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梨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
“只要邊疆沒有戰亂,不管是南朝還是北朝的百姓們,都能安居樂業,我在哪里都一樣。”
“可是公主你最討厭皇宮啊。這么多年,你都沒有……”蓮蓉撅著嘴想要說什么。
蒼梨的目光如流星般閃過一道星芒,仿佛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蓮蓉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于是自顧自說道:“那個墨云還真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公主你一直為他墨家救助傷兵,還賑濟邊疆百姓,也算為他墨家在前線作戰解除了后顧之憂。有多少次,他墨家人的性命都是公主你救回來的。可是他竟然向皇上提議要公主來和親,把你推到這個水深火熱的地方,他……”
“住口!”剛才蒼梨只是感傷,但蓮蓉說這番話,蒼梨卻動了怒。蓮蓉知道公主是很平和的人,很難見到她這樣發火,所以也著實嚇了一跳,緊閉上嘴巴不敢再多話。
蒼梨安靜地站著,臉上的怒火也慢慢平息下來,有的只是聽到風吹動落葉聲響時的寧靜。纏繞在老樹上的藤蔓長出了些許新芽,有的攀爬到了廊柱下端,新綠一片。陽春三月,正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模樣,好像一切都是新的開始。可是蒼梨閉上雙眼,看到的卻是心底的死寂。那張與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美艷臉龐出現在腦海中,雍容華貴后掩藏不住的落寞。她說:“皇兒,母后只愿你將來能嫁入尋常人家,再不要踏足宮廷半步。”蒼梨記得,母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讓自己遠遠離開皇宮。可是,人算怎敵得過天算?蒼梨想起那些從前線被抬下來的士兵,他們有的渾身布滿傷痕,有的軀體不再完整,還有的永遠閉上了雙眼。多少人,在留給她一個踏出城門的背影之后,再沒回來過。周而復始,蒼梨的耳邊早已揮之不去那些痛苦的呻吟,眼前也無法消散血腥和死亡。都是她的臣民,都是這天底下最可貴的生命,他們不該為當權者的私欲而付出生命的代價。蒼梨的眼角滲出一滴淚,沿著臉頰緩緩流淌。百年和平,能夠拯救多少人的性命?如果犧牲她一個就能做到,再艱苦又有何不可?
“對不起,母后。”她輕聲呢喃,沒有任何別的選擇。她將雙手放在胸口,感受著心房里的跳動。能夠這樣安靜地活著,就好。
永福宮,卻與此大相徑庭。
“砰!”
一只水杯被狠狠砸在門框上,摔個粉碎。
小順子剛剛踏進半只的腳趕緊收了回來,畢恭畢敬地站在門口,不敢出聲。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屋內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五官略顯稚嫩的臉,只是全沒有十七八歲年紀的稚氣,反而布滿了陰沉的氣息。小順子咽了口唾沫,低著頭顫抖著聲音請安:“奴、奴才福順,參見皇后娘娘。”
皇后這才注意到門口還有人,但仍舊怒氣不減,像是更加來氣,對著小順子喝道:“你來干什么?他不是讓你去打點那個賤人的寢宮了嗎?”
小順子不敢抬頭,哆哆嗦嗦地應道:“皇后娘娘乃六宮之主,各妃嬪的衣食住行應由娘娘一手安排,奴才不敢越俎代庖。”
“六宮之主?我呸!誰把本宮這個六宮之主放在眼里過?皇上他不是什么都安排好了嗎?怎么,現在缺衣少食了就知道來找本宮了?有本事他自己去打點啊?你這個當奴才的,就不幫主子分憂嗎?倒來打擾本宮這個大閑人做什么?”皇后長袖一佛,撅著屁股坐在了座位上,挑著眉梢不給小順子一個正眼,很是居高臨下的模樣。
“娘娘息怒,犯不著跟這種奴才生氣。”身邊的嬤嬤竹惠斟了一杯茶向皇后遞過去。
“息怒?本宮有什么資格發怒?他娶他的南朝公主,本宮忙前忙后的打點,人家卻嫌棄本宮做得不好,不領情,本宮還拿什么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皇后陰陽怪氣地說話,胸口不知是因為喝茶喝得太急還是盛怒難平,像連綿不斷的山峰一樣劇烈地起伏著。
“娘娘可誤會皇上了。娘娘為皇上煞費苦心,皇上怎會嫌棄?皇上不過是一時興起,才給那個憐貴人賜了住所,并不是有意拂了娘娘的好意。娘娘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小順子雖然害怕,但也得安撫皇后,否則這雞飛狗跳的日子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一時興起?”皇后卻完全不吃這一套,冷笑一聲,斜眼看著小順子。“你跟了皇上這么多年,見他對哪個女人感興趣過?”
“娘娘!”惠姑姑意識到皇后的話說得有些讓人容易誤會,連連遞眼色想要打住她。
皇后正在氣頭上,顧不得這些,何況這是在她宮中,肆意妄為慣了,絲毫沒有注意到靠近門口的腳步聲,就自顧自地叫嚷起來:“本宮說得不對嗎?偌大一個后宮,整日都冷冷清清,跟座墳墓似的,你知道外面都傳成什么樣子了?都說皇上他愛的不是女人,是……”
皇后話還沒說完,門外就傳來了質問的聲音:“是什么?”
仿佛一只古老的鐘在無人的寺廟敲響喪禮,沉悶而悠長的回響壓抑在人的心頭。
皇后倒吸了一口冷氣,后半截話一股腦地咽回了肚子里。剛才還盛氣凌人的皇后,頓時像只打了霜的茄子,低著頭不敢說話。直到小順子趴在地上喊了一聲:“參見太后娘娘,祝太后萬福金安。”皇后回過神來,哆哆嗦嗦地福身道:“太、太后,您怎么來了?”
太后那張嚴肅的臉,仿佛一面彰顯國威的大旗,無人可以觸犯。她的臉上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笑容,偶爾有,也是冷冷的,讓人看了心里更加發怵。她的臉保養得很好,皮膚仍舊細膩,雖然眼角的細紋已經遮不住,但濃妝涂抹,仍不失雍容華貴。高高盤起的發髻也讓那張三十八九的臉更顯年輕,而寬大的華袍包裹住依舊曲線有致的身軀,毫不失濃郁的女人味兒。可無論怎么看,她整個人就像一部裝幀精美的國家法典,擁有絕對的威嚴。
嬤嬤畢恭畢敬地攙著太后走進屋內,讓太后能夠在皇后原先的位置上舒服地坐下來。太后飲了一口小丫鬟斟的茶,才瞥向皇后,幽幽說道:“哀家知道今日南朝公主入宮,皇后應該有諸多事宜需要安排,所以過來瞧瞧。哀家不想麻煩,所以沒讓人通報,倒沒想到會聽見些污了耳朵的東西。”
皇后身子一震,用眼角余光又驚又怕地瞟著太后。太后的雙眼深不見底,直勾勾地盯著她。皇后暗罵,這種牢騷話怎么偏偏就讓太后聽見了。她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說:“太后您誤會了,臣妾是想說,皇上整日不踏足后宮,雖然民間都贊頌皇上勵精圖治,但皇上的后宮多年卻無一個子嗣,大臣之間也頗有微辭。臣妾是替皇上擔心。這都是無意中聽來的閑言碎語,本不該讓太后聽見煩心。是臣妾的錯。”
“放肆!”太后冷冷地說道。
只這兩個字,就讓皇后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太后面前,連連認錯,引得永福宮中跪倒一片。
“臣妾失言,太后恕罪。”皇后咽了口唾沫。
太后睥睨著皇后,語氣干凈利落,不容置疑,道:“皇上乃真龍天子,一國之君,哪個不要命的敢在背后議論?這大不敬之罪,可是他九顆腦袋都不夠砍的!皇后你倒說說,是誰在背后嚼這舌根子?”
皇后低著頭,額上冷汗涔涔。太后這個問題,還真考倒了她。本來就是隨便扯的借口,誰會去較真?可太后問起,她又不能不答,否則一樣是大不敬。皇后干脆心一橫,說:“只是聽這宮里一些丫頭說的,閑來無事,就當閑話聽了,沒成想會玷污皇上英名。”
“璧珠你乃一國之母,管理后宮是你的職責。你本該清理后宮謠言,卻跟著一群沒教養的丫鬟瞎起哄,可對得起你中宮之職?”太后橫眉一挑,眉梢入鬢,似飛鳥入林留下決絕背影。
“臣妾知錯。臣妾日后一定謹遵本分,為太后和皇上分憂。”皇后死死抓住自己的裙擺,手背上青筋突起,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你既然知錯,哀家就不再追究你的過失。你宮中的管事丫鬟是誰?”太后似乎問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但沒人敢反駁太后的話,皇后只能轉過頭看了一眼在旁邊服侍的小丫鬟。那小丫鬟把身子趴得更低一些,恭敬地說:“太后,是奴婢。”
太后抬起眼眸來粗略地打量了一下跪著的人,然后就說道:“你既是管事的大丫鬟,就該懂得如何掌控手下丫鬟們的嘴。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她們沒有分寸,你也不懂事。既然如此,皇后留你干什么?你管不住手下們多嘴多舌,那哀家就教教你怎么讓她們閉嘴。”
小丫鬟滿臉疑惑,不知太后想要干什么,只能恭敬說:“謝太后賜教,奴婢洗耳恭聽。”
太后面無表情,吩咐道:“來人,把這丫頭拉下去,拔掉舌頭,將那不聽話的東西懸在永福宮門口半日,好好教一下那些口無遮攔的人。”她冰冷的表情和她口中的話一樣,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氣息。沒有人可以違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