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做京官的十幾年,每逢休假或升官,總愛到京城外的報國寺去住幾天。報國寺的方丈一真長老,籍隸湖南,與曾國藩同省不同縣,兩個人很談得來,是忘年交。曾國藩手里的《挺經(jīng)》一書,便系一真所傳。在報國寺,曾國藩多次與這位腌臜老道相遇,既沒談過話,也無交情。
如今,腌臜老道不請自到,這不僅大出曾國藩本人的意料,也讓曾府上下人人吃驚,個個納罕。
當(dāng)日晚飯后,曾國藩又給道長沏了一壺茶出來,然后在對面落座。
道長忽然問一句:“曾大人,你如何不問貧道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曾國藩笑道:“道長過得是神仙的生活。食無定處,居無定所。道長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又能如何?”
道長撫了一把胡須道:“曾大人,貧道料得不錯。你確是我們漢人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貧道就直說了吧。貧道是由廣西而來,走的是武昌,由水路來到湖南。”
曾國藩內(nèi)心一動,急忙直了直身子,問了一句:“道長敢則是從長毛匪窩而來.?”
老道笑道:“官兵稱太平軍為長毛匪盜,太平軍卻稱官兵為清妖。其實在貧道眼里,都差不多!”
曾國藩皺了皺眉頭道:“道長,您老人家來我曾家究竟要怎的?”
老道道:“曾大人,你不用多疑,貧道只是想結(jié)識于你。貧道來白楊坪,是要送一樁好買賣給大人做。這樁買賣貧道已權(quán)衡多時,原想送給林則徐林大人。不想那林大人命薄,未及走到廣西,已然駕鶴西歸。這個便宜勾當(dāng),只好由大人撿了。”
曾國藩搖搖頭道:“道長快不要打謎語了。道長究竟要晚輩怎的?”
老道壓低聲音道:“貧道在廣西云游,結(jié)識了燒窯的漢子叫楊秀清的。這楊秀清不僅燒得一手好窯,還是方園百里數(shù)得著的神漢。想來大人應(yīng)該聽說過。”
曾國藩問:“道長適才講的神漢,是怎個光景?——可是湖南專會裝神弄鬼的跳腳婆?”
老道道:“好像都差不多。靠給人跳大神,充神充仙,詐些錢財來過活。貧道見那楊神漢干的事情雖不太正路,但也是條頗講義氣的漢子,就多少傳了些武藝給他。后來貧道,又結(jié)識了一個叫洪秀全的人―――”
一聽洪秀全三個字,曾國藩臉色頓變,嚯地站起身,道:“道長口里的洪秀全,可是那個做長毛首領(lǐng)的洪秀全?自封上帝的那個人?”
老道忽地伸手一拍曾國藩的肩。曾國藩頓,覺全身無力,重又一屈股坐下。
老道喝上一口茶,接著說起來。曾國藩此時想聽也得聽,不想聽也得聽。
曾國藩第一次對太平天國首領(lǐng)洪秀全有了個全面的認(rèn)識。
洪秀全并不是廣西人,乃是廣東花縣人。原名仁坤,小名火秀。讀過幾本《四書》《五經(jīng)》在肚里,又會寫幾個字。起始,洪秀全是絕無造反的念頭,是一心一意想博得個功名封妻蔭子。哪知道越想功名,功名卻離他越遠(yuǎn),下了十幾次場,竟連個秀才也沒得中。成了方圓百里,年紀(jì)最大、日子過得最苦的老童生。當(dāng)時洪家為供秀全讀書,已窮到家徒四壁,婆姨靠給大戶人家洗洗刷刷掙個零用錢。秀全的母親已八十歲,又瞎得兩眼看不見個人。三個孩子更是整天光著屁股,一個布絲也穿不起。洪秀全見功名無望,又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總把自己當(dāng)讀書人看,一絲苦力也不想出。婆姨說他幾句,他便把婆姨亂罵,有時還提著棒子打得婆姨滿街跑。這秀全倒也聰明,眼見讀書混不來飯吃,他便改弦易轍,另尋門路,認(rèn)了同族的瞎?fàn)敒閹煛O範(fàn)斒腔h最有名的算命先生,又會測字,還能給死人看塋地,混得很是不錯。
秀全自打跟了瞎?fàn)敚痪靡材苣弥吨芤住方o人說東道西。雖驢唇不對馬嘴,總因鄉(xiāng)間愚昧人多,終能騙得幾文錢,填補家用。
也是合該秀全走運,偏在這時,他結(jié)識了一個給教堂做飯的伙夫叫朱九的。朱九雖是伙夫,卻因入了教成了教民,官府就惹他不起。他也不甚買官府的賬,活得很是高人一等。
當(dāng)時,普通百姓是很受官府欺壓的。地丁雜稅漫天收取,毫無道理可講,獨對教民不敢亂來。讓洪秀全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地保帶著典史老爺來朱九家收一筆什么雜稅。朱九不僅沒給,還抓住地保的衣領(lǐng)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地保雖被打得一愣,卻沒敢言語半句。典史老爺也沒了往日的威風(fēng),抽身逃到了門外。此事后來竟然不了了之。
洪秀全看得眼熱,便拼命巴結(jié)朱九。朱九的婆姨有身孕害口想吃酸,秀全便到街上賒了一斤山楂給朱九。而他自家的婆姨和孩子,卻連個山楂核也沒得吃。這樣的交往了三個月,便向朱九提出,也想入教。
朱九先還替神父回絕,說已額滿。后見秀全死纏亂打,苦苦哀求,這才道:“想入教,沒有五兩銀子,教堂是斷難收的。”
秀全一聽有門路,就東借西借,總算借了四兩三錢,剩下的七錢是再也借不到了。朱九無奈,也只好把秀全領(lǐng)進(jìn)了教堂,秀全的銀子則落進(jìn)了他的腰包。洋人做事從來都是雷厲風(fēng)行的。當(dāng)天就準(zhǔn)洪秀全入了教,給了幾卷《新舊約全書》讓他誦讀。洪秀全接書在手,賽似接過一個寶貝,又是磕頭又是下跪;神父卻早進(jìn)里屋用飯去了。把他一個人扔在了十字架前。
洪秀全當(dāng)日回到家中,也不用飯,只管把書捧來讀。
說起來,這洪秀全也煞是奇怪,他原本是一讀書就頭疼的,偏對這《新舊約全書》越讀越上癮。
不久,洪秀全受《勸世良言》的啟發(fā),約請了幾位窮漢,密謀計議發(fā)起成立了拜上帝會,搗毀了村塾的孔圣牌位。為了發(fā)展會黨,偕馮云山等人往廣州和附近各縣以及廣西貴縣游說。其間,洪秀全從《新舊約全書》中尋章摘句,湊成《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xùn)》二文,廣為散播。提出天父上帝是唯一真神,人人應(yīng)拜上帝。洪秀全則自稱上帝。許多洋神父都被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上帝何時入了大清國籍。洪秀全見響應(yīng)者寥寥無幾,會黨不眾,旋又演了一出起死回生的大戲,制造受上帝命誅妖的鬼話,大肆愚弄百姓。道光二十九年七月,仍同馮云山返回紫荊山區(qū),與神漢楊氏秀清、燒炭漢蕭氏朝貴、鄉(xiāng)紳韋昌輝、客家鄉(xiāng)紳石達(dá)開等結(jié)成異姓兄弟,籌劃起義,約次年通令團營。聲勢見大,于咸豐元年一月十一日,率會眾在桂平金田村正式掛旗,建號太平天國,洪則自稱天王。同年十二月,在永安封王,楊秀清、蕭朝貴、馮云山、韋昌輝、石達(dá)開,于是變成了東、西、南、北、翼五王。顯然,洪秀全是想推翻大清皇帝,自己來當(dāng)皇帝,好好享受一下榮華富貴,過幾天上等人的日子。其實,翻開史書,這樣的例子很多。歷朝歷代統(tǒng)治者的對立面,都是那些窮急了的人。窮急了的人最可怕。
后來,那洪秀全的人馬就越聚越多。洪秀全本人不僅不再為吃穿犯愁,而且很快竟然暴富起來。出廣西時,人馬已聚到十幾萬,手里的銀子也堆成了山。
洪秀全在分封五王的同時,又分封了七十二個天皇娘娘,正合著孔圣有大賢弟子七十有二之?dāng)?shù)。洪秀全這么做,倒也無可挑剔,他不過是想提前過一過皇帝的糜爛生活而已。
腌臜老道原本就是個居無定所的游方道人,他見到洪秀全時,秀全剛自封天王,尚未封其他五王,但已有天王的氣派,每天山珍海味地吃著,每夜上百美女輪流睡著,又有幾千名宮娥丫頭供他差遣。
腌臜道人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太平天國是建在戲臺子上的,絕沒想到能鬧到這般紅火。
洪秀全當(dāng)時正一個人坐在桌前寫他的詔書,見了腌臜道人,正要著人趕出宮去(當(dāng)時尚未攻取金陵,也沒什么天王府,只是尋常百姓居住的幾十間茅草士屋而已),腌臜道人已躍到他的身邊,用手點了他的經(jīng)脈,道:“你裝神弄鬼貧道并不惱,也不管他,你畢竟是個窮急了的人。但你和夷人打得這般火熱,貧道卻不能不問!今日貧道先取了你的性命,再取達(dá)開、秀清等人的首級。”
秀全一聽這話,知道腌臜道人是個異人,口里忙道:“俺老洪也是被清妖逼成這樣。原本也只是想弄幾兩糊口銀子使使,哪知失手就打殺了官兵。已是上得下不得了。鬧是死路一條,不鬧也是死路一條,你讓俺選哪個?”
腌臜道人道:“你就不會堂堂正正地帶著百姓和滿人對仗?偏要學(xué)那夷人。你信教貧道不管,你如何自己做起了上帝?——你就算鬧成了,百姓放著皇帝、菩薩不拜,就整天拜你這個上帝?虧你想得出!”
洪秀全辯道:“如若不然,誰又肯聽俺的?——上帝畢竟不同于鬼怪精靈,是個新鮮的東西。西方樂土又沒有哪個真去過,隨你怎么說,百姓都能信。”
腌臜道人道:“要成就大事,須有能人相助。像你現(xiàn)在這些人,裝神弄鬼的(指楊氏秀清),燒窯賣炭的(指蕭氏朝貴),橫行鄉(xiāng)里的(指石氏達(dá)開),招搖撞騙的(指韋氏昌輝),哪個是正經(jīng)貨?分明是一群烏合之眾,如何能干成事?”
秀全急道:“神仙聽稟,俺做夢都想騙幾個能人來用,可哪個肯來?天可憐見,俺也知墨水吃得少,秀才也不曾中一個——你是俺見到的第一個能人,俺就封你腌臜王如何?無論俺這天國打到何處,你都可在俺的大營里支金支銀,反正也都是搶來的。既不花印子錢,也不用償還。”
腌臜道人道:“說起來,我漢人也著實受夠了滿人的氣。你若想把天國鬧大,須有一個人加入才能辦到——只不知你肯不肯?”
秀全道:“俺向神仙賭誓,你的話就是俺的話。你的話俺不照辦,你可隨時取俺的性命!你要薦的這個人是誰?可不能是秀才,落第的可以。”
腌臜道人大怒道:“就你這等見識,如何成就大事?貧道要薦的這個人,非是別人,就是要來廣西和你對仗的林則徐!”
秀全道:“這是個能人,俺如何能不接納?只怕他不肯來會俺!他是兩榜進(jìn)士,俺是落第的秀才,相差太過懸殊。”
腌臜道人道:“這個包在貧道身上。林則徐到后,你須先封他個最大的王,能管著楊秀清他們的。你肯不肯答應(yīng)?”
秀全道:“這個自然,何須老神仙吩咐!”
腌臜道人就出手點了秀全的穴位,一轉(zhuǎn)身沒了蹤影。
腌臜道人開始游出廣西迎那林則徐,在廣東潮州一帶遇著。腌漬道人知道林則徐是個剛毅之臣,輕易說不動他,就躲進(jìn)暗處觀察。這林則徐不久就多了兩名廚子,說是廣西巡撫衙門特意派來的。這兩名廚子到后,林則徐就開始沒日沒夜地腹瀉,終于病倒,沒走出潮州就眼睜睜地去了。
腌臜道人覺著事情來的蹊蹺,就于一天晚上,擒了一名廚子逼問。廚子為保全性命,不及深問便道出原委。廚子姓趙名三,在廣西巡撫衙門充弁役,是個早已被洪秀全收買的人。林則徐離開福建來廣西督辦軍務(wù),廚子就向部院大人進(jìn)言:林欽帥雖被革過職,但現(xiàn)在畢竟要來廣西督辦軍務(wù),廣西巡撫衙門無論如何,也要作個姿態(tài)迎一迎林欽差。部院聽這話講得很是在理,就委了他和另外一個人上路去迎那林則徐。廚子臨行的頭一天晚上,洪秀全便派人摸進(jìn)城里塞了一包藥給他,讓他見到林則徐后,每日在他的吃食里下一點,官府?dāng)嚯y發(fā)現(xiàn)。腌臜道人沒容那趙三把話講完,便揮起一掌結(jié)果了那廝的性命。
腌臜道人連夜去找那洪秀全。洪秀全一見腌臜道人來到,馬上斥退眾侍女,翻身跪倒在道人的腳前,口里連稱“饒命”不止。
腌臜道人見那洪秀全滿臉悔意,便道:“罷罷罷,人死不能復(fù)生,林則徐就擱到一邊,貧道再去為你請另外一個能人吧。你若再敢出爾反爾,貧道不僅要取爾性命,連你的狗兒子、狗妹子、狗兄弟的性命,也一發(fā)取去!”
秀全臉色頓變,渾身淌汗,連稱“不敢,不敢!”
腌臜道人道:“大清的禮部右侍郎曾國藩,是個從古到今罕見的廉臣,比你們這些臭烏龜、王八蛋、鳥天兵天將,不知要強上千倍萬倍!如今曾大人正在去江西的途中,貧道去會他。”
洪秀全不及道人把話講完便道:“俺封他為廉王如何?比那姓林的王還大!只是這曾侍郎又是個兩榜,他如何能瞧得起俺這個落第的秀才?”
腌臜道人道:“其他的你不用管,你連夜弄個憑證出來。”
秀全就連夜著人刻金印,寫神諭天詔,整整鼓搗了半夜,才弄妥帖。
腌臜道人接了神諭天詔,懷揣了那金印,離開天王府,踏上了去江西的路。
曾國藩聽完了道長的一番敘述,許久才開口說道:“晚輩已過不惑,可謂死而無憾了。晚輩只為道長可惜!像道長這等清清白白之人,如何與這班無父無君之輩攪在了一起?晚輩為道長嘆息!為道長羞愧!”話畢,閉上眼睛,心里想得卻是:“鬼才信你這番混賬話!”
腌臜道人道:“曾大人,俺取你性命,只在呼吸之間——你一身正氣,正可到天國里去施展,這等好買賣到哪里去尋?中國乃我漢人之中國,你不能再為滿狗效力了!”
曾國藩長嘆一口氣道:“道長聽稟,道長是異人,不是匪類,非洪逆可比。道長試想,大清雖弱,可畢竟崇圣敬賢,扶持名教,敦敘人倫!有君有父有母,上下尊卑,秩序井然。道德不致論喪,人心思上。而洪秀全所擬的天國,拜的卻是一個上帝,敬的卻不是人間。又與夷邦外族勾結(jié),購槍購炮,毀我中華物產(chǎn)。其罪大焉!夷人仗著船堅炮利,已窺我多時,無日不想吞我河山。設(shè)若洪逆之天國取代大清,上帝取代當(dāng)朝天子,又會是怎樣的情形?我九州百姓定不思進(jìn)取,讀書人亦只讀圣經(jīng),整日沉浸于天堂之中、幻影之中,夷人的洋船開進(jìn)時,如何對仗?亡國只在呼吸之間也!”
腌臜道人被曾國藩的一番話,直說得滿面羞紅,吶吶了許久才道:“大清已到末日,天國又不能當(dāng)立,普天之下萬萬百姓的苦難日子,何時才能了結(jié)?——敢則這也是天數(shù)嗎?”
腌臜道人未及話畢,已是淚流滿面。他擦了把眼淚,倏地伸出手,在曾國藩的胸前一點——曾國藩全身突地一抖,仿佛打了個冷戰(zhàn)。再睜開眼看時,屋里已無了腌臜道人的身影。
曾國藩仿佛做了場惡夢,許久才醒過神來。他活動了一下身軀,步出書房,但見皓月當(dāng)空,繁星閃爍;夜風(fēng)漸起,萬木搖曳。
曾國藩在院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仍沒有看到人影。腌臜道人顯然是走了。
曾國藩回到書房,四處看了看,仍無半點異樣。
他坐到案前,撥亮了油燈,想把這一天發(fā)生的事寫進(jìn)《過隙影》里,備以后玩味,卻在書案的最底層,猛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布口袋!
曾國藩一驚,小心地拿過來,見上面用金絲線繡著四個明晃晃的大字“天國印袋”。
他忙站起身,推開房門望了望四周,旋又急忙扣上門,重回到案前,打開印袋,一枚小巧的金印和一紙?zhí)靽I詔展現(xiàn)在曾國藩的眼前。
封廉王詔曰;“通軍大小兵將,各宜認(rèn)實真道而行。天父上主皇上帝才是真神,天父上主皇上帝以外,皆非神也。天父上主皇上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在,樣樣上,又無一人非其所生所養(yǎng),才是上,才是帝。天父上主皇上帝而外,皆不得僭稱上、僭稱帝也。繼自今,眾兵將呼稱朕為主則止,不宜稱上,致冒犯天父也。天父是天圣父,天兄是救世圣主,,天父天兄才是圣也。繼自今,眾兵將呼稱朕為主則止,不宜稱圣,致冒犯天父天兄也。天父上主皇上帝是神爺,是雲(yún)云人爺,前此左輔、右弼、前導(dǎo)、后護(hù)各軍師朕命統(tǒng)稱為軍師,姑從凡間歪例,據(jù)今道論,有些冒犯天父,天父才是爺也。今特褒封左正輔正軍師為廉王,以前所封各軍師,俱受廉王節(jié)制。后宮稱娘娘,貴妃稱王娘。并欽此。”下方蓋著太平天國的璽印,璽印的后面是天王的印記。
曾國藩又把詔書看了一遍,忽然發(fā)現(xiàn),里面的雲(yún)人二字,實際是一個字。曾國藩低頭想了許久,也想不出此字的讀音和字意。
那枚金印上刻的是;太平天國廉王九千五百歲曾印。
曾國藩呆了呆,急忙把印和諭詔又重新裝進(jìn)袋里,想了想,又到外面尋了個小鏟子,在書房的東墻根處掘了一個深坑,把印袋埋進(jìn)去,細(xì)細(xì)地壓實,這才長出一口氣。
曾國藩借著興頭,順手拿過《說文解字》和《康熙字典》,開始查找雲(yún)人合在一起的那個字。哪知兩本書里均無此字。顯然,這是洪秀全自己編造出的一個字。
他點燃一柱香,盤腿坐到書房的床上,閉上眼睛沉思起來。
曾國藩盤腿入定的這夜,戰(zhàn)局已發(fā)生意想不到的變化。太平軍已由被剿而變成了主動向清軍進(jìn)攻,兵力也由最初的十幾萬人而發(fā)展成幾十萬人。尤其出人意料的是,已從武昌撤走的太平軍,突然二次攻打武昌。不僅一夜之間把武昌團團圍住,動用的兵力,竟然是從前的三倍!等守城的清軍發(fā)現(xiàn)的時候,武昌已經(jīng)被圍得連一只鳥也休想飛出去了。
所幸青麟帶兵在城外駐守,一見情形不好,立即派出快馬向朝廷報信。
說起來,這青麟也是混蛋透頂,武昌被圍,他應(yīng)該往援才是。他既不往援,也不向近處清軍求救,卻向朝廷告急。等朝廷調(diào)兵解圍,武昌還能是大清國的武昌了嗎?青麟可不管武昌能否守住,他被朝廷莫名其妙地革職,正有一肚子氣沒處撒呢。
咸豐二年十二月十一晨,曾國藩剛用過早飯,正想二次帶著紀(jì)澤、南家三哥到八斗沖去捕鳥,湘鄉(xiāng)縣六品知縣朱孫詒,同著巡撫衙門的一名候補道,各乘藍(lán)呢大轎,在二十幾名差役的簇?fù)硐拢w也似地闖了進(jìn)來。
朱孫詒和候補道一下轎,朱孫詒先對著門房周升急道:“快讓曾大人出來接旨——八百里快騎遞到省城的!”
周升一聽這話,不敢怠慢,邊往曾國藩的書房跑邊喊:“大人接旨,八百里快騎!”
周升的喊聲把各屋的人驚動。主人、下人,轉(zhuǎn)眼便站滿了院子。
朱孫詒同著手托圣旨的候補道,大步流星走進(jìn)院子。
曾國藩慌忙走出書房,一見朱孫詒和面生的候補道,知道是巡撫衙門張亮基打發(fā)過來的人,慌忙跪倒,口稱圣安。
曾麟書帶著國潢兄弟幾個及十幾名下人,也急忙跪到曾國藩的后面。
候補道展開圣旨,讀道:“前任丁憂侍郎曾國藩,籍隸湘鄉(xiāng),聞其在籍,其于湖南地方人情,自必熟悉。著該撫傳旨:令其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xiāng)民,搜查土匪諸事務(wù)。伊必盡力,不負(fù)委任。欽此。”
候補道讀畢,把圣旨雙手遞給曾國藩,口稱:“曾大人,您老起來吧。”
朱孫詒搶前一步,雙手扶起曾國藩道:“大人,您老請起吧。據(jù)下官所知,各省所辦團練,均由撫院札委辦理。只有您老,由皇上頒發(fā)專旨。”
朱孫詒又扶起曾麟書,口稱:“老太爺,您老也起來吧。”
曾麟書起身謝過。國潢等亦被朱孫詒一一扶起。
曾國藩接過圣旨起身。
候補道急忙對著曾國藩施行大禮,口稱:“職道李天祥給大人請安。”
曾國藩扶起李天祥道:“滌生重孝在身,不敢受觀察大人大禮。大人快快請起。”
李天祥起身謝過,又道:“大人,職道還要給老伯母燒一柱香,以盡晚輩孝道。”
曾國藩只好帶著李、孫二人來帶到母親的靈位前。
告辭的時候,朱孫詒一再叮囑曾國藩,何時動身長沙履任,一定提前通報給縣衙,衙門將派公差一路護(hù)送。曾國藩一笑。
送走朱孫詒、李文祥二人,曾國藩先把圣旨供奉起來,又把爹扶進(jìn)書房歇著,然后才同著四個弟弟回到自已的書房。
一進(jìn)書房,國潢先給大哥斟了一杯茶,雙手捧到大哥的面前,道:“大哥,皇上還沒有忘了您呀!大哥,皇上下這道圣旨,是不是說,大哥被朝廷破格奪情起復(fù)了?”
國荃搶著道:“二哥您是明知故問!請大哥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xiāng)民,分明就是奪情起復(fù)嘛。”
國潢興奮地滿臉通紅,一邊搓手一邊道:“破格天恩,真是破格天恩哪!”
曾國藩沒有言語,默默地喝了一口茶。
國華道:“大哥,您準(zhǔn)備什么時候動身?家里得準(zhǔn)備一下呀。”
曾國藩自言自語道:“這個張亮基呀,他不該把我往火坑里推呀!鮑起豹、清德的提標(biāo)和撫標(biāo),已把長沙攪得烏煙瘴氣,不成樣子!我去攙和什么呀?”
國荃道:“朝廷下有圣旨,大哥是幫同辦理本省團練鄉(xiāng)民,干他們幾個人什么事!”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你們知道什么呀,咳!——你們幾個都出去吧,大哥想一個人靜一靜。”
國潢起身道:“大哥,您歇一歇也好。我去料理一下您去省城的事。”
曾國藩一瞪眼道:“澄侯,你不要亂來!大哥為母親守孝,是幫同不了什么團練的。大哥一會兒,就給朝廷上一個辭缺折子。”
國潢急道:“大哥——”
國荃也急道:“大哥,丁憂官員被朝廷奪情起復(fù),是多少人想都想不來的呀!您萬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呀!三思,大哥一定要三思啊!”
曾國藩擺了擺手,默默鋪開上折用的專用龍紋紙。
國潢搖頭嘆氣,很無奈地同著國華等人走出去。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這又是肅順給咸豐出的主意。
太平軍越剿越多,已成燎原之勢。大清國兵力不敷使用,咸豐又不敢輕易從邊關(guān)調(diào)兵增補。肅順?biāo)紒硐肴ィJ(rèn)為,除了在各省倡開民團之外,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
為了能說服皇上,肅順一連幾夜挑燈夜戰(zhàn),竟然查到了許多成例。所謂團練,說白了就是團集訓(xùn)練之意。不屬國家建制,國家也無供糧發(fā)餉之責(zé)。是國家動亂時期,地方紳士為保護(hù)鄉(xiāng)民不受匪寇襲擾,自募餉銀組織的一種地方武裝。匪至,則集合起來抗之;匪走,則散而農(nóng)之。團練旋募旋散,靈活機動,均系臨時性質(zhì)。
太平軍起,朝廷早有明諭:地方紳士,可以自辦團練以安民。但收效甚微。辦團練辦出名堂的,當(dāng)時也就湖南新寧武舉江忠源一人而已。而古代,靠辦團練成就事業(yè)的卻大有人在。
肅順發(fā)現(xiàn),宋代的岳飛,明代的戚繼光,都是靠辦團練揚名后世的。
肅順于是向咸豐建議,不妨讓曾國藩在湖南也辦一支團練。辦出成效,正可彌補剿匪兵力之不足;辦不出名堂,若能保住湖南,也能牽扯一部分太平軍,亦劃得來。
咸豐此時已被太平軍攪得焦頭爛額,不管什么主意,也不聞香臭,更不顧是否中用,在他聽來,全是良策妙計。
肅順話未講完,他已經(jīng)傳話給軍機處:飛速給湖南巡撫衙門擬旨轉(zhuǎn)飭曾國藩,著其幫同辦理湖南團練鄉(xiāng)民。
肅順眼見咸豐神態(tài)失常,精神分明已經(jīng)接近崩潰的邊緣,于是趕緊閉上嘴。
在肅順和咸豐看來,只要圣諭一到,曾國藩當(dāng)天就能趕往長沙,立即著手辦理團練鄉(xiāng)民事務(wù)。
事實又是怎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