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聲無言

八點三十分，雨勢比之前減弱了些。

獵豹黑金剛閃著警燈從遠處沖過來，肇事現場已經被拉上了警戒線，徐震從獵豹上跳下來，打開雨傘，直接俯身鉆過警戒線，朝著里面走去，一名現場交警穿著反光雨衣迎了上來，攔住徐震，徐震亮出自己的證件，隨后“嘔”的一聲，俯下身吐出一堆還沒徹底消化的刀削面殘渣。

徐震把雨傘丟到一邊，雙手敲打著胸口，劇烈咳嗽，連續嘔吐了幾次之后，才直起身用手背纏著的紗布抹去嘴角污漬，又順便抹了下臉上的雨水。

“司機呢？”

交警指向前方大燈不斷閃滅的奧迪A4：“在里面。”

“有什么問題嗎？”徐震一邊朝前走，一邊回頭朝交警問道。

交警搖搖頭：“查過，什么都沒問題，死者付主要責任，奧迪車主付次要責任。”

徐震看向奧迪A4方向，車輛的正前方十幾米外，狄震寰的尸體已經被蓋好了防雨的白布，他慢慢走過去，蹲下身把白布撩開，里面果然是狄震寰那張臉，徐震盯著狄震寰那張慘白的臉看了一會兒，噗的朝對方臉上吐了口口水，這才起身朝著奧迪方向走去。

奧迪車四周散亂著幾根棒球棍，奧迪A4車的后車窗被打碎，車身上也有一些被敲打出的痕跡，顯然除了肇事，還有人和這輛車發生了其它沖突。

在奧迪A4后方的警戒線外，三名交警正阻攔著十幾個男人，防止他們朝著奧迪A4撲上去，這些男人雖然樣貌不同，服裝不同，但是臉上都掛著桀驁，絲毫不畏懼警察的呵斥，不斷朝著奧迪A4轎車涌上，伸出手指著汽車不斷叫嚷。

“出來啊！撞死人不敢露面！出來！”

“這里是邙山！你個外地車撞了人還敢這么屌，我埋了你！”

“小子，別他媽想跑，找你全家出來陪葬！”

稍遠處，狄震寰的親生弟弟狄震宇一身海軍藍的病號服，外面披了件厚呢風衣坐在輪椅上，似笑非笑的看著面前的肇事現場，十幾把傘在他身前身后撐開，幫他把這場雨努力隔開。

徐震朝著奧迪A4走近了幾步，聽到奧迪A4里居然傳來了一陣憂郁悠揚的口琴聲，這讓徐震楞了一下。

趙磊此時也開著自己的保時捷卡宴趕到，他顧不得打傘，跳下車之后雙手捧著一碗打包好的熱湯，朝著徐震匆匆跑來，一邊跑一邊撕扯著熱湯的塑料包裝，嘴里喊著：“師父，師父！喝口湯！喝口湯！”

他跑過來把手里被雨水澆打的熱湯遞給徐震：“師父，喝口湯，喝口湯胃就不疼了。”

徐震接過湯指了指車內：“去查查司機。”

趙磊答應一聲，快步朝著轎車方向走過去，直接用力拍了一下奧迪轎車的前車蓋：“下車！撞了人還這么悠閑！下車！”

徐震咕咚咕咚的大口喝著熱湯，朝著拍完照后不敢離去，只能圍著這輛奧迪A4團團轉的保險理賠員走過去，雙手捧著湯一邊吸溜一邊問道：

“那些人剛才是不是跟司機動了手？”

“我什么都沒看到。”保險理賠員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此時撐著雨傘，左臉有一處紅腫，眼神下意識的游移，躲避著徐震的逼視。

“喺～”徐震吸了口熱湯：“你是保險公司專門負責車險理賠業務的人，車上那些痕跡是怎么回事？看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看不到，只知道有人撞死了人，過來拍照留證。”保險理賠員低頭看著徐震手里捧著的熱湯，雨水不斷落入塑料碗內，與湯水融為一體，徐震似乎毫不介意，就那么捧著碗一口一口的喝著。

徐震扭頭看了眼遠處還在躍躍欲試準備越過警戒線的狄震宇手下們，又看看奧迪轎車，最后對保險理賠員說道：“車都砸成那個球樣，你做保險的，會不問問車主原因，難道你準備自己掏錢賠給他？”

“我怎么敢看得到啊！”保險理賠員似乎被徐震的話刺激到，用力推了一下徐震，嘴里大聲喊道：“你是警察！動動腦子好不好！我要是看到什么不該看的，說不定哪天就該被人做理賠了！你這樣問我，是不是想我死啊！”

被對方推了一下，徐震完全不以為意，擺擺手：“走吧。”

保險理賠員沒想到徐震會輕松放過自己，呆呆看了徐震片刻，才轉身朝遠處的交警走去，徐震喝著湯朝奧迪汽車走過去，側過頭時眼神掃過馬路對面，看到了撐著傘靜靜立在公交站牌旁邊的張圣夫。

徐震伸出左手，朝著對面的張圣夫招招手，張圣夫用手指指了一下自己，得到徐震點頭的回應后，不急不躁的從遠處繞行人行道，走到了阻攔的警戒線外之后，就不再朝前邁一步。

“進來。”徐震一邊朝著張圣夫喊了聲，一邊走到奧迪A4車前拉開自己半天沒有收獲的徒弟趙磊，俯下身透過打開的車窗，盯著坐在駕駛席上神色淡然吹著口琴的祝三愿。

張圣夫撐著傘走到徐震身邊：“警官好，請問有什么事嗎？”

徐震一直等到張圣夫開口詢問，才收回目光直起身，剛直起身就馬上再度俯下去：“嘔～嘔～咳咳咳……嘔～”

連串的嘔吐讓徐震剛剛喝下的熱湯夾雜著之前吃過的食物再度吐了出來，張圣夫朝后面稍稍撤了兩步，從自己的風衣口袋取出一包紙巾和一盒太田胃散遞向徐震：“注意身體，警官。”

“嘔～”徐震接過紙巾包，動作粗暴的扯開包裝，用紙巾擦了擦嘴，又接過太田胃散，扯開兩袋直接灌進嘴里，用熱湯送了下去，隨后就臉色冷淡的看著張圣夫：“你在馬路對面站著干什么？”

以為徐震會說聲謝謝的張圣夫明顯錯愕了片刻，這才啊的一聲：“我在等公共汽車。”

“為什么在這里等公共汽車？”徐震又扯出幾張紙巾抹著嘴巴，不依不饒的問道。

張圣夫指著遠處的公交站牌：“我……我是去上海餐廳吃晚餐，喝了杯酒，不能開車，所以來等公共汽車。”

“你的車呢？”徐震打量了一下張圣夫：“一杯酒而已，開回去很難嗎？為什么在這等公共汽車？”

被徐震這種問話的方式刁難住，張圣夫臉色有些困惑：“警官，我剛剛說了，我說我去上海餐廳吃晚餐，因為喝了酒……”

“我問你的車呢？”徐震一邊把剩下的太田胃散直接塞進自己的夾克口袋，一邊打斷張圣夫的話。

“在上海餐廳的停車場。”張圣夫指了一下遠處看不清的黑暗中，開口說道。

“你開什么車？”徐震深吸一口氣，把最后少半碗熱湯一口氣灌下去，隨手把塑料湯碗放到奧迪A4的車頂上，繼續問道。

張圣夫看看奧迪A4，看看旁邊不吭氣的趙磊，甚至稍稍歪腰看看吹口琴的祝三愿，最后看向徐震：“不關我的事，警官，是這輛車撞到了人。”

嗚嗚啞啞的口琴聲連綿不斷的響著，似乎為了襯托張圣夫的委屈。

“我問你開什么車。”徐震從腰間把手銬套在已經受傷的手上，慢條斯理的問向張圣夫。

張圣夫咽了一下口水：“沃爾沃……”

“咚！”徐震一拳砸在奧迪A4的車窗上，把擋風窗砸出一大塊裂紋，剛才一直響動的口琴聲戛然而止！

“什么車？“徐震又問了一句。

張圣夫看了眼被砸裂的車窗：“沃爾沃S90。”

“舉起雙手。”徐震朝張圣夫做了個讓他舉起雙手的示意動作。

張圣夫下意識把雙手舉起來，一手撐傘，一手舉過頭頂，舉到一半又遲疑停下：“警官……”

徐震已經動手在張圣夫腰間，胸前，雙腿摸了一遍：“把傘舉高點。”

確定張圣夫身上一無所獲之后，徐震把對方口袋里的紅塔山摸出來，甩出一顆叼在嘴里，借著張圣夫撐傘的狹小空間點燃。

此時，奧迪A4的駕駛席車門打開，祝三愿從車上走下來，朝著徐震邁步走來，趙磊剛想迎上去，被徐震伸手直接扯到了背后，自己則叼著煙立在原地等著祝三愿。

祝三愿走到車窗前看了眼被砸出的裂紋，又看看徐震：“警官，4S店風擋玻璃價格四千五百塊，微信支付寶，你想怎么付給我。”

“嗬～”徐震吐了口口水，露出個笑臉：“手機給我，我加你微信，轉給你。”

祝三愿把自己的手機從口袋里取出來，遞給徐震：“好。”

說著話的同時，祝三愿看了旁邊有些尷尬的張圣夫一眼。

徐震接過手機，極快的翻了一下信息和微信，隨后亮出那條轉賬兩百萬的消息：“看入賬時間，剛好是你撞死人的時候，兩百萬，什么工作這么賺錢，介紹一下給我怎么樣？”

“我自己的錢，警官，古玩生意，正常轉賬。”祝三愿無所謂的看著徐震把玩自己手機：“四千五百塊，麻煩你。”

“小子，你說是正常轉賬就是正常轉賬？先回去配合調查。”趙磊從旁邊拍住祝三愿的左肩膀：“撞死人不急不慌，報警報險之后坐車上吹口琴，你覺得你像是肇事司機還是職業殺手？”

“肇事司機。”祝三愿側過臉看了下趙磊，把肩膀上對方的手撥開：“我不習慣別人和我這么親熱，警官。”

“嘿嘿嘿嘿～有意思，有意思～”徐震嘿嘿的看著祝三愿笑了起來，笑得非常開心，用手指著祝三愿，開心的說道：“你站在這不要動，趙磊，拿著手機加他微信，給他轉賬。”

說完，徐震把手機丟給趙磊，自己攬著張圣夫朝旁邊朝遠處走去。

“知道了，師父。”趙磊接過手機，走到祝三愿對面：“別說占你便宜，四千五百塊是吧？看好……”

徐震松開張圣夫，撿起一根球棒，掄起來朝著正被趙磊牽制心神的祝三愿后背砸去，連續兩棍，兇狠凌厲！一棍砸在后心！一棍砸在后頸！

“肇事司機！肇事司機！狄老二就在這看著你跟我演戲！吹口琴是吧！殺人滅口是吧！吹口琴是吧！殺人滅口是吧！”兩棍把祝三愿砸倒，徐震還想掄著球棒朝祝三愿腦袋砸去，被趙磊一把抱住。

徐震被趙磊推搡摟抱著離開倒地的祝三愿，把徐震手里的球棒接過來擦了擦扔掉，又幫徐震點燃香煙：“師父，消消氣，消消氣，回去收拾他，我讓他們閉嘴，少說話。”

徐震叼著煙立在原地，趙磊則走到看傻的張圣夫面前：“剛才看到什么沒有？”

“看到了。”張圣夫深吸一口氣，對趙磊說道。

趙磊努力讓自己肥胖的臉上擠出兇狠表情：“看到什么了？該看到的時候一個個都裝看不到，不該看到的時候一個個卻眼睛毒死！說呀，看到什么了！想清楚再說！還有，身份證拿給我看一下！”

“看到這位警官毆打肇事司機。”張圣夫認真的說道。

徐震被這句話吸引了注意力，轉身看向這個剛才還在自己面前錯愕膽怯的男人，想看看對方哪來的勇氣，而此時，地上的祝三愿爬了起來，抓著球棒邁步走到徐震身后。

“警官。”祝三愿開口說了一聲。

趙磊，張圣夫眼睛睜大，徐震下意識回頭，一根球棒帶動風雨直接砸在了徐震的臉上！

“咚！”的一聲，讓徐震整個人抱著頭躬下身體，祝三愿的第二棍沒有任何遲疑，直接劈砸在徐震徹底暴露的后背上！

徐震承受不住，整個人被砸的趴在雨地中，祝三愿扔掉棒球棍，把手機遞到徐震的眼前：“四千五百塊，轉賬。”

隨著徐震被打倒在地，剛才喝問張圣夫的趙磊，遠處剛才不斷與警察推搡，試圖靠近奧迪A4與祝三愿挑釁的十幾個男人，甚至是坐在輪椅上始終嘿嘿開心發笑的狄震宇，頓時全部如同被閹割掉聲帶一樣，鴉雀無聲。

一瞬間，整條馬路，只有雨聲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