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非花樓的主人(一)
- 暮雪飛
- 紫藤花下的你
- 3746字
- 2020-10-24 00:04:40
非花樓這兩年名聲漸起,象流言一樣不可遏止。鄒漸頗感煩惱。
江水在非花樓外繞過一個大圈,水勢漸趨平緩,從江對面的山上往下望,非花樓正如一把紙扇,向著江中徐徐打開,樓房疏落有致,樹木掩映,背后山勢如削,順手推出花窗,“呀”的一聲,遠地里鋪展開一幅宋人范寬的山水,一派安詳。過路人的目光總會落到河邊那間別致的亭閣。亭子上下兩層,角檐挑得很開,既穩重又大氣,站在亭子間,深秋的穹窿下,江水如練,那就不免有一分感傷,如煙似霧的感傷,自是輕松賞秋的人們所不可或少的。這一份妙悟,也正是莊院的主人引以為得意的地方。
“老爺,斜白山莊又來人了,客人是帶著一件字畫來了。”
亭子里的酒桌終于安排停當,鄒漸便負著手往河邊去;沿亭子背后的小路下坡,出院墻的小門便可直到河邊。聽到夫人趙氏的話,鄒漸停住腳。
“人呢?”
“在客廳里等著呢。”看到鄒漸往回走,趙氏補了一句:“你那脾性,早讓人給摸透了。”
鄒漸回頭笑道:“那就看看是誰的字畫。”
來人在前廳遠遠看到鄒漸過來,便起身相迎:“鄒兄,還認得裴某否?”
鄒漸笑道:“有兩種人鄒某是忘不了的。一種是象鄒某一樣嘯傲山林的,一種就象六莊主一樣令人討厭的。初次見面時,天氣還是頗冷,一轉眼間,天氣又已經轉涼,六莊主真會挑日子,只是這樣的日子,雄風拂檻,霜葉向晚,實在是一年當中最愜意時刻,鄒某可不會挑這樣的日子出行。六莊主請坐。”
裴逸舉止灑脫,一如其名,在斜白山莊九位莊主中排行老六。隨即笑道:“裴某今天帶來了一幅懷素的《臨日貼》,還請鄒兄說上幾句。”說著便在幾上展開帖子。
鄒漸的眼睛頓時一亮,好一會方道:“瘦不露骨,確是真品。”
裴逸已在紫檀椅上坐著,喝了一口雨前茶,眼角打量著鄒漸道:“鄒兄喜歡,裴某愿以此貼相送。何日出去散心,便來我莊中喝茶,我斜白山莊的茶雖不見得比你非花樓的茶好,然一邊品著香茗,一邊賞著五藏樓上藏品,與此刻心情不可同日而語。”
五藏樓在江南一帶名聲響亮,斜白山莊前莊主韓曾水一生潛心收藏字畫,遂起一座高樓,精心挑選了五件珍品收藏其中。當年唐斷雪硬闖斜白山莊,為的就是一睹藏品真顏,珍稀如懷素的《臨日貼》亦可以隨便與人,樓內藏品之稀罕自然令人覬覦,那事件在武林中傳得沸沸揚揚。鄒漸卻道:“說來說去,還是去你斜白山莊。鄒某半年前已經說過,我說到底不過是一介書生,窗外的事,于我何干。你將帖子收起,咱們品物說話,說的是屋子內的事,我還當你是朋友。”
裴逸似乎料到這番話,臉上笑意不減,“我在過來的路上,聽說鄒兄的高徒已做了風威鏢局的鏢頭。”
鄒漸坐下道:“鏢行是時下最歷練人的行業。是鄒某的主意。”裴逸道:“上一回我就說過,鄧世兄面冷心不冷,終非池中之物。風威鏢局不過杭州灣里的一只小船,稍息一下則可,長久打算,只怕會讓主人有非份之想。”鄒漸笑道:“六莊主是江湖中人,遭人算計,也算計別人。”
裴逸抬了一下手:“鄒兄心靜如水,如何了解他人用心?我有一分能耐,要做二分的事,我有十分能耐,我就做通天的事。徐懷集是怎樣的人,你我十分清楚,依仗著鄧世兄,徐懷集就敢攬海上的生意了。”鄒漸道:“你是擔心他翻船。至于小徒,我看在哪都沒有區別,關鍵是心存知遇之感。”裴逸道:“鄒兄是裝糊涂了。那終究是一只小船。”
鄒漸道:“據我所知,二十年前,斜白山莊還沒有風威鏢局現在這等規模。做什么事總有一個過程,誰能料到風威鏢局將來的局面,鄒某倒是樂意慢慢地看著。”
裴逸耐心地道:“有一點鄒兄是否想過,江南這點地盤,早讓四大世家瓜分殆盡,四大世家盤根錯節,誰也奈何不了誰,卻是斷然不會讓不相干的人從容坐大。及至島到處散發英雄帖,鄒兄該聽說過這事吧?徐懷集與及至島的關系,鄒兄心里清楚,到時候難免不受牽連。”
鄒漸淡然道:“山野之人,閑來無事,不過愛好空談,六莊主別往心里去。桌面上說的事,起身也就丟了。六莊主有品人鑒物的眼光,只是今天來得真不湊巧,鄒某前日剛得到鮮于子駿的《八詠圖》,來日再與你‘漱石枕流’,議上幾句。”
裴逸哪有排調的心情。嘆道:“鄒兄始終拒我于千里,對我斜白山莊是大有成見,斜白山莊樹大招風,江湖上自然是什么話都有,但對待朋友,我斜白山莊向來是有誠意的。”
鄒漸笑道:“鄒某只是不敢高攀。”裴逸料到自己是勸不動他了,便道:“聽說鄧世兄今晚回來?”鄒漸道:“我已備下酒席,為他接風。” 裴逸失望地道:“裴某來得真不是時候。”鄒漸道:“恕我不能多陪了。”
幾乎是毫不客氣地逐客了,裴逸起身道:“那我就告辭了。我還是那句話,草書無法,咱倆最后會成為好朋友。”這是先前來訪時留下的話。鄒漸收起字帖,遞與裴逸:“你讓鄒某又開了一次眼界。”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鄒漸送到廳前石階上,望著裴逸出大門而去。回到園子里,趙氏道:“走了?”鄒漸道:“倒是給我攆走了。”趙氏道:“我看人家的心倒也實誠。”鄒漸道:“這些人的心思,我還能看不出來。”趙氏展顏一笑,道:“你倒變得利索了。”
鄒漸道:“可不能把咱們的正經事兒給耽擱了。”趙氏道:“剛才我看你往河邊去,你是耐不住性子了。鐘兒就在路上,你急,孩子會更急。”
“是嗎?”。鄒漸被她看破心思,不覺莞爾。只聽夫人道:
“人家做師父的,急在心里,面子還顧得周全,一本正經地坐著,等著徒弟過來叩拜。哪有你這猴性,來來回回地晃,幾句唐詩是鎮不住這性子了。”
鄒漸便笑了。拍拍微微發福的肚子:“你看我,過足了清靜日子,不長學問,只長了個肚子。拿夫人的話說,就當是別開生面。” 兩人說著,早忘了客人過來一事,鄒漸抬頭望見遠山,遠山被暮色描成了一道輪廓。趙氏吩咐丫鬟小紅,是該點燈的時候了。
院落里頓時燈火通明,幾乎照得見往來的腳步聲。趙氏走近去,右手輕輕挽住鄒漸的臂膀。涼風起來了,落葉簌簌,本來空闊的園子,被燈火堆積的影子擠得狹小了,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亭子的題匾上,題匾上“未見”二字,天真率意,深得米芾神韻。
“爺爺是過來人,當年他老人家的名字在江湖上是何等響亮,到頭來看破紛擾,輾轉此地尋求安寧。這‘未見’兩字,我猜想就是不見的意思。繞過了外面江湖的風浪,未嘗不是一種福分。”
鄒漸不以為然:“夫人你看,咱們園子里的池木花石,哪一件不是整得草率慌張,絲毫不見退隱人虛窗留月的閑情逸致,好像就是障眼的擺設,可見在他老人家當時也不過將自己當作是居停主人。不瞞夫人你說,前天聽到鐘兒的好消息,我心里竟然也鬧得慌。”
“你常跟我夸,孩子天生便是學武的料,將來做下幾件大事情出來,還怕沒人知道你鄒漸的大名。這也是你鄒家的榮耀。”
鄒漸道:“所以我覺得今晚是時候了。”趙氏聽說,臉上漾著笑,松開手往回走,鄒漸跟著過去,“我的心思瞞不過夫人。哦,來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順著河道傳了過來。
鄒漸道:“夫人,這馬蹄聲多好聽。”夫婦倆相視一笑,雙雙迎到大門外。
黑暗中鞭子“啪”的一聲響,一匹高大白馬急沖過來,一受羈勒,立時停下。馬上人身材適度,雙臂修長,正是他的徒弟鄧鐘。鄧鐘背著包裹,飛身下馬,跪拜道:“師父,師娘,想死孩兒了。” 一身白衣,風塵仆仆,匆忙之中仍不失從容。
“鐘兒,快起來。讓師娘看看你。” 鄧鐘被趙氏抓住了手,臉上竟露出靦腆的笑,趙氏拿絲帕拭去他額頭汗水,笑道,“老爺,你看鐘兒瘦了沒有?”
鄒漸大聲道:“沒瘦,是長大了。鄒福,把馬牽后面去。”老仆人八十多歲了,須發皓白,從兩人背后走出,一邊答應著。鄧鐘道:“太爺爺,這回你可輸了。”鄒漸夫婦一愣,鄒福甩著白須:“輸了可不好,你太爺爺可不習慣輸。”過去牽了馬,繞著墻根往后院去。
趙氏看著鄧鐘的臉,道:“瘦是沒瘦,就是黑了許多。先去換了衣服,你師父整治了一桌酒席,要給你接風呢。”
鄧鐘換了一套衣服,一身落白,提著一個長形包裹,出了西面的房子。
“這衣服多合身,長袖飄風,真有你師父當年的影子。”鄧鐘的衣服都是趙氏親手縫制,她簡直在夸自己的手藝。
鄧鐘偏愛寬袖,展開雙臂,簡直就是一只滑翔的蝙蝠映襯在淡藍的夜色下,如亭中坐定,然后道:“徒兒也給師父師娘帶了點禮,只是剛才來的急,還落在李鏢頭的車子里。我給師娘挑了一塊絲綢,是伏牛山一種叫柞蠶產下的繭子,當地人講,夏天穿著它可涼快了。”
畢竟分開數月,心情不同往常,說得慌不擇徑,可把趙氏逗樂了。趙氏體形微胖,掩著嘴笑道:“你是笑話師娘了。不過,我得耐心等到明年夏天。”
鄒漸道:“我看一點沒變,還是十五年前一只腳剛邁過門時的樣子。”
趙氏恬靜地笑著,轉身道,“小紅,把熱菜也都端上來吧。”小紅答應一聲,向著鄧鐘做了個鬼臉。
鄧鐘卻沒注意:“師父,我順便去古玩市場上轉了一圈------”
“先不要說。”鄒漸一抬手,道,“帝王之所,俯拾皆是奇珍。你師母有這個耐心等,師傅可沒有,別讓我一晚上睡不著覺。” 然后面向趙氏打著手勢道:“鐘兒是偏心了,我的只是順便轉轉。”
“你如何忘了古人說,得來全不費工夫。踏破鐵鞋不如撞上的。”趙氏嗤嗤笑著,突然道:“鐘兒,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鄧鐘遲疑了一下,道:“徒兒不說,師母也想到了。”趙氏便道:“她讓你學會討好別人,自己怎么沒跟著來,還說要過來看我呢?” 鄧鐘道:“我回鏢局見過徐總鏢頭,就直接回家來了。”趙氏疑道:“她知道你回來了,肯定在家里等你。這么說,安安不在鏢局里。這丫頭能去哪兒呢,還有什么事能讓她急著出去呢?”
鄒漸打斷道:“徐兄的身體好干凈了吧?”
鄧鐘道:“徒兒看來,已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