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拍賣

龍舟樓閣中，三層雅座環繞著閣中的拍賣場。龍舟的仆人將韓英姿和孟獠牙請至中層的一間雅座。

孟獠牙老練地問他們要了拍品冊子，還有一份茶點單。她問韓英姿要吃什么茶。韓英姿還在琢磨人間石劫老板易主的事情，心不在焉地說隨意。

孟獠牙的心里卻沒有一點云翳，輕松道，“我和姐姐周游列國，只有邊鄙之地未去。聽說越國凌牙門的咖啡，燕國白山的參茶都是很好的。我各要一盅。”

不一時，龍舟的仆人奉上這兩種天南海北的茶點。小孟各嘗了一匙，就只喝越國的咖啡了。她從容地翻著拍品冊子，面上時而流露憧憬之色，時而現出鄙薄之情，進入了旁若無人的忘我境界。

韓英姿也不挑揀，把白山參茶如同白水一樣往自己喉嚨里灌。不知道是不是孟獠牙的長生酒喝多了，白山參茶一點味道也沒有。

他在想的是：當時我的確把澹臺明滅處置的一點不剩了。西河會還能追到我嗎？

不不。韓英姿覺得不該鉆牛角尖，他轉而尋思：即便沒有澹臺明滅的事情，西河會還有什么路道能順藤摸瓜找上他的麻煩？

韓英姿回憶在傅家別墅救下魏崢嶸的事情。當時他和白璇都戴著鐵面具，不知道內情的人絕不可能指認出他們兩人，魏崢嶸也沒有向死對頭西河會通風報信陷害韓英姿的道理。

墨子會的俠客令出自王宮，持俠客令行俠人的情形也會記錄在俠客令銅牌里面的符文上，但魏王早向天下各家約定過，他絕不會泄露持俠客令的人。

糟了！韓英姿猛地一驚。魏王的確保證過不泄露俠客的信息，可魏王已經奄奄一息了，不能作數了。如今西河會掌權，他們全可以不要臉皮地翻查俠客令里面的符文，檢查出那次任務中反水救下魏崢嶸的人。

如果西河會真的念念不忘，不止韓英姿，還有白璇，都已經在西河會反攻倒算的計劃之中。

忽然，樓閣各處的人聲俱安靜了下來。

韓英姿陡地拔出納戒中的雙匕首，人隱在雅座的門后。西河會要來了！

無辜的小孟也會被殃及。瞧她沉浸在拍品手冊，毫無警覺的意識，這等修真世家的宅女，談玄論道自己拍馬難及，但真正臨敵的經驗怕比自己還要少。韓英姿要保護自己，也要保護她。就像二青婆婆說的那樣，就像保護自己的眼睛一樣。

一個不戴面具、相貌堂堂的小和尚敲著木魚，緩步走到了拍賣場中，唱唄道，

“祗園精舍之鐘聲，奏諸行無常之響。沙羅雙樹之花色，表盛者必衰之兆……諸位客官，又到了鬼市四季拍賣的春拍之時。這季的拍品都是稀世珍寶，更有幾件道門洞天流出的神器。寶貝從一家轉入一家之手，都是前定的因果；各位能有機緣用有限的財貨，換來無價的珍寶，都是優曇缽花綻放那樣不可思議的福報。”

是虛驚一場，原來是拍賣會正式開始了。韓英姿松了口氣，收起匕首。小孟聚精會神地看著拍品，全沒有注意到韓英姿方才的一驚一乍。

那個主持拍賣的小和尚，韓英姿倒認了出來。他雖然頭一次見到這和尚，但早知道了他的相貌：這位正是龍潭寺羅老和尚的弟子，墨子會奪錢的第二個目標法聰。原來在給愚男信女講經化緣之外，法聰還忙這一份私活。當然大梁生活不易，韓英姿這個墨者也干私活撈外快，大家彼此彼此。

小孟忽然情不自禁地道，“這件東西我可要定了！”

韓英姿湊過來看拍品單，他好奇以小孟的眼界，挑的是什么奇妙的寶貝呢？

她指著拍品單上的一盞金杯道，“我要這個杯子喝茶。”

這是一盞三足金烏模樣的青銅爵，金烏的三足是支撐青銅爵的三腳。金烏攏起的雙翼是青銅爵上的浮雕，云紋和雷紋環繞。金杯的腹里銘刻著“我姑酌彼金爵，維以不永傷”的篆文。

韓英姿也不覺稱贊，“好古董！這是幾百年前益皇帝時代的禮器，賜予有大功的諸侯，連魏國王宮的禮器都是從益國搬來的。每一個模子奢侈得只做一件禮器，使用的材料都是靈脈的天材地寶，每一件禮器成品也都瑰奇恣肆。今天的墨子會也做不出，既沒有材料，冶方也失傳了，更沒有當年巧匠天馬行空的妙想。”

益皇帝是幾百年前天下的蓋世雄主，幾乎混一了中土。可惜他死之后，天下再度分成列國，如今魏國就是當年益國的一部分。而益皇帝的后裔降格成了益君，現在的國土只有不足百里的益國，還不如魏國一個縣令的權柄大。

畢竟鬼市的東西，來路都不怎么光彩。這件拍賣的禮器，想必是益君的手頭拮據，又典賣祖宗的家當了。

小孟道，“韓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青銅禮器也未必全出自益皇帝一家。”

韓英姿呃了一聲。

小孟道，“人間的史書不載，可我們修真世家都知道：幾百年前的益皇帝也不過是道門的棄徒，他鼓動了一批燒煉科的同門入紅塵，把青銅禮器的鑄造術帶入人間。但這三足金烏杯并不是益皇帝時所造，而是道門人親手鑄造的正品，贈送給每屆山河榜的優勝者——那金杯腹里的銘文就是明證。”

韓英姿問，“什么是山河榜？”

小孟呆望著韓英姿一小會，然后道，“是我忘記了，韓君才準備道門考試不久，不知道山河榜才是正常的。”

韓英姿委屈地問道，“這是道門試煉的考點嗎？”

小孟微笑道，“并不是。山河榜只是一切人間金丹角逐天下神通第一的比賽。每三十年一度，由道門主持，優勝者都會獲得道門賜下的這類金杯留念。我沒有參加過，很想收集。”

韓英姿不禁憧憬，天下神通第一的比賽，又是道門賜予的寶貝，這是多么榮耀的事情呀。他隨即心中又感慨，這杯子按理是天下最強的金丹所有，那人到底是遭遇了什么大變故，把道門賜下的寶貝流到了鬼市呢？

他鼓勵小孟道，“小孟姑娘是年齡太小不夠參加比賽，不能和那些的老妖怪同場競技。等我們道門試煉過了，學好本領，也去參加山河榜，憑自己本事也拿幾座金杯收集，到時我的也可以送給你。”

小孟笑，“韓君的心意我領了。但入了道門，是不能參加山河榜的。”

韓英姿問，“為什么？”

小孟道，“道門主持山河榜，道士監督山河榜但不得參加山河榜。真正的道士并不在乎山河榜神通第一，成就金丹只是內門道士的起碼要求。”

韓英姿無語。道門真的隨便出一個內門道士，就能收拾任何一個西河九老嗎？憑自己這種艱難修煉的稟賦，入了道門，真的能超過西河九老嗎？

“所以說，只有在鬼市，我才能弄到這杯子。”孟獠牙嘆了口氣，“除了這杯子，余下的拍品都是添頭。”

她果然對余下的拍品沒了興趣，無聊地等著三足烏金杯的亮相。

安下心來的韓英姿卻漸漸有了興致，他憋不住肚子的話，向小孟吐槽起一件件輪流上臺的拍品了。

這些拍賣會上的東西都有下限，但上限卻高得有限。丹藥和符咒韓英姿都不熟悉，但幾件機關木人他倒清楚，只是墨子會大匠，比如宋舵主、韓夫人平庸之作的水準。

那些大匠凝聚了自己畢生心血的法器，即便不談附著的神通，單是器物本身就是盡善盡美的神品。無論是模樣，還是質地，看了一眼就舍不得走開。可那些大匠應酬敷衍的東西，就讓人啼笑皆非了。有些甚至只掛了自己名字，其實是徒弟代工，比如韓英姿的頭頭宋異人掛名的一頭木驢，竟然被雅座上的幾位貴婦抬價到三萬兩銀子才拍出。

韓英姿向小孟道，“要都是挑不出瑕疵的東西，鬼市的生意也做不下去。魚目混珠，好次三七開也是不得已。一年四次拍賣會，哪有那么多好東西填充。再說了，滿堂客人，懂行的不多，全懂的更沒有，還有就是來洗錢，就是假貨都無所謂。”

小孟搖頭，“人間真是偽詐。”

韓英姿呵呵。

但一件拍品讓他亮起了眼睛。

法聰舉著一塊木牌又上了場，木牌上寫道，“趙國四王子之馬”。

雅座的客人有的笑出了聲。下層有一人道，“小和尚，你是在拍賣會上說空即是色的禪，我們可不要聽。馬到底在哪里？”

那個人的聲音韓英姿似曾聽過，一時又想不起來。

“是呀，馬到底在哪里？”一圈客人都在起哄。

小孟忽然也有了興趣，打量起木牌。

韓英姿問，“孟姑娘，你是發現什么遺珠了嗎？你的眼睛看到馬了？”

小孟道，“他還沒有把馬拿出來呢。我關心的是趙王四王子。她的馬怎么到了這里？”

韓英姿問，“趙國的四王子很有名嗎？”

小孟點頭道，“魏國最有名的年輕煉氣士是魏崢嶸，趙國就是四王子了，當今趙王的義女趙瑤。”

韓英姿皺起了眉頭，趙王的義女那么厲害，看來也是道門試煉的同考，趙王捧在手心也怕壞了的人。她再怎么時運不濟，自己的馬怎么丟到了魏國的鬼市，這可丟盡了趙王的臉吶！

法聰合十恭維那客有慧根，忙道，“馬就來了，就來了！”

法聰從袖中里取出一枚雕著獅首的玉符，道，“這就是馬！”

下層的客道，“且遛遛看。”

法聰照著玉符的古文奇字念誦了一遍，一陣黑風從獅首玉符颼颼涌出，獅子吼聲從滾滾黑云般的風傳出，猶如殷殷雷聲，風云漸凝成實體，卻是一只巨象一般的黑色卷毛獅子，脖上金環的金鈴不住地響動。黑獅子打了個哈欠，將法聰整個人拍翻在爪子下。

雅座上的客人都驚駭起來：

“快。快給這怪物喂肉！別讓它吃我！”

“那小和尚就是肉，等獅子吃了他，就不會找我們麻煩了。”

韓英姿冷冷看著，龍舟的主人既然敢拍賣這黑獅子，就能保證不出事，慌張什么呢。

一個陰沉的聲音從拍賣場后響起，傳遞到了每一個客人的耳畔：“此物兇猛，唯有降伏之人才能作它之主。”

一個披著黑斗篷的人走了出來。孟獠牙瞇起了眼睛，向韓英姿道，“他是金丹。是龍舟主人的依仗。”

那個人揭開了斗篷，露出自己的面目：他很難說是一個人，而是一具行走的骷髏架子。他的骷髏頭全是黃金鑄造，瞳孔里沒有眼睛，從里面透出兩團藍火。這骷髏的腰間佩著一口劍，其實也難說是劍，而是一柄有劍模樣的枯木。

黃金骷髏倏地抽出了枯木劍，像鞭子似的抽打在黑獅子上。挨了枯木劍一抽的黑獅子血肉處，立時散化成了黑風，獅子痛吼起來。爪子一松，放開了法聰。

獅子痛楚稍減，撲向了黃金骷髏。韓英姿服下的長生酒藥力還沒有失效，但他全不看清這骷髏架子和黑風獅子的動作。

只見它們原地消失，等十個呼吸后，再度出現在拍賣臺上。黃金骷髏已經騎在黑風獅子的背脊上，揪住了黑風獅子的脖頸骨。獅子再不敢異動。

黃金骷髏向法聰點了點頭。

法聰理理衣服，清清嗓子，向各位客官道，“各位客官，你們方才已經見到，這黑風獅子的力氣有十象之巨，可以與神龍搏斗。動作更是快過聲響，能與我們這位金丹劍客媲美。這的確是趙國四王子的愛馬。我想，十萬兩銀子是起碼的價格。”

這個數目讓韓英姿驚心動魄。

有客人問道，“我聽說，趙國四王子兇狠毒辣，你們賣她的馬，龍舟主人不怕報復？”

法聰一笑，“客官不必顧慮。一個月前，趙瑤就不再是趙王的四太子了。　”

雅座的客人議論紛紛。

有客人問，“四太子是趙國第一的年輕煉氣士。趙王怎么會廢了她的王子之爵呢？”

法聰又從袖中取出一張榜來，上面栩栩如生的畫著一位英姿颯爽、風華絕代的戎裝美人。

如果不是榜上海捕文書幾個字，韓英姿幾乎以為是四王子的比武招親榜。

法聰道：“一個月前，趙瑤殺死了趙王的獨子，趙國的大太子，逃出了趙國。趙王向全天下通緝她，賞格十萬兩銀子！”

眾人惋惜不止。

法聰道：“現在，她的馬只是一件普通的拍品，誰出價高，誰就可以與它結緣！”

下層的那位客人道：“我出十二萬兩銀子，要這匹坐騎。”

他從雅座走了出來，走上了拍賣場去試著牽黑風獅子。

韓英姿看著那人，他的整個臉都變了色——那個人有一張和澹臺明滅一模一樣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