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穿越到大唐的時候,薛琰曾想過有朝一日,他也能像那些網文穿越的主角一樣,接觸到那些大人物,進而影響到歷史的進程,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么快,而且這么突兀,當然,如果他知道,是什么將眼前這位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吸引到他這小小的廣和居的話,或許還會多那么一點兒荒唐。
雖然對方還沒有亮明身份,但事實上薛琰已經猜到了,眼前這個人,就是大唐帝國的儲君,在歷史上最終被廢,客死異鄉(xiāng)的大唐第二位太子李承乾。
準確的說,李承乾應該是大唐帝國的第三位太子,當今圣上,貞觀天子在玄武門干掉了他的大哥,三弟之后,也曾被武德皇帝冊封為太子。
前世,薛琰在研究大唐歷史的時候,對于李承乾這個人物,曾有過很多的疑問,盡管史書上對李承乾的評價,頗多貶低,認為他暴虐,狂悖,忤逆,無人君之才,可史書上卻又記載他早慧,穩(wěn)重,御下寬厚,這是非常矛盾的。
如今見著了正主,薛琰雖然不會觀人相面,可是他相信自己的感覺,眼前這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并非唐史記載的那么不堪,反倒是和許多野史記載的多為相似。
既然如此,在歷史上,李承乾為什么會最終被廢,落得個客死異鄉(xiāng)的結局呢?
薛琰感到費解!
可以說,處在李承乾這個位置,被廢的難度絕對要比保住他的太子之位,難度高的多了。
因為終貞觀朝,主動跟李承乾爭位的,始終也就只有一個李泰,而李泰這家伙,要說他“強大”,實在是太抬舉他了。
這小胖子舞文弄墨還算有一套,政治上可是完全不及格,甚至連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沒弄清楚。他看事情只看表相,學父親開文學館、招攬賢才,收買人心,可除了招來一些搖筆桿子的窮酸書生,別的還有什么?哪怕弄幾個武功不錯的打手,狗急跳墻時殺兄殺父,也算沒白費力氣啊!
說到“收買人心”,看朝中上下一擁而上氣勢洶洶地指責李二偏心李泰不對勁,就知道李泰這人心收買得怎么樣了。
李泰固然拉來了劉洎這類人站在自己一邊,替他搖旗吶喊,但對于影響力最大,太宗皇帝最信任的親舅舅長孫無忌,簡直就看不出來這甥舅倆之間有任何關系,天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才讓無忌最后一頭栽到李治身上萬死不悔。
長孫無忌不喜歡李恪,那是因為兩人之間沒有血緣關系,是天意人力不可挽回,但李泰身上的長孫家血液成份可是跟李治一模一樣,半滴不少,當然,長孫無忌后來一心扶持李治,也有他希望將來能控制這軟弱小子,把持朝政的因素,可是考慮到他一直以來緊跟領導,順承圣意的行為習慣,如果他不是真的特別不喜歡李泰,那么在太宗皇帝廢了李承乾之后,非常明確地提出來要立李泰的時候,很難想像他有勇氣去當面硬抗,畢竟順水推舟作人情要容易得多。
不過李泰干的最大蠢事,還是對父親當面撒下的彌天大謊,聲稱要殺子傳弟,你也不想想,你打算騙的是哪一位啊?
人家自己是殺兄弟上臺的,對這些所謂的“孝悌”本質再清楚不過了,就算一時動情,沖昏頭腦相信了這沒水準的謊話,后來一經大臣點醒,很快就越想越不對味,從此徹底認清這小騙子的真面目。這一個謊言的效果,可比敵人向父親擺事實、講道理半天還要好得多。
既然對手不足為慮,那么到底是什么,讓李承乾從最初優(yōu)秀的儲君,一下子就滑落到了深淵之中的呢?
很顯然,這種改變,不是一朝一夕一時一事所能完成的,貞觀前期的李承乾,薛琰在史書上看到他名字的幾件事如下:
貞觀四年七月,李承乾十一歲,這年前太子少保李綱升為太子少師,于是順筆提到李世民父子對李綱是如此敬重,說李綱每到東宮,李承乾都親自叩拜,李承乾每次升堂處理事務,李世民都命房玄齡和李綱陪坐。
李綱是個人才,但是這人絕對是個“太子克星”,他明明是朝野皆知無人不敬的大忠臣,也因此受三代皇帝信任,前后輔佐過二朝三代太子,結果楊勇、李建成、李承乾無一例外地全都被廢被殺。
假如到高宗朝他還活著,相信李治是說什么都不敢讓他再去教育太子了,有時候命運這個東西還真是不服不行。
貞觀五年,李承乾十二歲,禮部官員上書,認為應該在二月份為皇太子行冠禮,皇帝李世民因為二月份是農忙時節(jié),怕擾了農時,命令改為十月。
貞觀六年,李承乾十三歲,十月份李世民外出巡視回京后,到大安宮當孝子,服侍太上皇一天,最后又要親自給父親扶輦,李淵不準,命令孫兒承乾代替。
從史書記載的字面上看,這時候的李承乾應該還是聰明又聽話的好少年,然而到了貞觀七年,就傳出了李世民聽說承乾“好嬉戲,頗虧禮法”的消息,于是賞賜東宮官員于志寧、孔穎達,要他們對皇太子加強規(guī)劃和勸諫,并說出了“我十八歲尚在民間,知道民間疾苦,即位以來尤有過失,皇太子生于深宮不明世事,不犯錯才怪”這樣一針見血的話,這比那些將太子變壞歸于他的“天性”,“天意”的說法可要高明多了!
嬉戲歸嬉戲,到了貞觀九年李淵駕崩的時候,守喪的李世民還是很信任的讓十六歲的承乾代他處理政務,發(fā)現這孩子干得不錯后,以后又多次讓他監(jiān)國。
猜想一下,這段時間就是史書上說的“及長,好聲色,慢游無度,然懼太宗知之,不敢見其跡,每臨朝視事,必言忠孝之道,退朝后,便與群小褻狎,宮臣或欲進諫者,承乾必先揣其情,便危坐斂容,引咎自責,樞機辨給,智足飾非,群臣拜答不暇,故在位者初皆以為明而莫之察也。”那個時期吧?
可是如果李承乾真的只憑這點小聰明,小伎倆,在皇帝,大臣中騙來個好印象倒不難,要借此處理繁難政務,而且處理得相當不錯,似乎就辦不到了。
其實當初看到史書上的那些話時,薛琰是差一點兒笑出來,不禁有些感嘆,李承乾這孩子還真不是一般的聰明伶俐呢!
想想那些白胡子老頭卯足了力氣要進諫,結果剛打個照面,人家李承乾自己就痛心疾首地自責自艾,引經據典出口成章,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fā)不可收拾,聽到最后那些老頭子們一句想好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嗑頭拜答,還要勸諫太子殿下想開點兒,過去的就過去算了,別背上太重的心理包袱,真不愧是太宗皇帝和長孫皇后的兒子啊!
李承乾一生事跡,他那些“過惡”,真的大多都只是私人品德問題,前期尤其如此,比如奢侈、貪玩、搞同.性.戀等,其實都不是什么不可救藥的大毛病。
據說,孩子故意搗蛋淘氣的一種原因就是,他們希望借此來吸引父母更多的注意力和愛,然而李世民對待兒子身上這些缺點的辦法,似乎有點兒太轉彎抹角了些。
他當然是當面訓斥過兒子這些事的,但他的主要辦法,是重賞規(guī)勸太子的官員,希望借“外人”去糾正自己兒子的行為,甚至,希望那些人來向自己打小報告。
李承乾聽到這種事后的反應是很激烈的,新唐書上說“宮臣若孔穎達、令狐德棻、于志寧、張玄素、趙弘智、王仁表、崔知機等皆天下選,每規(guī)爭承乾,帝必厚賜金帛,欲以厲其心,承乾慠不悛,往往遣人陰圖害之。”
這是非常非常典型的“我就要跟父親對著干”的表現,那時候李承乾已經十八.九歲了,似乎不好只用“青春叛逆期”這個理由來解釋這種行為,要薛琰來看的話,更象是潛意識里沒達到目的,而爆出來的失望情緒大發(fā)泄。
所有人的青少年時代都曾經歷過這種與父母對立的情緒,但絕大多數人都能安然度過無后患,因為一般人能力有限,束縛多多,就算有什么過激的念頭,也無力去實現。
可拜那個血統(tǒng)至上的專制制度所賜,“皇子”或者“貴族子弟”這種怪物,卻偏偏在沖動的少年時代就能不勞而獲地掌握很大權力,也就是傷害別人的能力,所以要制止他們去干蠢事,可比一般人教育孩子困難得多。
特別是,如果天底下唯一能夠真正克制住他們手中權力的人,他們的父親,不親身出面,用自己的權威打壓他們的沖動,反而希望假手于地位低下的別人,那么在二世祖?zhèn)兛磥恚檬种袡嗔Υ驌暨@些直接迫害自己的“別人”,就是風險小、途徑容易、后果不嚴重、又能借以泄憤的好買賣了。
于是太宗父子在你來我往的拉鋸中,雙方的火藥味漸濃,而嗅覺靈敏的李泰及時湊上來,彌補了太宗皇帝對于長子的失望情緒,簡單的說,太宗皇帝當時的想法就可以被歸結為:反正我兒子多,你承乾不聽話不爭氣,我還有別的兒子,你倒是試著再找個爹給我看看?
史書上記載承乾失寵的最直接導.火索,是他的腳殘疾了,而且似乎是一輩子都好不了的那種殘疾。
薛琰記得一本書上說,李承乾這腳是外出偷牛煮的時候從馬上摔下來摔殘的,但薛琰也想不起來是史料還是小說家言了。
李世民追求完美的傾向是很明顯的,他不愿意自己的繼承人是個殘障人士,這想法也是能理解的,再加上之前就了解到的李承乾的個人品德問題,換太子的心思就此萌動了。
太宗皇帝自己就不是以嫡長子身份上臺的,而是憑借才華能力一步步登上帝位,很難說他對“立嫡以長”這個教條有多信服。看他對待自己的孩子們,也是最喜歡有才有貌、比較外向的那幾個,品德禮法倒在其次。
相比之下,長孫皇后比李世民守規(guī)矩得多,就算她也一樣對長子失望,但絕不會輕易起換儲君的心思,甚至薛琰想來,長孫皇后大概還會規(guī)勸丈夫一下。
所以,當貞觀十年長孫皇后去世前后,很難說李承乾那堅持請父親大赦天下的舉動,到底有多少是對母親的感情,有多少是希望母親痊愈后還能繼續(xù)罩著自己?
而李承乾跟母親之間的關系如何,史書上記載得太過簡略,有一次是太子乳母請加器具結果被嚴辭駁回,這個薛琰倒不覺得是長孫冷酷無情不愛兒子的表現,因為在史書里,長孫皇后基本上全是以一個政治人物的身份出現的,她所作所為當然也要符合政治家的標準,而不是一個母親的標準,否則,史官大概會認為“這件事沒有記錄價值”而略過去。
如果沒有其他理由的話,按常情,可以推測,對于這么一個出生后,穩(wěn)固了自己的正妻地位,又蒙皇祖賜佳名光耀門庭,長大后還很聰明能干的兒子,長孫皇后是不可能不愛的。
然而這種愛一直受著制度束縛,她的生活重心又不是兒子,而是丈夫,她能給予兒子的,只怕十分有限。
盡管如此,在她生前,家里還是維持了表面的和睦有序,如果說太宗皇帝是這個家的頂梁柱,那么長孫毫無疑問就是定海針。
定海針坍塌,李承乾最強有力的保護者消失,跟父親的關系又始終不見好轉,尋求親密感是人本能的社會心理需求,巨大的感情空洞需要填補,于是美少年稱心出場。
對于孌童這么一種變態(tài)的心理,薛琰作為一個直男,是非常不贊同的,因為那些人之中的大多數,其實玩孌童,跟玩姬妾一樣,都只是動物行為而已。
可是李承乾這次似乎有些特別的地方,在父親怒殺稱心之后,他“痛悼稱心不已,于宮中構室,立其形像,列偶人車馬于前,令宮人朝暮奠祭,承乾數至其處,徘徊流涕,仍于宮中起冢而葬之,并贈官樹碑,以申哀悼,承乾自此托疾不朝參者輒逾數月。”
特別是最后一句,幾個月不肯見父親的面,這一點要多要命,有多要命,想想這幾個月間李泰會在父親耳邊下多少藥吧。
如果李承乾是真正的同.性.戀者,跟稱心在一起只有性,沒有情,那么這個孌童死后,他大可以再找?guī)讉€漂亮小男孩來,只聽新人耳畔笑,不理舊人墳下哭。
但他沒有,他選擇了更為邪異的發(fā)泄方式,偷盜民間牛羊煮食,模仿突厥人習俗假死發(fā)喪,讓屬下演習打仗致傷,揚言要殺光進諫者。
看看這些行為,這里面表達的意愿是多么明顯,他渴望自由、渴望脫離這讓人窒息的環(huán)境,想要像草原游牧民族一樣策馬揚鞭任意馳騁,想憑著自己的真本事建功立業(yè)。
這種情緒發(fā)展到極端,他只能走上最后的不歸路:謀反。
失敗也是必然的,他沒有父親當年的資本,而父親對于朝局的控制力又比祖父強得太多。
薛琰在看這段歷史記載的時候,所關注的,是李承乾失敗被捕后,面問父親責問時的表現:“會召承乾譴勒,承乾曰:‘臣貴為太子,尚何求?但為泰所圖,與朝臣謀自安爾。無狀之人,遂教臣為不軌事。若泰為太子,正使其得計耳。’帝曰:‘是也,有如立泰,則副君可詭求而得。使泰也立,承乾、治俱死;治也立,泰、承乾可無它。’即幽泰將作監(jiān),解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候大將軍,降王東萊。”
聰明、口才、權欲、決斷能力、貪玩淘氣、情感依賴、任性偏激、雄心勃勃、至死不讓人,薛琰想著,不能不苦笑著說,李承乾這些個性,都能在他偉大的父親身上一一找到對應點,足以證明李承乾不但是太宗皇帝的親生兒子,而且可能事實上是最像他的兒子,比那個“英果類己”的李恪更像,只不過,太宗皇帝的這些個性,幾乎全都是通過正大光明,利國利民的方法展示出來的,而李承乾的,出發(fā)點跟父親一模一樣,方向卻大相徑庭,南轅北轍,幾乎沒做對過一件事,這也實在不容易啊!
原因,主要還是外部環(huán)境太不相同了吧,太宗皇帝是個幸運兒,小時候一直跟在父母身邊受盡寵愛,娶妻長孫又是超級聰明賢慧,到了該干事業(yè)的時候遇上出英雄的亂世,有良好的開局,之后的一切都順理成章。
而李承乾呢?
他父母有太多需要去忙的事,他的妻子甚至沒在史書上留下一鱗半爪,平庸可知,他其實也努力地抓住了自己的機會,監(jiān)好國并贏得上下稱贊也不是容易事啊,但顯然坐著批奏章這種事,用不完他身上過剩的精力,于是還要找別的出口發(fā)泄。
兩柄鋒芒畢露的劍局促在一起,少了中間那層溫柔的、母性的、包容的緩沖地帶,只能叮叮當當碰撞不停,直至較脆弱的那一方碎裂為止。
薛琰回憶著歷史上對李承乾的記載,再看看眼前這個眼神清澈之中透著些許孤獨感的少年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種憐憫的感情,不禁想到,或許可以通過他來改變這個原本應該成為太宗皇帝合格接班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