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凌和沐書夜并肩來到了瀘州府衙。

許是見慣了齊凌的身邊隨時跟著一個沐書夜，對于他倆的同時出現，并沒有人報以太多的關注。在府衙牢頭的引領下，他二人徑自去了關押王匡昀的牢房，卻已經有人先他們一步到達了此處。

沐書夜靠在牢房門口那根粗大的柱子上，雙手抱胸，滿臉嘲諷地盯著里頭那道背影。他正在跟仵作確認王匡昀的死因，聲音不算小，言行舉止得體大方，讓人感覺到一股穩重而安定人心的力量，甚至站在旁邊的官員和獄卒還對他投去欣羨而敬佩的目光。

然而，這一切落入沐書夜的眼中，就變得無比諷刺。

她和齊凌也來到了這里，而葉勛瀾卻似乎沒有發覺他們，自顧自地背對著，做他自己的事兒。她可不認為，以葉勛瀾的敏銳，不會察覺不到他們兩人的到來。如今卻做得這么“認真”，分明就是在演戲給別人看。

可沐書夜和齊凌根本不屑于去看。彼此都是聰明人，這點小把戲也只能去騙騙其他不知情的人。

許是覺得演戲演夠了，葉勛瀾終于回過頭來，像是才發現他二人般佯作驚訝，“見過五殿下。您怎么過來了？”

“嗯。聽聞此處又發生了一起命案，我過來看看。”齊凌往里掃過一眼，指著陳尸在地的王匡昀道，“方才我過來，看到靖遠侯正在辦案，可是有什么發現？”

葉勛瀾嘆息著搖頭，“方才已經詢問過仵作了，王匡昀是被人割喉而死的。經過檢查驗證后，初步可以確定對方使用的是鋒利而極薄的刀片，并非尋常的兵器。”

鋒利而極薄的刀片？

沐書夜心中一動，不自覺地抿緊了唇瓣。不經意間抬眸，卻發現齊凌正靜靜地看著她。在這個光纖不算明亮的牢房里，他的眸光深邃幽黑宛若無底漩渦，似乎只要一眼，就能將人吸入其中。

沐書夜覺得目眩，別過頭，垂下眼，不去看那道別有深意的目光。

葉勛瀾察覺到這兩人之間的曖昧，心中驀地有些不舒服，就連看著沐書夜的眼神里也多了幾分鄙夷的意味。

然而，對齊凌，他還不敢在明面上表現得如此大膽。

“五殿下，接下來該怎么做？”他道，態度恭敬，教人挑不出一絲錯處，儼然溫和親近如芝蘭玉樹，“不久前，陳靖剛被人殺害，兇手也沒找出來，現下又添了這么一樁命案，已經讓瀘州城的官員們驚惶不安了。若是再找不出兇手，恐怕事情就大了。”

齊凌神色不變，只淡笑著看他，“那么，依靖遠侯看來，現下該如何做？”

葉勛瀾眸光微閃，態度忽然變得很謙虛，“該如何做，想必五殿下心中已有打算，下官又何必班門弄斧？”

“這回你可說錯了。我可是一點打算都沒有啊！靖遠侯要是有什么好的想法，不妨直說，也好讓我參考參考。”

葉勛瀾忽然有些不明白齊凌的想法，然而這跟他并無多大關系，他也無心去揣測。簡單地推辭了幾句，齊凌也沒有再追問太多，葉勛瀾也明智地退居人后，看著齊凌將此案提上了日程。

在齊凌詢問具體細節時，沐書夜覺得煩悶，在旁邊尋了個安靜的地方，靠在柱子上看頭頂灰暗的承塵。身旁忽然走近一人，她轉頭看了下，臉上頓時浮現出濃濃的嫌棄，別過臉，不再回頭。

經過昨晚，她和葉勛瀾算是徹底撕破臉皮了，換做以往她估計還會冷嘲熱諷一番，可此刻她心中像是塞了一團棉花，胸悶氣短心浮氣躁，實在不想再玷污了自己的心情。

葉勛瀾似乎心情不錯，直接無視掉她的冷眼相對，一手撐在身旁的柱子上，身子微微傾斜，從他身后的人看來，恰好將沐書夜大部分的身子都擋住，隱隱透露著一股曖昧。

若是以往，沐書夜對葉勛瀾的舉動感到無所謂，而如今她巴不得跟葉勛瀾劃清界限，任何與他有關的事情，她都不希望參與其中，稍稍側身，一個靈巧地躲過，她便脫離了葉勛瀾的遮擋范圍。

葉勛瀾收回手，緩緩站直了身子，“你對我就這么唯恐避之不及？”

沐書夜笑而不答。橫豎彼此都心知肚明，有沒有在明面上說出來，已經變得不重要了。想必，此刻葉勛瀾心里也對她滿是嘲諷和不屑吧！

葉勛瀾趨近一步，回頭看了眼身后的人，忽而轉頭死死盯著她，笑意里帶了幾分不曾見過的暴虐和森冷，“你說，以咱們五殿下的聰明睿智，需要多久才能破案，給瀘州城官員一個交代呢？”

沐書夜依舊不回答，而那清亮眸光里透露出來的點點光芒，彰顯出了她與眾不同的機智和聰穎。

她從來不認為，齊凌需要給瀘州城官員什么交代。

眾所周知，齊凌攜皇命而來，主要是查清瀘州城守陳壽貪贓枉法私吞官銀的來龍去脈，他需要給出交代的對象，也唯有齊孝帝。至于陳靖和王匡昀的死，根本就不在齊凌的接管范圍內。

應該說，這事兒跟齊凌、葉勛瀾都沒有關系。只不過，瀘州城里已經沒有了可以主持大局的人，齊凌此舉儼然已算是仁慈了。

葉勛瀾卻忽然笑了，眸光在她滿是戒備的小臉上溜了一圈，隨之嘆了口氣，似感慨，又似嘲笑，“瀘州城內已經連續有兩名官員遇害，就連原來的城守陳壽尚且被困在牢房之中，至今不曾露面。如果再發生什么事兒，瀘州城官員群龍無首，勢必會影響到此處的局面。你說，作為皇上親自任命南下的五皇子，需不需要給瀘州城官員一個交代？”

答案自然是，需要。

沐書夜很清楚，如今瀘州城內的局勢并不樂觀，官職較大的官員不是死了就是被關在牢里，剩下的那些估計能力也不行，假使把大權移交給其中的某個人，恐怕也達不到預想的效果。而在此種情況下，必須要有個人出來鎮住場面，穩住瀘州城其他官員驚惶躁動的心。

那么，齊凌，無疑是最好的人選。

在她看來，此事并沒有那么復雜，就算死了兩個官員，無人主持大局，也不會對齊凌造成什么影響的。哪個地方哪一年里，沒死幾個人？可為何從葉勛瀾口中說出來，沐書夜卻覺得此事沒有那么簡單？

她仔細咀嚼著葉勛瀾的話，腦中掠過“如果再發生什么事兒”時，倏地一顫，不自覺就看向面前笑意微冷的葉勛瀾，問：“葉勛瀾，有這閑工夫，你還不如去逛青樓楚館！”

葉勛瀾早已習慣了她的性子，也沒指望能從她嘴里聽到什么好聽的話。只是，相比于以往的反唇相譏，此次他的態度卻有些意興闌珊，“或許，你說得對。我不過是個小小的靖遠侯，在權重勢大的五殿下面前，根本就不夠看。橫豎此事不用我接手，我也好好看看，五殿下會如何查出真兇，將其繩之以法，為瀘州城的官員討回一個公道。”

沐書夜覺得，葉勛瀾肯定是來膈應她的。明明是正義的話，此刻從他口中說出來，要怎么不知羞恥就怎么不知羞恥。

然而，她也沒有借機嘲諷，目光越過面前的柱子，靜靜落在背對著的齊凌身上。他的背影修長挺拔，長發漆黑如瀑，勁腰筆挺，明紫長袍尊貴高雅，帶著與生俱來的皇家之氣。

她看著看著，忽然就斂了嘴角笑意。

于公于私，她都不希望瀘州城會出現大亂子。

畢竟，這里曾經是她少時玩耍的重要地方，留有她不少的美好回憶。若就此亂了起來，勢必會引起大規模的人員和局面換洗，熟悉的城池里面目全非，那種心境想必也無比凄涼滄桑。

另外，齊凌回京后，勢必要做出成就，方能在齊孝帝面前博得出眾光彩。若被別有用心之人暗中搗亂，哪怕將來他能完美收拾好爛攤子，也會留下把柄，被京中那些閑得沒事兒的御史們參一本。

目前，她與齊凌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齊凌的勢力受到了影響，在做什么事兒不僅會頗受掣肘，還可能白白便宜了葉勛瀾。

到時候，可就得不償失了。

沐書夜抬眸，一向以來清如水亮如星的眸光忽然朦朧起來，仿佛水汽氤氳其中，遮擋住她的真實情緒，教人看不真切。

她已經很少去回憶上輩子有關于葉勛瀾的一切。

那些好的壞的，早已隨風而逝，到了此刻，也唯有一句無足輕重的感慨，以及深埋于心不共戴天的仇恨。她變得隱忍了，那些要復仇的念頭不再時時刻刻鉆入她的腦子，而她也能以更加平和的心態去面對過往慘淡的一切，甚至心底里恨得要死表面上依舊能笑對眼前這個人。

比如，此刻。

沐書夜緊抿的嘴角慢慢舒展開來，仿佛漆黑夜里的曇花，一點一點悄然綻放，清靜安逸，卻又光華四射，一時也令此處添了無限光亮。

不笑之人，甫一展露笑顏，總能給人攝人心魄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