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U國學校放寒假主要是因為過圣誕節。寒假里,留學生們有的回國,有的與高年級的學生一起租車自駕游。謝妍姍拒絕了顧齊提出的一起去夏威夷的邀請,成了選擇待在學校里的少數人。
節日期間,美式餐廳陸續關門,只有中餐館還在營業。小區里的獨棟住宅紛紛掛滿彩燈,父母帶著孩子裝飾前院,擺上麋鹿、雪橇、圣誕樹,搭出一幕幕童話里的場景。
謝妍姍的家是街道里唯一沒節日氣氛的,她獨自在空蕩蕩的房子里補習功課,偶爾做了桌菜也找不到人共享,唯一的好友季筱晴是學校人工智能科研小組的成員,整天泡在實驗室。
跨年那晚,季筱晴實驗室里的學姐在租住的公寓里舉辦留學生聚會,按照慣例,參與的每人都要帶一盤菜去,季筱晴借口不會做飯,將準備在家發霉的謝妍姍一同拉了去。
學姐家的客廳里沒什么家具,兩張長方形的餐桌拼在一起,上面擺滿了用各種容器裝著的菜肴,頗為豐盛。電腦接上電視屏幕,大家坐在一起,邊吃自助餐邊看國內的文藝晚會。接近零點那會兒,大家不約而同地開始與父母視頻。
謝妍姍坐在角落看著大家歡笑熱鬧的場景,心里泛起一絲暖意。
年輕人漂泊在異國他鄉,愈加珍惜同胞之情。
她看向自己的手機屏幕,漆黑一片,什么提醒都沒有,翻開聯系人列表,手指停在柯昱那一欄,又移開。
他從來不回她的信息,她又何必多此一舉。
她心里的無名火噌噌直冒。
顧齊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了進來,謝妍姍條件反射般按掉。察覺到季筱晴緊盯著她手機的視線,她疑惑地偏過頭。
季筱晴有些心虛,目光微動,過了幾秒,咧嘴輕笑:“人家特意祝你新年快樂,你也太無情了?!?
謝妍姍不以為然:“估計他有個長名單,忙著呢。”
季筱晴垂下眼簾,方才顧齊給她發了條“新年快樂”的微信,她一時難掩喜悅,可轉瞬便發現他給謝妍姍打了電話,心頭頓時涼了半截。
她才是被群發的那個。
苦澀如海潮般涌動,季筱晴想對謝妍姍說一句“不,你是特殊的”,但還未開口,忽覺天旋地轉,頭疼欲裂。
她借口上廁所,匆忙撥開談笑的人群沖進衛生間,關上門,胡亂摸索上衣口袋,哆嗦著將找到的白色藥片吞下。
門外,跨年倒計時數到零,電視里播放著歡騰的歌曲,大家齊聲尖叫“新年快樂”,笑聲不絕。
季筱晴狼狽地滑坐在地,緩緩地閉上眼。
季筱晴記得自己在網上看過一句話:“遇上傾盆大雨,沒有雨傘的孩子,必須努力奔跑?!?
她家境貧寒,從小上不了師資強大的私立學校,上不起補習班,只有靠自己在殘酷的競爭中殺出一條血路。
多年寒窗苦讀,她終于得到了出國留學的機會,可惜沒能申請到全額獎學金,學費減免后依舊需要自己承擔生活費。多修的課程也要額外交錢。她時常會做噩夢,銀行卡里余額不足,下學期沒有書念了。
季筱晴每天洗把臉就出門,一整個學期都穿著同一套運動服,袖口發黑,布料起球。
她不是不知道男生們在背后取笑她。
她不在意,只是為了維護尊嚴的自我麻痹。
季筱晴是愛長痘的體質,壓力一大便會掉發、水腫、滿臉長痘。長時間握筆,她的手指間長了堅硬的老繭;經常高強度敲擊鍵盤,她的指關節常常發疼。
她想起謝妍姍的那雙手,從未經受過任何苦難的摧殘,細嫩白凈。
謝妍姍與她截然不同。謝妍姍皮膚光滑如蛋殼,身姿因鍛煉而纖長緊實,總有時間精心打扮,只要出現在公共場合,永遠光鮮靚麗,就好像連發梢彎起的弧度都經過了細致的計算。
梁螢不止一次地冷嘲熱諷:“晴姐,和謝妍姍做朋友很苦吧?她可以混日子,你不行,你每分每秒都恨不得掰成四瓣來用,趴桌子上睡一會兒都覺得是罪過,何必繼續和她待在一起呢?”
每次聽到這種話,季筱晴心頭便會躥出火來。
謝妍姍借給她錢,在她忙得焦頭爛額時為她下廚做飯,留她在舒適的大床上過夜。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更何況她連欠的錢都沒有還清。
所以哪怕知道謝妍姍成績極差,還在網上盜用自己全系專業第一的經歷虛構“人設”,季筱晴也沒有任何批判謝妍姍的意思。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對謝妍姍的感情,變得越來越不純粹了?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與顧齊相遇時的情景。
季筱晴沒有車——在U國的大部分地方,沒車便代表著出行困難——每次買完一周需要的東西,她便提著大包小包走二十分鐘的路到公寓,沿途必經一個小高坡,爬得累得不行。
有一天,她購物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傾盆大雨,地面濕滑,空氣陰冷。出超市不久,她手中的一個購物袋忽然破了,里面的東西猝不及防地傾瀉而出,雞蛋統統摔碎,水果在路上滾了一地。她暗罵了一句,手忙腳亂地將它們撿回來。
一輛招搖的跑車在她身邊停下,車窗降下,露出了一張五官立體的臉。
“你是謝妍姍的朋友?”
季筱晴停住動作,循聲看去。
顧齊?
她對他有點印象。他時常出現在室友們的聊天話題中,是就讀于商學院的小少爺,長得帥,外表優雅溫和,心卻像匹野馬般,沒人降得住。
他應是與她完全不會有任何交集的存在。
季筱晴沒料到會被這樣的人搭話,愣怔半晌,點點頭。
顧齊輕笑,勾起的嘴角帶著股風流:“上車吧,我載你回去?!?
有幾輛車在他旁邊同時停下,顧齊隨意地沖他們擺擺手:“你們先走,我一會兒送完她就來找你們。”
所有人依令行事,有的人還曖昧地吹出口哨聲。
季筱晴驚訝地張了張嘴:她還沒答應呢,他就這么自作主張地決定了?
連續數日的睡眠不足導致她四肢乏力,她心想有順風車搭,不搭白不搭。見他等著自己,她手中的動作愈加笨拙,東西撿了又掉,狼狽不堪。
顧齊將車靠邊停下,走過來彎腰同季筱晴一起收拾。季筱晴抬眼看見他提起購物紙袋,手指修長干凈。
她坐上了他的副駕駛座。這是她第一次乘坐男生的車,車里有很淡的香水味。
一路上,季筱晴始終看著窗外,心跳得很快,局促不安。
那天之后季筱晴才知道顧齊是謝妍姍的瘋狂追求者,一個模糊的符號因這次的相遇而有了具體的形象。
每次她去找謝妍姍,幾乎都能發現顧齊的身影,他禮貌地與她打招呼,仿佛他們之間有著什么不一般的交情。
季筱晴不敢妄想。
在所有人的眼里,季筱晴是謝妍姍的護花使者,她罵顧齊“渣男”“中央空調”。她是他追求謝妍姍時必須通過的鐵柵欄,他卻從來不在意她的無禮。
他甚至特意請她吃晚餐,席間笑著問:“你能告訴我一些關于謝妍姍的事嗎?”
她的心像從高空墜落,呼嘯而下,摔得粉碎。
季筱晴控制住嘴角的抽動,佯裝自然地沖他抬了抬下巴:“可以啊?!?
如果這樣你就能繼續對我特殊的話。
反正,她不喜歡你。
【2】
假期結束,新學期開始。
謝妍姍的危機仍然沒有徹底解除。
雖然上學期渡過了退學難關,但由于先前耽誤的時間實在太多,目前謝妍姍的總體績點依然很低,仍處于高危地帶。
為了不被退學,她這學期每門課必須保持在B+以上,越優秀越好。
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謝妍姍推開計算機科學學院的大門,不禁有些緊張。她雖然之前來過許多次,但作為學生來正式上課,還是頭一回。
每學期開始的前兩周是選課試聽周,教授會在第一節課上介紹教學大綱、課程安排、作業量以及打分標準。謝妍姍自我安慰道:就當是感受一下新環境,見見世面。
謝妍姍走進教室的那一刻,教室里似乎安靜了一瞬,幾乎所有人都向她投來注目禮。
理工科男女比例八比一,為數不多的女生大多素面朝天,盡管謝妍姍今天刻意穿了一件純白的連衣裙,但她“冰美人”的畫風依舊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驚艷過后,大家紛紛交換目光,竊竊私語。
計算機編程導論,代號“101”,作為工程學院極具含金量的明星課程之一,由于難度高、人氣高,總名額有限。外院學生若想上“101”,需要向工程學院提交申請,審核通過的方能選修。
謝妍姍向工程學院提出的申請,由于她前幾個學期的成績太糟糕,審核沒有通過。工程學院本已決定拒絕,結果任課教授看到她的名字后,不知為何,居然為她開了綠燈。
傳聞火速散開,所有人都很震驚。
這個在文理學院就讀文科專業的女生,選的基礎課竟是文科生避之不及的數學。她大一整年的課程全部不及格,被學校下了退學警告,可之后突然成績狂飆,在期末考試中幾門數學課全部拿了滿分,與退學危機擦肩而過。
對此,學生們眾說紛紜。
有人感慨文理學院畢竟是含金量低的“大水院”,課程難度太低。
有人懷疑她成績好得太突然,有作弊的嫌疑。
可如果其中確有貓膩,她為什么不多報點容易得高分的課拯救自己偏低的績點,而是冒著被退學的風險選了這樣一門難度極大的課?
在全班同學的視野里,謝妍姍沉著冷靜,面無表情,宛如一個能力值不詳的神秘人物。
事實上,她心里慌得不行。
盡管她在數學方面天賦異稟,靠著深厚扎實的底蘊迅速撿起了功課,但編程畢竟是個新科目,在這個領域她完全是張白紙。
不僅如此,班里都是工程學院的精英,同行中的佼佼者,大部分人具有編程基礎,許多人甚至有長達十年的編程經驗。
謝妍姍往前掃去,前幾排就有人在玩自己寫的游戲,和自己寫的AI對戰。
她緊咬牙關,感覺磨牙隱隱發顫。
別說和柯昱打賭拿A,能拿到B+保證不退學對她來說都是件風險極大的挑戰。
上這門課的基本是大一的新生,鮮有高年級的學生。她坐到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準備好當一個孤兵。
沒想到下一秒她就遇到了熟悉的身影。
還是個倒人胃口的人。
梁螢將頭發拉得又長又直,搭配淺粉色荷葉袖連衣裙,臉上化著經層層加工、男生們以肉眼難以鑒別的“裸妝”。
謝妍姍打了個寒戰,腦海中冒出一行字:“老黃瓜刷綠漆”。
不對。
她搖搖頭。
是一根風騷的黃瓜刷上了清純的漆。
冷不防地對上梁螢的視線,謝妍姍別過頭——眼不見為凈。
沒想到梁螢卻徑直向她走來,臉上笑成一朵喇叭花:“妍姍,好巧?!?
謝妍姍一陣惡寒。
她這態度,好似兩人有過什么過命的交情。
梁螢自然打著自己的算盤。
她先前纏著導師讓導師破例允許她選修工程學院的進階編程課“280”——這是門明星課程,能在將來的簡歷上添上漂亮的一筆——選上課后,她又被隨機分到了學霸季筱晴那組,簡直運氣爆棚。她本以為能美滋滋地混個好成績,沒想到小組項目的隊友評估那塊她得分極低,加上考試成績又差,最終只拿了個D。
如今她想重修,導師不允許她再次破例,只能從基礎的“101”開始上起。
先前組里的男生們都把她當祖宗般供著,梁螢猜想,一定是季筱晴在評估隊友時給了她零分。加上之前兩人之間的種種摩擦,她對季筱晴積怨已深。
梁螢向來有仇必報,季筱晴沒有男朋友,她便計劃搶她的閨密,還要證實自己說過的那句話——謝妍姍和季筱晴,根本不是一路人——是對的。
試想自己與謝妍姍手挽手從季筱晴身邊走過,大學霸臉上的表情一定會非常精彩。
梁螢緊挨著謝妍姍坐下,竭力將語調調整得和藹可親:“妍姍,你第一次上工程學院的課,作為已經修過一門的過來人,我稍微提點你一下。”
謝妍姍不理她,往旁邊挪了幾個位子。
梁螢卻越挫越勇,跟著挪過去:“讀理工科的女生想要拿到好的績點,需要具備許多條件:聰明、勤奮、有毅力、有體能,以及有美貌?!?
“而我們……”梁螢傾身,親密地握住謝妍姍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只有美貌。”
謝妍姍眉角隱隱跳動:“你就是你,別扯上我。”
被對方毫不客氣地甩開手,梁螢也不泄氣,柔聲道:“妍姍,這里我就認識你,結個伴嘛。”
謝妍姍警告她:“離我遠點?!?
梁螢愈加嬌媚,聲音中帶上哭腔:“姍姍……”
謝妍姍沉下臉,一把抓起梁螢桌子上的化妝包和梳妝鏡,作勢要扔。
梁螢領教過謝妍姍被惹毛后的反應,知道謝妍姍直接將她連人帶包從窗口扔出去都是有可能的,考慮到即將上課不想惹事,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我走我走,現在就走?!?
收拾了東西走到前排,梁螢突然回頭,眼角逐漸下沉,嘴唇慢慢撇起,沖謝妍姍露出了一個委屈巴巴的表情。
這表情十分矯揉造作,謝妍姍看得差點翻白眼。
真是開局不利。
開場第一節講座,教授花了很長時間強調誠信。
“101”共有四次考試,八次項目作業,平時鼓勵以小組的方式學習討論,但所有上交的項目代碼,都必須是自己寫的。
謝妍姍看著大屏幕上那一排看不懂的項目標題,咽了口口水。
教授給出建議:想要最終得到高分,除按時參加講座,還有參加上機實驗和討論課;想尋求幫助,可以在助教的答疑時間內提問,也可以在課程論壇發帖。
最后他還特別強調,注意按時睡覺,按時吃飯,編程需要耐心、毅力和體力,還有一個好脾氣。聽到這條時,聯想起種種工程師過勞猝死、發絲未白人先禿的案例,全班人的表情都變得有些悲壯。
兩節課下來,謝妍姍發現,工程學院的課程對她這樣的“白紙”來說,實在太難了。
說是面向零基礎新生的課程,但教授只用類似英文表達的偽代碼簡單介紹程序的概念,隨后以完整程序為范本,過了一遍基本語法。
謝妍姍坐得筆直,雙臂交疊置于課桌上,仰頭注視著幻燈片,目光逐漸呆滯。
“源代碼”“頭文件”“變量類型”“初始化”“形參”“迭代”……
她英文本來就差,這些術語看起來如同晦澀的咒語。
至于細節——一次講座涵蓋幾十頁的課本內容——可以自己回去看。
課程進度極快,第一周就有上機實驗,要求在規定時間內完成程序,由助教當場打分。
上機實驗課的地點安排在計算機科學大樓一層的機房。教室面向走廊的方向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墻,往來的所有人都能將里面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謝妍姍的計算機水平僅限于用修圖軟件精修照片,且只能將顏值四分的妹子修成八分,其余的毫無基礎。書上的概念她只模糊地搞懂了一半,如今踏入機房,看著一排排電腦,以及坐在電腦前飛快敲擊鍵盤的同學們,她渾身一抖,感覺好似還在做跑前準備活動的自己,突然被人按到跑道上。
謝妍姍一緊張就想去衛生間,不幸在那里遇見課上唯一的熟人梁螢。
梁螢化著慣常的濃妝,低胸上衣,黑絲短裙,手中提了個袋子,踩著高跟鞋,扭胯晃臀地走入隔間。出來后她又到洗手池前對著鏡子捯飭自己,從妝容到服飾一頓大改,改裝成清純學生妹。
謝妍姍在內心冷笑:上節課還要變身。
回教室的路上,梁螢跟在謝妍姍旁邊喋喋不休。
“妍姍,你別怕,我知道你一點都不會?!?
“不過呢,上機實驗是允許討論的。”
“讓前輩我來傳授你些技巧?!?
謝妍姍被她煩得不行,故意改變路線,從前方的柱子旁邊走過,梁螢始終側頭看著她,沒留神,砰的一聲撞個正著,臉上的粉都撞掉了。
課程使用的是Linux操作系統,第一次上機實驗,教授要求學生們使用文本編輯器編寫代碼,在終端輸入指令,編譯、調試、運行程序。
實驗材料沒有一步步圖文并茂的指南,只有簡略的介紹,附件是快捷鍵功能列表,供學生自己查詢。
為了不丟人現眼,謝妍姍選擇了機房最后一排的位置,誰知梁螢陰魂不散地坐到她前面,并迅速引發巨大的關注。
助教前腳在講臺前講解完畢,宣布大家自由作業,梁螢后腳就開始騷擾鄰座的男同學。
謝妍姍正琢磨著如何用指令新建文件夾,耳畔忽然傳來梁螢那嚴重引起她身體不適的撒嬌聲——
“同學,太難了,我都不會呢?!?
謝妍姍一哆嗦,抬頭看去,只見梁螢側身轉向一旁的男同學,雙眸蕩起一汪秋水,抿緊嘴唇,模樣楚楚可憐。
面相單純的男生停住手中的動作,推了推眼鏡,輕聲道:“你哪里不會?”
梁螢垂下眼簾,又抬起,眼眶微微發紅:“我沒學過這個,你能不能從頭教我呀?”
“眼鏡男”微怔,答應道:“好啊,沒問題?!?
謝妍姍暗嘆:難怪季筱晴說梁螢習慣了張口就能得到答案,她人生最強的技能就是召喚“神獸”。
不遠處有人已經寫完了程序,提交后離開。謝妍姍腦海中頓時警笛狂響,收回視線,繼續摸石頭過河般敲代碼,沒過一會兒,又卡殼了。
她來回翻書翻材料,越找不到答案越焦躁,手指無意識地卷著發尾。
偏偏梁螢那矯揉造作的聲音不依不饒地連續飄到她耳邊。
“你好聰明呀,這個都知道。”
“哎呀,照你這么做,真的對了呢,你真厲害呀。”
“你成績很好吧,肯定都是全A吧?”
謝妍姍再次抬頭瞥向前方,短短幾十分鐘,“眼鏡男”已經咧嘴笑得像個地主家的傻兒子,整個人都大了一碼。
膨脹了。
可這還不是梁螢的必殺技。
“讓我看看你這里怎么寫的?!?
梁螢邊說邊靠向“眼鏡男”,從謝妍姍的角度看去,她身子斜成四十五度,即將搭在對方肩上。兩人離得很近,“眼鏡男”鼻尖彌漫著梁螢的香水味,紅暈一路從臉伸到脖子根,目光窘迫得不知往哪兒放,嘴唇輕顫,說話結巴,從膨脹的“饅頭”被加熱為冒煙的“烤鴨”。
謝妍姍皺眉,在內心發出一聲嫌棄的“嘖——”,下意識地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右側忽然吹來一陣涼涼的風。
“代碼才寫了三行,你還有工夫看別人?”
仿佛有一股電流倏地從謝妍姍的背脊躥到頭頂。
這種熟悉的讓人不舒服的語氣……
她方才觀看梁螢表演看得太投入,都沒注意到旁邊的位子上不知何時坐了個人,聞言,緩緩偏過頭。
視野中浮現出男生冷意十足的五官,目光掃過對方額前散落的碎發、英挺的眉骨,落在他眼角的淚痣上。
謝妍姍的表情逐漸凝固。
然后,她聽見了自己絕對不會認錯的刻薄語調:
“看她也沒用,你又學不會?!?
闊別數月,與柯昱的再次重逢,地點匪夷所思。
謝妍姍表面上沒什么變化,好似什么都沒聽見,淡定地邊看書邊敲擊鍵盤,內心卻電閃雷鳴、暴雨傾盆,無數個問號從天而降,宛如十二月的那場大雪。
他怎么在這里?
他該不會是溜進來找梁螢的吧?
他已經和梁螢劃清界限了啊,那是進來旁聽的?
無論是旁聽還是找人,他都算外來人員,外來人員憑什么對一個正規學生指手畫腳?
謝妍姍越想越有底氣,調整心態,挺直腰桿,倨傲地瞥了柯昱一眼。
前方此刻又有不少人提交完程序,早早離場,兩三名男生抱著筆記本電腦,走到柯昱的旁邊。
他們微微頷首,恭敬地叫:“助教?!?
柯昱抬頭看去,氣場太強,帶著股令人退避三舍的寒意。男生們嚇得縮了縮脖子,面面相覷。一人鼓足勇氣問:“這周的程序作業遇到了點問題,待會兒您能幫我們看一下嗎?”
柯昱拿起手機掃了一眼時間,點頭道:“好,再過一個小時是我的答疑時間?!?
他的旁邊,謝妍姍瞠目結舌。
等一下,他們叫他……助教?
修水管的助教?
他上的什么課?
社會實踐課嗎?
“喂?!?
見學生們走遠了,柯昱重新轉向謝妍姍,嘴角勾出淺淺的弧度:“五分鐘過去了,你連變量都沒定義完。實在不懂就問,發呆有什么用?”
謝妍姍表情不變,強壓下內心想上躥下跳的情緒,繼續無視他。
她打開瀏覽器進入課程主頁,翻看簡介。
“101”學生眾多,一共配備六名助教,每兩人負責一節上機課。
開課那會兒教授介紹助教時提到有一人請假了,謝妍姍瞟了一眼幻燈片上的“Yu Ke”,完全沒將這個名字和常來家里干體力活的這位掛上鉤。
畢竟他早已被她扣上貴公子落難輟學的“人設”了。
察覺到柯昱正越過她的腦袋端詳著她屏幕上的代碼,琥珀色的眼眸中浮上了譏諷之色,謝妍姍頭皮發麻,仿佛一只奓毛的貓,慌忙伸手捂住電腦屏幕。
真要命,最后一排位子那么多,他干嗎偏偏坐在她的旁邊?
柯昱慢悠悠地開口:“謝妍姍……”
謝妍姍搶先道:“我自己會做?!?
柯昱伸出食指隔空比畫:“你這里……”
謝妍姍冷冷地斜睨他:“別說話,我不需要付費指導?!?
聽到“付費”二字,柯昱的眉毛似乎挑了一下。
他不再繼續開口“關心”她,轉而在她旁邊做自己的事。
謝妍姍猜想,這句話也許戳到了他的痛處,她胸口有點堵。
柯昱的存在鞭撻著謝妍姍認真干活,她費了半天工夫終于把代碼寫成形了,一按運行鍵,數不清的編譯錯誤晃花了她的眼。
Debug(計算機排除故障)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尤其對連錯誤信息都看不懂的初學者來說。
謝妍姍使盡渾身解數,各種嘗試,錯誤信息還是一條不少。
她步入了死胡同。
按照謝大小姐之前的習慣,估計她早就破罐破摔索性不交了,可先前對柯昱夸下過???,自尊心不許她這么做。
謝妍姍選擇后退一步。
她拿筆輕輕戳了一下柯昱的手肘,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助教……”
柯昱不理她。
沒本事的人向來臉皮很厚,而謝妍姍是個例外,她屬于沒本事臉皮卻還薄的。
主動服軟被無視后,謝妍姍的臉唰地紅了,好在柯昱沒看到。
前方梁螢的座位邊已經圍了四五個完事后還不肯走的男生,大家殷勤地為她遇到的問題出謀劃策,像選秀般等著她注意到自己。
謝妍姍想起梁螢先前給她提供的“指導”:
“想讓男生心甘情愿地幫你做事呢,你得給他們一點成就感?!?
“比如說你問他問題,他回答你的時候,你得先裝出不太懂的樣子,適當地對幾個他肯定能回答出來的點進行追問,然后聽著聽著,假裝恍然大悟!”
“接下來就使勁夸他,再給幾個甜甜的笑和媚眼,就搞定啦?!?
柯昱的態度令謝妍姍十分惱火,硬碰硬她也沒占過上風。她打算嘗試一下梁螢的方案。
方才他還說“看她也沒用,你又學不會”。
誰說她學不會?
在她還沒成為沉默寡言的“冰山”之前,她走到哪兒都是中心人物,男生們對她有求必應,她肚子餓了,一課桌的零食便突然而至;她作業不會寫,人一窩蜂地排隊來教……
她根本無須像梁螢那樣主動施法。而如今這不算妥協,這是戰術。
下定決心便付諸行動,謝妍姍手掌撫上臉頰,托住腮幫,雙眸睜到剛剛好的程度,沖柯昱輕聲道:“助教,能不能幫我看看這里是哪兒語法不對呀?”
這下,柯昱總算賞臉,匆匆地掃了一眼她的屏幕,隨后冷颼颼地開口:“第二十四行,少了個分號?!?
謝妍姍修改后,錯誤少了一半。
她見招數見效,十分得意,接著輕聲細語地問了幾個問題,柯昱雖態度冷冰冰的,但也悉數回答了。
她要不要繼續嘗試梁螢的辦法,夸他一句?
謝妍姍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自然的笑:“助教,你真……”
柯昱忽然停住手里的動作,徑直看向她的眼睛。
謝妍姍的嘴唇艱難地動了動……
柯昱慢悠悠地眨了下眼:“我真什么?”
剩下的幾個贊美的形容詞卡在謝妍姍的嘴邊,死活出不來,偏偏柯昱還緊盯著她,盯得她呼吸不順。她輕咳一聲,收起表情,若無其事地轉回頭,認真地注視屏幕。
改正了這幾行,錯誤還剩下不少,謝妍姍眼看教室里的人快走光了,心中不禁焦急起來。
“助教,我這里……”
“同學,”柯昱忽然換上一本正經的語氣,“遇到問題能不能自己獨立思考?三十多條編譯錯誤每一條都要問人嗎?”
謝妍姍喃喃地道:“是你自己剛剛讓我不懂就問……”
“我讓你上網查?!笨玛啪徬抡Z調,嘗試將自己的態度變得和藹,“同學,問人問題前,先用搜索引擎自己尋找答案,是現代人基本的禮貌?!?
謝妍姍無語。
“來,打開搜索欄,敲擊鍵盤,輸入……”
他就像在跟一個智障說話。
謝妍姍想挫他的氣勢,達不成目的也想惡心他,于是便像梁螢對“眼鏡男”那樣,使用示弱技能。
她垂下腦袋,掐著嗓子說:“我搜了,沒找到結果……”
謝妍姍的聲音本就又媚又柔,此刻自己聽著都羞恥得臉頰火辣辣的,可話已出口,只能硬著頭皮說完。
真奇怪,好像一遇見柯昱,她的冷靜自持便瞬間蕩然無存,言行舉止都不正常了。
如果換成別人,哪怕交不出成績她都不會主動提問。
誰知柯昱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斜眼看她:“那你退課吧?!?
他說罷便邁步前往另一個電腦位,那個座位附近放著他的筆記本電腦和書包,看來方才他是特意挪到她旁邊來的。
他居然特意跑來嘲笑她!
“站住?!敝x妍姍胸口又燒起熊熊怒火,臉上嬌媚的表情一下子垮掉,迅速覆上往常那層滲著寒氣的冰,“你瞧不起誰?”
柯昱望了望四周,將目光轉到她身上,認真地回答:“你。”
沒給謝妍姍甩巴掌抽人的機會,柯昱接著說:“我剛才給你解釋那么簡單的理論,你總要想半天才懂,還敢說自己只是不學而不是笨?”
謝妍姍差點破口大罵。
我那不是在假裝恍然大悟嗎?!
她強忍住情緒,胸口起伏:“你為什么總對我冷嘲熱諷?”
柯昱聳肩:“我只是實話實說?!?
謝妍姍上前一步,仰頭沖他怒目而視:“如果我這門課拿不到A,我就跟你姓!”
柯昱垂眼看她,忽然發出一聲毫無掩飾的嗤笑。
他彎腰離她近了些,低聲道:“好啊,我等著你跟我姓?!?
【3】
謝妍姍想不通:人為什么總要意氣用事跟自己過不去呢?
“101”的課程介紹單本來是她打印下來隨手放著的,她有念頭,卻沒決心。
因為柯昱一句嘲諷的話,為了證明自己,謝妍姍腦袋一熱決定學習編程,修了最難的課。
對柯昱撂下不拿A就跟你姓的狠話時,她表面上氣勢凌人,內心卻恨不得跪在地上用頭撞地板,邊抽自己巴掌,邊高聲大呼“你清醒一點”。
都怪梁螢,什么破技巧,一點都不好使!
第一次上機實驗,謝妍姍最終以沒完成程序只得了一半分數的結局告終,更可氣的是,好一陣子不回她微信的柯昱,晚上居然給她發了張圖。
“送你本書?!?
照片上是一本書,書名是《C++從入門到放棄》。
謝妍姍差點揚手將手機摔個稀巴爛,暗嘆他長得人模狗樣,切開來就是個刻薄的家伙。
周末的午飯,謝妍姍在工程學院附近的食堂里和季筱晴一起吃。
“柯昱是你們工程學院的學生?”
“是的,聽說他是上學期才轉來的,很帥很酷?!?
盡管罕見地連續用了兩個褒義詞夸贊柯昱,季筱晴的表情仍無比淡定,仿佛在討論一棵蔬菜:“他很厲害,是‘101’開課到現在最年輕的助教?!?
謝妍姍動作一頓,口吻有些急促:“你怎么沒告訴我?”
雖然上學期季筱晴還錯將柯昱的照片當成明星的照片發到“鹽山愛吃糖”的微博上,引來一場血雨腥風,可現在已經不太記得照片中那人的樣子了,并且至今對這段烏龍以及謝妍姍之后的悲慘遭遇毫不知情。
“你又沒問我?!奔倔闱缑媛兑缮澳阏J識他?”
謝妍姍無法回答。她確實從沒向季筱晴提過柯昱,就連聊天時聽到他的名字,她都裝出一副完全不感興趣的樣子。
學校那么大,他們還在不同的校區讀不同的專業,沒見過也很正常。
“你們在聊柯昱?”
餐桌邊走來一群人,謝妍姍抬頭看去,是季筱晴實驗室里的高學姐和她的朋友們??缒昴峭硭齻冊诟邔W姐家聚會。謝妍姍禮貌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
高學姐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性格熱情開朗。她拉開謝妍姍身邊的椅子坐下,眉飛色舞地說:“你們覺得他冷,是沒見過他跳舞的樣子。”
她邊說邊麻利地從手機中調出視頻,將音量調到剛好的程度,放到大家面前。手機里播放著柯昱的舞蹈剪輯視頻,空翻、背旋……時隔多年,謝妍姍再次看到了柯昱的功底超強的街舞。他長手長腳,動作強勁,爆發力十足。
有幾個瞬間,他的表情帶著股邪氣,隔著屏幕,謝妍姍的心跳忽然快了幾拍。
高學姐和她的朋友們捧著臉,感慨聲此起彼伏。
“他對身體的控制真是絕了?!?
“這是藝術。”
視頻即將接近尾聲,高學姐果斷地拖回進度條,正色道:“倒回去倒回去,我要繼續欣賞藝術?!?
“季學霸”抱著雙臂圍觀她們,臉上浮現出觀看低等生物般一言難盡的表情。
幾輪鑒賞完畢,高學姐關上視頻,道:“這些都是柯昱高中時錄的,他現在好像不跳了,我們學校街舞社請過他好幾次,全被他拒絕了。”
另一個人說:“他以前沒長開,現在看上去真的好有韻味。”
這句話引起了大家的尖叫。謝妍姍眼前浮現出了畫面:柯昱撩起衣服,低頭用嘴咬住衣服下擺,露出線條清晰的腹肌和人魚線。
臉頰升溫,她用力地搖了搖腦袋。
“除了跳舞的時候,柯昱本人特別冷?!备邔W姐憤然開口,“我之前跟他一起去外州開會,他全程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謝妍姍想,為什么遇上她,他的話就那么多?尖酸刻薄,沒一句好聽的。
“他不喜歡別人碰她,難以靠近。有次他回頭瞥我一眼,我一下子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謝妍姍想,難以靠近?他對她動手動腳的時候倒是很熟練。
“不過被這種男生喜歡才有成就感?!备邔W姐放慢語調,“這種男生只對自己喜歡的東西感興趣,只對自己喜歡的女生溫柔?!?
另一個人出聲打斷:“有嗎?我感覺他之前對他的前女友梁螢也很冷淡?!?
謝妍姍想,不,他和梁螢只是簡單的金錢交易。
“所以分手了唄?!备邔W姐推了推眼鏡,鏡片一陣反光,“相信我的直覺,他肯定是個癡情種?!?
霎時間,謝妍姍又想起了那通電話。
柯昱蹲坐在墻角邊,低著頭,安靜地傾聽對方的話語。垂落的劉海微微遮住他的眼睛,他疲憊的臉上帶著淺淡的笑意。
謝妍姍心頭忽然涌上一股反駁高學姐的沖動。
你很了解他嗎?
他只對自己喜歡的女生溫柔?
就他那種十句話里九句都不是好話的人,又冷漠又絕情,還能滿懷深情地同女生相處?這根本難以想象啊……
腹誹到這里,謝妍姍的鼻間忽然有些發酸。
她又怎么可能想象得出?
他從來就沒有溫柔地對待過她。
曾經有過一次,不過,那是場意外。
畢竟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