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辭王朝天狩八年，關內道，幽州清平縣陳家鎮，太陽東升的陽光逐漸鋪滿這個陳家鎮，整個鎮子仿佛從沉睡中醒過來了，雞鳴和犬吠聲逐漸隱隱約約傳出，空氣中有一股雨后的味道。

與此同時，鎮西頭一間普通中又帶點寒酸的院子里，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便早早的起床了。

這少年看上去倒是面容清秀，相當稚嫩，臉上還有點朝氣，雖遠說不上什么玉樹臨風、讓人一見如故之類的屁話，人長的也不是多高，但是身上卻有一股子書卷氣，并且眉目間有種強裝出來的與同齡少年們不相符的穩重感。

還有一點不同，此刻早起的少年身上穿著素色的粗布麻衣，頭發則是用白色麻布系著。這身裝束，很明顯的，有家中長輩過世守孝時才會戴的。

只見這少年慢吞吞地走出房門，洗漱過后，很是熟稔地進了廚房，挽起袖子，生好灶火，小心翼翼的從米缸中抓出一把米，認真淘洗好下鍋。

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還伴隨著一個孩子的大喊聲：“陸暮哥！陸暮哥！”名叫陸暮的少年無奈一笑，放下手中的木柴，不得已走過去開了門，一個孩子站在門外，雙眼充斥著靈動，給人一種鬼頭鬼腦的感覺。

“武山，你來干什么？”看見陳武山，這個從小跟在他屁股后面坑他的鬼精小子，干什么壞事總是讓陸暮背鍋的家伙，陸暮大感不妙，不由得問道。

“嘿嘿，陸暮哥，這不是休沐了嗎？”陳武山臉上充斥著一股子好動勁兒，繼續蠱惑般說道：“可以痛痛快快的玩兒啊，咱們去摸魚唄？”

陸暮搖了搖頭，說道：“我要先去陳夫子那兒，夫子昨天叫我今天去他家里?！标愇渖剿剖呛懿桓吲d，嘴里嘟囔著你功課都那么好了夫子還要你去，皺著一張小臉悻悻跑開。

陸暮拒絕了陳武山后，也沒太放在心上，關上門，徑直回到廚房，準備早飯。

不過半個時辰左右，陸暮收拾完了家中事務，走出家門，依舊是那副打扮，手里拿著個布包，里面看起來裝的似乎是書，走在剛下過雨的街道上，向教他的陳夫子家里走去。

陳夫子呢，本名陳仲達，原本就是個窮秀才，年輕時倒有些名聲在外，早早地考上秀才，還有個所謂的什么“神童”的贊譽，不知有多少媒人踏破他家的門檻，不過他倒是心氣頗高，想的是風風光光地考中舉人，有什么商業大賈、朝廷要員之類的榜下捉婿，走上人生巔峰。

可惜天不遂人愿，考了不知多少次鄉試，主考官都不知道換了多少屆，似是和他有仇一樣，依舊不得入舉人的大門，從一時風頭無兩到無人問津，他爹死了之后，就似乎死心了，不再想什么科舉了。

最后呢還是在本家長輩的幫助下，謀了個私塾夫子的活路，好不容易湊夠了錢，請了媒，娶了個不遠處李家村的女子，不算漂亮，家里也沒多少錢，就勝在還算溫良賢淑。

兩人共同打理這間私塾，大部分鎮上的希望考取功名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到這里來讀書，陳夫子一共有一子一女，憑借秀才功名，在鎮上混的相當不錯。

這陳仲達呢，自己一輩子沒出得了頭，就寄希望于自己的學生，渴望著能夠發現一個好苗子，要是能夠考上舉人，自己也算是一嘗夙愿了，因此，平日里對學生們甚是嚴厲。

可鎮上的孩子大多都不過以上學為借口可以玩兒罷了，甚至于作為農戶的父母們都沒有多少期望，有志向有天賦考科舉的更是少之又少。而這些有能力的大部分要么是書香世家，要么是富賈之家，根本也不會去他的私塾。

就在他快要放棄這個希望的時候，在一個普通的清晨，陳夫子遇到了求學的一對母子——

一個穿著樸素而眉目之間頗為秀美的婦人，手里拉著一個幾歲大卻有幾分沉穩的孩子敲響了他家的門。

當然，那就是陸暮。

很快，相比許多不努力又沒有天賦的孩子，陸暮在讀書上的表現確實讓陳仲達感到驚艷，同時還頗有幾分老成之感，聰慧乖巧、還算勤奮，確是不可多得，陳夫子當真是視為入室弟子，不僅免去束修，而且私下里不少幫助陸暮母子。（束修：古代上私塾要給先生交的錢稱為束修）

投桃報李的，陸暮同樣很感激這位夫子，尤其是在父親被征調徭役之后，娘親和陳夫子就是在鎮上最關心他的人，娘親對他是關心照料、無微不至，陳夫子對他則是教授知識、以傳學問。

去往陳夫子家里輕車熟路，不久，就到了陳夫子門前，陸暮緊緊的攥著手里的布包，抿著嘴，看了看眼前的門，緩緩的伸出手，可是越靠近門越慢，到最后甚至停在門上。

平靜了一下自己最近關于那件事煩躁的心緒，重新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重新敲。

門“吱呀”的一聲打開了，里面正站著一個不過八九歲的小女孩，發現自家門前不知什么時候站了一個人，眨著眼睛看著他，這才開口道：“陸暮哥哥，你來找爹爹啊?！?

“是啊，妞妞，老師在書房嗎？”陸暮在別人家門口呆立被人家發現，哪怕只是個孩子，臉上也不禁有些尷尬。

“嘻嘻，陸暮哥哥，你快點去吧，爹爹早在書房等你了，還特地跟我說你呢?！贝竺愭?，小名妞妞的小女孩一臉純真笑容的對陸暮說道。陸暮頓時如蒙大赦地趕緊離開門前，懷里抱著布包，逃也似的跑向夫子的書房。

而陸暮剛走進書房時，陳夫子正在翻閱一本線裝書，陸暮離得遠，不知是哪一位大儒的著作。而此時陳夫子此時穿著白色儒衫，頭戴皂色儒巾，四方平直，兩帶垂于腦后，一副中年儒生打扮，有一股子溫和的氣質。

“老師。“陸暮進了書房以后，對陳夫子拱手行禮。

“哦，暮兒你來了啊。”陳夫子并未抬頭，繼續看書，陸暮也沒有什么不滿，恭敬的站在一旁。

沒幾分鐘，陳仲達似是看完了一節，緩緩放下書，抬起頭來向陸暮招手，陸暮不做停留，走向陳夫子身旁，開口道：“老師，我們今天講什么？”

“不急不急，為師今天先跟你說一件大事，”陳夫子把手摸上了下巴，見狀陸暮不由得笑了一下說道“老師，您忘了，您的胡子早被妞妞剪了?！?

陳夫子聞言則是不以為意，反而一笑：“可這并不妨礙為師的一副高人風范，倒是暮兒你就要多這樣跟為師開玩笑，不然一個少年人天天死氣沉沉的可不象話?！?

不等陸暮答話，陳夫子自顧自的說道：“暮兒，此次要你來呢，是為師想要你去參加明年的童生試，以我來看呢，你能通過第一試并奪案首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可是老師，這跟咱們清平一縣所有參加縣試的讀書人相比，您未免太高看我了吧?！标懩翰挥傻玫膿u頭苦笑道。

“誒，沒事兒，哪怕不成也算積累經驗嘛，你還年輕。”陳夫子說到這兒，嘴角突然多了幾分揶揄的笑意：“對了，暮兒，說到年紀，你也該是時候定一門親了。”

“這……”聞言陸暮臉上有些尷尬，“老師我尚未有功名在身，成家應該不急吧。?！?

“那好，為師話放在這里，要是你這一次拿了第一試縣試的案首或者通過了縣試和府試兩場，”陳夫子人已中年的臉上露出老狐貍般的笑容，“為師就做主把妞妞許給你?！?

陸暮直接面色一滯，那小丫頭才多大，老師也未免太過分了吧，半晌就憋出一句：“老師，妞妞還小，事關終生大事豈能兒戲。”

“哈哈哈哈，為師隨口一說罷了，妞妞還小，為師還舍不得呢。”話雖如此，可陳夫子心里倒不一定真是這樣想的，畢竟陸暮作為自己的得意弟子，若取了功名，不說飛黃騰達，至少也可以說門當戶對。

陸暮倒是極大地松了一口氣，陳夫子也沒再多說，正式開始了一天的教授課業。

傍晚的時候，陸暮拿起比早上重了很多的布包，正準備離開陳夫子家的時候，陳夫子含笑著說：“暮兒，三年守孝的時間過了，今年記得拜年啊?！?

“是，老師。”陸暮躬身，行禮告辭。

在回家的路上，只見鎮上的各戶人家門前的掛著紅色燈籠、貼著新春對聯，熱鬧的氛圍，與陸暮頭上的素白格格不入，因為又是一年年關將至。

平淡的日子就這么過去了，再就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了。

有些早年關系不錯的街坊鄰居就讓自家的孩子，去叫陸暮一起吃年夜飯，在往年，陸暮都以有孝在身為由推脫了，而今年再不去可當真是不知好歹了。

在陳武山把陸暮拉過去之后，陸暮就收到了一家人的親切關懷，陳寶山一共有兩子，大子陳青山，二子陳武山。

在陳寶山也同去服徭役之后，妻子吳淑芬和大兒子陳青山一起撐起的這個家，得益于父母輩的關系，陸暮和陳家兩兄弟之間從小關系就極為不錯。

在席間，吳淑芬總是一直打趣陸暮小時候的事兒，陸暮和陳家兩兄弟之間也是互相揭短，甚至談到青山喜歡某某女子，陸暮也該娶誰之類的話。

倒是武山想插嘴，就被大家一句“你還小想什么呢”給堵回去了。

看著一家人的笑容，陸暮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也微微翹起。

吃完這一頓幾年來總算不是一個人的年夜飯，陸暮還是婉拒了吳嬸留他的好意，執意要回家去。

路上沒有人，陸暮只能借著微弱的月光和紅色的燈籠光，在明明很熟悉的巷子里摸索著回了家，很慢很慢。

關上大門，進了廂房，在屋里站定，一片寂然。

鎮子上大年夜的興奮并未蔓延到這個西邊角落里的舊院子，仿佛被遺忘了一般。

夜色沉沉，而平常這個時候應是陸暮練字的時間，三年如此，從未間斷。

但半晌，陸暮才仿佛回過神來，點上留下來的不多的白燭，鋪開一張廉價的草紙，拿石頭壓住，手上拿著的是母親織布換來的，再普通不過的毛筆，一時不知卻怎樣落筆。

眼前卻總是浮現娘親還在時的樣子。

陸暮還記得，以前的大年三十夜，娘親總是會做上一大桌菜，雖然家里就兩個人，但是桌子上總擺上三副碗筷。每次他吃飯的時候，娘親就滿臉笑容的看著他吃。

“娘，你怎么不吃??？”陸暮好奇問著。

“娘不餓，暮兒你先吃吧?！蹦镉H溫柔的目光總是在陸暮和那副空碗上。

可那副光景，已是兩年未有了，今日便是第三年了。

是了，今天是大年三十，也是給娘親守孝的最后一年。

眼淚只是死死的在眼眶里打轉，始終沒有掉下來。

蠟燭的火焰跳躍間，終于，這個十三歲的少年伏在桌上，伴著鎮上的燈火通明、鞭炮四響沉沉睡去。

而桌子上的草紙，則寫滿了端正的小楷，若仔細看去，隱約有“爹”“娘”二字。

每逢佳節倍思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