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引魂人
- 玉塵緣
- 5043字
- 2020-11-01 08:33:00
作為律師,出庭這件事顯得不可避免。我開車前往法庭,在門口遇見了陳雅音。陳雅音今天一宗家暴案開庭,她的委托人顯然情緒失控,正抓著她糾纏,甚至開始動手。我上前,替她挨了一巴掌,看著她的委托人。這個女人不停的吼叫著“你一定是收了那個男人的錢,一定是!一定是~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可以讓我敗訴,他是個瘋子,他是個瘋子,憑什么你打不贏官司,早晚有一天,你會遭報應的,你一定會遭報應的!!”法警將她拉了出去,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準備離開。
“少卿,你要不要緊,讓我看看。”她的頭發凌亂,衣服上有很多褶皺,狼狽不堪。我示意沒事之后,她的手再度引起我的注意,她的手腕上多了幾條口子,看上去是剛剛結疤,這一次她沒有遮蓋,只是苦澀的笑著。“少卿,我…我先走了。”我看著她離開法院,直到看不見。
我的委托人已經就坐,見我進來起身迎接。她今天沒有穿校服,一身休閑打扮,并不出彩,但神情顯露出一絲興奮。她的雙手背放在身后,上身微微前傾,不時輕微晃動著腦袋,馬尾忽左忽右的掃動著。她在高興,幾乎無法壓抑的高興。是該理解為為父報仇的喜悅,還是別的什么。我盯著她的眼睛,她的雙眼微微笑著,卻不直視我的視線,她的視線微微向下,朝右偏移,這份喜悅,隱藏了什么。就在我準備坐下的時候,她的身體上忽然出現了很多黑色的絲線,起初我只當它是頭發,沒太在意。可隨后,那些黑絲移動了起來,緩慢的重復著一定的線路。從原本稀疏的幾條,逐漸瘋長,覆蓋了她的全身。她似乎沒有任何感覺,依舊在做自己的事情。而那些黑絲正在她身上形成一張臉,一張死者的臉。死者的嘴動了動,我的腦海里立刻傳來了細微的聲響,沙啞低沉“我要……要帶走她,我的女兒,我要帶走…我的女兒……”直覺告訴我,我的委托人隱瞞了很重要的事,但證據不足。
法庭上,瞿川的律師就其對奧迪車做手腳的問題提出了辯論。瞿川雖然有過汽修方面的技能,但稱不上專業,而且可以確定,現場留下的輪胎并不是奧迪車的輪胎。委托人提供的監控中,雖然不明顯,但可以看到當時輪胎上的奧迪標志。也就是說,有人刻意更換了輪胎,導致死者身亡。他們缺乏證據,唯一能被證實的是輪胎被更換,但不能證明不是瞿川更換的。現場播放的監控視頻里,在結尾處,畫面似乎產生了一些較小的波動,我留心看了兩遍,發現最后一部分的畫面,重復。也就是說,有人動過這段監控,并且切掉了一部分,又用之前的畫面復制填補空缺。能夠做到這件事的,絕不可能是瞿川。我的視線再次停留在我的委托人身上,她的瞳孔震顫頻率增加,背在身后的雙手已經放到了身前,她的臉色有些泛白。我以委托人身體不適為借口,停止了這次庭審。
“我的身體沒有不適,你為什么私自替我做決定,就快了,就快了,只要再過幾分鐘,這個殺死我爸爸的人,就會被判有罪了,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她的情緒有些失控,歇斯底里的大叫著。
我將她留在門口,從法官手上拷貝了那段監控視頻,并將其播放。指出視頻結尾處的異樣,她的臉色頓時慘白。我拉了她一把,坐到了大廳的位置上“如果你覺得是我多疑或者看錯,那么鑒證科的人一定會確定我的發現,能夠接觸這段監控視頻的人,就只有提供視頻的你了,不是么?而且你在學校的專業是后期剪輯,這點手腳,對你來說很簡單不是么?…”她低著頭,臉上沒有表情。我撥弄著手機,等著她開口。但,令人意外的是,她什么都沒說,離開了。
我坐回車里,娜迦立刻將那副畫丟到我的面前“剛才死魂出去了,我能感覺到他去了你那里,既然你可以安然無恙的回到車上,那證明他并不是針對我們,你在法庭上看到什么奇怪的東西了吧?”
死者的死魂為什么會聚集在他女兒的身上,如果瞿川真的害死了他,為什么他沒有聚集在瞿川的身上?想起之前種種跡象,我對于瞿川殺人的罪名開始動搖。我通過一系列的查找,終于找到了死者的情人。她三十出頭,保養得當,看起來大約二十六七歲。她知道我的來意之后,大笑了起來“他死了關我什么事啊,你來找我干嘛?難不成,是準備從我身上敲一筆么?老娘告訴你,老娘沒錢,他這個死鬼還欠了我一大筆錢呢,你不信?你等等,喏喏!!你看看你看看,這個死鬼一死,我手上的這些借條就成廢紙了,他欠了我好幾萬了,老娘還沒處發火呢,你倒找上門來了,怎么?找罵啊!!”借條的筆記統一,全部都有署名和手印。離開之后,我通過銀行系統查了死者生前的款項記錄,和借條上的數字完全匹配。她沒有說謊,也沒有殺害死者的必要。我拿著手上的銀行信息發愣,現在所剩下唯一的嫌疑人…
通過走訪,我委托人真正的性情開始浮出水面。校園內攀比成風,而我的委托人更是鶴立雞群。她每隔一到兩個月就會有大筆現金,時不時會購買一些昂貴的奢侈品、數碼設備。起初,我只當做是父母給予的大筆零用錢,但后來,我發現我的委托人,和瞿川有了聯系。瞿川每隔兩個月,會將大筆數量的錢款打到我委托人的卡中,供她肆意揮霍。而且,我委托人的同學也表示,時常有一個中年的胖老伯來找她,兩個人看起來很親密。班主任也說,這個中年人出席過她的家長會,以她叔叔的身份。隨著調查的深入,現實最終陳列在了眼前。瞿川被捕之后,他的屋子就沒人居住了。瞿川的第一任妻子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過世,這一次他原本打算回老家娶第二任妻子。他的家有些凌亂,亂扔的雜志和各種未洗的碗筷,都表明這個家沒有女人。但在他的臥室,我卻發現了一些痕跡。臥室的床上散亂著一些衣物,除了男士的以外,還有幾件女士的衣服,臥室的床頭柜上擺放著一個相框,相框里是一張只有一半的照片,照片里是瞿川。我看了一會兒,將相框打開,這張照片被折疊了。展開一看,在瞿川懷中嬌笑著的,正是我的委托人。
衣櫥里除了一些男士的生活用品以外,還有一個粉色的行李箱,行李箱上貼滿了水鉆。洗漱間里,除了必備用品以外,還有各種瓶瓶罐罐,全是進口化妝品。陽臺上除了綠色植物,洗衣機以外,還有幾件沒有收的衣服,其中也包括女士內衣。
一切都被揭露了出來,我的委托人和瞿川早早的就走到了一起,一個需要錢的女孩,和一個有錢的男人。我再次走訪死者家的時候,在書櫥前停頓住了。死者的面孔,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他的眼神沒有焦距,他的嘴一張一合,我照著他的話,將書櫥挪開,并且打開墻面上的保險柜。保險柜里擺放的整整齊齊,是一些黑色封面的筆記本。我一本本的翻閱,找到了死者最近的日記。
內容如下: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我的女兒居然會和那個畜生在一起。要不是學校通知我,我都不知道我的女兒沒有住在學校。每一期的住宿費我都給了,可她居然從來沒有住宿過。按照她老師的描述,我立刻就知道了,瞿川,她居然跟瞿川在一起,跟一個比她父親還要年長的男人在一起。我怒氣沖天,一刻都克制不了,我找到了瞿川的家,沖進了他的家。我看見她,我看見她正和…她就那么抱著瞿川,告訴我,這個男人給了她想要的一切,他比我更像個合格的父親。我一怒之下,打了她一巴掌,隨后我和瞿川就動起手來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做……
我拿著筆記本,站了很久。死者的死魂也在我身邊待了很久,他的視線好像一直都在看著,只是就這么看著,卻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忽然湊近了我,我看進他渾濁的眼,他的神色幾乎像是懇求“我要帶走,帶走我的女兒,我要……我的女兒…”之后,他就像是煙霧,消失了。我拿出手機,撥通了委托人的號碼。
“你又叫我出來干什么,我們現在應該已經沒什么好說的了,委托費用我之后會結給你的,不要再來煩我了。”她坐著,滿臉不耐煩。
我將筆記本交給她,她翻了幾頁之后,臉色慘白,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可之后,她的神情變了,變得很快“你想要什么?錢?給個價格?多少錢你才能閉嘴?!”她的神情冷漠,眼神犀利,已經完全脫離了少女的心性。“聽著,我只不過是和瞿川有些關系而已,這算什么,你拿到這些筆記又能怎么樣,你什么也證明不了!”我將筆記翻到一頁,她所有的堅持和堅毅全部被擊碎了。那一頁是死者重新安裝的監控設備,同樣,車庫也有。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癱倒在椅子上。
很快,再次開庭。而這一次作為被告的有兩人,瞿川,和我曾經的委托人。法庭上,我將筆記本和監控錄像一并提交。所有人,都發出了唏噓。視頻上,在瞿川之后,換掉輪胎的人,正是死者的女兒,而且她還打開了車門,看起來對剎車也做了手腳。監控里,她將奧迪的輪胎就藏在了死者的車庫中。事后,警方也在車庫里找到了奧迪輪胎,輪胎上確實有瞿川的指紋。這個案子,到這里已經真相大白了。
我去看過一次我曾經的委托人,她神情冷漠淡然,人消瘦了很多,顯得很疲倦。“你是怎么拿到筆記本的?連我都不知道有那種東西,媽媽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面對她的問題,我只能選擇沉默。她撇過頭,大笑了起來“算了,無所謂了,反正他已經死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她瞥了一眼外面,神情忽然變得有些不耐煩“對了,你告訴那個女人,讓她別來看我了,我看見她就煩!”
她看到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死者的前妻。見我出來,她點了點頭,向里走去。我攔下了她,轉告了她女兒的話。她的身體微微一頓,僵在那里。隨后,她眼底有淚掉落,說出了當時對我隱瞞的事情。
“我們當時離婚就是因為有另一個人追求我,而且他更愛我,更在乎我,當然,他的條件也比我前夫好很多,我本想將女兒一起帶走,可她卻不愿意。如果…如果當時她跟著我,會不會……會不會…”她充滿希望的看著我,而我所能給的,只是一個搖頭罷了。
母親離開家,另嫁他人,對方是個比自己父親更年輕、帥氣、有錢的人。也許在當時,她女兒的心里已經產生了扭曲,然后這種扭曲在學校攀比之風下與日俱增。心理醫生給她的女兒下了定論,人格扭曲。她是刻意將自己置身在親情倫理之外,感受所謂的自由自在。不過二十二歲的年紀…我看了一眼哭泣的母親,和那個鐵窗里冷漠的女兒,還有我身邊,這個滿臉悲傷的死魂。
一個月后,這個案子終審定論。因為死者的女兒心里失常,所以從輕量刑,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十年,緩刑兩年,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瞿川屬于從犯,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緩刑一年。判刑的當天,我作為參案律師到場,現場人滿為患。在問到死者的女兒有沒有什么要陳述時,她的眼睛掃向了她的母親,但最終什么都沒有說。我眨了眨眼睛,發現她的臉色開始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色,整個人的像是漏氣的氣球,迅速干癟了下去,眼窩凹陷,唇色青白干裂,頭發也失去了光澤,變得暗啞。她突然死死的抓住了自己的脖子,越抓越緊,指尖泛白骨骼發出了異常清脆的聲響,她的眼球開始泛白,嘴里的唾液不受控制的向外流出,可她的手依然沒有松開,直到指甲完全嵌進了她的脖子,血順著她的手,蔓延。法警沖了上去,三個大男人用力也沒能讓她松開雙手。大約十分鐘后,她安靜了下來,軟倒在地上。法警上前檢查,最后給了眾人一個搖頭。
我站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她從她的身體里脫離出來,就像是重疊的照片被分開了。她緩緩的飄了起來,很輕,像是羽毛一樣浮著。而死者也出現了,黑色的絲線慢慢的延伸、擴張,直到將兩個死魂完全裹住,密不透風,我唯一還能看清的,是那女孩的眼睛,從正常的黑白分明,慢慢的被黑色浸沒,變成毫無生氣的純黑。她的手從黑色里伸了出來,慘白陰冷,最終又被黑色吞噬,什么都不剩了。我有些疑惑,看向地面上的她。法警將她的尸體抬出,休庭。
我從法院離開,不去看悲傷的母親,也不愿去想那具尸體,回到車上,我第一次對我的世界產生了疑惑,科學是不是還能解釋我所看到、聽到的一切?娜迦慢慢的爬到我身上,它的爪子毛絨絨,軟綿綿,帶著一絲絲溫熱貼到了我的臉上“干的不錯,那個死魂的氣息已經消失了,看來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了,喂!你怎么了?怎么失魂落魄的?”
我沉默,看著窗外,夏天了,天氣變的喜怒無常,外面的天空是暗淡的灰色,搖下車窗,風帶著一種雨水的味道,悶熱壓抑。留戀,是什么?留戀是指不愿意離開或舍棄。對往日、往事的懷念。這是字典告訴我的解釋,但想起那兩個消失的死魂,我又無法相信。輾轉反側,一夜未眠,早晨打開窗簾,陽光明媚,刺眼的亮和滾燙的熱,我在這片夏日的陽光下,釋然。不禁想問問自己,留戀,我是不是也有?可最終沒有得到答案,也許以后會有,也許永遠不會有。
將掉落在地上的檔案撿起,一張張排列完畢,視線停留在最后的一張照片上,看了一會兒,將它合起。正在我打算出門的時候,手機鈴聲響了起來,電話里傳來的,是陳雅音驚慌的聲音“少卿,少卿…我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我殺人了,我殺人了,他死了,他死了……好多血,好多血…怎么辦,少卿!少卿~我該怎么辦?!你救救我,救救我……”
我不記得我用多少時間從家到她的住所,打開門的瞬間,我所看到的就是一地的紅,還有一具支離破碎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