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身騎白馬的少年形象，秦草兒曾無數次在自己的夢中見到過，只不過在他的夢中，那騎著白馬的人是他自己。

秦草兒心中一直有一個夢想，總有一天他要成為這老廟鎮的首富，比上官員外家里還要有錢，到那時他也置辦上一處寬敞的院子，養十幾個像王包那樣的惡仆，再娶上七八房漂亮女人做老婆，宋寡婦和上官云云那樣的就不錯。

這該是什么樣的神仙日子啊，要是能過上幾天這樣的日子，少活幾年也是值了。秦草兒心中想著，正想的入迷，身子卻被狠狠的推了一下。

“臭要飯的滾遠點，嘴里再敢對我家公子不干不凈，我可不饒你?！?

說話的是一個身材極為魁梧的大漢，身上肌肉隆起，臉上帶著煞氣，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

秦草兒被大漢推的回過神來，見對方足足有七八人之多，且個個手中握著長刀，知道不是自己能夠惹得起的，識相的不再說話，正打算吃個啞巴虧，卻聽白馬上的華服少年開口了。

“這位兄弟實在是對不起，不小心踩死了你的蛐蛐，這樣吧，你這蛐蛐多少錢，我如數賠給你。”

秦草兒一愣，抬頭看著華服少年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看他一臉真誠不似作假，鬼使神差的說了一句：

“五兩銀子?！?

說完草兒就后悔了，正如之前王包所說，這蛐蛐是金子做的還是玉石雕的，能值五兩銀子。即便自認是天下第一，畢竟是自封的，能賣出個一兩銀子草兒就知足了。

果然，秦草兒五兩銀子的話還沒有落地，已經被身旁的魁梧大漢抓著衣領拎了起來，“我看你小子是來碰瓷的。”大漢一副兇神惡煞模樣。

“趙二，不得無禮?！瘪R背上少年低聲說道，語氣中流露出不悅，“拿五兩銀子給這位兄弟?！?

名叫趙二的大漢聽少年發話，心中雖不愿但不敢違背，從腰間取出五兩銀子扔進秦草兒懷中，沖著秦草兒冷哼一聲，“拿了錢滾的遠遠的。”

看著手中的五兩銀子，秦草兒懷疑自己在做夢，老秦頭這回是有救了，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好人存在的，秦草兒心中想著，向著少年深深的鞠了幾躬，表示自己的感激，衷心希望這位好心的公子好人有好報。

少年騎著白馬，帶著隨從離開，身旁的隨從對少年的行為表示不解，“殿下，剛才那小乞丐分明是在訛詐，您為什么還要給他錢啊?！?

少年幽幽嘆了一口氣，“秦國有子民以乞討為生，這是我們這些當權者的罪過?！?

“殿下慎言”，隨從忙止住少年的話，“這話要是傳到皇后一黨人耳中，必定在陛下面前參您一個妄議君父的罪名。”

少年臉上露出一絲苦澀，握著韁繩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泛白，沉默半天幽幽道：“待我從正陽學宮學藝歸來，必重振我秦國往日之威，到那時凡我子民人人安居樂業，再無人流落街頭食不果腹……”

老廟鎮的老廟外，秦草兒拎著五六包吃食和一壇上好的黃酒大踏步的走進破廟里。

這所破廟據說傳承了萬年，但如今也算是到了盡頭，早已經不復往日香火綿延的景象，除了一間側殿還倔強保留了半間不肯倒下，其余兩間包括供奉神像的正殿已經是墻倒屋塌殘磚斷瓦了。

那不肯倒下的半間成了秦草兒和老秦頭的老窩，此時草兒看到老秦頭正背對著自己躺在一床破舊不堪的棉被上，似在熟睡。

“老秦頭你今天有福了，快起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么。燒雞，烤鴨，豬臉肉，紅燒肉，糖醋魚，還有你一直心心念念的黃玉軒的上好黃酒。”秦草兒興奮的說著，只覺的自己口中的唾液已經瘋狂分泌了。

秦草兒將幾包吃食打開，在一個已經被侵蝕的看不清面貌的神像前打開，一一擺好。

這是秦草兒的習慣，凡是得到什么好吃的，都要先供奉一下這神像，按照他自己的話說，多虧了神像爺爺他和老秦頭才勉強有一個睡覺的地方，住了人家的地方，是要供奉一下的。

“老秦頭你別著急哈，我先供奉了神像爺爺，供奉完咱倆再吃。”這句話像是說給躺在那里的老秦頭聽的，也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畢竟這些好東西他自己也想了好久了，做夢都在想呢。

擺好食物，恭恭敬敬的在神像前磕了三個頭，那虔誠嚴肅的模樣與平日如同兩個人。

秦草兒并不知道自己拜的是哪個神明，莫說是他，整個老廟鎮也沒人知道這神像代表的是哪位神明，一來是這廟的歷史太久遠，二來是太過殘破，沒有絲毫可以辨識的線索。

磕了頭，秦草兒從地上爬起，“老秦頭，你都不知道我今天的運氣有多好。”他將這幾包吃食和一壇黃酒拿起，邊向老秦頭睡覺的地方走，邊說道：

“我今天在街上遇到一個好心的公子，你知道他給了我多少銀子？嘿嘿，猜一天你也猜不到，足足五兩，咱爺們什么時候見過這么多銀子啊?！?

在老秦頭身旁地上放下吃食和黃酒，秦草兒接著說道：“我以前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好人，今天我把這句話收回，還是你說的對，世界上還是有好人的?！?

“你聽沒聽到我跟你說的話，快別睡了”，說著秦草兒輕推了推躺在地上的老秦頭，”快起來吃東西了，你再睡我可不等你，先吃了?！?

老秦頭沒有動靜，秦草兒手上用了些力氣，但依舊沒有得到回應，握住老秦頭的手腕，透著一絲涼意，秦草兒有些慌了，一個不好的念頭刷的一下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老秦頭，你可別嚇我啊?！鼻夭輧郝曇粲行┌l抖，繞到老秦頭另一側，一張蒼老的面龐正雙眼緊閉，顫抖的手輕輕伸到老秦頭鼻尖，已經是沒有了呼吸。

老秦頭死了。

一屁股坐在地下，秦草兒有些慌亂與茫然，繼而是難以遏制的悲傷情緒，眼淚不受控制的奪眶而出，嗓子里像是堵塞了什么東西，想要哭卻發不出聲音。

這個世界上秦草兒唯一一個親近的人死了，死在了這個尋常夏日的上午。

“老秦頭，你不是說以后要我給你養老的么？你怎么就舍得這么走了？……你個說話不算數的糟老頭子，你死也不說一聲，你這叫不告而別你知道不……”

兩行清淚在秦草兒漆黑的瘦臉上沖刷出兩道白印。

當秦草兒將老秦頭的遺體艱難背到鎮外亂葬崗時，已經是下午時分，也許是老天也在為老秦頭的死而傷心，天空漸漸陰云密布，也刮起了風，眼看就要有一場大雨。

“就這吧，這地不錯，你活著的時候喜歡熱鬧，這里埋了這么多人，你在下面也不會冷清。”說著將老秦頭尸體放在地上，拿起自己的打狗棍在地上挖起坑兒來。

忙乎一個時辰，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坑來，將老秦頭尸體用唯一的那一床破被子裹住，放入挖好的大坑中，最后將泥土回填，用碎石塊壘出一個高高的墳頭，又找來一塊木板，用石頭在上面寫下老秦頭之墓五個扭曲丑陋的大字，以此充當墓碑。

忙活完這一切，累得一屁股跌坐在老秦頭墓前，氣喘吁吁，“你死了還有我埋你，不知道哪天我若是死了，有沒有人埋我。“

休息一會，拿出之前買的幾包吃食，一一在老秦頭墓前擺好，“你這老頭也真是沒福氣，一輩子也沒吃幾口好東西，臨死還做了一個餓死鬼，也不知道這樣你能不能吃得到。”

以上供的方式，將幾包食物擺在墳前，秦草兒才想起自己忘了買些紙錢香燭之類的祭祀物品，老秦頭做了一輩子乞丐，到了那邊可不能再要飯乞討了。

“紙錢我明天再給你燒吧，今天怕是來不及了，你那邊要是缺什么今天就托夢告訴我，我都燒給你，聽說買棺材的老李那有紙扎的白嫩女人，我也給你燒兩個過去，讓你在哪邊也嘗嘗女人的滋味……”

坐在老秦頭墳前，秦草兒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十幾年來的一幕幕涌上心頭，說起來沒個完，說著說著，眼眶就濕潤了，此時天上也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秦草兒坐在雨中訴說著，也分不清臉上流淌的是雨水還是淚水了。

“……老秦頭有件事我一定得跟你說清楚，上次看劉掌柜小女兒洗澡我真的是冤枉，一開始我只是想去他家偷雞吃，看一間屋子大半夜還點著燈我就摸過去瞅了一眼，……嘿嘿，雖然我只看到了后背，但不得不說真的挺白，都怪他們家那只老黃狗，壞了我的好事?！?

秦草兒守著老秦頭的墓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一會兒陷入沉默，一會兒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繼續說個沒晚。

說到底他是舍不得老秦頭，從小跟著老秦頭長大，雖然每天老秦頭老秦頭的叫著，但在草兒心里，老秦頭就是他的親人，是他的爺爺，也是他的父親。老秦頭不僅將草兒養育成人，而且給他講了很多故事，教給他很多做人的道理。

秦草兒跟了他的姓，名字也是老秦頭取的，草兒，有命如草賤的意思，但更深的含義是老秦頭希望他像野草一樣頑強，無論環境多么惡劣，只要一點水，一絲陽光就能活下去。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亂墳崗旁的樹林中，忽地傳來一陣腳步聲，打斷了秦草兒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話語。

疑惑抬頭朝腳步聲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從樹林中踉蹌走出一個白色身影，猛一看到這道身影，秦草兒覺的有些眼熟，站起身立在雨中謹慎打量，等對方離得近了方才想起這身影的主人正是上午那位騎在白色駿馬上的慷慨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