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從不因為某個含苞待放的花朵而加快流轉，也從不因某個生命的即將逝去而放慢腳步。

三天后。

七夕夜，如約而至。

蘇牧云征得了醫生的允許，為妹妹穿上了顧子期他們為她買來的新衣裳，背上她離開了那個滿是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微涼的晚風從巷頭吹過巷尾，在經過某個廣告牌或是某戶人家的陽臺時，發出獵獵的聲響。

“哥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蘇牧白趴在哥哥的背上喃喃自語著。

她的語氣很平靜，與往常沒有太大的差別，仿佛“死”這個字眼對她來說沒有絲毫特別的意義。說話的時候嘴角甚至還輕輕揚著一個好看的弧度，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晚風將女孩的呢喃吹到了耳邊，蘇牧云前行的腳步微微頓了頓，而后又繼續朝前走著，口中佯怒道：“傻瓜，不許瞎說，你還能開開心心的活很久很久呢。”

“以后哥哥要帶你去吃你最喜歡吃的蛋糕，帶你去看最美的水仙花，還要帶你去游樂園，去坐過山車，帶你看遍這座城市所有的風景。”

蘇牧云的聲音很輕，語氣卻前所未有的認真。說話的時候摟著女孩雙腿的手不自覺的加大了力道，生怕下一秒，這個脆弱的妹妹便會被名為時光的盜賊偷走。

......

“已經太遲了，她...所剩的時間不多了。孩子，你好好陪她走完這一程吧。”

蘇牧云又想起了不久前醫生拿著化驗單對他說話時的模樣——無奈、心疼、惋惜和一些些自責。

回想著這些日子以來妹妹發病時咬著牙，眼中噙著眼淚對自己說：“哥哥我不疼。”的樣子，男孩心如刀絞。

城市的夜晚極少能看到繁星滿天的模樣，但這并不妨礙人們極力將它裝點得絢爛非常。

萬家燈火，十里銀河，放眼望去皆是漂亮的櫥窗，琳瑯的店鋪，和一排排橡樹上高掛著的七色彩燈，抬頭便能看到城市上空煙花綻放的美麗樣子。

只可惜太過夢幻和短暫。

蘇牧云漸漸加快了腳步，前方世紀廣場的絢爛燈火將兩道身影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耳邊聽著周遭的喧鬧與嘈雜，背上的小女孩一雙好看的如同琥珀的眼睛盡情地打量著這座城市夜晚的繁華。

除夕夜里過往行人的歡笑聲，孩子的吵鬧聲，煙花綻放時發出的‘噼啪’聲和音像店內播放的喜慶音樂在她眼里都成了這個人世間對她最誠摯溫暖的生日祝福。

她要把這些都牢牢記在心里。

“哥哥，你看，那件婚紗好漂亮啊。”蘇牧白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櫥窗發出贊美的驚嘆。然后在心里偷偷地想著，“要是哥哥以后找到了喜歡的女孩子，對方能為他穿上這件婚紗就好了。”

蘇牧云有些憂愁的思緒被妹妹歡快的聲音拉了回來，順著她的手指看向了右前方。在那個櫥窗后面正陳列著幾件雪白的猶如公主裙般的華美婚紗。

蘇牧云背著妹妹來到了櫥窗前，看到妹妹隔著厚厚的櫥窗伸手想要觸摸那件白色碎花的公主型婚紗時，難得地開口調笑道：“我們家的小白公主也到了想要穿婚紗的年紀了嗎？”

“哼，才不是呢。”蘇牧白抽了抽鼻子，反駁道。說罷便摟緊了哥哥的脖子，讓他帶著自己繼續欣賞著這座城市的美麗。

“哥哥，天上那幾顆星星好美啊，像勺子一樣。我喜歡最里面的那一顆，以后，要是我不在了，那一定是因為我變成了那顆星星，在天上看著哥哥呢。”

小女孩一路上嘰嘰喳喳的如同百靈鳥般說個不停，好像要把這輩子的珍藏的話語趁著這斑斕夜色全部說給那個人聽。

可，時光不解人意，經流不息。

當鐘樓的時間響過十一下后，百靈鳥終于感到疲憊了，便趴在哥哥并不寬大卻很溫暖的背上睡著了。

聽著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蘇牧云輕輕顛了顛雙手，確保不會讓妹妹從自己背上摔下來，便轉過身，沿著來時的路途一路回走。

朝值夜的護士點了點頭，便將妹妹小心翼翼地放回到白色的病床上，將她的鞋子擺放整齊，確定被子已將她小小的身體包裹完畢后，伸手溫柔地撫摸著她憔悴的臉頰，似乎是想撫平她因為疾病而遭受的痛苦。

陳綝燕看著任由窗外蒼白的月色落到臉上，沉默許久的蘇牧云，不由得嘆了口氣。

她是醫院里新來的實習護士，記得剛來上崗時的第一天，便看到眼前這個帥氣的男孩背著她昏迷的妹妹大汗淋漓地跑到了急診大廳。口里不停地哀求著醫院里的大夫，“救救我妹妹，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后來她從別的醫生嘴里知道，那天夜晚他居然背著妹妹足足跑了數公里來到了這里。并且在急診室外守候了整整一夜。

她從未看到過有一個像蘇牧云那樣堅強成熟的少年，并不如何壯碩的身體里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

可惜，上天似乎注定要讓他們兄妹承受更多的痛苦。

陳綝燕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從懷里掏出了一包新買的餅干遞給正在發呆的蘇牧云，“夜還長，吃點東西吧。”

“謝謝。”蘇牧云禮貌地接過餅干后卻并沒有吃，而是將它擱在了妹妹病床旁的桌子上。隨后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有些破舊的手機，來到走廊打了個電話。

“喂，子期...借我...謝謝。”少年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外頭傳來。當他掛掉電話后，卻并未走進病房，而是在在護士略詫異的目光中轉身離開了。

以前他從未在晚上離開過妹妹身邊。

......

走出醫院，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讓得夜間的風似乎更加寒冷了幾分。偶爾飄下的雨點乘著風穿過那不算厚的衣服，無聲地溜進了蘇牧云的身體，令得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他拿出手機，看到到賬提示后抿了抿嘴。這是他第一次找人借錢，而且不是一筆小數目，但此時的他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

抬頭望向世紀廣場的方向，那里煙花依舊，五彩斑斕地點綴著那一方夜空。絲毫不為這小小的雨點而收斂它的光芒。隔著遙遠的距離似乎還能聽到那里的人們忘情的歡慶聲。

那是一個不屬于自己和妹妹的世界。

蘇牧云如是想著，卻還是邁開了腳步，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世紀佳緣’是那家婚紗店的名字。

蘇牧云此時就站在店里，眼角不時打量著靠近櫥窗的方向，幾個小時前他和妹妹還在外面停留了很長時間。

“我要那一件。”蘇牧云用手指了指櫥窗中那件妹妹曾駐足觀賞過得婚紗，朝導購員開口說道。

“先生，您不用叫您的女伴試一下嗎？”雖然蘇牧云身邊沒其他人，但導購員還是職業地問了一下。

蘇牧云搖搖頭，當導購員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件大大的公主裙般的婚紗，包裹好后，便掏出手機結了賬。

小白看到這個一定很開心。

少年抱著婚紗，腦海里不由浮現出妹妹開心的笑容，而后快步地朝醫院跑去。

“啊，小心啊！”

“小心！”

身邊似乎有人在驚叫，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之后便是一陣急促而刺耳的鳴笛和剎車聲。

蘇牧云還沒來的及扭頭觀看，便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飛了起來。

他仿佛聽到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眼中的景致在飛快旋轉著，后退著。

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當輕飄飄的感覺消失后，視野里便只剩下了一片蒼茫的血色。

蘇牧云躺在冰冷的馬路上，嘴里大口大口吐著鮮血，就連眼眶里也被血水充斥著。

雨漸漸大了起來，黑暗中似乎聽到了周圍人們慌亂的聲音，和雨水打在地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雨水將他小小的破爛不堪的身體淋得濕透，混著不斷涌出的血紅色的液體，緩慢地流向了路邊。

好冷！

蘇牧云感覺不到疼痛，卻似乎能感受到這人世間徹骨的寒冷。他不由得想要抱緊身體。

還好，婚紗還在。他高興地想著。

耳邊不時傳來幾聲隆隆的雷聲不曾停歇，似乎就連上天也終于開始為這個少年的命運感到不公，開始流淚和咆哮。

同一時間，市醫院的一間病房內，名叫蘇牧白的患者的心電圖開始出現劇烈的波動。

陳綝燕跌跌撞撞地找來了急診大夫后，便在一旁看著醫生在那小小的身體上熟練地做著心脈復蘇術，期待著死神大人能在這一次寬容地放下它的鐮刀。

他在哪啊！

陳綝燕望了望窗外瓢潑的大雨和呼嘯的雷電，焦急地盼望著那個少年能趕緊回來，陪他妹妹度過這個難熬的夜晚。

然而......少年沒有回來，死神也不曾放下他的鐮刀。

幾分鐘后，劇烈波動的心電圖逐漸趨于平緩，最后變成了一條毫無溫度的直線。

蘇牧白的腦袋朝著窗口的方向無力地靠在枕頭上，嘴角似乎帶著甜甜的笑意。在她離開的前一秒似乎還在看著窗外的世界，尋找著那道溫暖的身影。兩滴晶瑩的水滴從眼角滑落，而她卻再沒有機會能將它們擦拭干凈。

醫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搖了搖頭，陳綝燕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兩行清淚順著臉頰緩緩滴下。

而就在這個善良的護士為一條早逝的生命向命運做著無聲的控訴時，城市的另一端，似乎也有著一個年輕的靈魂在為此送行。

廣場邊的馬路上，圍了一圈圈的行人。血泊中的蘇牧云便是他們的視線焦點。

雨水無情地打在身上，他的口中已不再往外嘔血，但以他為中心卻已形成了一條淡紅色的小河，一直延伸至視野深處。

蘇牧云的意識開始模糊，眼中的血色消散，變成了如墨般的黑色。無邊無際，不見開始，亦沒有盡頭。

他的腦海中跑馬燈似的閃過了一幕幕熟悉的畫面。那是這十幾年來他與妹妹的點點滴滴，似乎每一頁都能看到一張如花的笑靨。

當他看到長大了的妹妹穿上了那件白色的婚紗，朝自己得意地笑著時，蘇牧云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然而還未等他的笑意凝固，下一秒便看到妹妹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拉著他的手說，“哥哥，我好怕。”。

他的整個靈魂仿佛都在顫抖著，咆哮著，仿佛要被一分為二撕裂開一般。

就在這時，天空似乎下起了更大的雨，一條成人粗壯的銀色閃電穿破烏云，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落在了那個可憐的少年身上。

猶如巨龍怒吼般，瞬間爆發出了耀眼的光芒，剎那間整個世界亮如白晝。

很快，在人們的驚慌好奇中，光芒消散，黑夜重新降臨，而躺在地上的那個少年似乎也終于徹底沒了生機。

“媽媽，那個哥哥怎么了？”遠處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拉著媽媽的手天真的問道。

“他啊，被天使帶上另一個天堂了，在那里，他一定很快樂。”女孩的母親抱緊孩子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