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舉世無相知
- 三里清風三尺劍
- 松香入墨
- 4188字
- 2020-11-01 09:39:48
話說赫一簫在密林中結果了龍氏三雄后,便一徑往南,這一走便是半月路程,他一人一簫,自無他話。
這一日,赫一簫來到了一處小城北門邊上,那城門不高,約莫丈余。他慢慢走到城下,習慣性的抬起了頭,往城門上看去,只見實木做的城門十分陳舊,想是歷經雨雪之故,已然泛黃。門上裝飾極簡,除“碧宵”二字之外,再無他物。明明是一座城,卻無燈,無旗,亦無人。
赫一簫在城下駐足,望著城門默然良久,才往里走。進得城去,腳下是泥濘土路,想來是昨日下了雨之故。好在雨不甚大,路上并未積水。兩旁是幾間瓦房,幾間木房,似乎無人居住,雞鳴犬吠,點滴不聞。
再往里走了幾步,只見左側一條小巷子中,一個老者約莫六七十歲年紀,正彎腰弓背,拾著地上為風吹下的茅草。老者似乎聽見主道上有腳步聲響,便放下手上的活兒,倚著泥墻,側頭望來。
赫一簫和他對視一眼,老頭兒忙地將身子站直了些,邁著一口蒼老力竭的聲音喊道:“上將軍好!”赫一簫微微一笑,并不答話。老者一瘸一拐,忙地走到泥墻另側,推開正門,道:“上將軍回來了,請往小人屋里坐會子?!焙找缓嵢圆淮鹪挘粨]手示意免了,又往前走。
老頭兒目送赫一簫去了,才掩上了門,繼續又去拾地上的茅草。
赫一簫順著城中的泥濘路走,一路上所見的也無非是些老頭兒,且大多年過六旬了。這些人見了赫一簫都格外尊重,即使是佝僂的身軀也要強自站直了幾分,口里說著與之前那個老頭一般的話,邀請赫一簫進屋去坐。赫一簫一般的推辭不顧,只往前走,約莫再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來到一處小院。
小院門前站著一個老仆,想是年紀大了,視力不好,一直看著赫一簫走攏過來才認清楚是他回來了,忙地去開院門,恭敬喊道:“上將軍回來了,上將軍里面請。”
赫一簫似乎習以為常,不顧不問,走進院中,只見里里外外的芭蕉似乎比去年更高大了些,他已經有近一年沒回來這里了。穿過院中小徑,來到芭蕉深處,四下里的芭蕉裹著這樣一個小屋,青瓦黑墻,木門竹窗。
赫一簫推門而入。內中當先所見乃是一襲碧青色的盔甲,只是那盔甲似乎長年不用,蒙了塵,并不光鮮。盔甲一側有一張太師椅,一張四方木桌,一柄三尺余長的劍,劍在鞘中,也已蒙塵。
赫一簫坐到太師椅上,靠著椅背,雙眼望著窗外,怔怔出神。良久,一位老仆送上清茶來,道:“上將軍用茶,上將軍這趟遠門去了哪里?今日用什么菜?”一面說,一面將茶具擺在桌上。
赫一簫道:“去了問劍大會,菜照舊?!崩掀蜕狭四昙o,耳朵不太靈光,聽不清赫一簫說話了,赫一簫照舊在他眼前比劃了幾下,那老仆這才會意。一雙手掌闊大,只是年老之故,肌肉少了,僅剩骨架,仍是向赫一簫作揖。復又嘆息一聲道:“都過去這老多年了,上將軍還惦記著,又去祭拜將士們了?!焙找缓嵰膊灰姽郑疽饫掀屯讼?。老仆也就只有前半句沒聽清,“菜照舊”還是從赫一簫的比劃中聽得清清楚楚的,是以也不多多問,這便下去了。
老仆去后,小屋中又是格外的清靜。赫一簫緩緩端起茶杯,揭開杯蓋,欲飲,又即蓋上,放回桌去。將手沿著桌邊下滑半尺,握著手柄往外輕輕拉開,原來桌下有這樣一個抽屜。赫一簫探手進去,取出一條蛋白色的絲巾,似乎是女子系發之物。赫一簫望著那絲巾又出神半晌,喃喃的道:“最難得是初相識,轉眼故人不復知?!?
說完,將絲巾握在手中,似乎極度不舍。良久,才將那絲巾放回抽屜。緩緩站起,轉過身去望著眼前一副碧青色的盔甲,躊躇良久,復又嘆道:“一身報國志,半生碧宵城。哼哼……”他自言自語,盡是譏諷嘲笑的味道,說著竟而苦笑起來。望著盔甲前那三尺長劍,又淡淡說道:“鐵馬將軍,黃沙千里,多少枯骨多少淚?”
他在小屋內來回踱了幾步,小屋不大,幾步便足以饒轉了整個屋子。赫一簫嘆息一聲,喃喃說道:“往事不可追?!蓖巴庖粫r,又回到太師椅上坐了。
正在此時,老仆已經端了菜進來,道:“上將軍,菜好了。請上將軍慢用,小人就在外候著,用完再喚小人撤走碗筷。”一面說著,一面將一碗米飯,一盤牛肉,一盤青菜在桌上擺好。見赫一簫揮手示意,才自行退下。
赫一簫拿起筷子來,照舊先夾了一筷青菜,吃了一口米飯,一盤牛肉并未切得太細,約莫二兩一塊。這般粗糙的飯食,尋常人家難得,富貴人家不屑,他吃了十多年了,對他來說,卻是稀松平常。
用過飯后,一陣涼風襲來,暮色已至。老仆撤了碗筷,擦了桌子,又自行退下了,這偌大的屋中又只剩下赫一簫一人。忽聽門外“沙沙”作響,赫一簫走到門口,倚門看時,原來是天上下起了細雨,雨滴打在芭蕉上,發出如此細碎的聲音。
赫一簫歸座細聽,只覺往事點滴涌上心頭,交織一處,心想:“今夜必又難眠?!庇谑寝糁L簫,合著雨聲,嗚嗚咽咽吹奏起來。簫聲空洞,悠悠揚揚,頃刻間,整座小院都充盈著簫聲。這時節,芭蕉、細雨、屋檐、夜風似乎都在迎合著他的簫聲,共同奏著那獨特的曲子。
一曲終了,赫一簫低頭凝望著手中的碧簫,緩緩嘆道:“舉世無相知,唯有簫相識?!闭f著不禁又自吟道:“秋來秋去秋蕭蕭,雨點芭蕉,如訴浮世殤。何起愁腸,把話籬桑,曲終故人遙?!?
輕輕打開抽屜,又拿出那條絲巾,握在手中。此刻揉捏著手中薄紗,似乎又看到了那年的煙火。那年,他十七歲。端午佳節,臨安城中,何其繁華?街頭街尾,人聲鼎沸,何其喧囂?
那年的青山湖畔,赫一簫與一人對坐而飲,那人長發垂肩,鵝蛋臉龐,嬌小身材,黃衫綠裙,天真活潑。赫一簫端起玉杯,一飲而盡,好不豪爽,慨然笑道:“瀟瀟,你道這湖中許多龍舟,今年是哪只能勝?”與之對坐那人名為柳瀟瀟,二八芳齡,臉上不施脂粉,稚氣未消,水靈可愛。
柳瀟瀟道:“青舟必奪魁。”赫一簫笑問道:“你這般肯定?”柳瀟瀟道:“咱們老赫的船怎么會不奪魁?便是輸了,我也道它是勝了,只要是老赫的,我都道它是勝了。”
赫一簫開懷大笑,再飲一杯,俯身過去,雙手去揪柳瀟瀟的臉蛋,道:“真該叫你柳某人也去劃一手,那樣我的青舟必定就贏了。”柳瀟瀟一拍桌子,道:“好!我就要去劃!”二人一笑,又對飲一杯。
酒過三巡,赫一簫擊掌三聲,只見一個魁梧漢子走將過來,那人英姿颯爽,卻對赫一簫俯首拱手道:“少將軍有何吩咐?”赫一簫道:“把咱們帶來那一千只粽子放了吧。”
那漢子應道:“是。”領命下去,不一時,只見青山湖兩岸或遠或近,浪花此起彼伏,一千只粽子兩岸其拋,打在湖面水花四濺,自是說不出壯觀。
柳瀟瀟拍手叫好,赫一簫便命人取來兩只粽子給她親手扔,小妮子大大咧咧,甩開胳膊拋出粽子,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飯罷,下人撤了酒席,赫一簫叫柳瀟瀟道:“你坐過來。”柳瀟瀟假意道:“不!”赫一簫也不多說,便一直盯著她。小妮子眼睛東晃西蕩,終于不自在了,嘴角一癟,故作不情愿,說道:“好吧?!睂崉t一抽身便倒了過來,坐在赫一簫身側。赫一簫摟著她肩頭,小妮子不自覺得便往他懷中倒去。
赫一簫取笑她道:“好生坐著!”柳瀟瀟道:“不行!我活像沒有骨頭一樣?!焙找缓嵠怂〖绨騼上?,便把她摟在懷中。兩人相互依偎,一時赫一簫正色說道:“瀟瀟,我們的事你給你爹娘說了沒?”
柳瀟瀟道:“還沒呢,我怕我爹娘不同意。我娘常說我們兩家是親戚,已經明地、暗地給我打幌子了,她多半不會同意的。”赫一簫道:“那你賴著?”柳瀟瀟道:“賴著!”
赫一簫笑了笑,道:“那她們總有一天也是要知道的,那時你怎么辦?”
柳瀟瀟撅起了嘴,道:“知道了就知道了,我才不怕。倒是你,你爹娘那邊你怎么交代?”赫一簫道:“你別管了,你爹娘和我爹娘的事我來處理,你只要開心就好了。”柳瀟瀟低聲“嗯”了一聲,便不再說了。
二人依偎半晌,天色已晚,赫一簫又道:“瀟瀟,今晚城中有煙火,我們一起去看好不好?”只聽得柳瀟瀟睡意惺忪,一口酥懶的聲音說道:“嗯,你怎么什么都想著我???你真好?!?
赫一簫只覺好笑,心想:“這丫頭子就靠這么一會子,竟然快睡著了?!庇值溃骸澳呛茫裢砦襾砬嗌胶吷辖幽?,我們先回去,出來這么久了,你爹娘該擔心了?!?
柳瀟瀟答應了,才緩緩從赫一簫懷中起來。赫一簫早遣散了下人,這時就他和柳瀟瀟兩個,貼著肩頭往回走。其時,湖畔的風稍急,吹得柳瀟瀟的長發不住胡亂舞動。
柳瀟瀟忽地說道:“哇!我從來沒和一個男的挨這么近走過!”赫一簫笑道:“怎么了?感覺不好?”柳瀟瀟道:“好!很好!”赫一簫聽著,只覺心中說不出的甜蜜。
赫一簫先送柳瀟瀟回了家,再回自己府上。走近大門前,當先見到的是兩名持戟衛士,鐵盔鐵甲,高大威猛。衛士見赫一簫回府,忙地迎上,恭恭敬敬的行了軍禮,問好道:“少將軍?!焙找缓崙?。只聽鐵甲錚錚作響,又有兩列士兵從府內迎出,一字排成兩列,盡皆俯首道:“少將軍?!?
赫一簫一一應了,邁著大理石階,走進府去,早有人進去通報“少將軍回來了!”一列列親兵依次相迎,赫一簫一一還禮走過,井然不亂。
那府邸甚大,別有洞天。赫一簫在內中走著,穿過一座花園,繞過一座假山,才來到大堂,不及進去,已是歡天喜地的高聲呼道:“爹、娘!我回來了!”
話音才落不久,便有一個中年婦人迎了出來,穿著黒綢大褂,頭上戴滿了紫金簪子,極顯雍容華貴。赫一簫快步過去,心情大好,道:“娘,我回來了?!边@婦人正是赫一簫的母親。
赫夫人見兒子回來,笑得滿面春風,卻故作姿態,呵斥道:“多大歲數了?你當還小???這般大呼小叫的。你爹正在堂屋跟高公公議事呢。”
赫一簫道:“高公公?哪個高公公?”赫夫人道:“還能是哪個高公公?朝中有幾個高公公?”赫一簫道:“哦!高公公怎么都來了?為的什么事?”赫夫人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怎么知道?你要問,待會兒自去問你爹就是?!?
赫一簫一把牽著娘親便往里走,道:“對對對,娘是個婦道人家,我爹這一輩子就這么一個婦道人家。”赫夫人道:“就會貧嘴!”
二人剛至大門外,只見內中一人滿頭白發,頭戴高紗帽,小步出來,一邊走一邊嗲聲道:“有勞赫大將軍相送,咋家即刻回稟皇上,明日點兵?!辈槐丶毧矗找缓嵰仓滥蔷褪歉吖?。
這時堂屋中又有一個黑袍大漢跟著走出來,四十余歲年紀,八尺身材,高大健碩,一口粗狂的聲音客氣說道:“有勞高公公了?!?
赫夫人母子忙地退在一旁,躬身相送,高公公瞧了瞧赫一簫,曲著蘭花指問道:“想必這位就是令郎吧,少年好氣質,赫大將軍好福氣!”黑袍大漢陪笑道:“高公公過獎了,犬子整日價的不學無術,哪有什么氣質?”一面說著,一面又呵斥赫一簫道:“還不謝過高公公!”
赫一簫忙地拱手道:“多謝公公?!蹦歉吖犃?,嗲聲笑著,便又向赫大將軍告辭。
赫大將軍一面應著,一面跟著相送,赫一簫母子則是跟在赫大將軍身后,三人直送高公公出了大門,這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