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飯后，我站在校園圖書館頂層一個窗口后面，用手機的望遠鏡頭瞄準學校的后院。樓下幾行枝葉茂密的白楊，涂白的樹干像在噴冒綠煙。背景遠處是一座電視發射塔，橢球形觀景臺隆凸在半旗位置，就像核爆后騰燃至半空的蘑菇云。還是初夏，早熟的暑意在校園已隨處可見，暑假還有幾個星期，露天游泳池早已經熱鬧起來。

透鏡增強的視線越過樹梢，直到不遠處，一片泛藍的水面。我用手指撐大屏幕上的圖像，一團烏斑好像顯微鏡下的細胞，忽然間分裂成輪廓清晰的人形。幾個女生掀起輕快的水花，相互撩擊，笑鬧聲融進想象中的氯香。我遠遠地窺視她們，迎面而來的陽光蟄咬著我的臉和兩臂，適意當中略帶一絲麻癢。好像我正隨意翻著一本小說中的某個章節，幾個戲水的人物全然不知這個讀者的存在。

一個戲水的姑娘仰身向后倒浮在水面，轉眼之間游到深水端，然后停下換氣，腳下踩水，一面抬起右臂，朝淺水區的幾個同伴招手，隨即整理一下白色的塑料泳帽，撈起身邊漂浮的什么東西，奮力從水中躍起，把它拋向池邊，動作讓人想起水族館的海豚表演。然后她再次跌落回水中，潛回同伴中間，留下漸漸平復的水紋。

新換的池水針砭著姑娘們的肌骨。一個穿黑泳裝的姑娘游到池邊，抓住弧形的爬梯扶手，抬腿一步步邁出水面，上身微微后仰。她跨上池沿，往更衣室走去，水泥甬道上留下一溜漸次模糊的濕腳印，在暴曬中的干燙地面上隨即揮發。道旁草坪上點閃著雛菊和矮牽牛花，斑駁跳躍成陽光輕快的筆觸。

澆灌草地的自來水噴頭，一頓一頓地旋轉著，就像古董座鐘的秒針，每當轉至一個角度，便在陽光中激出一弧瞬間的薄虹。我的視線禮貌地停在更衣室門外，而我的嗅覺想象則繼續跟蹤搜索。浴室漫出一陣氨臭，淚水立即模糊了我視線的焦距。我突然聽見鳥鳴，在手機屏幕的取景范圍之外。窺視帶來的興奮和歉疚，讓我忽略了背景中的鳥聲。

那個女生出更衣室，已經換上松石綠T恤和白短褲，胸前印著西庇阿爪龍的化石圖案，黑框眼鏡很遠就能看到，一副耳機聽診器一樣掛在脖子上。她手中拎著一家商場的紅色購物袋——一些硬物的輪廓隱約凸起，顯然裝著洗浴用品和換下的泳裝——同時另一只手把梳子放進袋子。另外幾個姑娘也已經上岸，迎面說笑而來，其中一個松石綠泳裝裙邊微翹，正從手腕上退下存衣箱鑰匙，嘴唇一開一合。

我為這段鏡頭中的默片腦補對白和背景音樂，憑借想象猜讀她們的口型。再看恐龍女生，已經把耳機戴好，在手機屏上選好歌單，從存車處推出一輛半舊的山地車，抬腿邁上車座，騎出游泳場，帶走了本就無聲的耳機里的配樂。游泳場一下荒蕪下來。池邊一張折疊椅上躺著一副不知誰丟下的太陽鏡。

眼前的畫面忽地一變，離泳池不遠的草叢動了起來。我以為是風。再看是一個小白毛球，竄入鏡頭的視場，搖著蓬松的黑尾巴，像是在追一只飛蟲。它跑到水池的邊沿上，繼續追逐那只看不見的獵物，在瓷磚拼出的方格圖案之間，棋子般不時挪換位置。它后腿直立，兩手上下左右揮動，好像歌劇詠嘆到了抒情的高潮。

穿恐龍T恤衫的女生慢慢騎行，離圖書館已經不遠。我沒等她鎖車，就早早跑下樓梯，在門前高臺階上等她，招手：“嗨，金永紅。”

我們早已有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