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那個冷漠的器械建議道,應該將實驗對象完全喚醒。在過去的四十二天里,實驗對象一直處于回憶往事的半昏迷狀態,而這有可能危及他的人格意識。保羅·弗里曼并沒有回絕這一建議。他對這個人越來越感興趣了。此人過往的人生歷程,實在是不可思議。
另一方面,他也要遵守一道由聯邦數據處理局直接下達的命令。他們要求弗里曼在最短時間內提交一份詳盡的報告。正因此,哈爾茨才乘飛機來到這兒。他的造訪占用了弗里曼一整個工作日,而且不出預料,又是那種“你好——真是有趣極了——再見”的走過場模式。華盛頓的某個人一定預感到了什么……至少是陷入了某種為難的困境,才會如此急切地需要一份結果,無論那結果到底是什么。
他妥協了。僅此一天,他將與之進行面對面地交談,而非單純地回放記憶庫里的資料。
他對這種變化還是很期待的。
“你知道你在哪里嗎?”
渾身都被剃凈的男人舔了舔嘴唇,目光掃過四周的白墻。
“不知道,但我覺得這一定是塔諾威。我以前常常想象,在校園東邊的那個毫無特點的秘密街區里,存在著這樣的屋子。”
“你覺得塔諾威怎么樣?”
“它讓我很恐懼。但我猜你肯定給我注射了什么東西,所以我無法感到恐懼。”
“但那不是你第一次來這里的感受。”
“噢,確實。最開始一切都棒極了。對于一個有著我這樣背景的孩子來說,是不是不太應該?”
他的背景已經被記錄在案:五歲時父親不知去向,母親在壓力下堅持一年,最后也沉迷于酒精了。不過這孩力適應力很強。他們認為他可以成為一個理想的“租孩”:聰明,話不多,舉止還算有教養,也很講衛生。因此從六歲到十二歲,他一直住在各種現代的、智能的、有時還很豪華的陪伴房里。房主都是一些沒有子嗣的夫婦,是根據短期協議從其他城市搬來的。這些“父母”都挺喜歡他,有一對夫婦甚至認真考慮過領養他。但最后他們覺得不應該背上這個負擔,把自己一輩子都與這個和自己膚色不同的孩子拴在一起。不管怎樣,他們安慰自己,他一開始就很好地適應了接入式生活。
而他欣然接受了他們的決定。
可自那之后的好幾次,每當他被留在房子里獨自過夜時(其實這種事經常發生,因為他是個好孩子,大人都很信任他),他都會走到電話前,懷著極度的愧疚,按下十個九。他隱約記得,在他與母親共度的最后幾個糟糕的月份里,在他的母親——親生母親——腦子出問題之前,她曾撥過這個號碼。對著空白的屏幕,他會連珠炮似的大罵臟話,然后渾身顫抖,等待那個冷靜的、不知是誰的聲音開口說話:“只有我聽到了。我希望這對你有幫助。”
不可思議的是:沒錯,這確實有用。
“你覺得學校如何呢,哈福林格?”
“那真是我的姓嗎?別費神回答了,那是一句反問。我只是不喜歡這個姓。‘哈福’的含義是個詛咒,讓我永遠無法完整[29]。另外我也不喜歡尼克這個名字。”
“你知道自己為什么不喜歡嗎?”
“我當然知道。盡管這可能和我的檔案有所矛盾。我對自己的青少年時期有著很棒的回憶。其實,我對自己孩提時期的回憶也很棒。我很早就發現了‘奧爾德·尼克’這個說法,在蘇格蘭語中它是用來指代惡魔的;我還發現了‘尼克[30]’表示‘逮捕’,有時還表示‘盜竊’;最關鍵的是,我發現了‘圣尼克’的意思。但我一直未弄明白,同樣一件虛構的事物,是如何既派生出了圣誕老人,又派生出了盜賊的主保圣人——圣尼古拉斯的。”
“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一只手給予,另一只手奪回。你知道嗎?在荷蘭,當圣誕老人去給孩子送禮物的同時,旁邊還會跟著一個黑人,而他會鞭打那些表現不好、不能獲得禮物的孩子。”
“這我倒沒聽說過,聽上去挺有意思,弗——弗里曼先生,我沒叫錯吧?”
“你剛才正要告訴我你對學校的印象。”
“看來我不應該天真到想要和你進行一場兄弟般的對話。學校嘛,基本就那樣——老師換得比我的臨時父母還勤,每個新來的老師都有自己的一套教學理論,所以我們并沒有真正學到什么。不過,總而言之,學校都要比——呃——家——糟糕多了。”
高墻。有人把守的大門。一間間教室的墻邊排放著損壞的教學機器,等待著似乎永遠不會到來的維修工,最終不可避免地在一段時間后遭到蓄意破壞,然后被認定為再也無法修理。空蕩蕩的走廊里總是布滿沙塵,走在上面會嘎嚓作響。地上有一片血漬。他只在走廊上留下過一次自己的血,他很聰明,聰明到了在別人看來有些古怪的地步,因為他總是在學習,而其他人早就明白,正確的做法是呆呆坐好,等自己長到十八歲。他設法避開了別人的刀子和棍棒。身上的傷口很淺,不會留下疤痕。
但有一件事是無法靠他的聰明實現的,那就是逃跑。州立教育董事會已經明文規定,在一名“租孩”的生活中,必須有一項重要的穩定因素。因此,不論他現今住在哪里,他都必須繼續在同一所學校上學。而他的每一對臨時父母與他相處的時間都不長,因而無法為了他與這項規定斗爭到底。
他十二歲的時候,學校來了一位名叫阿黛爾·布莉克斯漢姆的老師。和他一樣,她一直在努力與這項規定做斗爭,并且注意到了他。在她被人襲擊、輪奸并且崩潰之前,她肯定寄出了某種報告之類的東西。不管怎樣,大概一周之后,一群政府的人涌入了教室和外面的走廊。他們有男有女,身著制服,揣著槍,帶著捕網和鐐銬。他們進行了點名,發現人都在,除了一位住院的女孩。
同學們還接受了一些非同小可的測試——你身邊站著一位目光銳利、揣著槍的人,以確保你會認真完成。尼基·哈福林格將他那股不太如意的、對成就的渴望,全傾注在了長達六個小時的測試里:中午前測試三個小時,在教室里被監督著吃完午飯,再進行三個小時。連你去廁所他們都要跟著。對這些從未被逮捕過的孩子來說,這真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經過了智商測試、情商測試、感知測試和社會測試后(都是常規測試,只不過是走個過場),有意思的東西來了:偏側測試、遲鈍反應測試、開放性兩難測試、價值觀判斷測試、智慧測試……都太有趣了!在最后三十分鐘里,他完全沉浸在一個念頭里:當某件從未發生過的事發生時,是有人能對其后果做出正確判斷的。而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尼基·哈福林格!
那群政府的人帶來了一臺手提電腦。他漸漸意識到,每次那臺電腦將結果打印出來,那些身穿灰色制服的人就會對他——而非其他的孩子——多一分關注。其他孩子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而他們臉上的表情,他在這么多年的學校生活過后早已了然于心:今天下課之后,把他揍得屁滾尿流!
六小時的測試結束后,他的身體在不住地顫抖,既是因為恐懼,也是因為激動。但這并沒能阻止他將自己所知道和所猜測的全部應用于測試之中。
但在回家的路上,并沒有人來揍他,也沒有人“尋毀”他。負責這件事的那個女人關上電腦,把頭朝他的方向偏了偏,三名帶著槍的男人隨即走到他身邊,其中一個用友好的語氣說道:“待在那兒別動,小伙子,別擔心。”
同學們都走了,有的不時困惑地回頭望過來,有的還憤怒地踹了門框幾腳。不久之后,另一個人被尋毀了——這個詞源自“尋并毀”,也就是尋找并摧毀[31]——并且失去了一只眼睛。但當時,他已經坐著政府的車回到了家。
政府的人對他和他的“父母”進行了詳細的解釋:經由國會法案第某某條的授權,國防部長簽發了第多少多少號特別法令,而依據這條法令,他將被征用去為國家效力……他沒記住具體細節。他感到有些頭暈。人生中頭一次有人向他保證,他可以在即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次日早上他在塔諾威醒來時,以為自己正在去往天堂的路上。
“現在我意識到了,其實我在地獄里。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我隱約有個印象,當你把我喚醒時,這里應該有兩個人,雖然和我對話的一直是你。另一個人去哪兒了?”
弗里曼搖了搖頭,他的眼神很警惕。
“但以前肯定是兩個,我很確定。他說了一些話,關于你看待我的方式。他說他被嚇到了。”
“沒錯。有人來看過你,并問了一天的問題。他確實說過那些話,但他并不在塔諾威工作。”
“一個將不可思議視為理所應當的地方。”
“可以這么說。”
“明白了。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最喜歡的一則趣聞。我已經好多年沒講過這個故事了。也許它還沒有過時到讓你無聊。故事是這樣說的,大概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吧,有家石油公司想要給一位阿拉伯酋長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邀請他搭乘了一架飛機。那時候在那個地區,飛機還是個稀罕的東西。”
弗里曼接過話:“升到一萬尺高空后,酋長依然平靜如常,于是他們問他,‘難道你不覺得神奇嗎?’酋長回答,‘你是說這玩意兒不是用來做這個的?’我知道這個故事。我在你的檔案里看過。”弗里曼短促地停頓了一下——空氣中暗含著緊張的氣氛——最后開口道:“是什么讓你堅信自己身處地獄?”
腳力競爭后是臂力競爭,臂力競爭后是……
安格斯·波特的這句妙語,并不是派對上那種反復被人提及的低劣玩笑。但只有少數人才真正意識到,這句妙語究竟有多么正確。
在塔諾威、克雷迪頓山、洛基山脈中某個他只知道代號叫“電煎鍋”的山洞,以及分布在俄勒岡和路易斯安那之間的一些地方,有一些專門負責特別任務的秘密中心。它們的主要任務是發掘和利用天才,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中期那些最早的“智囊團”,但兩者之間的關系,僅僅類似于全晶體管電腦的歷史可追溯至霍爾瑞斯[32]發明的穿孔卡片分析器。
每個超級大國,以及許多第二甚至第三世界的國家,都有類似的秘密中心。腦力競爭已經進行好幾十年了,而且有些國家在一開始就比別人領先一頭[33](這個雙關語非常流行,而且也很好理解)。
比如說在俄羅斯,對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的大力宣傳已經不是一兩天了,而要是能進入新西伯利亞科學城學習,也會被看作是一種巨大的榮耀。中國的情況也差不多:嚴峻的人口壓力促成了一種意想不到的發展,通過對預先確定的馬—毛指導路線進行創新,探索出了最優的行政管理手段。他們采用了一套和漢語特別契合的模式,即交叉影響矩陣分析法。早在世紀交替之前,該模式就已進行過了系統化處理,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每個社區和小村莊都收到了一套卡片,上面寫有與某個即將到來的變革——不論是社會還是科技方面的——有關的符號。通過洗切卡片,將那些符號重新組合,新的概念便會自動產生。
于是人們召開一系列公共會議,討論這一概念的具體含義,并讓其中一員總結會議成果,呈報給中央政府。這套模式花費很低,卻無比高效。
然而它并不適用于任何一種西方語言,除了世界語。
美國很晚才全面加入這場競爭。直到“灣區大地震”的沖擊讓美國亂了陣腳,人們才明白一個殘酷的現實:即便是這種規模的災難,也能重創國家的經濟,何況是能造成幾百萬人死亡的核打擊了。
盡管如此,美國花了好多年才下定決心,要從和別人進行武力競爭轉變成腦力競爭。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轉變并不徹底。“電煎鍋”關注的重點依然與武器有關……但至少把重心放在了防御方面,而非反制攻擊或者先發制人的戰略上(“電煎鍋”這個名字,毫無疑問是源于“剛出油鍋又入火坑”)。
不過克雷迪頓山的秘密中心也提出了一些新的構想。頂級分析師在那里不間斷地監視著全國的德爾斐賭池的情況,以便讓社會穩定指數保持在一個較高的水平。1990年以來,一些煽動社會變革的家伙有三次都差點成功地發動血腥的革命,但每一次計劃都泡了湯。大眾的需求如今可以通過觀察各種賭局推斷出來,然后政府可以采取措施,保證可行的方案得以實行,將不可行的從網絡上小心地刪除。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當出現負面新聞,政府為了轉移人們注意力而削減德爾斐賠率時,需要頂級專家運用他們的技術,來保證整個系統的其他因素不會因此受到影響。
其中最新的一項任務,就是塔諾威以及旁人只知其存在、但并不知道名字的秘密中心里正在進行的無比機密的研究。目的是什么呢?
搶在別人之前,弄清楚影響智慧的基因元素。
“在你口中,智慧就像個骯臟的詞匯,哈福林格。”
“或許我又一次超越了自己的時代。你們這些人所做的一切,必然會讓‘智慧’這個詞語貶值。很快它就會變得和臟話無異了。”
“我不會浪費時間表示反對。要是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我也不會在這里了。但或許你能根據你對‘智慧’的理解,給出其具體的定義。”
“我對它的定義與你并無二致。唯一的不同是,我所說的都是真心話,而你只是在精心粉飾。有智慧的人能在遇到從未遭遇過的情況時,做出正確的判斷,但僅僅是聰明人卻做不到這一點。一個有智慧的人,永遠不會因為接入式生活而崩潰。他永遠都不會被人送入精神病院。他能適應潮流的不斷變化,適應流行語的興起與過時,適應二十一世紀猶如超聲波攪拌器一樣充滿困惑的社會,就像一條游弋在船行波里的海豚——雖在船外,卻總是朝著正確的方向前進。而且還過得悠然自在。”
“在你口中,這一切都令人向往。那你為何反對我們的研究?”
“因為這里——還有其他地方——正在進行的一切,并非源自對智慧的熱愛,或是讓所有人都能享有智慧的希望,而是源于恐懼、懷疑和貪婪。你,以及在你之上或之下的那些人,從門衛到——媽的,說不定一直到總統本人,再往上,到控制著總統的那些人——你們這些人很害怕,怕已經有人把自己的智慧增長了一大截,而你們卻仍然被低智力束縛。你們無比恐懼,擔心那些巴西人、菲律賓人或者加納人已經找到答案,而你們甚至都不敢去問問他們。這一切令我感覺很惡心。如果這個星球上,真有這么一個人已經找到了答案,哪怕只是有了一絲線索,那么唯一理智的做法,就是去他家門口坐著,直到他有時間和你們交談。”
“你真的相信存在一個答案——唯一的答案?”
“媽的,不是。很可能有成千上萬個答案。但我知道一點:你們若是堅持要搶先找到答案——不管是哪一個——你們注定會失敗的。與此同時,一些面臨其他問題的人將會感到很開心,因為今年并沒有去年那么糟。”
在巴西,自洛倫索·佩雷拉掌權后,宗教戰爭就再沒發生過。與世紀之交時天主教和馬庫姆巴教在圣保羅街頭激戰不斷相比,這無疑是一個廣受歡迎的變化;在菲律賓,由他們的首位女總統薩拉·卡斯塔爾多發起的改革,已將該國驚人的謀殺率生生減到了一半;在加納,當總理阿基姆·貢巴讓大家清潔房屋時,加納人立馬行動起來,并且開懷大笑,歡呼雀躍;在韓國,自尹林樸發動政變后,糟糕的包機航班明顯有所減少。在此之前,這類航班的飛機以每天三到四次的頻率從悉尼、墨爾本和檀香山飛來,而且……而且通常來說,智慧似乎總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綻放。
“看來你對其他國家發生的事印象頗深。為什么你不愿意看到你的祖國受益于……我們姑且稱之為在智慧之樹下的一次嘗試呢?”
“我的祖國?沒錯,我是出生在這里,不過……算了。如今這樣的爭論已經過時了。重點在于,你們在這里兜售的到底是什么,我看顯然不是智慧。”
“我覺得我們之間將會進行一場很漫長的辯論。也許應該在明天再試一次。”
“你會把我置于什么樣的狀態呢?”
“與今天一樣。我們距離你最終崩潰的那一刻越來越近了。我想對比一下你在有意識和無意識的狀態下,是如何回憶將局勢引向高潮的一系列事件的。”
“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你的意思是,你已經厭倦了和一臺機器人進行交談。我在完全清醒的時候更有趣。”
“恰恰相反。你的過去要比你的現在和未來更讓人感興趣,因為不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已經完全由程序設定好了。晚安。我沒必要對你再說‘睡個好覺’——那也已經由程序設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