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馭刀心訣，大抵與道門的入門心法相似，皆是入道開蒙之物，措辭直白明了，道理也極為簡單，起先一步，僅僅是修行者排除萬念，一心向道，悟出一絲刀意，如此，才算是真正入了大道。

說起簡單，可在行刀蒲的凜凜刀意無時無刻的侵襲之下，要做到道臺空明，萬念俱滅唯有刀心，是何等的艱難，要意志極佳，更要懂得舍棄與放下。

修行便是一場舍棄與放下，為何山上的道門正統領新入弟子上山，足足數載不出山門一步，直至三境之后方可下山游歷，為的讓弟子暫時舍棄忘卻浩然人間的安逸舒適，放下心中的愛恨情仇，不讓紅塵世間的俗氣沾染了無垢道心。

雖說霸道一脈與道門正統大大不同，踏入一境之后，便要提前的在紅塵俗世中磨礪自己，但這入道一事，皆是相同的。

少年按照書中所說，雙手握拳放在膝上，閉上雙目，努力的將腦海中的一切拋之腦后，去尋找那一抹虛無縹緲的刀意。

四周寂緲，少年沉寂于自身，周遭一切皆妄物，不去關心。

少年閉眼的那一剎，天地俱靜，萬籟無聲。整個昭庭樓中，有萬千流彩游走，更有絲絲縷縷的莫名氣息，從六樓而下，涓涓如高山流水，沒入少年體內，與身下自行刀蒲的刀意相輔相成，行走體內經脈百骸，助力少年從天地之間，尋出那縷屬于自己的刀意。

納蘭若霍然起身，立在檀木案臺之后，一襲青衣展開，氣勢驟起，岳渟淵峙。她神色凜然，一手揚起，虛空握爪之勢，隨時準備出手打斷少年的沉心悟道。

世間紅塵，紅塵劫。

來自浩然人間的愛恨情仇，是入道之時最大的阻絆，與紅塵牽扯越深，越是難以入道，為何山上道門喜選擇稚童傳道，因稚童懵懂，與紅塵羈絆較少，容易心無雜念，尋到隱匿于世間萬物的一縷道機。

少年自幼顛沛流離，經歷遠超常人，與紅塵世間暫時來個一刀兩斷的困難，更是遠甚，極有可能陷入歷歷往事中不可自拔，最后被大道遺棄，不說悟道不成，還可能傷及心脾，落下不可挽回的病根。

少年閉目，強忍住身上各處的痛楚，盡量的讓自己不去想其他一切，可越是不想，往事越是幕幕在腦海中呈現，有兩位驛卒大叔的舉酒高談論闊，有雀兒的嫣然笑容，有邋遢老道士的潑皮無賴，也有周幽的慵懶風情。

這些人，那些事，少年忘不了，也斬不斷紅塵在他身上縈繞的萬千青絲，如若忘了，少年不將是那少年。

清晨陽光明媚，透過昭庭樓的炫目流彩，灑在少年的身上，淡淡的，附上一層神圣金輝。

少年的面龐在陽光中變幻，有欣喜感激，那是見到了好心的兩位驛卒大叔端著米粥，將他從餓暈中喚醒；有甜蜜笑意，那是看到青裙飛揚的雀兒依偎在他肩頭，暢想未來歲月；也有悲憤暴怒，兩位驛卒驛卒大叔靜靜趴在木桌上的場景久久不散。

他在這一刻，心中念頭有萬千，見往事幕幕，見山河故里，見自己。

謝玄的喜怒哀樂被納蘭若看在眼中，納蘭若泛起一絲心酸，有些心疼少年，輕聲嘆了口氣，趁謝玄墮入心魔未晚，揮手便要將謝玄從回憶中喚醒。她并不擅長一人護道破關。

這一次悟道，已然失敗。

不過那又何妨？

不過再來罷了，心關難叩，便再來一次。不過一次可過，終究要好的。

“呀吱。”

一聲輕響，昭庭樓的大門，被人輕輕推開了，一襲白衣勝雪的楚白，身懸繡春刀九歌，背對陽光，徐徐走來。

楚白向納蘭若淡淡的點點頭，轉而看向面色變幻的少年，神色凝重。收到納蘭若說謝玄要破關悟道的消息，趕緊處理了手中事務，依這樣看來，來的并不算晚。

“二師弟，若是謝玄心魔難去，你也下樓助力破障。”楚白說了句，站定在門口，與納蘭若南北而對，一手按刀，也是有隨納蘭若一齊出手，將謝玄心神抽離心魔幻象的打算。

“好。”七樓之上，扶余輕聲應答。

身著大紅色飛魚服的大官人手中抓著酒盅，倚在窗頭，右手輕輕虛壓半寸。

楚白與納蘭若兩人壓陣，若是少年的心神墜入魔障太深，難以剝離，七樓之上的扶風自然會下樓援手。昭庭衛排行前三的弟子聯手為謝玄護道破關，那可謂陣容豪華，遠比山上的道門更甚。

“大道三千，至簡為上，”楚白淡然的看了眼正陷入巨大悲痛之中的謝玄，手按腰間九歌，輕聲出口點撥，“紅塵三生，舍得至善。”

“有舍才有得，有舍才有終，糾結往事，不見長生，何苦？何必？”

幽幽話語，穿過重重魔障，落在了少年的心頭。那幕幕景景，如琉璃般砰然碎裂，可是轉瞬間又重新聚起，占據他的所有心念。少年臉色頓時茫然，囁嚅數次后，終是一句大聲的喊了出來，聲音悲憤，“我不想忘！我也不能忘！”

楚白與納蘭若相視一眼，都搖了搖頭。少年的重情重義如斯，竟成了此時最大的阻礙。

少年喊完這句，兩顆滾燙淚珠從眼角滑落，腦海中的兩位驛卒大叔端端坐在安瀾驛的大堂之上，朗朗笑著，打趣的攛掇著少年將雀兒娶回來，兩人湊上一份大大的聘禮，給他這個貧苦孩子湊足面子。

如回驛站那些天真爛漫的時光，可下一刻，這一幕溫暖的場景，化作那夜驚雷驟雨，兩位驛卒大叔的尸體慘然躺在驛站中。而驛站之外的雨幕中，有無數冰冷的尸體，散落各處，流著血，將橫流的雨水染成了血水。

血水中，似是有張女子的笑臉，向他輕輕一笑，笑容極盡憐愛溫柔。

謝玄不由傻傻的笑了出來，笑的幾分張揚，幾分癲狂。

楚白與納蘭若臉色霍變，刀意驟起藏于袖，就連棋局樓中的扶風，都警惕萬分的放下了手中酒盅，一身刀意渾然充斥昭庭樓中，三人準備聯手打斷謝玄的叩心門，將少年接近渙散的心神重斂拉回。

這分明不是叩關失敗，而是心境炸毀，威脅大道本心的情況了！

誰能想到謝玄執念如此之深！

就在幾人準備聯手出手的一剎那，“佛言常是道，諸苦以愛為本，得愛則喜，犯愛則怒，失愛則悲，傷愛則恨，愛盡苦滅，得安樂處。”謝玄的腦海中，一道敦厚祥和的聲音不知從何處響起，似是還有句佛號，“既然放不下，忘不卻，那如何不將這些背起，抬起頭來，去見未來？”

腦海中的場景砰然炸碎，黑暗的虛空，蔓延開去，不過片刻后，一抹亮光撕裂了黑暗，一把狹長繡春刀隨著明艷的白芒，端端靜靜懸浮在無盡虛空中。

光華盡散，繡春刀樸素無華，刀身刀鋒，都有幾處銹跡。仿佛是人海中一粒蒼栗，毫不起眼，就像是少年雜役，平平凡凡，普普通通，一邊暢想自己能夠當空而立，瀟灑出世，一邊只能暗罵自己癡心妄想。

謝玄緩緩自虛空走來，看著繡春刀，毫不猶豫的伸手握住了刀，提在手中。

他握住了自己的刀意。

原本樸實的繡春刀握于手心的剎那，鉛華洗盡，蛻變的鋒利異常，冷冽的刀鋒仿佛可以斬開一切阻攔在他身前之物。就像少年心性，堅毅剛強，即便面對前方高山大海的阻隔，也絕不屈服，也絕不認輸！

人如此，刀亦如此，心中刀意就是一個自我。

一股溫暖氣機，突兀的從丹室被毀的道臺游出，像是頑皮的孩子停留在道臺外游蕩，片刻后，重新鉆了進去，七游八竄，將原本就支離破碎的道臺切割的一片狼藉，這才心滿意足的分出百千縷，順著各大經脈，鉆進了竅穴。

刀意生長發，謝玄身處四周，皆有清涼微風飄起，那是幾縷刀意溢出。納蘭若與楚白見此對視一眼，心神大定，雖小師弟不知為何在沉陷心關最深之際，突然破心障成功，其中難解。不過初次悟道便破關，便是幸事，他們原本的預計，小師弟是需三五日方能破關的。

“謝玄。”

扶余虛手一抓，酒盅入手，仰頭痛飲一大口，痛快，痛快！

少年睜開眼，從行刀蒲上緩緩站起，黑色而深邃的雙眸中，有刀意翻涌，他看見了站在身前不遠處的楚白，也看見了楚白腰間的繡春刀。

“大師兄好。”謝玄拜道，聲音有些沙啞，卻銳氣難掩。

“小師弟，許久不見了，終是破關入道。”楚白暗自松了口氣，冷漠的眼色平和幾許，輕聲道，手中九歌抽出刀鞘，向少年扔了過去，“小師弟，接刀！”

小師弟大道可期。

謝玄揚手接過，將九歌緊緊握在手中，平舉于胸前，九歌刀柄溫軟如女子的手心，刀身狹長，冷艷刀身上鐫刻有數百道古怪銘文，似篆非篆，似圖非圖，也并不算重。握在手中，如同有位摯友，在他耳畔輕聲呼喊，“劈下去，劈下去。”

那是楚白的聲音，楚白以自己的刀意為引，助力少年完成“悟道”之后，“開山”這一步。

悟道開山登大道。

他體內的刀意，頓時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