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中國人的頭像

很長一段時間里，弗雷迪晚上都會夢見一個駝背男人，他的頭老是掉下來，然后又被他裝上去，還有一群紅色的小惡魔追著一個臉色蒼白的人。他努力想要呼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還夢見一個中國人的頭顱，沒有身子，在抽一只長長的陶制煙斗。白天的時候，他腦子里老是盤旋著自己現(xiàn)在的那些熟人們：戴著那頂白色禮帽的托比先生，吞別針的阿曼達姑媽，來自中國的水手，平齊先生和他的父親，哈倫先生還有他的腦袋，抽著長煙斗的教區(qū)委員，還有兩個怪老頭，一個像只狐貍一個像個乞丐。不過在他腦子里出現(xiàn)最多的，還是托比先生貨架上的那個中國人頭像的罐子。

弗雷迪現(xiàn)在長大了，隨著時間推移，他在想自己也許會逐漸對這些奇怪的事情習以為常。不過現(xiàn)在他還做不到，而且他越來越沉浸在對這些事情的幻想里，最吸引他的就是那個中國瓷罐，還有里面那些具有魔力的煙草。那些魔力你觸手可及，但是又被告知這東西自己碰不得。就像你的桌上有盞阿拉丁神燈，但是又不讓你碰，這樣的東西讓你垂涎欲滴又碰不得，最令人受不了了。不管怎么樣，小抽兩口煙草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你不想的話，你也不用抽整整一滿煙斗。不過，托比先生一定會不高興的，弗雷迪可不想惹他生氣。但是錯過這樣的機會實在太可惜了，弗雷迪決定不再想這件事，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事情上面。他開始想每個禮拜日在禮拜學校聽到的一首歌，還挺有幫助的，弗雷迪把這首歌記在心里，這首歌好像是這樣的：

“別向誘惑屈服，

屈服是一種罪，

決心會幫助你，

讓你走向勝利。”

弗雷迪決心再也不想那魔法煙草了，他睡覺之前對自己說：“別向誘惑屈服。”然后整晚都夢見那個中國瓷器罐子，第二天腦子里也全是那魔法煙草。

為了徹底把這些東西清除出自己的大腦，他再次去拜訪阿曼達姑媽。傍晚時分，弗雷迪坐在坐墊上望著阿曼達姑媽做針線活。托比先生還在店里招待顧客。弗雷迪看了好一會兒，終于開口說：

“你在做什么啊？”

阿曼達姑媽回答道：“縫東西啊。”

“我還以為你在做一只火雞呢。”

“是啊。”

“可是那不是一只火雞。”

阿曼達姑媽說：“是啊，要是你要做一只火雞，得用到肉湯才行。”

“可是也沒有肉湯啊。”

阿曼達姑媽說道：“不一樣的。你看，我要做這只火雞得用到針線，還有……”

弗雷迪說：“你烹調(diào)一只火雞也要用到那些。”

“不過這是不一樣的，你烤火雞用不到針線，你也不能把肉湯抹在衣服上……”

弗雷迪刨根問底：“怎么不行啊？”

阿曼達姑媽沒辦法了：“好吧好吧，你看，這是不一樣的，根本不是一樣的東西，應該是這樣，當你烤一只火雞的時候……”

弗雷迪忽然來了一句：“你以前有孩子嗎？”

阿曼達姑媽把手放到自己心口上，好像受了重重一擊一樣，然后她望著窗外，將目光慢慢移到桌上的那盆蠟質(zhì)花上，最后盯著門看，好像在考慮奪門而逃。不過她年紀大了，腿腳也不靈便，最后她把雙手手指緊緊地鉤在一起，望著弗雷迪。弗雷迪也平靜地望著她，等著她開口。

阿曼達姑媽終于開口說：“沒有，我從來沒有過……孩子。”

弗雷迪問：“為什么呢？”

“因為……我沒有結過婚。”

“那有人想要娶你嗎？”

阿曼達姑媽痛苦地說：“沒有，從來沒有人……要我。”

弗雷迪被搞糊涂了。

他說：“但是你人很好啊。”

阿曼達姑媽說：“這還不夠。”

“那還得要怎么樣呢？”

“還得很漂亮。”

“那么你以前不漂亮嗎？”

“我以前覺得……自己還是……漂亮的。不過……我一定是弄錯了。我猜自己從來沒有漂亮過。”

弗雷迪想了一會兒，然后鄭重其事地說出他的想法。

“不過我會要你的。”

阿曼達姑媽伸出自己顫抖的手，將手指插進弗雷迪的頭發(fā)里，然后抓住弗雷迪的雙肩，把他按在自己的膝頭。弗雷迪被惹惱了，他害怕阿曼達姑媽會親他，不過阿曼達姑媽只是又把自己的手帕取出來開始擤鼻子。

弗雷迪接著問：“那么你在這里失去了幾個孩子？”阿曼達姑媽一開始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不過最后她終于弄懂了。弗雷迪的意思很清楚，但也很難解釋。不管怎么樣，阿曼達姑媽明白了。她回答說：“三個，鮑比最大，簡尼第二，詹姆斯最小。”

“那他們都去上學了嗎？”

“哦，不是的。只有鮑比去上學了，有一次他逃學，一整天在外面鬼混，直到晚上才回家。我擔心死了。他是個很淘氣的小孩，但是他畢竟是他媽媽的……孩子。”

“他跑去玩彈子球嗎？”

“是的，不過他倒是老老實實去禮拜日學校，他也很喜歡，而且……”

“他喜歡禮拜日學校？”

“當然了，而且他總是對簡尼很好，簡尼有一頭黃色的小卷發(fā)。他們手拉著手去上禮拜日學校，鮑比從不介意簡尼老是抱著她的洋娃娃，她簡直洋娃娃不離手。過馬路時，鮑比特別小心地拉著簡尼。簡尼愛她的洋娃娃，她曾經(jīng)假裝詹姆斯也是她的一個洋娃娃。”

“那詹姆斯喜歡這樣嗎？”

“他不是很高興，不過他也忍了好長一段時間。詹姆斯一直長不高。但是當簡尼得了水痘待在家時，詹姆斯非常孤單。”

“我也得過那個。那么鮑比知道怎么留神他的P和Q嗎？”

“他什么人都不在乎。有一次我收到他老師的一張便條，上面寫著……”

弗雷迪還沒聽清楚鮑比在學校里到底惹了什么事，這時候店門打開了，托比先生把腦袋伸進來，說道：

“我得去理發(fā)店理個發(fā)，頭發(fā)長得再也不能等了。二十分鐘就回來。弗雷迪！”

弗雷迪站了起來：“是，先生。”

“我走了之后，你覺得你能幫看二十分鐘店嗎？”

弗雷迪自己也不大清楚，不過實際上這是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面對的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了。一切都取決于他的回答，如果他說不，那么故事就要到此結束了，可是如果他說可以……

弗雷迪說：“可以。”

“好的。要是有什么人進來，告訴他們等一會兒就可以了。”

弗雷迪走了，阿曼達姑媽繼續(xù)像石頭一樣坐著，望著窗外，雙手疊在膝蓋上。弗雷迪跟著托比先生走進了店里。

托比先生說道：“好了，小家伙，請便吧。我一會兒就回來。別人進來就讓他們等。”隨后他就出了門。弗雷迪一個人留在店里。

店里現(xiàn)在非常安靜，因為現(xiàn)在是傍晚時分，所有人都待在家里。弗雷迪知道自己該回家了，不過他又答應過托比先生幫他看店。店門和通往阿曼達姑媽房間的門都緊緊地關著。他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來，靜靜地看著外面。他在想鮑比和他的小妹妹在禮拜日學校的場景，這又讓他腦子里浮現(xiàn)出那首歌：

“別向誘惑屈服，

屈服是一種罪。”

他哼了一會兒歌，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調(diào)子變成了另一首歌：

“有一個怪老頭，他有一條木頭腿，他四處乞討，所以從來不用買煙草。”

煙草！貨架上的那些！煙草和陶制煙斗。弗雷迪在柜臺周圍轉來轉去，轉到了柜臺的前面。柜臺里有好幾只長煙斗。弗雷迪選了一只拿出來，放在嘴里嘗了嘗味道，又冷又濕的，他開始猜想放了煙草在里面之后味道會如何。他搬了把梯子爬上貨架，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中國瓷器罐子正在自己眼前。他和那個罐子上面的中國人像四目相對，心里面亂糟糟的，只好自己哼起那首歌來定定神：

“別向誘惑屈服，

屈服是一種罪，

決心會幫助你，

讓你走向勝利。”

現(xiàn)在天更黑了，弗雷迪要是不靠近那個中國瓷罐，根本沒法看清楚它。于是他把那個罐子抓在手上，從梯子上爬了下來，背靠著柜臺坐在樓梯上，一邊觀察那只罐子一邊繼續(xù)哼著歌：

“像男子漢一樣挺身戰(zhàn)斗，

征服你自己心中的陰暗。”

于是弗雷迪把那個罐子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揭下了那個中國人的帽子，實際上那是個蓋子。他伸手進去，抓出一滿把黑色的煙草，簡直像是煤灰一樣黑，他拿到自己鼻子邊聞聞，有一股香甜味，很像紅糖的香味。弗雷迪想是否這玩意兒用煙斗嘗起來味道也和紅糖一樣，他繼續(xù)為自己打氣，“決心會幫助你”，所以他把煙草塞到煙斗口里面，接著嘗了一口，弗雷迪很失望，因為并沒有嘗到什么紅糖的味道。當然了，要想嘗到煙草的味道必須點燃它，所以弗雷迪又從柜臺里取出一包火柴，然后坐在地板上擦火柴。在傍晚的夜色中，火柴發(fā)出很美麗的亮光，他出神地注視著這火光在自己手中閃耀，火柴很快就會燒完的，所以弗雷迪對自己說：“別屈服于誘惑。”隨后就把煙斗送到嘴邊，然后點燃了煙草。

要說出這些事情很讓人痛苦，但是也沒有辦法，因為之后的結果非常奇怪，對于弗雷迪和他的朋友們都影響至深。

弗雷迪點燃了煙斗，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幾乎快被嗆死了。煙進入了他的鼻子、眼睛還有喉嚨里，弗雷迪咳得半死，不過他腦子里還有句話：“像男子漢一樣挺身戰(zhàn)斗”，所以他決定不這么快就放棄。他鼓起勇氣又抽了一口，這一次他沒有把煙吞下去，而是像他看過別人做過很多次那樣，把煙從嘴里吐出來。接著他又吸了一口，然后再次把煙吐出來，這次味道真的像紅糖一樣，很爽。他吞云吐霧了好一會兒，最后他發(fā)現(xiàn)幾口之間屋子里已經(jīng)煙霧繚繞了。他又噴出一口煙，讓屋子里的煙霧更重了，那些煙霧在他身邊緩緩落下。弗雷迪把瓷器罐子放在地板上，看著那些煙霧在自己身邊慢慢飄散。

煙霧變得越來越重了，而且開始不斷地旋轉，變幻著各種顏色，黃色，綠色，還有些理發(fā)師調(diào)制出的奇怪顏色。弗雷迪盯著這些顏色看，漸漸有些頭暈目眩了。那些煙霧離他越來越近，旋轉得越來越塊，弗雷迪蹲得越低，越是覺得頭暈得不行。柜臺和貨架都開始在他身邊旋轉起來，弗雷迪只好用手撐著地板來保持平衡。然后整個店都消失了，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和那一小塊地板，在他頭頂上只有那片不斷旋轉的云彩，閃耀著火一般的光芒。弗雷迪覺得自己不斷在下落，最后撞到了什么東西的底部，他聽見店門開關的聲音，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像原來一樣又坐在地板上了，那些煙霧都不見了，他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從柜臺那頭傳過來，非常快地說著話：

“停下來！別再抽了！先生，無論是桅桿間還是皇宮中，被人喚醒都是一件很溫暖的事情。您卑賤的仆人聽候您的吩咐。那個用一只煙斗把我喚醒的船長上哪兒去了？喂，船長！我來聽候差遣了，無論你下什么樣的命令，我，雷穆爾·米曾，都會照辦不誤。”

弗雷迪把煙斗放在地板上，抬起腳，從柜臺上看過去。

柜臺另一邊斜靠著一個水手，他的衣領很寬很藍，后腦上戴著一頂藍色帽子，帽子后面還有一根黑色的絲帶，他的右眼上有一塊綠色的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