不會死。而陛下也不會因此而一定要她復活。真人可知,出海尋仙是一筆多大的開銷,又有多大的兇險?”

玄羽輕輕一笑,拂塵彈開了一只夜飛的小蟲。

“陛下信道,并非是因為房中術。而是因為道教的宗旨很合陛下的心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命由我不由天。陛下東征西戰,殺人無數,難道你想讓他信佛不成?”玄羽笑了起來,聲音不大,卻脆朗恣意。

“真人既然能尋得明慧,也必定能尋得到合適的人選來替她。若是這樣,既能滿足陛下所需,也能避免出海尋仙這一勞民傷財之事。”

“我的確可以再挑人選,但陛下認準了明慧,非她不可。”

“為何?”

他扭頭一笑:“除了喜歡,你覺得會是什么原因呢?”

我搖頭。

他摸了摸下巴:“我也不明白,或許是明慧肌膚白皙,身材高挑,雙修時更有味道?”

我無語了片刻,悶聲道:“真人你可真不像個道士。”

他露出無辜之色:“這有什么,舉世之間的夫妻都在雙修,只不過不得其法而已。你要不要學?我這里有秘書,可贈送于你。”

我眼皮一抽,干笑:“多謝真人美意,天色不早,告辭。”

我拱手和他在宮門外告別,坐上輦車回到了將軍府。

君水居里,容琛并未睡,窗紙上透出一個清逸的剪影。隔壁的房間靜悄悄的,大約眉嫵已經睡下了,這丫頭為了養顏美容,一向早睡晚起。

我回到自己房間。脫掉外衫時,一本冊子掉了下來。是明慧送我的房中秘術十三式。

我翻開一看,頓時面紅耳赤,這怎么和春宮圖大同小異?

我默念著“慎獨慎獨”,抱著一種研究學術的態度,非常認真嚴肅地觀看圖畫和文字。嗯,不得不說,還真是博大精深,深入淺出的一門學問,圖文并茂,繪聲繪色,看得我遍體生熱,心率失調。

漸入佳境之時,突然響起的叩門聲煞風景地嚇了我一跳。

我一把將書放在屁股下,顫著聲問:“誰?”

“是我。”是容琛的聲音。

我松了口氣:“公子請進。”

“宮里一切順利嗎?”容琛推門走進來,一身長衫水霧般清蒙飄逸,燭光跳躍在他眸中,好似夜空中的星辰,有幽靜的光華脈脈閃爍。

“順利。”我捧起一盞茶水,錯開了視線,方才看了那些讓人眼皮抽筋的圖畫,居然一見他,就自動自發地將他帶入了進去,如果他做那些動作……啊打住打住,我怎么能這么猥瑣,菩薩玉帝寬恕我吧,罪過罪過。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說著,他的手指便撫上了我的額角。除了師父,從未有人這樣摸過我的額頭,我一時有些錯愕,下意識就問:“師父什么時候回來?”

容琛放下手指:“他說玩夠了就回來。”

我嘆了口氣:“算起來,師父也是四十的人了,果然是人越老,越貪玩嗎?”

容琛似笑非笑:“你心里,莫歸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嗎?”我放下茶盞,“恃才傲物,我行我素,蠻不講理,奢侈浪費,傲嬌胡鬧,不時撒嬌,間或撒潑……”

容琛摸了摸鼻子:“仙姑你知道的成語還挺多,洗洗睡吧。”

我:“……你不會告密吧?”

他燦然一笑:“這個當然……會。”

我連忙跟在他身后又道:“師父他是神醫,世外高人,品味高潔,心胸寬廣,高大英俊……”

他回眸一笑:“這些,我就不用轉達了。”他的目光忽然一亮,看向我坐著的凳子。

我回眸一看……來不及了,我……只能淡定。

他施施然捻起小冊子,翻開,詳看,點評:

“圖畫逼真,用筆精妙。”

“文字解說詳盡,通俗易懂。”

我默不作聲,臉上擠出一坨干笑。

他回頭笑了笑,“你覺得哪一式最好學?”見我不答,又指著其中一頁,“這招不錯,你覺得呢?”

淚奔……公子,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覺得我們談論這個合適嗎?

“咦,你的臉怎么紅了?”

我拿手扇了扇風,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天氣真是越來越熱了。”

他點了點頭,將冊子合上,鄭重其事地放我手中:“好好學,將來教我。”說罷,施施然負手而去。

我木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完了,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終于可喜可賀的毀于一旦了。但是,他說要我將來教他是什么意思,這種事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教的么?淚奔……

這一夜,因為那些圖片和容琛的一句話,我很不純潔地失了眠,撓了半夜的墻。

早起頂著兩只黑眼圈,我跑去問元昭普安寺的所在,然后便和容琛前去了結葉菡池的心愿。

奇怪的是,元昭并未派人跟隨,他難道不怕我們借機跑掉?昶帝說了,若有閃失便唯他是問。

我將疑惑告知容琛,他高深地笑了笑:“你放心,昶帝自會派人暗中保護我們。”他將“保護”兩個字說得十分情深意重。

“真的嗎?”

“不如我們來試一試?”

“如何試?”

容琛扭頭看了看,抬步走向路旁的茅廁。他這是作甚?

我站在茅廁旁,以我大夫的身份及對男性的了解,小解的時間不至于這么長。我正尋思著,他這是便秘或是腹瀉,還是忘了帶手紙,突然一個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了茅廁。然后,我聽見了向左使的朗笑。

“啊,哈,哈,真是巧,天涯何處不相逢啊,緣分,緣分。”

容琛施施然從茅廁里走了出來,對著隨后而出的向左使一抱拳:“向左使,再會。”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

兩人在茅房前深情演繹了一出偶然相逢,深情友別,我恍然大悟,“保護”兩個字果然是情深意重。一想到以后我將一路被人“保護”,再無隱私可言,真是頗為郁悶。

容琛安慰道:“以后出門上茅房不用拿手紙,買東西不用帶銀票。甚好。”

我郁郁地點頭,朝著普安寺而去。

昶帝信道,于是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觀有十幾座,而百年佛寺普安位于京城東郊,香火冷清,寶相莊嚴的寺院里只有寥寥幾位香客進出,樹木幽深,雀鳥輕鳴,愈顯清凈安寧,空氣中飄浮著淡遠的佛香。

大雄寶殿里坐著一位年老的長老,須發斑白,慈眉善目,上前一問,竟然正是該寺的主持智光師父。

我和容琛見了個禮,對主持說明來意。

智光師父捋了捋白須,道:“七年前,的確有人在山門外遺棄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孩,老衲給他取名寐生。”

我心中大喜,實沒想到尋這孩子如此順利,來時路上我還和容琛商議萬一寺中尋不到這孩子,該如何對葉菡池交代。

“不過,他性情孤僻,不愿見人。就算你們受他母親之托,我想他也不肯跟你們同去。”

“不瞞大師,他母親已經故去七年,因為這個塵愿未了,成為碧月湖的水魅,不能轉世投生。她心心念念想要見兒子一面,算是了了塵世的最后一個心愿。”

大師低眉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起身道:“你們隨我來。”

出了大雄寶殿,穿過花木深深的碑林,是一座七層佛塔,塔后有個小院,智光主持推開了柴門,內里有幾間禪房,一片菜地,青綠的蔬菜郁郁蔥蔥,一個孩子蹲在地里,手里握著一個水瓢,正在給菜苗澆水。

大師招了招手,喊道:“寐生。”

那孩子抬起頭來,一張眉目清秀的臉,面如敷粉,卻有一雙冰凌般的眼眸,機警戒備,拒人千里。我行醫數年,職業習慣看人先看眼睛,這樣一雙眼眸,是我在孩童身上從未見過的,眼底如同深埋著一叢冰雪。

他站起身來,這時我才發現,他后背頂著兩個聳起的大包,如同駝峰,明明是一張清俊秀麗的童顏,身軀卻畸形怪異,如同佝僂的老者。

我恍然明白葉菡池的母親為何將他遺棄,為何他不愿見人。

他從菜地里走出來,站在智光跟前,犀利冷冽的目光打量著我和容琛。

“寐生,這兩位香客,想帶你去一趟碧月湖。”

他板著小臉:“碧月湖有驪龍,我不去。”

容琛柔聲道:“我們只是在湖邊,驪龍不會離水傷人,你放心。”

他低頭沉吟了一下,望著我說:“如果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跟你們去。”

我點頭:“好,你說。”

他小小年紀一本正經的樣子十分有趣,眼眸像是深山泉水,澄澈中透出涼意。

“聽說你是神醫莫歸的弟子,醫術高明。”

“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一驚,我并未做自我介紹,也絕不可能見過他。

“我知道。”他并未回答,只是點了點頭,然后很鄭重地說了一句:“我要拜你為師。”

我又吃了一驚:“你想學醫?”

他慎重點頭,神色非常認真嚴肅,不像是玩笑。

我心里尋思,他這般身形,必定引人側目議論,將來謀生成家恐怕都很艱難,若能學得一技之長,也好謀生立命,得人敬重。可惜,海船建好我便和容琛出海,將來是否能生還尚是未知,做他的師父,也不過是短短三月,又能教會他多少東西?

容琛仿佛知我心中所思,笑道:“不如這樣,你趁著這三月時間,將平生所學寫一本書出來傳給他,萬一出海葬身魚腹,一身醫術也不至于失傳于世,于你于他,都是一件好事。”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對寐生點頭:“那好,我答應你。”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拜。”寐生一臉驚喜,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容琛將他拉起來,笑瞇瞇望著我:“要不,讓他先叫你師姐,回頭讓他拜莫歸為師,我怕你誤人子弟。”

我橫了他一眼:“我醫術也很高明的好吧,你看連寺院里的寐生都知道。”

寐生為何會知道我,我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總不至于他以前見過我?

容琛摸了摸鼻子,笑:“一向低調的人突然自信起來,還真是讓人不大習慣啊。”

自信完全是昶帝給逼出來的,我也想低調行事,奈何這個世道,沒本事的人都會成為死卿。

智光主持留我們在寺院里吃了一頓齋飯,黃昏時分,我和容琛帶著寐生前往碧月湖。

暮色中,林中雀鳥紛紛歸巢,枝頭上一片樹葉窸窸窣窣地輕動,偶有雀鳥嘰喳之聲,在寂靜之中格外清遠。

寐生一路抿著唇,小小年紀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和元寶分明是兩個極端。元寶和他年歲相仿,什么心思都放在那圓乎乎的眼睛里,而寐生,卻是少年老成,眼神和表情都不大像是孩童,我居然有一種看不透的感覺。

走到湖邊,湖水安平沉寂的如同一攤黑幕,岸邊無一絲風,靜到極致,便生出空曠寂寥來。

我低聲誦起經文,片刻工夫,岸邊的水波輕輕漾起漣漪,葉菡池破水而出,凌波而立。

我牽過寐生的手:“寐生,這些年你在普安寺過得可好?”我明著是問他,其實是在告訴葉菡池,這孩子便是她的兒子,名叫寐生。

“我在寺院里過得很好,主持對我也很好。”寐生神色異常冷靜,小小的薄唇緊緊抿著,雖然對我說話,目光卻看向葉菡池站著的方向。

我心里一動,莫非他也可看見葉菡池?但當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若他能看見,一定會驚詫,一定會詢問那水中之人是誰。看他表情并無半分驚詫之色,仿佛看的只是一團夜色。

葉菡池目光灼灼地望著寐生,瞬間便有兩行眼淚奪眶而出。美麗清幽的臉上浮起痛徹心扉的哀婉之色,我聽見她自言自語道:“像,像極了。”

像誰?他父親?

寐生突然對著水面道:“我過得很好,你不必擔心。”

我吃了一驚:“寐生,你在和誰說話?”

他扭頭看我:“你明知故問。”

我訝然:“你看得到你母親?”

“我看不見,但我聽得到。我聽得懂獸語和鳥語。你和他在普安寺外的談話,被雀鳥傳到我耳中,所以我知道你們的身份,也知道帶我來此,是何用意。”

他居然聽得懂鳥獸之語!

容琛和我面面相覷。

葉菡池淚流滿面,癡癡地看著寐生,眼淚如泉般汩汩不絕。

可惜,她能看見他,聽見他,他卻看不見她,也不聽見她。兩兩相望,卻生死殊途。這一幕母子相見不異于生離死別,看得我心里甚是酸澀。

寐生雙手合十,竟然念起了《往生咒》。我和容琛皆是一怔,但轉念一想,他生來便在寺院之中,自然懂得這些。

經文從他口中傳出,字字清朗,婉轉低回。我從未見過如此早慧的孩子。

“別來無恙。”忽然從我身后傳來一聲低沉的男音,悄無聲息,如同霧一般彌漫過來。

我嚇了一跳,回頭見到一位高挑消瘦的男子站在我身后,嚴肅冷傲,從頭到腳的黑,幾乎要與夜色融于一體。

容琛抱拳回了一笑:“別來無恙。”

男子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樣,雖看著和容琛相識,似是故交,卻并無和容琛交談敘舊的意思,只點了點頭,目光漫不經心地掃了我一眼,落在葉菡池的身上,只說了兩個字:“走吧。”

葉菡池抹去眼淚,凄然笑著對我和容琛施了一禮:“多謝二位圓我心愿,我在塵世已無牽掛。還請二位對他多加照拂,來生我再報答二位。”

男子從手中揚起一道黑幡,一道輕霧裹住了葉菡池的身影,漸漸模糊,越來越單薄縹緲,終煙消云散,化于黑幡之中。

男子對容琛點了點頭,又看了看我,仍舊是一言不發,頃刻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目瞪口呆地問:“他是誰?”

“鬼差焦離。”

鬼差!怪不得來去都悄無聲息。

“你怎么會認識他?”我莫名生了懼意,若不是和容琛朝夕相處了這么久,又親眼見過他白日里的影子,也親自摟過他溫暖有力的胳臂,甚至還觸碰過他溫潤的嘴唇,此刻我真的會多想。

“這個,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

“你師父醫術高明,很多人陽壽已盡卻又被他醫治活了,所以,鬼差焦離來尋他的麻煩。”

“然后呢?”

“然后,”他摸了摸鼻子,神神秘秘地一笑:“我和焦離談判,最終達成了協議,你師父和他搶生意的事,他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不再管了。”

我不禁好奇:“我能不能問問你和他達成了什么協議?”

“嗯,這個秘密,我將來會告訴你。”

“你心里悶了那么多秘密,不會憋得難受嗎?”

“當然不會了,你以為都像你啊。”

“……”

我忽然又想起一事:“我也救了不少人,會不會他也來找我麻煩?”

容琛清了清嗓子:“他不會招惹我的人。”

我咬著手指……那,公子,我算是你的人嗎?師父是你的好友,我是師父的弟子,咳咳,拐彎抹角地也算是吧,我尚未好意思開口套個近乎,這邊,寐生已經自動自發地成為了他的人,親切地叫道:“師公,我們走吧。”

師、師公?容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竟然未置可否。

“咳,咳,寐生,我并未嫁人,他也并非我的相公,你叫他容叔叔便可,或容大人。”

寐生哦了一聲,仔細看了看我和容琛,好似不大相信。

回到普安寺,已是深夜。

智光主持留我們住了一晚。翌日一早,我尚未起床,便聽見有人叩門。我以為是容琛叫我起床,開門卻見寐生站在門口。

“師父早安。寐生有一件事想求師父。”說著他便跪到了地上。

大清早的他為何行此大禮,我忙把他拉起來:“什么事你只管說,師父能做得到一定答應。”

他沒有回答,解開了衣服。

我越發不解,這是?

他脫去外衫又脫去中衣,然后轉過身去。

“師父你看。”

我險些驚呼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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