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李過拔營起兵。其馬步軍計有五萬之眾。而陜督孫傳庭收聚敗軍，兼之新招的軍士一共只有四萬人。

孫傳庭年已五旬，蒼老深沉，淡眉深目，腹大面黑。他是代州武衛(wèi)人，字伯雅，萬歷四十七年進士，曾任陜西巡撫，擒闖王高迎祥，又破相繼的闖王李自成。堪稱文臣督師的俊杰了。此時召集謀士、將領(lǐng)商討兵略許久，只是心中無底。有探子來報：“李過大軍疾行軍一日，離關(guān)外不過百里。”

傳庭說道：“高總兵。”“末將在。”答話的是一位虬須大眼，壯實面兇的陜北漢子。他姓高明杰，字英吾，陜西米脂人，李自成同鄉(xiāng)。先前正是闖王部將，綽號叫做翻山鷂，使一根八十八斤重的渾鐵棍，十分敢戰(zhàn)。后來因搭上了李自成的妻子邢氏，遂攜之投降于官府，深得孫傳庭器重。

高杰問道：“不知總督有何吩咐？”傳庭看著他，目散憂光說道：“高老弟，你隨我征戰(zhàn)已非一日兩日。往時都是追著流賊廝殺，無奈時運不濟，如今連困于潼關(guān)與西安。西安得失關(guān)系大明，關(guān)系你我之命運。伯雅只是個文人，伯雅的命還看老弟的。倘關(guān)城被破了，伯雅必不免一死。望你能與本督一同死守不退。”高杰部下還有萬余兵馬，傳庭把希望都放在了高杰身上，也是不難理解的。

高杰昂聲道：“督師稱末將為弟，末將何敢當？督師文帥，末將不過武夫一個，蒙督師提拔，敢不以死相報知遇之恩？”

孫傳庭點頭，露出一絲笑容：“西安東南面有一座煙霞山，此山可屯兵馬，以與城里呼應(yīng)。英吾，你可率本部人馬駐扎，待李過軍至，縱兵擊下，或者闖軍將潰。”高杰領(lǐng)命而出。

次日，傳庭內(nèi)罩金絲甲，外披蟒袍，立在城樓上，左右相簇。不多會，就聽得馬喧鼓響，煙塵起處，遍野里都是闖軍。是李過的大軍到了。

李過對他的左右手后營左果毅將軍張能，右果毅將軍馬重禧說道：“本將自取西安。你們各引所部分兩面攻打煙霞山。最好能在半日內(nèi)破敵。不然待劉宗敏來，咱功勞就不整了。”兩人領(lǐng)命，各領(lǐng)一萬人馬奔高杰駐地而去。李過乃自率三萬軍馬攻打西安。

冷風吹過，孫傳庭不寒而栗。當時對身邊僅有的數(shù)名將領(lǐng)說道：“人固有一死。死要留名。你等各守堅隘，成仁在此。”內(nèi)中走出一人，向傳庭道：“督師，下官左鑲愿領(lǐng)兵出迎。若能挫闖軍銳氣，或則潼關(guān)有救。”傳庭道：“關(guān)內(nèi)兵馬不足三萬，你要多少人？”左鑲道：“不敢多要，三千人可也。”

孫傳庭點頭道：“也好，就使你去。左總兵，汝其努力。”左鑲抱拳，拜辭了傳庭，提起一根狼牙棒，點起三千騎兵，開了吊橋，沖殺出去。

你說這三千人如何能抵李過五萬大軍？兩邊相遇，左鑲的兵馬登時便被淹沒了。左鑲見闖軍勢大，不免發(fā)慌，偏李過直奔過來，叫聲：“看槍！”接連數(shù)槍，殺得左鑲手忙腳亂。左鑲抵不住，撥馬而回。李過縱馬上前，一槍刺落左鑲，手下兵士趕上，揮刀梟了首級。三千官軍死的死，降的降，一時喪盡。

李過奔至關(guān)前，抬頭看著關(guān)上，把槍一指，義軍抬出數(shù)十架云梯，往關(guān)上一豎，頂著滾木礌石爭先登攀。又有以撞車攻門的，用火藥轟墻的，諸般方法都用上。

孫傳庭聲嘶力竭，親燃大炮，射向闖軍。城下義軍放弓弩火器相迎。兩軍對射，又有漫天箭雨。明軍副將孫謙額頭上正中一箭，仆地身死。

卻說煙霞山上，高杰當時居高望著，在原地轉(zhuǎn)了數(shù)個圈，又朝西看了一會。傳庭先前派的使者呼道：“闖軍數(shù)萬攻城，孫總督請高總兵即刻發(fā)兵救援。”高杰答道：“知道了。本總兵自有主張。”握緊了手中鐵棍，忽然又松開，發(fā)號施令道：“全軍撤走，往西去！”高杰部下都狠吃了一驚。都督同知李成棟高叫道：“高帥，我們又不懼李闖，何不一戰(zhàn)？”高杰外甥李本深道：“舅帥，都說了要打，怎的又要退走？”高杰鼓脹著臉，叱道：“前次在河南，我力戰(zhàn)闖軍，卻無人肯助我，害我孤軍戰(zhàn)敗。可笑朝廷還賞了未戰(zhàn)先逃的白廣恩，我縱拼命，值甚么。何況如今大勢已去。”

此時探子來報：“闖軍張能、白崇禧兩部離此不過數(shù)里。”高杰道：“此時不退，更無退時。留我一支整軍，日后必有施展之時。”急下令撤軍。

行了二十余里，到一谷地。四面寂靜，只聞鳥鳴，高杰眾人都吁了一口氣。不料兩聲炮響，斜刺里殺出一支驍軍來，為首一員大將高喝道：“你們往哪里去！可識我大將劉宗敏？”揮軍掩殺。

高軍驚惶不定，早失了陣勢。高杰畢竟勇武，此時又沒得退路，于是躍馬持棍，大呼道：“爺爺豈懼你這不入流的小輩！”當先舞入袁宗第軍中，一根長棍，千變?nèi)f化，擊倒義軍十數(shù)人。高部將領(lǐng)李成棟、李本深、楊繩武、高進庫見了，為之神振，領(lǐng)軍奮力向前死戰(zhàn)。劉宗敏大怒，操一口大刀來砍高杰。高杰用棍架住，兩邊各自覺得吃力。當時各逞本領(lǐng)，戰(zhàn)了十多個回合，不分勝負。

兩下混殺一陣，劉宗敏見折了不少士卒，高杰又甚勇猛，只得退開一條道，放高軍過去。

高杰率部殺出后，忽然喟然長嘆。李成棟不解，問道：“高帥，都出來了，如何又嘆呢？”“唉，”高杰道，“我等出來，孫督師則不免了。高杰受其厚恩，今日有負恩公，所以嘆息。”成棟與眾人聽了，也自嘆息。

孫傳庭眼見李過攻勢越來越猛烈，知道高杰已經(jīng)靠不上了。此時闖軍多人攻上城頭，又有兵士來報：“副將王根子開了南門，將闖軍迎入了！”孫傳庭跺腳長嘆：“罷了，罷了！吾有負皇恩！”拔出劍來，帶領(lǐng)監(jiān)軍副使喬元柱和一批親兵下城來搏戰(zhàn)。

廝殺一陣，傳庭與從眾盡皆陷沒于陣中。潼關(guān)失守。

時人吳文英有詩悼孫傳庭道：蟻聚蜂屯已入城，持矛瞋目呼狂賊。戰(zhàn)馬嘶鳴失主歸，橫尸撐距無能識。烏鳶啄肉北風寒，寡鵠孤鸞不忍看。愿逐相公忠義死，一門恨血土花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