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齊賢似如臨大敵一般將崔姑好言安慰。崔姑卻突然笑了,“似你這般開不得玩笑,以后如何在仕途上行走。”崔姑又模仿著怪怪的語調,說:“妾身不放心,不放心呀!”
張齊賢只好干干地笑。
張齊賢猜想,崔姑多半是行船太久,太過于無聊了。“明日就可以到洞庭湖,那里的岳陽樓甚是壯觀,所幸,就去散散心再趕路吧。”張齊賢打定主意后,叫來船上的伙計,吩咐著準備晚上的菜肴和酒水。
話說王常纏著王富生,向他的傷口撒了數日的鹽巴后,王富生似乎麻木了些,只瞇著一雙小眼靜靜地聽著王常繼續撒鹽巴。王常嘗了些寡淡的無趣,心有不甘地舍了王富生,在船上找了一位老叟喝起酒來。老叟白發、白須,提了一根釣竿,伏在船舷上垂釣。至于能否有魚死心眼,非要吃他的餌料,那就不可知了。反正王常覺得這老叟很是有趣,二人一邊喝酒,一邊談天說地、辯法論道,一直持續到日落西山。老叟酒喝多了,有些嗜睡,要回船艙去,王常一把抓住,說:“不準走,老頭,我雅興正濃,你要聽我填首曲兒,若你說好,便放你走,若說不好,我便再來一首。如何?”
老叟無法,答:“那請你快快念來吧。”老叟打定心思,不管吟的是什么,一律說好就對了。
王常打了一個飽嗝,晃動腦袋,扯了一副略微嘶啞的嗓子吟唱道:“江邊垂釣,忘東風拂擾,遠岸連山靄輕繞。巧彎鉤、也似潑墨揮毫,勾畫處、千里層樓紅照……”
上闕詞吟完,老叟豎起兩個大拇指,連呼了三個好。
王常又繼續吟唱下闕詞:“莫提肝膽勇,西楚英杰,戈馬灰飛問誰曉?靜坐品斜陽,鷗鷺歸巢,人依舊、山河縹緲。敬老叟、淺酌醉無休,望遼闊蒼穹、月明星耀……”
王常唱完,老叟又豎起兩個大拇指,再次連呼了三個好。
王常問:“好在何處?你倒說說,你可別蒙我。”
老叟吞吞吐吐,擠兌半天,說:“反正就是好啦!”老叟一甩手,掙脫開來,溜之大吉。
張齊賢將這些聽的真切,見老叟溜走,臉上堆了笑,攔住王常,夸贊道:“王常兄弟真是好才華,剛才那首《洞仙歌》果然好意境,只是那老叟不懂得欣賞,你豈不是對牛彈琴了嘛。”
王常拍了拍腦門,說:“是你啊,我借著詞曲兒夸他,他還不領情,真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老頭兒。”
張齊賢奪過王常手中的酒壇子,三口并作一口,將剩余的酒灌下肚去。
王常急道:“別,別糟蹋了我的酒。”王常的手終究還是慢了,酒壇子搶過來后,里面已經干了。
張齊賢按住王常的手,安撫道:“明日船到洞庭湖,我們去游岳陽樓,你留點量,到時再戰,如何?”
王常打了個哈哈,說:“你請客,我奉陪。”
第二日一早,船在洞庭湖畔的碼頭靠了岸。八百里洞庭果然名不虛傳。遙望洞庭山與水,蒼翠如墨,碧波萬頃,水天一色。一座孤峰浮于水上,是為君山。
程逸人早早地趕來尋到張齊賢,說:“張大人,今日岳陽樓上有場賽詩會,屆時群賢皆至,肯定頗為熱鬧,我等早些趕去,可尋個好位置。”程逸人又補充道:“額,石巡檢有公事要辦,先行了一步,我替他向張大人告別了。”
張齊賢謝道:“好說,好說。我等只是去散散心,還望你引個路,你就當我們這幾個只是一般的……一般的文人即可。”
程逸人客氣道:“這個好辦,這次賽詩會本就無官府中人,大人不自報身份就可以了。”
“好,且等我一會兒。”
不一會兒功夫,張齊賢、崔姑、王常三人都換上了清一色的文人出行服。崔姑平常都是女裝,今日換了一身男兒行頭,有些不大自在。只見她頭裹幞頭,身穿圓領窄袖襦,面容比那白面書生還要清秀七八分。
崔姑總覺得缺少點什么,心中靈光一閃,速速地逮住王常:“王常,把你的胡子借我用用。”
王常一把捂住嘴巴,囫圇道:“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張齊賢拉住崔姑,從懷里取出一把折扇,遞給她:“若遇到生人看你,你拿著這扇子,將下巴遮住就好了。”
崔姑接過扇子,展開來,道:“好,那本公子就謝過了。”崔姑又靈機一動,轉身問程逸人:“唔,對了,這位程兄,昨日的那位姑娘呢?”
程逸人傻笑一聲,說:“那綠華是個苦命的女孩家,年紀輕輕被親生父母賣了。認識她的人,都道命如浮萍,只是這女孩性子烈了些,不愿寄人籬下,此刻應該抱著琵琶,不知在何處營生吧。”
崔姑睜大著一雙眸子,不禁生出同情之色來。
張母孫氏因不喜熱鬧,又有孫兒纏身,張齊賢、崔姑幾番勸說,終究勸不了母親隨行,只好安排徐滿、王富生二人在一旁好生照顧。
岳陽樓位于城西門的城墻上,樓有三層,四角斗拱撐起飛檐,直插云霄。金碧輝煌的盔頂在春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鑲嵌著“岳陽樓”三個鎏金大字的匾額,似懸浮在第三層樓的盔頂之下。
程逸人引著張齊賢三人,從旁邊拾階而上,“這岳陽樓沒用一釘一鉚,全部都是用木頭蓋起來的,天底下能有如此巧奪天工的建筑,我想恐怕就只有這岳陽樓啦。”程逸人邊走邊說,將岳陽樓好一番稱贊。“你們看,樓內這四根通天柱,從底下直貫樓頂,這座樓全靠這四根柱子支撐啦。”
王常不服氣,道:“我是個修道的人,不知這岳陽樓比那昆侖之圃的玉樓十二、瓊華之闕、光碧之堂如何?”
程逸人撓了撓腦殼,說:“不知王常仁兄可否能帶我去那昆侖之圃瞧上一眼呢。”
王常心有不甘,反駁道:“無上仙境豈是你這等凡人能去的。”
王常與程逸人拌了一會兒嘴,一行人已走上三樓。
三樓大廳之中,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富家公子、詩人、道僧、方士等各色風雅之士。程逸人前去打點一番,便有三四個仆人將張齊賢引到臨窗的座位上,添了茶水和糕點、果盤。崔姑迫不及待地趴到窗沿上,欣賞著洞庭湖的美景。
大廳正中央,站了一人,看打扮有五十多歲,穿著一襲玄色的長衫,下半邊臉上長著濃密的絡腮胡須。由于胡須太過于霸道,倒與蒙面人一般。如此打扮,既不像是讀書人,也不像是練武之人,反正就是有些不倫不類。那人捋著大胡須,嘴上不停地吟著句子。
玄色長衫那人每吟一句,底下便是一陣喝彩,都道意境絕妙,意境絕妙。張齊賢仔細聽著,大約吟的是目接遠山縹緲中,氣吞長江萬古流之類的贊揚之詞,詞雖美,但多為奉承之語,沒甚精彩的絕妙好詞。只是那人出口成章,一直吟了將近一炷香的時間,且完全沒有歇息下來的意思。
王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見周圍沒人注意,又喘口粗氣,嘆得更大聲些。崔姑學著王常的樣子,也嘆了一聲。張齊賢忙伸手捂嘴,可惜這一聲頗為清脆的嘆息,已讓廳中之人聽得真切了。
玄色長衫那人猛地一瞪眼,斷了思緒,不料卻硬生生地卡住了,嘴上磨蹭半天,終究無法再吟下去,只得厚著老臉,裝著嗓子干了,道聲客氣,然后悻悻地走回到座位上,灌了一口熱茶。
場面尷尬了一下后,廳中之人開始玩起了“飛花令”。這個好玩,崔姑、王常都伸長了脖子聽著,全沒把剛才的尷尬當成一回事。
玄色長衫放下茶杯,挪了過來,張齊賢已有預料,也挪了挪,擋住那人。
那人陰陰地問:“剛才嘆氣是怎回事?這位仁兄可否要解釋一二。”
張齊賢首先賠笑道:“兄臺好文采,好文采。剛才聽到妙句,又感慨良辰美景只可留戀一日,心中頓覺可為惜之,故而感懷嘆息了。”張齊賢又說了一通贊美的好話,直說到那人面露笑容。
張齊賢隨即拱手問:“敢問兄臺如何稱呼?”
那人拱手道:“本官……我姓蘇字度之。兄臺如何稱呼?”
“字度之?……蘇揆?”張齊賢晃了一下神,這人剛才言語中先自稱“本官”,又改口自稱“我”,定是官府中人,卻又想有所隱瞞,其中定是有蹊蹺。張齊賢仔細將這人打量,突然有了驚人的發現,這人下半邊臉上的絡腮胡須竟然有一塊角懸浮在腮幫上——原來胡須是故意粘在臉上的。張齊賢根據這個情況猛的一猜,此人的年齡應該比打扮年輕個十多歲的樣子,那么,他定是那個衡州知州蘇揆了。按朝廷規制,一州之長若不得上級允許,斷不可隨隨便便跑到本州之外逍遙去,這蘇揆到底是何種情況呢?
張齊賢心中思索了一番,忙補救道:“好名字,好名字。”
“兄臺如何稱呼?”蘇揆繼續追問。
張齊賢哈哈地笑了一陣,說:“我嘛,不如我賦詩一首,蘇兄你猜一猜如何?”
“猜字謎嗎?好,如此也好。”
張齊賢沉思后,吟道:“衡門襤褸西京客,州郡聞名獻錦囊。通透忠心天子贊,判余南下守邊疆。”張齊賢嘴角一個上揚,笑道:“蘇兄,請猜一猜?”
蘇揆一邊品茶一邊琢磨,須臾,兩只眼睛突然瞪大了盯著張齊賢,“你!藏頭詩?”蘇揆在心中默默將這首七絕的首字連在一起,默念于心,正是“衡州通判”四字。
張齊賢攔住,笑道:“不可說,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