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午開始，東院里的氣氛就有些緊張，原因是秦夫人不知為何，很少見的發了脾氣，不但掀翻了小幾，還因為一點小事，就杖責了一個粗手粗腳的丫鬟。這種情況，在東院里是很少見的。

在院中老人的印象中，似乎只有當年老爺大鬧秦淮湖畔的時候，夫人曾經失態過一次。

待到了晚間，秦夫人臉色愈發的陰沉，嚇得丫鬟們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觸了夫人的霉頭，挨了杖責。

一桌酒菜，都是精細的菜品，就算是與京師御膳房相比，也不會有絲毫的遜色，但是秦夫人卻無什么胃口，只動了兩三筷子，便讓人將菜撤了。

坐在環背椅上，秦夫人顯得甚是疲憊，無精打采的向身后的佛爺問道：“北面還無消息傳來嗎？”

“還沒，神機軍實力不弱，神機器威力甚大，而那洪玄奇又是江湖出身，一身邪門武功詭異，靈人百眾做起事，難免會投鼠忌器，或是耽誤了時間也說不準。小姐你且放寬心吧。”佛爺安慰道。

頭仰靠在椅背上，秦夫人緩緩搖頭，說道：“佛伯你不用安慰我，侄女心中有數的，郎一他們怕是真的起了心思。要說投鼠忌器，神機軍應該更怕傷了那女人的，百眾斷沒有推遲動手的理由。事情是成是敗，現在這個點，早該傳來消息了...”

話說到一半，秦夫人卻已經說不下去了，只是閉上眼睛，靜靜的坐著。

佛爺在她身后站著，見侄女一臉苦處，堂堂一個先天高手，都忽然涌出了些無力之感。要是依他的本意，既然是府中子嗣之事，惹得自家侄女如此苦惱，他早不是去殺了秦易將，便是去取秦臨的性命，只是秦夫人不許，他才容二人活到今日的。

秦夫人與佛爺都不說話，其余的丫鬟就更不敢出聲了，廳中陷入了一片寂靜。

一陣涼風吹來，忽滅了幾盞燈，丫鬟們踮著腳去補著，一轉身，卻有被風吹熄了，想去關門，又念著夫人先前的招呼，特意讓把門打開，放風進來的。只得拿個火折子，熄了即補，但涼風呼進，雖不至于滅了所有光亮，可是還是燈火搖曳，昏昏沉沉的引人入睡。

安安靜靜了有小半個時辰，在眾人都以為夫人已經睡著了的時候，秦夫人卻忽然睜開眼睛，在椅子上坐直了，吩咐丫鬟道：“讓廚子傳飯吧。”

夫人有了胃口，想用飯了，自有丫鬟下去忙乎。

見到侄女已經想通了，佛爺笑道：“小姐你如此最好，不用擔心太多的事，就算靠山亭那里事情未成，明日姑爺要真敢胡來，總有我替小姐做主的。老爺一番心血，斷然不能落入外人手中。”

“我剛剛并未是明日之事擔憂，而是傷心百眾之人無情無義，毫無擔當！一干百人能有今日成就，無一不是父親心血所致。當初為了尋找天靈選之事，不但花了府中無數的錢財，父親更是數日不眠，差點喪命在南澤之地。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些年來我秦府不曾委屈過百眾兄弟一日，但是如今到了要用之時，他們卻生出別的心思，在如此要緊的關頭，背叛了我秦府！”

靈人百眾的叛逃，對于秦夫人來說的確是個巨大的打擊，不管是從勢力上，還是從心理上說，都讓她折損甚重。

“百眾之人實在可恨，他日若讓我遇見了，非親手斃了不可，好讓其知道三心二意之人的下場。”

佛爺在一旁，向秦夫人說些寬慰的話。

府中下人手腳很快，僅幾句話的時間，新做的菜肴便端上了桌，由丫鬟盛了一碗冒尖的白飯，秦夫人請佛爺同坐，一道吃飯。

飯過一半，佛爺想了想說道：“小姐，既然北面的事已然無了希望，拿了人命在手，便是那小子真的不愿認祖歸宗，怕也不得不老老實實的聽話。我們與其等他在眾人面前認祖歸宗后動手，不如今晚我便結果了他，免生事端。”

秦夫人沒有答應，也沒搖頭，只是輕輕撿起幾粒米進嘴，似乎在盤算著該不該現在就要了秦臨性命。

正在這時，于廳外傳來秦如玉的笑聲。

笑聲一到，人也就進了廳，見母親還在吃飯，便自己拉過來一張椅子，貼著母親身邊坐著。

“大家都才吃飯呢，正巧我晚上也沒吃好，小翠你去替我取副碗筷過來。”

見著女兒，秦夫人心情好了許多，臉上也有了笑容，將筷子放下，笑著問道：“你向來最煩和我一道用飯的，今日怎么忽然轉了興致，自己要來了？”

“咳，女兒出門玩了一日，早間也沒給娘請安，現在回來陪娘吃上一頓飯也是應當的。”秦如玉舔著笑臉，就想含糊過去。

但東院夫人豈是好糊弄的，接著問道：“不對，你這個鬼丫頭見面肯叫我一聲娘，娘就得高興數日了，哪會這么乖，肯陪娘吃飯，一定有別的原因。老實說吧，在娘面前不用瞞著。”

抓抓腦袋，秦如玉說道：“娘果然就是娘，什么事都瞞不過您。陪娘吃飯只是順便而已，其實是我真的餓了。晚上去漁兒姐姐那，原打算先吃碗餛飩，再在舫街上尋些小吃的。誰知道才吃幾口，便被一人擾了興致，也沒了去舫街閑逛的心，這便餓著回來了。”

說的倒也合乎情理，不過秦夫人依舊是不信，質疑道：“真的只是這樣？只是因為餓了？”

“就是這樣，不然娘以為女兒會抱著什么心思呀！”秦如玉抱著母親胳膊搖著說道。

笑著從女兒胳膊中抽身出來，秦夫人說道：“好，好，不管你是餓了還是什么，娘只當你是起了孝心，肯陪娘用飯就好。來，這是你愛吃的鹿筋，慢火煨了整整一天，現在吃剛剛好。”

秦夫人提筷替女兒夾了她向來愛吃的鹿筋，卻已經忘了自己吃飯。

“玉兒你和娘說說，到底是誰那么大膽敢擾了你的興致，莫不是那個向家的老二，一會為娘就命人收拾他。”

聽母親還在惦記著這事，秦如玉心急咳嗽了下，急忙說道：“向二正和他大伯在一起呢，怎么會我這找沒趣。漁兒姐姐那的事，我們先不提行嗎？女兒想向娘請教個問題。”

好好的看來女兒幾眼，秦夫人幾乎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哦，今天玉兒你真的轉了興致，居然要想娘請教事情。那好，你問吧，娘聽著呢。”

清清嗓子，秦如玉正經的說道：“就是說假如，只是假如有那么一個人張三，向來看不起，或者直接點說就是仇視李四。但這個李四卻要做一件對于張三有利的事情，只是實力不夠，遇到了困難，眼看李四這件事的好處就要落在張三的對手那里。娘，你說這張三在此時，是不是應該出手幫李四一下呢？”

秦夫人看了秦如玉一眼，或許是聽出了什么，斬釘截鐵的說道：“不幫，如果是娘肯定不幫。既然是仇人，不管他有什么好處給你，都絕不能幫忙的。因為你今天伸手幫他一次，或許日后他就會伸手要你的性命的，所以寧肯舍棄些好處，也絕對不能讓仇人翻身。”

這般回答，與秦如玉事先設想的完全不同。

“不是仇人，只是有些仇視而已，其實張三和李四兩個人沒仇的。而且李四在做完這件事后，立即就會徹底離開，永遠都不會對張三造成威脅的，難道這樣也不該幫忙嗎？”秦如玉急促的解釋著，希望勸說母親改變回答。

啪，重重的將筷子拍在桌上，秦夫人站起來，轉過身去，擺擺手，示意丫鬟們退下，“佛伯，你也先去休息吧，我想和玉兒說會話。”

“那么剛剛說的事？”佛爺所指的事，正是剛剛詢問要不要今夜動手結果秦臨。

輕輕搖頭，秦夫人有些無力的說道：“算了吧，早晚無多大區別了。”

“行，我知道。”

佛爺點點頭，也隨丫鬟們一道出去。

待到廳中只剩下母女二人后，秦如玉隱約聽到點抽泣聲音，仔細一看，卻發現母親的背影正在抖動，卻是哭了。

在秦如玉的印象中，母親向來都不是個柔弱的人，雖然生的清秀，可但凡見過她的人，絕不會將她和柔字聯系到一起。在秦如玉的記憶里，即便是當年父親做出那樣的荒唐事來，母親也只是一臉寒霜的叫人閉了東院，并無流半滴眼淚。

今日聽了自己一番話，母親竟然是哭了。

秦如玉雖是二世為人，但她的一顆心也是肉長的，母親待她如何，她當然是知道的，不然多年來也不會和母親多次使小性子，就是因為她已經把自己真正當做秦夫人的女兒，才會毫不見外的行事。

“娘，你怎么了？你怎么好好的就哭了呢？”從背后扶著母親的肩膀，秦如玉臉貼著母親的發髻問道。

輕抬手擦去眼角的淚花，秦夫人轉過身來，失神的看著女兒，挽著女兒的手，坐下說道：“娘自幼就沒了母親，你姥爺也是多病。當初娘也是和你現在這般性情，就是死活不愿接手府中事情，使起性子來，比你還要瘋上幾分。你姥爺知道娘的心意后，也就不再逼我行商，早早的就開始物色起入贅女婿起來。最后選來選去，挑中了你父親。那時候你父親還是個書生，學了幾手粗淺的劍法，就好管閑事，也是個窮苦人，自己都無什么錢了，還非要接濟他人，一桿失了鞘的煅花劍是當了又贖，贖了又當，到最后他去當鋪當劍，只要畫個押就行，都不用將煅花劍質在那里。”

雖不知道母親為何要說起舊事，但秦如玉見著母親臉上總算是有了神采，遂也就靜靜的聽著。

“你父親當年曾經是有段機遇的，他的一篇文章被文圣傅白看中，起了收他做弟子之心，可是在去京師的路上，卻因義氣與人起了誤會，一言不合便打了起來，最后身重三劍，只能就地養傷，去不得京師，而傷他的那人就是教你詩詞的舒白生。想想也真是造化弄人，若是沒有那次的誤會，以你父親的才學，定然會被文圣垂青，現在或許已經是朝中的有位大臣了，也就無今日這么多事情。”

想起今日事，秦夫人又有些傷感，頓了頓才說道：“自從你父親進府以后，分擔了府中上下不少的事務，你姥爺也著實清閑了幾天。那些日子，我每日與父親說說話，再去瞧瞧易將他，實在是很開心的時候。可是好景不長，明明有易將幫忙，但很快父親便又忙了起來，我好奇之下去問，父親只說有些舊事還未做完，等事情了結后，便能歇歇，回頭還要帶我去漠涼參拜祖墳，我竟然傻傻的就信了。直到....”

說到這里，秦夫人有些哽咽，由秦如玉替母親撫了撫背脊后，才接著說道：“一直到你姥爺病倒以后，我才知道，原來他早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雖能我選了個能接手秦府事務的夫君，可是怕日久生變，我會受人欺負。那時你佛爺還是行走在外，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回來，父親一番勞碌，就是為我尋一個武力，免得孤身一人受人欺負。父親的最后時刻，沒有安享晚年，而是為我奔波，為日后我還有依靠奔波。父親用最后的時間換回來的，就是你的百眾叔叔！”

秦夫人忽然放大了聲音，幾乎是吼道：“靈人百眾，父親的心血所在，你從小叫到大的百眾叔叔，已經走了！！在這最要緊的時刻，在這父親的打算中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離我母女二人走了！！他們背叛了秦府，更背叛了我父親！那個賦予他們一切的人！！”

忽聞靈人百眾背叛了秦府，秦如玉驚訝的叫出聲來，“怎么會？百眾叔叔對娘向來忠心耿耿，怎么突然離開的？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呀！”

“誤會？”秦夫人搖頭一笑，說道：“此時斷然沒有誤會！十日前他們離湖陽城，北去靠山亭，時至今日十六萬匪兵來犯，神機軍已經撤到木鎮之中，獨獨見不到他們蹤跡，不是叛了還能如何！！狼子百眾！叛逃之心恐怕早已有之，不然絕不能走的如此無蹤可尋！此時或已經做了哪家的大將軍了！！”

想想自己最后一次見到郎一時他所說的話，秦如玉覺得并非是一個叛徒所言，“娘，或許百眾叔叔只是想要個自由身，不想日日都困在地閣中而已，現在沒了蹤跡，大約只是悄無聲息的走了，并非是投敵。”

“你以為娘想讓他們待在地閣之中嗎？只是他們所修的靈人與別處有異，非得這般修煉不可，如若不然輕則功退，重則有性命之憂！你也不用替他們辯解，投敵也好，誤會也罷，在這時候離開，已然是和叛將無異！”

言罷靈人百眾之事，秦夫人又說道：“我雖氣惱此事，但今日讓我傷心卻是你！自從那小子來了湖陽城，不知道到底有何神通，竟能讓你待他如親弟弟一般。要知道他是秦易將在外所生，與秦府半點關系也無，日后說不得便是你的仇人！而現在，你居然為這么一個野小子，來做說客，拐彎抹角的讓我幫他！對，算他還有點腦子，猜到秦易將的心思有多狠，我若幫了他，的確是有利。可是誰能保證他說的真話！？誰知道這一切不是秦易將安排好的！？早知如此，我在他來湖陽城第一天，便已經除了他！”

“不要，娘你可不能這么做。我能保證他說的是真的，他真的沒打算染指秦府！”見到母親已經動了殺機，秦如玉趕緊說道。

冷冷的瞧了眼秦如玉，秦夫人說道：“你怎么保證！人心如何誰也看不通透，當初我父親看到了秦易將之才，卻未看透他的心！你如何保證那野小子說的都是真話！就算是真話，他今日不想，難保他明日不想！待明日他上了高臺，見到秦府的權勢之后，誰又能保證什么！佛伯說的對，的確不能留他到明日。”

秦夫人站身起來，這就是要招呼佛爺，準備去取秦臨性命了。

到了這時候，秦如玉也顧不得許多了，一把抱住母親，大聲說道：“我真的能保證，因為我就是他親姐姐，兩輩子的親姐姐！！娘，你別急著動手，先聽我和你說。其實我不是你的女兒，呃....我是你的女兒，是你十月懷胎生的，只是在這之前，我就活過一次了！那一次的時候，秦臨就是我弟弟，我親眼看著長大的弟弟！”

第一次，生平第一將穿越的秘密爆出，秦如玉也不管母親到底信不信，將事情原原本本，毫無保留的全盤托出。從前世的世界，玉佩、鑒寶再到被雷劈，之后帶著記憶來到母親肚中，所有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長大著嘴巴，十分的驚訝，秦夫人沒有信，也沒有不信。事情太過玄妙，聞所未聞，所以她不信，但事情也太過真實，真實到人力胡謅不出，所以她信。

“你讓我如何相信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