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老三死了一天后，當(dāng)賀家人聽說全莊的新墳都塌了，唯獨(dú)水兵奶奶的墳完好無缺，他們壓在心底的怨氣徹底爆發(fā)了。

賀家是莊里有名的大戶。說是大戶，卻不是從前所說的有錢有權(quán)有地的大戶。——那樣的大戶早就被打倒了。

說賀家是大戶，是因?yàn)樗麄兗胰硕∨d旺，家族龐大。

賀老三有老兄弟八人，他自己生下五個兒子。每個兒子都給他生了四五個孫子。其他七個兄弟也都是兒孫滿堂。八個老兄弟人丁算在一起，男女老少足足有兩百多人。這樣的家庭，就是在計(jì)劃生育政策實(shí)行之前的農(nóng)村地區(qū)，也是少見的。

雖然賀家在莊里也是本本分分的種地人，平時并不仗著家族人多欺霸鄰里，但他們由于有龐大的家族勢力做后盾，腰桿子自然比其他小家小戶的人要硬一些。

昨天早上，賀老三僅僅因?yàn)檎f山上鬧鬼就被帶到大隊(duì)院里關(guān)了起來，這在賀家看來是件很難接受的事，但那是村長發(fā)的話，就像千百年來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一樣，見官矮半截，村長的話就是金口玉律，只能認(rèn)了。

可誰料到，還沒到下午，一個活生生的人就不明不白地一命嗚呼了。

賀家人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恥辱。在他們看來，這次莊里塌墳的事八成就是妖魔在作祟，而他們所知道的唯一和妖魔有關(guān)的人就是經(jīng)常和鬼神打交道的神仙阿婆。

而她的女兒不久前又在大火中神秘地消失了。這就更加說明了這一家子都是不正常的，是莊里的禍星。

可是他們還是強(qiáng)忍了下來，他們不想在賀老三尸骨未寒的時候就開始鬧事，攪擾得他不能安心上路。

直到今天下午各家修完墳下山后紛紛議論說石娃娘的墳是完好無損的，賀家這才再也忍不住了，他們覺得這次的事件就是背山的那個女妖人一手導(dǎo)演的，不然怎么只有他女兒的墳是好好的。

莊里人剛剛吃完晚飯的時候，賀家一百多男丁在打谷場上集合了。

賀家老大死得早，領(lǐng)頭的是賀老二。

他舉著火把對兄弟子侄們大聲喊到：“我們賀家從來沒有這么窩囊過。我的三弟，你們的三叔和三爹爹，那是一個一輩子不惹事的人，一個被人堵了大門也會翻墻走的好人。昨天還生龍活虎，快七十的人了，上山比你們年輕人還利索，沒病也沒災(zāi)。可就在昨天，被人生生地逼瘋了，這還不算，沒過一天，又被人害死了。這一切，都是背山那個女妖人引起的。不光你們的三叔的死，莊里這么多年的不詳和災(zāi)禍，也是這個妖人帶來的。”

賀老二越說越激動：“今晚，我們要為莊里除害。娃們，鼓起勁來，去把那兩箱沱牌大曲搬過來，每人喝上一碗，喝完了先去鏟除妖人的后代，再到背山去把那個妖人燒死。”

在人群中看熱鬧的我一聽到要鏟除妖人的后代，馬上想到了水兵，同時想到了老爹爹。我拔腿飛一般向老爹爹家跑去。

等我?guī)е系宦沸∨苴s到時，賀家人正從相反方向行進(jìn)到水兵家門前。

“二哥，你這要干啥？”老爹爹嚴(yán)厲地質(zhì)問道。

“佛爺代，你跟我們家老三一輩子都是割脖子的交情。輪情分，比我們一個娘生的親兄弟都親。你說說，他這么無緣無故，不明不白地死了，難道就這么算了嗎？今天我們豁上一家人的命，也要把這莊里的禍害除掉。”

“二哥，你真糊涂呀！你自己是沒幾天活頭了，娃們還正活人呢，你就這么把他們往錯路上引啊？人的生死，那都是天命，三哥也一樣，是他的劫數(shù)到了，跟任何人沒有關(guān)系。再有，你要鏟除禍害，那老實(shí)巴交的石娃是禍害嗎？那賢良隨和的素珍是禍害嗎？水兵那娃才十歲，也是禍害嗎？他們一家子在這莊上誰不說上一聲好。今天你們就進(jìn)去，把他們都當(dāng)?shù)満︾P除了。”老爹爹說著，一閃身讓開了水兵家大門的通道。

賀老二一時被老爹爹問得不知所措。四周看熱鬧的人也七嘴八舌喊起來。

“石娃和素珍怎么會是禍害呢？”

“你們賀家可不能仗勢欺人啊，這一家子一輩子只有幫人，沒有害過人。你們賀家要是跟他們過不去，我們?nèi)f人都不答應(yīng)。”

“你們有本事去背山啊，別欺負(fù)沒依沒靠的可憐人。”

一句話提醒了賀老二，他對老爹爹說：“佛爺代，看在你面上，我就不為難石娃他們了。我們的事你也不要阻攔。”

說完舉了一下火把，口里喊了一聲：“走，我們?nèi)ケ成剑　?帶著賀家隊(duì)伍向背山方向走去。

西坡南邊的山梁上一隊(duì)明晃晃的火把陸陸續(xù)續(xù)向背山的山坳里移動，后面跟著全莊看熱鬧的人。

我跟著老爹爹一直走在賀老二的左右。老爹爹一路都在勸賀老二回去，但都沒有奏效。

半道上，老爹爹去了窩棚，讓我一起去，但我沒同意，今晚的熱鬧沒看完，我心哪能甘心回去。

賀家的隊(duì)伍來到山坳里的小房子前，門是緊閉的，但沒有鎖，上面似乎也沒有鎖扣，說明這門從來沒鎖過。

賀老二舉著火把看了看周圍，那房子四周的墻，下部一米多高是用鵝卵石和石灰砌起來的，上面是用麥草泥裹起來的土墻。

懸山屋頂就搭在左右兩面山形的土墻上。上面蓋的本地產(chǎn)的青瓦。

門是朝北開的，正對著莊里那座山的南坡。但四周沒有窗戶，只有兩面山墻上各有一個用瓦片搭出來的銅錢形透氣孔。

賀老二上前推開了門，里面頓時刮出來一股陰森森的風(fēng)。接著傳出了悠遠(yuǎn)空曠的聲音，就像深谷中飄蕩的回聲。

賀老二一步跨進(jìn)了門檻，還沒等第二條腿邁進(jìn)去，就像中了槍一樣退了出來。

口里說道：“里面的聲音好怪啊，像鉆到海螺里一般，兩耳都嗡嗡作響。”

隊(duì)伍里有人問：“里面有人嗎？”

賀老二說：“里面黑洞洞的，也沒有燈，看不清楚。你們誰跟我一起進(jìn)去仔細(xì)看看。”

正在這時，南邊半山的一塊巖石上，有個身影突然閃現(xiàn)了。雖然不認(rèn)識，但從她的說話中我聽出了她就是神仙阿婆，也就是水兵的太姥姥：“賀老二，你一把歲數(shù)了，還這樣胡鬧，像個做長輩的樣子嗎。賀老三的死，不能怪任何人，更不能賴在我的頭上。他今天的死，四十年前就注定了的。沒有任何人能改變得了。”

“你不要再狡辯了，”賀老二氣憤得說，“昨天那么多墳被損壞，肯定是你搞的鬼，才嚇得我家老三半夜跑下山，被人當(dāng)成掘墓的嫌犯關(guān)了起來。后來你一去就把他害死了。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我們今天一定要你血債血還，取你的性命。”

“我的命你們今天拿不走的，還是快回去吧。”

“命拿不走就先把你這巢穴燒了！”

賀老二拿著火把正準(zhǔn)備去燒房子。這時聽到山梁上有人喊：“住手，我們是警察，大家不要一失足而鑄成大錯啊。趕快返回村子去。”

賀家老少人等，一聽到警察來了，都一個個調(diào)轉(zhuǎn)身體往山梁上走了。賀老二也只得收手，怏怏地往回走。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神仙阿婆，在人流往回走的時候，我停下腳步，想仔細(xì)看看神仙阿婆到底長什么樣，但黑夜中他直直立在巖石上，像一尊寫意派的雕像，除了粗的輪廓，我沒有捕捉到任何細(xì)節(jié)。

跟隨著人流翻過西坡的山梁，我徑直來到老爹爹的帳篷里。

“今天警察來的可真巧，再晚一步，那座房子就成灰燼了。——唉，警察是怎么知道莊里發(fā)生的事的？”

“你來叫我之前，我就讓你哥騎車到公安局報案了。”

“他去您那兒干嘛了？”

“他在你六爺家，不就跟我隔堵墻嗎。”

“隔堵墻？”我做夢也沒想到，從老爹爹家到六爺家，需要穿過彎彎曲曲的巷子，然后繞到莊里大道，再進(jìn)另一條巷子，拐七八個灣才能到，原來只是隔一堵墻。這個小山莊，就像住在它里面的人一樣，永遠(yuǎn)也讓人摸不透。

“有句話叫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拐彎抹角，尋尋覓覓，都無法達(dá)到的，說不定轉(zhuǎn)眼它就在你跟前。”老爹爹邊往燈盞里灌煤油邊說。

等他灌好煤油，重新點(diǎn)起煤油燈，火盆里的炭火一下暗了，周圍變亮了。

“自從啊，”老爹爹習(xí)慣性拿起了煙鍋，并沒有裝煙，在火盆上磕了兩下，開始了今晚的故事，“自從我回到莊里，我的心一直是陰沉沉的。我不敢面對那六位死去的同伴的家人，也不敢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回想那段經(jīng)歷。

“雖然我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的錯，但在潛意識里，我已經(jīng)儼然把自己判定成一個罪魁禍?zhǔn)住?

“那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對六個人的虧欠盡我所有的一切都彌補(bǔ)給賀老三。我把他當(dāng)成自己最好的兄弟，把他的父母當(dāng)成自己的父母一樣孝順，把他的兒女當(dāng)成自己的兒女一樣疼愛。以求得心理的平靜。”

正講到這里時，聽到西面有人大喊：“不好了，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