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集結于羲和蘇家，商討除魔大業的前夕，莫思誠因目不能視，又鮮少下山，同莫家弟子下山之時走散，便迷路了，一個不慎，撞到了人，還將那人撞到了溝里。

就聽碎土滾落，那人一聲悶哼，罵罵咧咧道：“混賬東西！你走路不長眼的嗎？！”是個稍有些低沉的男聲，從低處傳來。

莫思誠面向著聲源：“抱歉。”極為真誠。

那人脾氣顯然不好：“你是不是真瞎，沒看見我腳崴了嗎？拉我起來！”話音甚沖。

莫思誠坦然：“是。”隨即，朝著誠然伸出手來。

誠然傻了片刻，借力爬起之后，方覺出腳崴了，莫思誠蹲身，摸索上誠然的腳踝：“這只？”

誠然愣了愣，也蹲下，在那雙墨色眼眸前晃了晃手：“你……真看不見？”

莫思誠點頭：“抱歉。”

誠然怔怔：“啊……沒事。”

莫思誠笑了笑，誠然看著這人低眉順目的模樣，不自覺有些臉紅。

正骨之后，辭了誠然，徑直往前走，而他前頭就是一棵生得粗壯的樹。

先前是誠然自己走路分心，才被一個瞎子撞倒，還大喊大罵，這人一點不生氣，反而誠懇道歉，心下赧然，伸手將人一把拉回，才免了那人與樹干的親密接觸。

誠然扶額，嘆了一聲：“你要去哪？我正有空，送送你。”

莫思誠又笑了笑，聲音溫溫的：“多謝。羲和蘇家。”

誠然疑惑，“去做什么？”

莫思誠答：“除魔大會。”

誠然：“……”

很想現在廢了他，可是莫名下不去手，本尊現在撒手不管還來得及嗎？

途中，誠然道：“你為何要參加除魔大會？你可知除的是哪個？”

莫思誠由誠然牽著緩緩行，不緊不慢的答：“知曉，魔尊為惡，當除。”

誠然腳下一頓，道：“那你可知道，我也是個魔修？”

莫思誠笑笑：“知曉。”

“那你是不是也要把我除了？”誠然猶豫著要不要松開手。

莫思誠搖搖頭，道：“你若是惡，也不會為我引路。”

誠然：“……”

莫思誠似是想了想，道：“閣下若是想離去……”

話至一半，教誠然出聲打斷，“我既然答應了你將你送至羲和蘇家，自然說到做到。”

莫思誠微微一笑：“多謝。”

誠然答：“不用。”便又牽著人緩緩的行。

片刻，莫思誠出聲：“送自羲和城便好。”

誠然疑惑：“你找得到蘇家在哪嗎？”像他這樣走路都能撞人的，還是個眼盲，想必是不常出門。

莫思誠老實搖頭，道：“家弟應會派家中弟子前來相尋，閣下……”

誠然答：“好，到了羲和城我就離開。”

心中嘀咕，能不離開嗎？屆時要對敵的也是他，若是讓人看見這人和他們要除的魔尊在一塊兒，那興許連這人也要一并除去了。

誠然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莫思誠道：“鄙姓莫，名思誠。”

嚯，還是三大家之一的靈山莫家么，有趣。

“那我就喊你思誠了。”

那靈山莫家家主名叫莫思鴻，如此相近的名字，也不知和眼前人是個什么關系。

莫思誠茫茫然，誠然笑問：“不行？”

莫思誠搖搖頭，“也可。不知閣下是何名諱？”

誠然道：“你喊我阿然就行。”

“……阿然？”

“對，”誠然笑一笑，“道長，往后再見，你可別見我是魔修就打我呀？”

莫思誠答：“自然不會。你是好人。”

好人二字，惹得誠然哈哈大笑，心說這盲眼道修好生有趣，渾然不知，自個兒就是他此行要鏟除的對象。

正道齊聚想著將他除去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他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魔門事宜也就那些，待得久總覺煩悶無趣，今日遇上這么個有趣的人，改日一定要上門造訪，無趣的這么百來載，好不容易遇見個想逗著玩兒的人，可不能就這么放過。

于是那一次道魔之戰，莫思誠在場，誠然便閉了嘴當啞巴一生不吭，不過那莫思誠還算有些本事，一人對戰數名魔修也未落下風，誠然看得更覺有趣，便堅定了心中逗人的想法。

道魔一戰之后，誠然收斂魔氣又易了容貌，跑去了靈山莫家蹲點，探得這人其實是莫思鴻的雙生兄長，如今莫家的一大閑散長老，平素清心寡欲，一人獨居子峰之上，每日里不是修煉，便是行至高涯之上負手而立，不知是要做什么，莫家弟子重禮數，自也無人會擅自來子峰上，更莫說靠近細問這茬。

他那弟弟莫思鴻么，身為一家之主，每日里忙于家事，抽身片刻也只得匆匆一探望，也曾說過讓他兄長回主峰居住，莫思誠不肯，只道是他回主峰也幫不上忙，不如一人待在子峰上清靜，便只能打消主意，在子峰下派了弟子看守，莫思誠若有需求，也可隨叫隨到。

這天，誠然趁著子峰下的莫家弟子換崗之際，偷摸上了子峰，莫思誠一如料想一般靜立于高崖之上，他靠近之時，莫思誠一劍指來，“何人！”很是威嚴的一聲。

誠然怔怔，隨即嬉皮笑臉，“道長，你先前可說過往后再同我相見不會同我動手的啊？怎么，月余不見，道長后悔啦？”

聽得熟悉聲音，莫思誠將劍收回，臉上浮現歉意，“抱歉，我并無此意，只是不知是你。”

誠然笑嘻嘻，看他這般模樣看得有趣。

莫思誠道：“阿然來此作甚？”

誠然道，“自然是來找道長啊。”想了想，湊近，“在下打算改邪歸正，不知道長收徒否？”

莫思誠一愣，耿直搖頭：“不收。”

“啊？”誠然大張了眼，看著莫思誠純然模樣，軟了腔調，道，“收嘛，道長，我如今可是無處可去了啊，你若不收，我便只能露宿街頭，好不凄慘，你就收了我吧，我保證，我能很乖的，不搗亂，能陪著你，讓你不至一人獨賞風景，還能給你講講笑話解夢悶兒，洗衣做飯也成，夜里還能暖床，你就收嘛，道長~”

莫思誠教他這一通撒嬌鬧得有些怔怔然，半晌未回神。

誠然抄了手，“你收是不收？”哼哼一聲，“你若是不收，我就賴著你不走了啊，我就不信賴久了你會不收！”十足十的無賴。

莫思誠又是一怔，隨即失笑，道：“好，我收。”

誠然笑開了花，莫思誠又道，“你修為不低，我只怕教不了些什么。”

誠然道：“能教，你們正道功法我是一樣沒學，怎么沒得教？”這倒是實話，“其他小事也可以教一教的。”他向來為尊，什么伺候人的活計從未干過。

莫思誠笑笑點頭，將他收做了弟子，平時會教一教莫家功法劍術，余下當真教起了小事，譬如洗衣做飯，沒想到莫思誠這師尊竟是比他還不會，笨手笨腳還險些弄得自家受傷，鬧得誠然哭笑不得。

兩人相處倒還和諧有愛，久久下來，從逗弄，變成了別樣情愫，離不得舍不開，白日里見，夢里還想，第二日便越瞧越喜歡。

至于莫思誠為什么喜歡呆在山崖上，誠然對此亦很是好奇。

誠然問：“師尊，你為什么總喜歡往山崖上去，”多危險，“一站就是大半天的。”

莫思誠：“悟道。”答得極是正經。

誠然半信半疑：“真的？”

“……”莫思誠臉色紅紅，“吹風。”

誠然：“……”

看著翻飛的衣袖，山崖上的風是真的比半山腰上的院落里刮過的風大。

于是誠然自覺在天晴之時帶著自家師尊往山崖上去，看人迎風而立，等著月將落時，又帶著莫思誠下山，回住所中。

一日復一日。

莫思誠總靜靜遠望著山脈云海，有風吹拂之時，唇畔揚起抹溫和的笑，似是見了奔騰云海與延綿山脈的壯麗由心而笑，但誠然明白，這人墨色眼眸之中什么也沒有。

時日一久，誠然便會想，若是他能看見，不止是高山云海，還有這廣闊世間，還有……自己，屆時是不是會笑得更加燦爛？

誠然便如此問莫思誠，若是可以，想不想親眼看一看他所喜之物，看一看……他？

莫思誠愣了愣，隨即笑說：“天生如此，我早已習慣了，阿然不必掛懷。”

正因如此，誠然便更加想要莫思誠的雙眼能看進事物，能印出自己的模樣。

蒼天不公，莫思誠這樣心思純凈之人，怎么會是個天生盲者？！

他既為魔尊，必然會找到方法使莫思誠恢復視力，不然，枉為魔尊！

遂傳信于魔門兩名好友，托他們翻閱典籍，似莫思誠這般天生眼盲者該如何救治，他亦莫家偷摸著找尋方法，結果自是沒尋到，莫家若有能治眼的法子，莫思鴻又怎會不讓親生兄長復明。

后來還是魔門那里得來消息，道是書中記載有一法，甚是繁復，因莫思誠雙眼生來便不得視物，需得找一人以雙眼換之，此過程頗為費勁也就罷了，且屆時旁人的眼又可否適應還未可知，若是不能，便是功虧一簣。

羅剎二人道是，一個與魔道為敵的道修罷了，何須魔尊如此。

信至最后，二人以幼時玩伴身份勸他放棄，但誠然即得此法又怎會輕易放棄，便吩咐他二人留心魔門之中不聽門規的大惡之輩，擒捉送至。

二人見誠然意已決，多勸無用，只能照辦。

后來，誠然回山之時，在路邊遇上一個奄奄一息的乞丐，忽生惻隱之情，將人帶回了子峰上救治。

莫思誠本無意將這名乞兒留于子峰，但誠然覺得，將這人留下也無妨，倒是能多一人，他哪次未在子峰上看護莫思誠之時，莫思誠還有人照看，也好放心。

這乞兒瞧著也不像是個心地壞的，又是名啞巴，亦不會寫字，便是他戲弄莫思誠之時，也無有人多嘴告知旁人，到底心安。

這，是誠然頭一次看錯了人，一錯便葬送了一生。

便是最后，他也不曾怪過莫思誠，只是不甘心，只恨自己一時善心引狼入室。

可莫思誠到底對他動了真心，卻是誤將那女子當做了他，莫思誠獨居子峰多年，不諳世事，不知人心能險惡至此，每每生有疑慮，便會教那女子一通演戲騙過。

騙到最后才覺，那名眼盲的男子，才是當初的阿然，他所言從不有假。

只可惜為時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