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舟上云蹤(二)
- 今古傳奇·武俠版(2017年1月)
- 今古傳奇武俠版編輯部
- 15748字
- 2020-11-04 21:08:54
司徒雷指上運勁,去拗箱子上的鎖,那鎖很是堅固,卻拗不斷。他拔劍欲砍,忽感整條船微微一震,那鎖啪嗒一響,竟彈開了。司徒雷一驚,猛然側頭看向云陌游。
云陌游的手離開了船舷,頷首致意:“前輩請吧?!?
司徒雷暗自駭異,定神打開箱子,里面果然是個藤盞。他舀滿江水,靜置良久,水映盞壁,隱約可見盞中似有一道細影。司徒雷笑道:“還真有螭龍么?”一口飲下,卻沒什么特異之處,過了一炷香時分,病癥仍無絲毫好轉。
云陌游道:“既是如此,容我烹一碗藥茶?!?
司徒雷任由云陌游借用船上爐火烹茶,船上一時寂靜。等到云陌游將茶水倒在碗里,司徒雷忽問:“這青螭盞是假的?”
云陌游道:“青螭盞是真,能祛百病之說是假的。”
司徒雷嘆道:“不錯,世上哪有如此神異之物,我早該想明?!彼麑⑻俦K放回箱子,重新扎好行囊,從云陌游手里接過了茶碗。
一個鏢師叫道:“總鏢頭,小心他下毒!”
司徒雷搖頭一笑:“我眼光雖淺薄,卻也瞧得出云公子絕無歹意?!焙认虏杷?,不多時渾身透汗,自覺已好了大半,恰逢船家煮好了飯,便道,“多謝。我們要開飯了,云公子若不嫌棄,就湊合著一同吃些?!?
船上吃食粗陋,只是將剩飯鋪上咸魚臘肉蒸過,司徒雷道:“實在怠慢了。”
云陌游倒似頗覺可口,微笑道:“這幾年風餐露宿,四處尋訪刀意,難得安穩吃一碗飯。”
司徒雷方要細問,忽聽船艙外有人道:“司徒兄可在么?請現身一晤。”
來人是個面皮黑黃的中年文士,見到眾鏢師后拱手施禮,卻不看云陌游一眼。
司徒雷問明他來意,卻也是索要青螭盞,便道:“要拿寶貝,須憑本事?!?
那文士從袖里取出一柄小巧的玉刀,伸臂將刀平平遞出,道:“請?!?
有個鏢師拿劍去挑玉刀,刀劍方一觸,那鏢師便跌飛出去,撞在船舷上。鏢師們面面相覷,又有三人去砍那玉刀,無不碰著即飛,那文士卻始終紋絲未動。
司徒雷沉聲道:“好得很!”踏前幾步,雙手握住闊劍,自上而下緩緩壓向玉刀,刀劍交疊的一瞬,司徒雷手上青筋暴起,玉刀被劍刃壓低了一寸。
那文士無聲一笑,司徒雷全身如遭雷電滾過,仰天就倒,情急中將劍尖插入船板,堪堪穩住身形。文士招了招手,一艘畫舫從船后追了上來。
司徒雷道:“閣下留個字號吧。”他見這文士臉色黃暗,又道,“莫非閣下便是‘金面玉刃’羅振?”說完忽覺背上一輕,行囊已到了文士手里。
那文士擦肩掠過司徒雷,走出幾步,飄身上了畫舫,道:“叨擾了。”隨后那畫舫便靠岸去了。司徒雷臉色慘白,他活到四十歲,走鏢十余載,今日頭回失鏢,可謂奇恥大辱。眾鏢師鼓噪著要靠岸去追,司徒雷卻只搖頭苦笑。
云陌游道:“方才承蒙款待,無以為報,前輩若想拿回行囊,在下倒可一試?!?
司徒雷一怔,道:“那可太犯險了,那人修為著實深不可測?!?
云陌游道:“權且試試?!北婄S師奮力劃槳,船掉頭靠岸。畫舫仍泊在岸邊,那中年文士手提行囊,正倚船舷而立,見云陌游來到,苦笑道:“方才我假作未看到閣下,實是不欲與閣下爭斗,相見不如不見?!?
云陌游踏上畫舫,道:“相見豈是不見?然閣下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或也算不得相見?!?
那文士沉默片刻,徑直又遞出玉刀。
云陌游伸出兩根手指,搭在玉刀上,那玉刀倏忽碎了,露出纖細的鐵刃,原來那玉只是一層刀鞘。云陌游手指抹上泛光的鋒刃,那鋒刃瞬息也碎了,碎玉和鐵片落在船板上,聲如叩磬。
司徒雷耳中一陣低沉嗡鳴,見那文士仍握著無刃的玉柄,云陌游的手指也虛搭著,似乎玉柄前端的空無中仍有一截刀刃。畫舫猛然下沉了幾分,仿佛有龐然重物登船。
那文士低頭看自己的左臂,臂骨里接連傳出咔咔微響。他笑了笑,左手一揚,將行囊甩還給司徒雷,畫舫劇烈一搖,水花四濺。
云陌游道:“多謝了?!?
眾鏢師不明所以,但仍歡聲雷動。司徒雷眼前一晃,云陌游已在身側,道:“走吧?!贝谐銎?,司徒雷回望見那文士右手捏著玉柄,仍未收回,如與故人執手。
云陌游道:“不知司徒前輩是要將青螭盞送往何處,可否相告?”
司徒雷回過頭來,既感且配,連聲謝過,答道:“是送到洞庭湖邊一座漁村,給一個名叫葉六郎的村民?!?
云陌游道:“原來如此,難為沈書云了。”
司徒雷道:“快意閣的閣主?他怎么了?”
云陌游道:“方才那文士,便是沈書云。”
司徒雷一驚,斟酌道:“早知如此,便讓他拿了去,也算物歸原主?!?
云陌游道:“他易容成旁人模樣來奪青螭盞,實另有用意。他初時在這船上,只是借力打力,后來在畫舫上流露出本真的刀意,我才猜出他的身份?!?
司徒雷道:“沈書云究竟有何用意?”
云陌游卻道:“司徒前輩當聽過葉流笙的名字吧?!?
“自然聽過?!彼就嚼最h首。葉流笙的“蕭歌刃”昔年是江湖第一名刀,人稱“冷歌蕭吟,天下一斬”,幾可謂無敵,后來葉流笙敗在岳空山的刀下,就此不知所終。
云陌游道:“葉流笙敗后眼盲耳聾,我不久前探知,他正是隱居在洞庭湖畔。如今看來,江湖傳聞沈大小姐癡戀葉流笙,應是不假。她送青螭盞去,是想治愈葉流笙的耳目?!?
司徒雷道:“但青螭盞其實卻無此功用?!?
云陌游道:“不錯,沈書云自然也知,故而他擔憂的并非女兒盜走青螭盞,而是那青螭盞治不好葉流笙,引得他父女生出嫌隙?!?
司徒雷道:“回想當日在鏢局,那沈凝語氣凝重,應是深信青螭盞之效的。沈書云假扮旁人奪走青螭盞,便沒人知道青螭盞的真相,沈大小姐也只會遷怒于風雷鏢局——萬幸云公子又奪了回來?!?
云陌游搖頭道:“此事尚未了結。我本也是打算前往洞庭湖,如前輩不見怪,倒可同行?!?
司徒雷自是答應。
往后幾日,再沒遭遇什么水賊江匪,卻漸有江湖消息傳開:“金面玉刃”羅振取走了青螭盞,風雷鏢局奪回來一個假的,卻不自知。司徒雷知道這是沈書云的安排,憤恨不已,卻也無可奈何。
沿途花船往來,兩岸人煙繁茂,云陌游隨興賞看,時有笑語。按鏢局規矩,走水鏢應晝寢夜行,避開熱鬧,但司徒雷深服云陌游,索性任意行止,如游山玩水般。鏢師里有幾個使刀的,見自己所學刀術云陌游無不熟稔,便常來請教。
船近岳陽城,改走陸路,來到了那漁村。云陌游道:“這漁村近年來出了一樁奇事,在村邊水畔,不時能聽見鮫人歌唱。我也是在岳陽城里聽聞,才知這村子所在。”
司徒雷愕然道:“洞庭湖里真有鮫人?”
云陌游微笑道:“料想那是葉流笙在練刀,‘蕭歌刃’施展開時刀鳴如歌,被村民們聽到罷了。”
午后,一行人在村里打聽,得知“葉六郎”正在村西的湖邊。司徒雷本以為當年名滿天下的葉流笙定是一位翩翩公子,然而來到湖畔,卻見一個赤膊的年輕人正自曬網,古銅色的肌膚和尋常漁民無甚區別。
云陌游上前幾步,道:“在下云陌游,幸會葉兄。”
葉流笙點頭道:“幸會?!?
司徒雷脫口道:“你怎么能——”他見葉流笙雙目俱在,又能聽見云陌游說話,大覺奇怪。
葉流笙笑道:“須走近了說,或吐字重些,我才能辨出話音?!彼就嚼讓に剂季茫滩蛔∽穯柫藘删?,駭然驚佩:葉流笙耳力已失,但觸覺尚存,他是靠別人唇舌引動的微風來辨音。此等察微之術,幾已入神,若用于對敵聽招,無怪他能有當年盛名。
葉流笙聽明來意,接過青螭盞,摸索兩下,隨即拋還,笑道:“若用來喝酒,嫌小了些?!彼I著眾人來到平日所居的小屋,屋檐下晾了成串的咸魚,屋里胡亂放著些漁具,布置得甚是粗陋。
司徒雷見地上扔著一柄刀,似是白木雕成,刀身有細微的裂紋和孔洞,不知是損壞了,還是本就如此,當即問:“這便是蕭歌刃嗎?”葉流笙道:“不錯?!苯徽勔魂?,司徒雷見葉流笙似不愛提及沈凝,便也不再說起。
葉流笙生起灶火,烹了茭白、銀魚、蓮藕等幾味菜蔬,又從鄰家借來食盒盛了,道:“屋里狹小,咱們到湖邊吃喝?!庇秩ゴ孱^打了酒。
眾人臨湖飲酒,閑談笑語,漸至月升。司徒雷往常憂心于鏢局得失,與云陌游相遇后漸漸放開心性,到那夜更是酩酊大醉,躺倒在湖畔軟沙上,迷糊聽著云陌游與葉流笙交談,似懂非懂,但聽著聽著,似乎云陌游竟要與葉流笙斗刀了,神志驚醒了些許,坐起來見兩人一左一右,遠遠地站湖水邊,葉流笙提著那柄白木刀,正朝云陌游緩步走去。
司徒雷掙扎站起,奔向兩人,驚覺耳邊縈繞著一縷幽長的嗚咽,隱有若無,婉轉如歌。他望見葉流笙的刀晶光閃閃,湖面水花亂跳,時有魚躍,暗想:木刀何來刀光?再一望湖面,猛然看到那刀光映在湖面竟長達百丈!他眨了眨眼,醒悟那不過是月光灑在湖上罷了。他奔到了近處,葉流笙步子漸緩,在云陌游身側站定,他沒瞧出什么兇險來,但葉流笙和云陌游都神色凝肅。他看到云陌游手里端著那青螭盞,盞中不知是水還是酒,他莫名覺得湖面驟然暗淡,仿佛湖光月色已盡在盞中。
云陌游揚手一揮,一蓬清光從盞里灑向湖面,剎那間司徒雷瞧得恍惚,似有條青色的螭龍當空游動,落入湖水。
幾乎同時,葉流笙擲出了蕭歌刃,木刀在飛越那片水光時倏然散碎,如月光融入湖水,就此消融無蹤。
那片光在司徒雷眼前久久晃動,他醉意上涌,隱約聽見葉流笙說“是云公子勝了”,心神一松,坐倒在沙地上。不知過去了多久,耳邊傳來清冷的歌聲,空空蒙蒙,斷斷續續:“寶階斜轉春宵永……光動萬星寒,曳冷云垂地……是鮫人織就,冰綃漬淚……”
司徒雷側頭看去,葉流笙已走了,云陌游獨坐湖邊,白衣孤清如月,正輕聲而歌。那歌聲亦真亦幻,在司徒雷耳中越來越清晰,卻又越來越遙遠:“獨記夢入瑤臺,正玲瓏透月,瓊鉤十二。金縷逗濃香,接翠蓬云氣。縞夜梨花生暖白,浸瀲滟、一池春水,沉醉。歸時人在,明河影里……”
翌日,司徒雷問過云陌游,得知云陌游是為岳空山的刀意而來,而葉流笙的盲聾并非眼障耳障,而是心障,他借與云陌游斗刀,將久存心中的岳空山刀意迫散而出,從此耳目復原。
司徒雷與云陌游在岳陽分別,葉流笙留下了青螭盞,說會交還給快意閣。一月后,司徒雷收到了沈凝的書信,深謝他走鏢送盞之舉,隨信而來的還有一箱珠玉珍寶。
司徒雷從前心盛氣傲,仗劍求名博利,經此一事后,卻轉變了心境,自知劍術比真正高手實在天差地遠,混跡江湖多年,不過隨波逐流罷了。此次若無云陌游相助,定過不去難關,若再遇危境,怕也只得束手待斃。想通后,他把那箱財寶給眾鏢師發了安家費,索性散了鏢局,在蘇州閑居。
司徒雷孑然一身,走鏢積蓄頗豐,淮河水患時他變賣家財,換成糧食,提劍押車北上,路遇兩撥山賊,得知他是去救災,又都退去?;氐教K州后,他有時給人駕車,有時賣些茶粥,日子過得甚是清苦。
十年前,司徒雷聽聞云陌游轉修劍術,在蘇州郊野擊敗了陸青淵,想著云陌游或會再回蘇州,便在翌年三月初七早早趕來楓橋,卻是空等了一日。俯觀橋下流水,遙想洞庭月色,回顧平生爭逐,百感交集,埋劍而歸。他一直感念云陌游的恩義,此后年年三月都來楓橋邊等候,直至今日。
司徒雷慢悠悠講著,不時倒酒與韓固對飲;韓固聽得血熱興濃,碗到既干。司徒雷講完后,茶棚里短時一靜。
三人對司徒雷散財賑災之舉均心生敬佩,蕭晚道:“你這老頭,倒也不是一味小氣?!北R飛塵灌下一碗酒,斜眼打量韓固,見他飲酒至此眼神仍未迷醉,倒有些訝異。
韓固目露追憶之色,忽道:“沈凝沈大小姐,我也曾見過的。”
司徒雷奇道:“你怎會見過?”
韓固道:“那快意閣是在杭州吧?七年前,我隨云公子從蓬萊去杭州……”
三、歸墟鏡
韓固是山東蓬萊人,祖上富貴過,到他這一輩早就沒落,留下一處老宅,他與弟弟兩人住著。
韓固自幼苦讀,十八歲那年本想進京趕考,卻不幸趕上父母病逝,弟弟韓湯又才只八歲,便在家照養弟弟。富紳王鏡衣登門吊唁,嘆道:“令尊駕鶴早去,留下你兄弟倆,料想是短缺了用度,我與令尊是多年故交,豈能坐視不理?你家這宅院,不妨就讓與我吧。”
韓固道:“那也并無不可,敢問王世伯能出多少銀錢?”
王鏡衣道:“莫提阿堵物。你這宅子給了我,此后王家供你兄弟倆吃喝?!?
韓固心想困守空宅,確非長久之計,倒不如依隨王家,往后安心讀書,便答應下來。他用父母遺錢在城郊買了一間陋室住下,就此交割宅契,每月初去王家領些米面。兩年過去,米面漸給漸少,已不大夠吃飽,韓固便去找王鏡衣,王鏡衣沉吟道:“不如你來我府上做個門房,與仆人們同吃同宿,還可省去你別處買屋?!?
韓固道:“我是讀書人,不給別人當仆從?!庇职具^一年。中秋那天,韓湯代他去領米,被王家仆人打傷。韓固來王家理論,王鏡衣道:“你弟弟領完米面不走,在我家廚房偷吃偷拿,那是咎由自取。我養活你三年,仁至義盡,從此你不用再來?!?
韓固道:“我那祖宅有三間正房、三間廂房,少說賣得幾十兩銀子,便吃喝三十年也夠了?!?
王鏡衣道:“當日宅契交割兩清,你莫再聒噪。”
韓固大怒,與王鏡衣動起手來。王鏡衣不僅是當地巨富,也是蓬萊紫極刀一派的掌門,韓固鼻青臉腫地從王家出來,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在城郊賃了三分田地,學人耕作,慢慢支撐下來。勞苦些也罷了,只是韓湯被王家打成腿疾,從此瘸了,韓固每看弟弟走路,便忍不住暗自垂淚。
倏忽又是兩年,韓固已二十三歲,又逢中秋,王家仆人忽來邀請他兄弟倆赴宴。韓固自不肯去,韓湯卻問:“宴上有什么?”那仆人道:“雞魚肉蔬,應有盡有。”韓湯叫道:“要去!要去!”韓固聞言心酸,便帶著弟弟去了。
宴上,王鏡衣笑語熱絡,每上一道菜饌,韓湯便歡喜道:“沒吃過!”韓固一言不發,只想著待弟弟吃飽便告辭。
王鏡衣見韓固不動杯箸,勸了幾句,忽轉口道:“韓世侄,從前我曾聽令尊提起,你家里有一面銅鏡,甚是古遠,怕是有百年之久了?”
韓固一愣,他家里確是有個銅鏡,鏡子背面鏤著些古怪圖紋,久是極久,但制工粗糙,并非什么珍奇,只是祖上遺命,務須世代相傳,萬不可遺失。他也曾參詳鏡背圖樣良久,始終難解圖意,卻不知王鏡衣緣何問起;便道,“有是有的,那是數百年的古鏡了?!?
王鏡衣笑道:“好極。說起來我名中有個鏡字,但家中尚缺一面鎮宅辟邪的銅鏡,韓世侄可否割愛?”
韓固搖頭道:“我祖上有遺訓,后輩須以性命守鏡,自是不能給你?!?
王鏡衣好言相求,幾句話后見韓固執意不給,笑臉頓收,道:“既是如此,恕不遠送。”
韓固拉起尚在大嚼魚肉的韓湯,快步離去?;氐郊依铮@見滿屋凌亂,已遭人翻動過,心知是王鏡衣派人所為。好在他早年擔憂家里遭竊,將那銅鏡層層包好,埋入了屋后一株槐樹下,王家的人自是找不到。
半月過去,王鏡衣攜百兩銀子來拜會韓固,道:“抵你家那老宅,總也夠了吧?韓世侄,那古鏡你就拿了來。”
韓固大覺驚疑,他知王鏡衣是江湖武人,便問:“莫非我那鏡上所刻,竟是什么武學秘笈?”
王鏡衣大笑:“世上哪有恁多秘笈?我不管你那鏡上刻了什么,你便磨平了再給我也可?!?
韓固更是不解,道:“我這鏡子除去古舊些,沒什么特異,你去別家買好的吧?!?
王鏡衣氣急而去。
數日后,韓湯從外面玩?;貋恚瑔柕溃骸案?,咱家真有個古鏡嗎,我怎么從沒見過?”韓固隨口道:“有啊,就埋在老槐樹下面。”
當夜,韓固聽見屋里響動,迷糊中醒來,走到屋后,見韓湯坐在地上,正奮力掘土。韓固傷心氣惱,上前將韓湯踢倒。
韓湯爬起來就跑,叫道:“哥,留這鏡子有什么用?咱們拿它換肉吃!”
韓固道:“韓家世代遺訓,豈可不遵?你這般不孝不信,愧對祖宗?!?
他追著韓湯揍,韓湯一邊閃躲,一邊哭道:“別打我!你不會買肉吃,就會打我!”
韓固看弟弟跑得一瘸一拐,嘆了口氣,不再追打,徑自坐在了樹下。韓湯嗚嗚地哭著跑遠了,韓固也落下淚來。
韓湯一溜煙跑進王家,對王鏡衣道:“我知道!那鏡子埋在我家后邊兒的槐樹底下?!?
王鏡衣大喜,帶著幾個手下急匆匆出門,來到韓家的屋后,卻愣住了——那老槐樹下已鋪好了被褥,韓固坐在褥子上,手邊是一袋干糧和一把柴刀。
王鏡衣皺眉道:“怎么?憑你這書生也想拼命?”
韓固道:“我打不過你,但你若奪走鏡子,我也不活了。”
王鏡衣愛惜在蓬萊的名望,不欲鬧出性命,想打暈韓固,又怕他醒后自盡,罵了幾句便走了。
兩日后的午夜,王鏡衣帶人摸著黑又來,見韓固背靠樹干、緊裹著鋪蓋,正自睡覺。王鏡衣走近幾步,韓固當即驚醒,把柴刀摸在手里,站了起來。
王鏡衣錯愕無語,冷笑離去。
韓固在樹下守到第三日黃昏,有鄰居來勸:“如此不是長久之計,你既不愿給王家,就帶著鏡子避去外地吧?!?
韓固道:“我家世居蓬萊,我憑什么要避走?我弟弟已三日沒回家,我知他躲著不敢見我,勞煩你去告訴他,我不怪他了,讓他回家?!?
半日后,那鄰居回來,嘆道:“你弟弟死了?!?
韓固又驚又悲,細問詳情,原來今晨韓湯去王家討肉吃,那王鏡衣正自氣悶,出手推搡韓湯,竟帶上了內勁,將韓湯推得閉氣而亡。午后,王家報了官,官府判了個韓湯去王家偷吃噎死,命韓固明早去認領尸身。
韓固大哭一夜,翌日挖出銅鏡,去府衙領回弟弟尸身葬了。
他生無可戀,自知奈何不得王鏡衣,緊抱著銅鏡來到蓬萊城外,走上海邊一處懸崖,決然躍下。
在撞入海水之前,韓固隱約望見前方舟影晃動,舟上似立著一個白衣人。
醒來時,韓固已在城中一家客棧的房里,救他的是個年輕公子。韓固睜眼便看到那銅鏡正放在桌上,趕忙掙扎下床抓在手里,而后才謝過那公子救命之恩。
那公子自言名為云陌游,又道:“先前你在海中暈死過去,手里仍緊抓這銅鏡不放,料想此鏡對你頗為緊要。”
韓固嘆道:“我本是想一死了之,那也談不上緊要不緊要了?!彼逗N此?,醒后只覺心中松快了不少,慘然笑道,“既險死還生,無論如何,我總須為弟弟報了仇。”
云陌游問明了情由,道:“世事多有不公,人力總歸微薄,你且領我去那王家?!?
韓固道:“我死也死過,還怕什么?只是那王鏡衣在蓬萊勢大,刀法也不低,實不愿牽連公子?!?
云陌游道:“不妨,咱們走吧?!表n固見這白衣公子氣度沉靜,絕非尋常之輩,心神莫名一振,徑自當先引路,來到王家大門外。
韓固想把銅鏡藏入衣內,云陌游道:“不必?!?
韓固一愣,點頭答應,持銅鏡與云陌游來到王家廳堂。
王鏡衣外出未歸,王家仆人瞥了一眼韓固,道:“你早便該來獻鏡?!?
韓固上前兩步,打了那仆從一記耳光。那仆人抬臂還擊,拳頭揮舞至半卻忽然癱倒暈厥。
韓固不明端倪,又驚又喜。少時,王鏡衣歸家,見是韓固來了,呵斥道:“你來作甚?我奉勸你莫哭莫鬧,休想訛我一絲一毫!”
韓固怒極反笑:“王鏡衣,你不是想要鏡子么?”
王鏡衣伸手道:“哼,那就拿來吧!”說完似才看見堂中多了一個白衣公子,又皺眉道,“你是何人?我這仆從可是你打暈的?”
云陌游恍如未聞,只淡淡道:“韓兄,請借鏡一觀。”他接鏡后在鏡面上一彈,叮的一聲,如風吹環佩、雨打玉盤,地上那仆人倏忽蘇醒,咕噥著爬起呆立。
王鏡衣驚疑喝罵,云陌游將銅鏡交還韓固,道:“你且拿鏡照一照他?!?
韓固一怔,道:“好?!睂~鏡對準了王鏡衣,冷笑道,“我就照照你這衣冠禽獸?!?
王鏡衣大怒,身形一晃,劈手便奪鏡子,方觸及銅鏡,忽然踉蹌倒退,竟摔倒了。
韓固瞧得哈哈大笑。王鏡衣臉色鐵青,起身后又去奪鏡,手指扣住鏡緣,未及發力,渾身猛然劇震,癱坐在地。
王鏡衣大喝一聲,躍起來雙掌齊出,抓向銅鏡,卻抓偏了尺許。韓固分明在原地一動未動,但王鏡衣竟似被無形之物逼住似的,只是繞著韓固疾走亂抓,總是抓在空處。
王鏡衣強自頓步收掌,雙腿抖如篩糠,嘔出一口血來,轉頭望著云陌游,澀聲道:“你究竟是誰?”
云陌游說了姓名,王鏡衣面色遽變,半晌才道:“彈鏡留勁,刺神亂魂,這等修為放眼江湖也寥寥無幾,料想閣下不至騙我——云公子,王某今次認栽,聽憑處置?!闭f罷長嘆,滿臉灰敗,仿佛瞬間蒼老。
韓固這才明白原來云陌游是江湖中大有身份的高人,心潮激動,對云陌游深深一揖。
云陌游道:“王鏡衣,你要這鏡何用?”
王鏡衣哀聲道:“不錯,我要這破銅爛鐵何用?實是杭州那位沈大小姐近來四處收集古銅,鏡、劍、鼎等等皆可,年歲越久越佳,料想她另有用處?!?
云陌游蹙眉道:“你是說沈書云之女?”
王鏡衣苦笑道:“還有哪位?自是她了。王某忝為紫極刀掌門,不過是想奉承一番罷了?!?
云陌游沉思片刻,道:“韓兄,咱們走吧?!?
韓固道:“這……這便走嗎?”
云陌游道:“此人三次奪鏡,臟腑受損,已是廢人。你若不甘便殺了他,他也還手不得。”
韓固聞言怔住,王鏡衣驚懼至極,汗流浹背。韓固默然良久,嘆道:“也罷,走吧?!?
兩人漫步蓬萊城中,云陌游忽道:“韓兄,你可知這鏡背的圖樣是何意?”
韓固搖頭道:“早年我也曾四處求問,始終不得其解?!?
云陌游道:“恕我冒昧,倒能看出其中含義。韓兄可愿知聞?”
韓固喜道:“云公子快快請講。”
云陌游道:“這圖樣是一份行船用的海圖?!?
“海圖?”韓固一愣,“我從前也曾問過沿海漁民,卻無人識出。”
云陌游道:“這是遠海的海圖,繪法又極古,近海的船夫自是看不出?!?
韓固道:“原來如此,不知這遠海是有多遠?”
云陌游道:“單是這海圖的起始之處,便已離岸數千里?!闭f完,又將辨讀海圖之法告知韓固。
韓固聽得怔住,這鏡背的圖樣困擾他多年,至此終于有了解答。他記起曾聽父親講過他家祖上經商而富,販賣過不少稀罕貨物,料想是從海外帶回,不禁喃喃道:“原來只是一張海圖……我是個書生,這海圖于我也無用處,我若將鏡子給了王鏡衣,興許弟弟便能不死……”他心中恍惚空洞,隨手將銅鏡丟棄在地。
“韓兄是信義之人,此事錯不在你,毋須自責。”云陌游撿起那鏡子,沉吟道,“恕我冒昧,韓兄若不想要這銅鏡,可否相贈?”
韓固明白祖上遺訓實是為這海圖而定,而自己早熟記在心,銅鏡不過外物,當即道:“大恩無以為報,此鏡云公子請拿去便是。”
云陌游謝過,又言將往杭州一行。
韓固悵然道:“如今我身無牽掛,倒不如隨云公子同去杭州逛逛。”
云陌游道:“也好?!?
兩人就此南下。沿途云陌游言語不多,偶有指點風物、評說詩文,無不精妙,韓固欽佩不已,某日忽想及一事,問道:“那海圖所繪既是在極遠處,云公子又何以能知?”
云陌游道:“我曾到過那處遠海。那日在蓬萊海邊救起韓兄,卻是我剛剛歸航?!?
韓固奇道:“云公子為何要出海那么遠?”
云陌游微笑道:“我聽聞海外有仙山,便去尋訪。雖未找到,也算盡興而返?!?
韓固聞言怔住,遙想良久,悠然神往。
兩人走走停停,有時去聽書吃酒,有時云陌游會為路人醫病卜卦。韓固平生極少外出,一路上眼花繚亂。來到杭州,他懵懵懂懂地隨云陌游進了一處大宅,穿過三層幽院,見到一個妙齡女子,便是那沈大小姐了。
那沈凝容顏甚美,膚色白皙,身姿纖細,看著很是柔弱,她對云陌游施禮道:“六年前多承云公子恩情,他……他才得以耳目痊愈,我實在感激萬分。”
閑談片刻,云陌游取出那銅鏡,略提了兩句韓固的遭遇,道:“此鏡是這位韓兄之物,沈姑娘既有用處,便收下吧,只盼此后能稍加照拂韓兄?!?
沈凝點點頭,接鏡道謝,卻始終沒看韓固一眼。
隨后,兩人離了那宅院,云陌游嘆道:“但愿沈姑娘好自為之?!?
兩人在那日分別。往后月余,韓固獨自游賞江南風光,也聽人說了些云陌游的過往事跡。他在楓橋邊喝了一碗茶,返程北去。
回到蓬萊,韓固驚聞連王鏡衣在內,王家十余口人俱已被殺。他在家中發現了一大箱金銀和一封薄信,才知是沈凝所為。那信中說,云陌游行蹤無定,韓固日后若久居蓬萊,恐怕還會遭王家報復,故而她斬草除根,免去了韓固的后患。
韓固心神震動,許久才平靜下來,又思索今后何去何從,突發奇想:那祖上留傳下來的海圖已在心中,何不出海一游?
韓固天性豁達,經此變故后更加不滯于物,將那箱金銀散去大半,余下的采買船只糧食,學了航船之術,就此揚帆出海,流轉異國荒島,遭逢奇事怪險,數年間乘風萬里,窮盡了海圖所繪。他在船上眺望更遠處,仍是波濤茫茫,心想云公子定然去過更遠的地方,只可惜自己與他同行時卻未能請教更多。他又想,古人記載八纮九野之水,以及天上銀河,俱都會流入歸墟,那歸墟在渤海之東幾億萬里外,人力終究難至,而歸墟之中有五座仙山,他的故鄉蓬萊,也是得名于仙山之一。漸想歸心漸盛,就此返航。
兩年前,韓固在泉州上岸,從此住下,隨性度日。旁人說他渾噩,他卻逍遙快意,只覺海外中土,山野紅塵,都沒什么分別,人生一世,不過滄海一粟罷了。一個月前,他在詩文里讀到“楓橋”二字,想著若能再與云公子一晤倒是極好,于是欣然啟程,來到了蘇州。
四、游夢壺
司徒雷萬沒料到韓固這貌不驚人的書生竟有此經歷,聽完不禁道了聲佩服:“韓老弟,你能超脫際遇,浮沉不驚,這份心境實在難得?!?
韓固笑道:“我不過是一介微命,任意妄為罷了?!睂に计?,又道,“如今想來,沈姑娘那般嬌弱,竟殺了王鏡衣全家,也不知她收那許多銅器,究竟有何用處?”
盧飛塵冷笑道:“嬌弱則未必,至于她收銅的用處么,如今在武林中也已不算什么秘聞?!?
韓固忙道:“愿聞其詳。”
盧飛塵道:“她是為了制煉毒酒‘游夢’。那是古籍所載的奇毒,據傳取材極難,而古舊銅器便是毒材之一,銅器越古,毒效越佳,故而她才四處收集古銅。”
韓固奇道:“世上有諸多毒藥,鶴頂紅、砒霜俱可害人,為何要煉這般麻煩的毒藥?”
司徒雷道:“尋常毒藥,毒不死真正高手,只因世間一切毒質入體后,均會在頃刻間被高手內息沖解化散。若想給絕世高手下毒,要么如天霜堂的‘霜霖’,瞬息發作,更快過內息流轉;要么則如這‘游夢’,毒性??藘认ⅲ卸菊咝逓樵礁甙l作越烈,可謂無解。”
蕭晚似想到了什么,輕嘆道:“不錯,尋常毒藥,毒不死真正高手。”
韓固問道:“如此說來,這沈凝處心積慮,是想毒死哪位高手?”
司徒雷道:“她要毒害之人,是岳空山?!?
韓固失聲驚呼:“這是為何?莫非是因她嫉恨岳空山奪去了葉流笙的天下第一刀客之名?”
司徒雷嘆道:“這怕是只有沈凝自己才知了。武林中人多猜測是葉流笙隱居洞庭多年,刀術大進,遲早要與岳空山再戰,而沈凝卻擔心葉流笙終會死在岳空山刀下,便欲將岳空山先行毒死——這沈大小姐癡心一片,卻終歸還是信不過自家情郎。”
蕭晚本自出神,忽然幽聲道:“正因一片癡心,才憂愁疑懼,為求全,反行險……”
韓固道:“?。∧窃揽丈奖凰舅懒??”
司徒雷道:“那倒沒有?!?
韓固松了口氣,倒了一碗酒灌下,道:“萬幸如此,否則我那古鏡給了沈凝,豈非是我與云公子助紂為虐?”
盧飛塵皺眉道:“那‘游夢’之毒,從前幾無人知,也是四年前葉流笙與岳空山晉陽一戰后,才在江湖中傳開。當初云公子不知,須也怪不得他。聽你所言,那沈凝七年前便已開始集銅制毒,當真是心思深遠。”
韓固驚道:“這兩人終究還是未免去一戰么?卻不知誰勝誰負?”
司徒雷嘆道:“誰勝誰負,倒也真難說。那沈凝下毒不成,反被岳所殺,故而葉流笙前來晉陽約戰岳空山,為她報仇。依老朽當年湖邊所見,那葉流笙散淡自在,本心里未必非要與岳空山再決高低,興許那沈凝的下毒之舉,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盧飛塵冷淡道:“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有何難說?四年前我便在晉陽,對此戰倒也略知一二……”
蕭晚脫口道:“四年前你也在晉陽?”
盧飛塵道:“怎么,蕭姑娘那時也在晉陽?不知可曾去過碧水軒?”
蕭晚怔怔無語,良久才道:“碧水軒……那是一家茶樓吧,我曾路過那里。我到晉陽是四年前的七月,聽聞岳葉之戰卻是在九月了。”
盧飛塵道:“不錯,四年前的碧水軒是晉陽最熱鬧的茶樓,那時我還不叫盧飛塵……”說著忽然一嘆。韓固自識得盧飛塵以來,頭回聽他嘆氣,訝然給他倒了酒。盧飛塵皺眉飲盡碗中酒,想要冷笑兩聲,卻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晉陽盧家是當地望族,碧水軒便是盧家的產業。這茶樓里有個名叫盧九的伙計,與盧家也算沾親帶故,平日里端茶送水,手腳利索,只是不甚愛潔,衣衫上總是沾滿泥土。為此,盧九常被碧水軒的掌柜數落責罵,但他為人固執,始終不改。
茶樓里有說書人,間或講些俠客故事,盧九聽得多了,一心向往江湖,渴慕學武。盧家本是武林世家,家傳的蘆花快劍名動北地,但盧九只算是盧家的外系遠支,這劍術是學不到的,再三苦求,得傳了兩手拳腳功夫,他便在每日活計的間隙里去茶樓后的巷子反復習練,直練得虎虎生風,滿頭大汗,身上也滾滿泥垢,久之落下個邋遢名聲。
若有茶客在爭執打斗中顯露了武功,盧九便會上前求人傳授,自是無人肯教他。平白挨兩句奚落尚是好的,有時便召來一頓打。盧九倒也不惱,只把那兩招拳腳練得更勤,衣衫也就更臟。
七月初七,午后,茶樓來了一名白衣公子。那公子瞧向盧九的目光淡然寧和,似并不以他衣臟為嫌,盧九便也對他多有留意。
那公子只叫一碗清茶,靜靜地坐著。盧九送茶水時忍不住詢問他的來歷,得知那公子名為云陌游,是從蘇州而來。云陌游微笑道:“這回書是講周穆王西游昆侖瑤池,我在別處從未聽過,有趣。”
兩人閑談幾句,那折書已近說完,忽有一桌客商喝起倒彩,掀翻了桌子。盧九上前勸阻,領頭的客商道:“你這書聽得俺們鬧心,這茶錢俺們可不能給你了!”
盧九自不答應,兩方吵得激烈,客商作勢欲打,盧九退后兩步,弓步亮拳,道:“欺我沒學過拳腳?只管放馬過來!”話音未落,那客商哈哈大笑,一腳將盧九蹬得倒飛出去,正正落向云陌游桌邊。
云陌游伸手在盧九肩頭一捺,盧九已穩穩站住。云陌游收手端碗喝茶,那客商跟著第二腳踢來,剛沾到盧九的衣袂,卻如踢中海潮,被一股綿如水、沉如山的勁道蕩得跌倒。盧九懵懂不解,那幾個客商卻看出異樣,又聽盧九道:“云公子,多虧你扶我。”
客商們大驚失色,也不知盧九所言真假,相互對望,漸次拱手道:“多有得罪,還望莫怪?!闭f完留下茶錢,低頭匆匆走了。
盧九再三道謝,又道:“我早該看出,云公子定然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
云陌游搖頭一笑,問道:“看你方才架勢,似是學過拳腳?”
盧九道:“學過些盧家的拳法,但他們的‘蘆花劍’卻不肯傳我這外系。云公子,你會不會劍術?”
云陌游莞爾道:“這話往常少有人問。我多少算是會一些吧。”
盧九喜道:“那你能教我劍術嗎?”
云陌游道:“你想學什么樣的劍術?”
盧九更加驚喜,道:“我沒一點根基,云公子只挑一招最簡單易學的教我,我便已萬分感激了?!?
云陌游頷首道:“你不貪多求奇,倒是難得?!碑敿醇毤氈v解了一式劍招。
盧九牢牢記在心里,連稱不懂:“只怕我魯鈍得很,到底學不會。”
云陌游道:“你每日多多體悟,勤勉用功,慢慢就會了?!闭f完起身離去。
盧九呆立原地思索劍招,醒過神后奔出門四顧——白衣公子在熙攘人流中穿行,轉瞬遙不可見。
此后,盧九不再練拳腳,每日參悟劍招,卻總是琢磨不透,有時他行走在茶樓大堂里,想著想著便坐地抱頭苦思起來,惹得茶客埋怨不斷。倏忽兩月過去,茶樓卻沾上了一樁大事:葉流笙來到晉陽,傳言重陽那天要在碧水軒與岳空山斗刀。
昔年“蘆花柳葉”并為晉陽雙絕,后來柳家莊的莊主柳輕鶴與柳夫人都病逝,晉陽柳家也漸漸敗落。那柳夫人是岳空山的師妹,岳空山年少時傾心于她,多年來終不能忘,便在城郊柳家莊的舊址上建起一間小酒館,常去柳夫人墳前掃灑——這番緣由本是少有人知,自沈凝下毒未果身死、葉流笙前來晉陽約戰,才漸漸在江湖上傳散開來。等人們趕到那小酒館,卻只見荒屋陋院,岳空山已不知去向。
時至九月初七,碧水軒里茶客絡繹不絕,都等著初九那天兩大絕世刀客的一戰。那日盧家的二少爺帶著兩名仆從也來飲茶,未及落座,卻與神思迷糊的盧九撞在一處。
盧九心里正推敲那劍招,沒留神碰到盧二少,趕忙賠了不是。那盧二少劍術名動晉陽,為人冷傲自負,衣衫素來纖塵不染,眼看被盧九蹭上了泥灰,不禁大怒,一掌將盧九推倒,兩仆從上前拳腳交加。
盧九被打得渾身青腫,卻也只得忍氣吞聲。半個時辰后,盧九來給盧二少續茶,聽盧二少正和兩仆人談論葉流笙與岳空山后日的勝敗,盧二少斷言道:“岳空山必敗無疑了。”
這幾日碧水軒有不少武人往來,盧九聽他們說話,已知云陌游的身份,又知云陌游與岳空山頗有些交情,聞言不忿,不禁插口道:“只怕卻是那葉流笙要落敗?!?
盧二少愕然冷笑:“憑你這端茶的小廝,也來妄言高手之爭?”
盧九挨打后本就氣憤,脫口道:“若葉流笙勝了,我便給二少爺磕頭賠罪;若岳空山勝了,可又如何?”
盧二少嗤笑道:“我平生最受不得激,便與你打個賭,若那岳空山勝了,我也向你賠罪?!?
兩人訂下賭約,只等初九那日,卻誰也沒想到,翌日初八,岳空山便來到了碧水軒。
晉陽的武林中人都盼著初九觀戰,九月初八那日茶樓里武人不多,正午,岳空山踏進門來,并未被認出,他一襲青衫,長發亂束,黑發里夾雜許多雪絲,徑自走到角落一桌。
那桌只有一名茶客,頭戴斗笠,自清早便在那坐著,看到岳空山后站起道:“岳兄,別來無恙?”他摘下斗笠,露出久經日曬雨淋的緊實臉容,赫然正是葉流笙。
兩人平平淡淡地寒暄了幾句,茶客們這才知曉兩人身份,有人便奔出門去四處宣揚。
葉流笙道:“沒想到會與岳兄再度斗刀,實在是我——”
岳空山道:“何必多言?”
葉流笙頷首道:“人事紛亂,難說難盡,確然不必多言。岳兄可還要等明日?”
岳空山道:“擇日不如撞日,葉兄請吧?!?
葉流笙道:“岳兄,請。”
在場眾人聞言無不心弦緊繃,靜候片刻,岳葉二人卻只是相對而立,并無任何舉動。眾人面面相覷,忽聽葉流笙道:“我避居洞庭,多年潛悟,自以為有所增進,卻仍遠遠不及岳兄的刀意?!?
岳空山一笑:“這般刀,那般意,復有何用?”說完身軀僵倒,竟自死去。
滿堂嘩然,葉流笙輕嘆一聲,抱起岳空山的尸身,閃身出了茶樓。
在兩人先前立足處,忽有裂紋憑空而生,密如蛛網,深似斧鑿,蔓延四散。
眾人紛紛低頭,久久凝視,有人贊嘆道:“刀意縱橫,這便是刀意縱橫!”
堂中議論喧嚷了半晌,有個人猜到了葉流笙的去向,眾人擁出城來,奔到柳夫人墳前——秋草間已多出了一座新墳,而葉流笙正坐在墳前,料想是剛葬下岳空山。葉流笙聽見眾人來到,起身走離了幾步,就此蕭然木立。
風高日遠,黃草飄搖,眾人不敢走近,良久才有人湊上去探看,那葉流笙卻已是自斷心脈,氣絕多時了。
翌日初九,晉陽城里哄傳兩大刀客的死訊。那盧二少來到碧水軒,與盧九爭執起賭局輸贏:本來是葉流笙殺了岳空山,而后自盡,但葉流笙卻自承刀意不及岳空山,兩人誰勝誰負,一時不易說清。
盧九道:“兩人是斗刀,不是拼性命,既然刀意上是岳空山為高,那自是岳空山勝了!”
盧二少在月前曾親眼目睹某事,故而才推測岳空山會敗,未曾想結局卻出乎意料。他見盧九言辭咄咄,不禁冷笑道:“旁人斗刀,你我怎能分說得清?是男兒的,便咱倆來比斗,且看是誰勝過了誰!”
盧二少在晉陽名聲不低,且久習劍術,此言大失身份,但惱羞成怒,一時也顧不得了。
那盧九也是氣血上沖,大聲道:“好!一個月后,咱們比劍,你敢不敢?”
盧二少大笑,應下此戰,拂袖而去。
盧飛塵講到這里,韓固不禁拍掌笑道:“是了!料想那盧九終于參透了云公子所授劍招,在一個月后擊敗了盧二少,從此揚名立萬,闖蕩江湖,成為江南第一快劍——盧兄,我猜得不錯吧?”
盧飛塵干澀一笑:“全然錯了。我不是盧九,我是那盧二少?!?
三人聞言都怔住,一時不知如何接話。盧飛塵淡淡道:“不過盧九確是練成了那劍招,到了比劍那日,他不知從哪借來一柄劍,與我比斗——當那一劍刺來時,我眼前一片亂影,只聞風聲,尋不著劍刃,一瞬里便知躲不過,心灰意冷、靜靜待死。”
韓固聽得投入,不禁驚呼:“??!那你死了沒有?”
盧飛塵冷哼道:“你說呢?”
比斗中,盧九忽將劍勢一偏,只擦破了盧二少右臂處的衣衫。那一劍盧九尚未駕馭純熟,硬生生錯開劍鋒,反倒自己嘔血數口,受了不輕的內傷。他收劍笑問:“怎么樣?方才這一劍,少說能廢去你右臂?!?
盧二少道:“不錯,是我輸了。你為何不刺完這一劍?”
那盧九當即將云公子茶樓傳劍之事如實告知,說云公子曾叮囑他,這一式劍招威力不低,練成后與人爭斗,只要對方非大奸巨惡之輩,便當容讓三分。
盧二少聽后一嘆:“我欠你一條臂膀,多謝?!?
盧九道:“你要謝須謝云公子?!?
盧二少道:“我已看到你這一劍中的神意,你不怕我學了去?”
盧九笑道:“云公子既不怕我學,我又豈怕你學?”說完大步遠去。
盧飛塵道:“單憑這一句話,我便不如他。此后我無顏留在晉陽,改換名字,遠赴江南。盧九那一劍的劍意縈繞心頭,揮散不去,我便漸漸悟成一招‘云影’。我又給自己的佩劍取名‘龍鱗’,其實皆因我深知云公子才是劍道上的真龍,我所得這一式,不過是只鱗片影罷了?!?
韓固道:“那盧九現在何處?”
盧飛塵道:“一年前我北上打聽過,他行事耿直仗義,惹上了天霜堂,已遭暗算而死。”
三人聽后默然,都想盧飛塵劍誅天霜堂之人,原來是為盧九復仇,也無怪他方才講述時,將那“盧二少”說得頗為不堪。從衣衫華凈的貴公子到如今塵垢滿身的盧飛塵,其中怕是多有自恨自厭、自慚形穢之意了。
茶棚里一時只有倒酒飲酒之聲,韓固忽道:“盧兄,你也很了不起的。”
盧飛塵搖頭道:“不敢當。近年來衣衫雖臟舊,心思倒越發清明起來,想想少年時,真算是空活了。”
司徒雷沉吟道:“盧兄方才提及,只因曾目睹某事,才覺岳空山必敗,不知是何事?”
盧飛塵道:“那沈凝毒害岳空山時,我就在一旁,親眼看到?!?
三人聞言皆驚,盧飛塵神色異樣,慢慢倒了一碗酒,不顧韓固連聲催問,緩緩喝下,才繼續道:“從前我去晉陽城外打獵,路過岳空山那家小酒館,有時便會去小酌幾杯。那年八月,我也是打獵晚歸,進了那酒館,里面陳設粗陋,只有一個衣裙單薄的女客人,正與酒館主人說話。當時我自不知這女子便是沈凝,也不知酒館主人便是岳空山,我是后來才想明白……”
那晚,盧飛塵進門后和往常一樣打聲招呼,取酒自飲。那兩人當他不在似的,繼續交談。
沈凝目視燭火,幽聲道:“先生是深情之人,當知‘夜來攜手夢同游’之苦?!?
岳空山低聲一笑:“那是幸事呀,何苦之有?”
沈凝蹙眉道:“幸事?”
岳空山道:“能夢遇便是幸事??沙羁嗾?,只是‘唯夢閑人不夢君’罷了。”
沈凝默然良久,忽道:“聽聞有一種酒,飲下后會令人心生幻景,看到逝去的故人。”風搖燭火,盧飛塵坐在屋子角落喝酒,莫名覺得這女子的語聲也忽如燭光般飄游起來。
岳空山道:“若真有,當須一飲?!?
沈凝解下行囊,從中取出一個青銅酒壺放在桌上,從容道:“便在此了。我費心煉制,也只得這一壺?!?
岳空山笑道:“這便是傳言中的古毒‘游夢’么?”
“原來先生也知?”沈凝臉色驚懼,眼神暗淡下去,輕嘆道,“先生既知此毒,當也知其毒性。那便算了,我本也是冒險一試……先生要殺我就請動手?!?
岳空山看著那酒壺,目光漸亮,忽道:“這真是‘游夢’嗎,且倒一盞來嘗嘗。”
沈凝霍然站起,神情驚疑中似夾雜了一絲喜色,提起銅壺緩斟了一盞酒。
岳空山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下一瞬,他的目光變得恍惚無神,右手抬起、伸出,緩停在身前三尺處,似乎那里站著一人,而他的手正從那人的發梢上撫過。
他的手臂忽然一頓,從虛空里垂落,搖頭道:“這毒酒你終究沒煉成,毒不死我。毒質既不純不烈,所引生的幻景便也不真不久……”語氣悵惋,竟似有些責怪沈凝。
沈凝顫聲道:“沒煉成?不會的、不會的!”
岳空山嘆道:“再倒一盞吧?!?
沈凝似驚慌失措,依言又倒酒。岳空山喝下第二盞酒,眼神復歸恍惚。
酒館里寒芒一閃,沈凝袖中吐露短刀,似在斟酌要不要趁機出手。
盧飛塵瞧得迷惘,屏息凝神,忽聞兩三聲微響,卻是岳空山指縫里滲出了血珠,滴落在地。他雖神思模糊,但內息仍自流動著將毒質沖消,隨血迫出指端。
岳空山側頭望向沈凝,長發在燭火映照下泛出了銀光——盧飛塵這才猛然發覺,岳空山的頭發似乎頃刻間白了許多。
沈凝邁前一步,手里忽一空,那銅壺已被岳空山取走。岳空山靜立原地、低頭看著銅壺,似未曾動過。
沈凝停步,欲言又止。岳空山提壺斟酒,喝下第三盞“游夢”,無聲一笑,隨即又倒酒,又喝了一盞,嘴角笑意漸濃。盧飛塵驚叫起來,但見岳空山目光渙散如絮,細看去,又似深凝如冰。
岳空山接連倒酒飲酒,越飲越快,指縫滲血愈急,雙手漸如無骨般蒼白,白發亦愈生愈多。一顆顆血珠綴成血線,落地后匯成一片紅,血色中隱約夾雜著絲絲淡青。
少頃,岳空山飲盡了整壺酒,凝望著前方空無一人的夜色,輕聲道:“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忽而淚下。
沈凝神情驚怔,身軀輕抖,手里短刀拿捏不穩,振出一聲聲的低鳴。盧飛塵既困惑又壓抑,心中難受,忍不住沖上前去奪那銅壺,剛碰到冰涼的壺身,忽覺一片黑暗兜頭罩下,莫名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