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清跟著踉蹌走出去。

陡然間尖銳的破空之聲響起！

電光火石一剎，那人猛一揚手，風聲驟停。

熊清倒抽一口冷氣，見那人手中攥著一支短短的黑箭，箭羽竟然燃著一團火焰！

那人垂下手，繼續往前走，黑箭在他手中喀喀碎裂，一截截落到地上。

熊清還未緩過氣，突然又驚叫一聲。

臥房外一排細小火球蝗蟲一樣襲來，霎時釘在門窗上，奪奪之聲不絕于耳。火舌迅速竄起，噼里啪啦擋住了所有道路。滾燙的熱浪一陣陣卷進來，整個房間都在模糊扭曲。

然而熊清顧不得驚恐了，他瞪著面前兩人的背影，忽然間喘不過氣。

榮引低頭坐在血泊中的八仙椅上，右手垂在身邊，暗紅的血沿著他的手腕滑下，從指尖滴落，落在地上那把長劍上。

一點一滴，寂靜無聲。

那人擋在榮引身前，劍未出鞘，仍舞得迅如疾風，一片蒙蒙灰影滴水不漏攔下所有火箭。

滾滾濃煙中兩道安靜的人影一坐一站，似在并肩作戰，又像在一起欣賞這刺目火光。

直到屋頂發出危險的聲音，大廈將傾。箭雨終于停歇。

那人撿起榮引的長劍，扔給熊清，嘶啞道：“拿著。”

一直縮在后面的熊清茫然地撲上前接過劍。那人把榮引扛在肩上，回身扯過熊清夾在手臂下，毫無預兆地向門口大火沖去。

熊清被夾得動彈不得，徒勞地雙手抓著劍揮舞，厲聲狂叫：“啊啊啊啊——！！！！”

那人同樣怒極狂嚎：“閉嘴——！”

熊清不愿再回憶這段經歷。

那人帶著他們沖出門口烈火時還順勢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完了那人依舊瀟灑站起，而熊清躺在地上渾身作痛，并且發現自己幾乎被燒得一絲不掛。

臥房外空地上一眾護衛舉著刀劍直勾勾看著他們，一步步逼近。

那人作勢欲拔劍，護衛頭領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間面有懼色，抬手示意手下不要輕舉妄動。數個黑衣人火箭發完，此時面面相覷，漸漸退到外圍。

那人命令熊清：“你，扶著榮引，讓他看好。”然后他轉身面向眾人，右手按在劍柄上。

熊清不敢不聽他的話，只有僵硬地拖著榮引退到一邊。

榮引臉色蒼白還睜著眼，一處刀傷貫穿前胸后背，觸目驚心。熊清看著他，心中涌起一股咬牙切齒的痛快之感。果然報應不爽，榮引死了，還死得非常難看。

若非大敵當前，熊清真想抄起一把刀子將他碎尸萬段。最后他扒掉了榮引尚存的外衣，穿在自己身上。

而他再抬頭時，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陽光和火光忽然暗淡。

眾人包圍之中那人拔出了長劍。

那是熊清第一次感受到那樣尖銳刺骨卻又冰冷絕望的劍氣，像斜陽留在天邊的最后一道光線，像夜幕終于降臨大地。

那人動起來時，身形快得熊清根本看不清。他只覺一剎之間那人就從眾人中穿梭而過，閑庭信步般輕松愜意。可是剎那之后，護衛們的脖子上血柱爆射，每個人都瞪圓雙眼，不敢置信，卻已倒下。

黑衣人們立刻轉身奔逃，那人身形展動，幾個起落就追了上去。

響徹天空的慘嚎。

熊清駭然看去，黑衣人紛紛抽搐著軟倒，飛濺的血紅交織成一片血雨，那人靜立在血雨之中，劍尖垂向地面，鮮紅的血自劍尖一點一滴落下。

熊清徹底驚呆了。

如果他手中也有劍，如果他也像這人一般厲害，他又怎會任人欺辱嵐！

此刻血泊之中僅有一人站著，熊清認得那是護衛們的頭領。

他舉劍橫檔在身前，雙目血紅，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逍……遙……子……”

逍遙子提著劍，一步一步往前走，“青云子，為什么讓王家人進來？為什么賣了榮引？”

青云子嘶聲道：“他的命不值錢，可是王家要‘天焚’解藥。”

逍遙子拿著劍，輕輕一甩，一道血珠甩落在地上。

青云子目中忽然露出恐懼之色，長劍發抖，嘴唇急促地顫動：“你、你殺我，老大……”

一道劍光閃過！

一截手臂打著旋飛上天空。青云子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遍身是血，滿眼驚恐，長劍已落在地上。

逍遙子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道：“別跟我提老大。”

青云子忽然詭秘一笑：“我沒有背叛榮引，王家早就跟暗河——”

喀拉一聲，青云子的頭軟軟垂下。逍遙子松手，他倒在地上，再無聲息。

熊清心中震撼久久無法平息。

風吹過九道山莊，熊熊烈火中榮引那間臥房終于坍塌。火勢往左右蔓延，滾滾濃煙升上天空。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音。

良久，熊清才看見逍遙子轉過身。逍遙子轉過身時眼中殺氣未歇，卻已淚流滿面。

他對著熊清揮揮手，熊清連忙起身。

他現在對這人心存畏懼，拿著劍趕緊走開。走了幾步，熊清忍不住回頭，看見逍遙子半跪在榮引身邊，同他輕聲說著什么。榮引空洞的眼睛望著天空，似在靜靜聆聽。

逍遙子和榮引是朋友，那他決不能在逍遙子面前露出半點痛恨榮引的神色。

熊清遲鈍地想著，茫然走過遍地尸體。

遠山傳來烏鴉的叫聲，一聲聲凄厲斷腸。

熊清心頭猛地一顫。

嵐！

一系列變故讓他現在才想起，嵐還躺在廚房前的空地上！

熊清拔腿就跑，到了廚房前，他眼前一黑，差點跪倒在地。

空地上只剩一盆青菜，還有一灘灘觸目驚心的鮮血。一些雜亂的血腳印和一道寬些的血印從血泊中延伸出來，都通向一間屋子。

那是奴隸們的住所，此刻已被烈火吞沒。

熊清一陣陣冷戰，耳中響起轟鳴。他模模糊糊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但不愿細想。他木偶一樣一步一步走到那間屋子前，直到熱浪和濃煙逼得他不能再近一步。

火舌囂張地吞噬了門窗，噼啪聲中傳來焦臭，幾具枯黑的軀體交疊在一起，在火中沉默。門邊一只燒得焦枯的手卷曲著，無聲地朝向熊清。

熊清轉過身，拄著劍一步一步走開。他什么也看不見了，眼中只有那只焦黑的手，恍恍惚惚像要將他抓住撕裂。

一直走回逍遙子和榮引身邊，熊清才脫力一樣一下子軟倒在地。

這個詭異的九道山莊終于變成一個墳場，烏鴉盤旋，落日陰寒。

唯一兩個活人就是他和逍遙子了。

滿地死人中，熊清看著逍遙子，生出幾分莫名的親切和依賴。何況逍遙子殺了所有的護衛，就是替他，也替嵐，報了仇。

他蹲在一邊，看著逍遙子跪在榮引身邊的樣子，漸漸地恢復了所有情緒，這些天的緊張焦慮恐懼痛苦在他心里不斷膨脹，終于山洪一樣爆發出來。

逍遙子抬起頭：“你哭什么。”

熊清眼淚止也止不住。一夜之間他什么都沒有了。嵐也沒有了。再也聽不見那樣溫柔的歌聲了。

“死了……”熊清哽咽難言，“她死了……”

逍遙子指榮引：“他也死了。”他低頭看著安靜的榮引，又說了一遍：“他死了。”

熊清渾身哆嗦，心里壓得喘不過氣。榮引該死，可是逍遙子這句話說得實在傷心欲絕。

逍遙子繼續對榮引道：“仇給你報了。”

榮引閉上眼睛。

逍遙子幫他合上的。那么小心翼翼，簡直不像一個剛剛殺了人的人。

而后，逍遙子扛起榮引走到尚未減弱的烈火前，干脆利落扔進去。

熊清一下子目瞪口呆。這人真是榮引朋友？

火舌猛得竄了一下，榮引的尸體消失在一片滾熱中。逍遙子仰頭看了一眼翻滾上升的濃煙，狠狠擦了一把臉，之后他的神情就像把榮引完全忘了，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熊清看著逍遙子轉身離去。熱浪和濃煙中逍遙子的背影分外灑脫，提著手中的劍，頭也不回，好像前方再沒有什么能阻擋他。

仿佛突然一個霹靂擊中心臟！

熊清幾乎在一瞬間看清了心中最深切的渴望，那渴望一直潛伏在他腦海里，像個隱約的幻象。直到他看著嵐被棒殺卻無能為力，直到他看著逍遙子血雨廝殺快意恩仇，這幻象終于真切地出現在眼前。

他想成為逍遙子這樣的人。一把長劍，所向無敵，不再被人欺辱，不再無力保護身邊的人！

熊清沒再多想，猛撲上去死死抱住逍遙子的腿。

逍遙子走了兩步，停下來踢了踢腿，又走兩步，再次停下來。

逍遙子低頭斥道：“放手。”

熊清急切道：“帶我走！我想跟你學劍！”

逍遙子頑強地往前邁動腳步，熊清整個人都墜在他腳上，兩個膝蓋蹭著地面，很快拖出兩行血印子。

逍遙子拔出長劍，指著熊清的腦袋：“放手。”

熊清一咬牙，松開一只手去拔背后榮引的劍，想把逍遙子長劍擋開，但拔了兩次才拔出。

逍遙子嘴角抽了抽。

熊清把整把劍從衣領后伸進去，插在腰帶上，于是那把劍在他背后衣服中晃來晃去，極不容易拔出。

熊清一手拿著好不容易拔出的劍，一手拽著逍遙子，絕望地喊：“我想跟你學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