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紹全幼時是母親帶大的,他的母親錢氏是前南京禮部尚書錢沐之女,自幼深受書香熏陶,也非常溫柔可親,自己是老來子,自然也最受錢氏寵愛。幼時他的父親高卞在外地為官,祖父祖母又已過世,全靠錢氏一手拉扯長大,幼時患風寒之時,錢氏怕他睡不好,連著抱著他哄了好幾天不眠不休,當他身體好的時候,自己卻倒了下去,從此就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干咳不停;十二歲那年,也就是貞元二十五年,高郵大疫,他也感染了天花,大夫已經勸她放棄救治,唯有錢氏不離不棄,那段時間錢氏白天強顏歡笑照顧年幼的兒子,晚上夜夜哭泣,把眼睛也熬壞了,所以要說家里誰與高紹全感情最為深厚,那必然是母親錢氏了。
猶記得當年赴南京趕考之時,錢氏緊緊抓著自己的手不肯松開,還記得六月被官府捉入牢獄之時,也是母親強撐著身體穿上一身誥命衣袍威脅官府,然而,沒想到那一別竟成了永別。
高紹全這一天滴水未進,只是在默默的流淚,那份行文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行文上的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成為冰冷的尸骨,他恨不得自己也死去,總好過獨自活著受著煎熬。
高陳氏淑貞,他的妻子,一個溫婉的小女子,雖然出生在望族潁川陳氏,不過她全無半點豪門貴女的蠻不講理,雖然偶爾也會耍耍嬌蠻的小脾氣,不過孝敬公婆,對自己也是千依百順。還記得初次相識是天平三年的春天,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他父親早已幫自己訂了一份親事,當時年輕氣盛的他非常生氣,被一向疼他的錢氏都打了好幾下,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與一眾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在南京的十里秦淮酒醉金迷,直到有一天,他躺在畫舫里聽著歌妓曼妙的唱腔昏昏欲睡之時,突然傳來“高相公的媳婦找上門來了”的驚呼,隨后是跌跌撞撞臉上還帶著幾個巴掌的紅印的老鴇闖進來,他大發雷霆,沖出艙門打算好好教訓不知好歹的女人的時候,在畫舫的甲板上,他看到了從此再也不愿移開視線的她。
第一次見到淑貞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個大膽略帶潑辣的女子,然而每一次相逢,乃至后來日日夜夜廝守之時,她依然讓他心動不已,或者靈動,或者嬌俏,或者嬌蠻,或者溫柔,連最好的朋友都連聲嘆息:“溫柔鄉即是英雄冢,曾經的高大相公一去不返了?!比欢缓蠡?,與淑貞夜夜相對,他才有了為家族奮斗的動力,看著與她愛的結晶環兒誕生的那天,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他也第一次感受到莫大的壓力。還記得被官府押走的那天,她只是淡淡一笑,說一句:“放心,郎君?!睕]想到,這句話成了永別。
還有環兒,我的兒子,我的才剛剛三歲的環兒,父兄戰死的哀告讓全家如墜深淵,恰在此時淑貞診出了三個月的身孕,環兒來的正是時候,正是環兒漸漸沖淡了家里的凄涼,也是環兒的歡聲笑語,讓守孝的這三年,家里不會一直愁云慘淡,錢氏說環兒是貴人命,將來要做大官的,只是沒想到,環兒甚至沒有活過四歲!還有大嫂二嫂,還有哥哥們的遺孤,兩位兄長皆殉難遼東,而今兩位嫂子和侄兒侄女全都慘死,從此兄長之靈不得血食,將來自己有何面目間兄長于地下?
還有那些好友,那些官員,他知道江浙布政使周邢本不該死在高郵,若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這位父親的高徒將來肯定是前程似錦,不過才四十出頭,就已是正三品的一省大員,他本該出將入相,青史留名,而不是死在高郵,死在一群亂匪流賊之手,還有他的好友們,布衣巷的董秀才,西胡同的李大少,他們衣食無憂,又樂善好施,雖然好玩了點,不過在高郵城還是有著不錯的名聲,他們本不該慘死,本不該尸骨無存!
還有高郵城十五萬的居民,從官吏到平民,從世家到商人,從販夫走卒到流氓乞丐,他們何其無辜?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換來只是一張蒼白的行文,“流賊!”高紹全緊咬著嘴唇,從口中蹦出兩個字來,全沒注意到鮮血順著唇角緩緩的流下。
徐州知府衙門中還有一個痛苦的高郵人,當朝兵部尚書、欽差大臣、南夏侯高元痛苦的聽著為數不多幸存的高郵人講訴那個恐怖的夜晚,六月初二深夜,五千流賊打著府兵的旗號聲稱換防寶應路駐軍,為首的將領要入城核對軍令,那軍中調兵指令實打實的看不出半點作假,將領親兵也有不少的確是府兵,守城的官兵全無懷疑,打開城門放行數十騎,沒想到變動就在此時,為首的將領一刀砍下了守城的百戶,呼嘯著殺向城樓,數十騎下馬步戰,迅速奪取了城門,隨后五千如同幽靈一般的軍隊操著南腔北調沖殺進了高郵城,不時還能聽到滿口熟悉的淮揚話傳令:“大王有令,錢財兄弟們自取!”如同打了獸血一般,這群野獸熱血沸騰,把一戶戶人家踢開,大笑著砍了男人,淫笑著奸淫婦孺,一戶戶人家燃起大火,一座座大宅化為烏有。
高元手忍不住的哆嗦,他恨不得拔出身邊的佩刀,殺了所有人,他的眼圈發紅,雖然因為自己在京城為官,妻兒都在京師得以幸免于難,然而自己最尊敬的大哥滿門竟然慘死,當亂匪圍住高學士府的時候,老夫人一把火把自己燒了個干凈,侄媳們抱著孩子一個個跳入火海不愿受侮辱,當第三天官府收復高郵收斂尸體的時候,高學士府中竟然一具完整的尸體都沒有,從老人到小孩全都燒成了黑灰,“流賊!”似乎與高紹全心意相通,高元一掌拍在了幾案上,練過武、上過軍陣的南夏侯,把一張紅木幾案拍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夜深了,高元站在河北、河南、山東三省測繪而成的沙盤前久久不語,他今天睡不著,閉上眼,他似乎就看到自己兄嫂、侄媳、侄孫流著血,聽到他們臨死前的慘呼,一遍又一遍的掃視偌大的沙盤,在京師洛陽,因為戰戰兢兢,他壓抑著自己的感情,只有在遠離洛陽的徐州,他的心才會被仇恨充滿,“哈哈,”高元不禁仰天笑了一聲:“我終于明白了圣上的心意了,原來圣上一直都相信我的判斷的,圣上把我派到徐州根本不是審什么案子,他是要給遼東之戰留一個穩定的后方啊!”“哎,”何炯搖搖頭,他看著老友有些斑駁的雙鬢,嘆氣道:“無論如何,你是兵部尚書,這些亂匪都要你來解決,不然你又不是刑部,不是大理寺,更不是我御史臺的官員,來徐州查什么案子?”“呵呵,”高元無意識的勾起嘴角,諷刺的說道:“不過圣上此意正合我心意,我到了徐州,相信皇上的援軍很快也會到的,到時候,這些亂匪,哼哼,不過是一群土雞瓦狗?!薄澳轮豢纱笠猓焙尉贾更c三省之地,道:“穆之可知,這三省如今匪比民多?超過萬人以上的流賊就有二十余股,其中更不乏聚眾數十萬的巨寇?!薄熬謩輸娜舸??”高元是宿將,他雖然非常自信,不過也很謹慎,聽得這句,他仔細看起三省地勢:“河南河北山東我最放心的是山東,最不放心的是河北,如今你這一說,那豈不是軍隊進了這三省就是處處是敵,處處是賊?”
“那倒不是,”何炯略微振奮點精神道:“就拿我最熟悉的山東一省來說吧,登萊二州尚在官軍掌控之中,齊州、歷城、臨淄皆在我們控制之下,只是這幾處已經完全被流賊割裂開來,越境剿匪的話,少了會被匪給剿了,多了那些流賊就換個地方,所以這流賊流賊,最難剿滅之處就在一個流字。”“嗯,”高元贊同的點頭:“流賊戰無定所,以戰養戰,每至一地破壞殆盡,老百姓活不下去,又被裹脅為流賊,所以如果我們只是追著他們尾巴打的話,那只會把這流賊越剿越多,到時候反而會被流賊反咬一口?!薄八灾瘟髻\要文武齊下,不能急功近利?!焙尉键c頭道,高元搖了搖頭,輕輕嘆息:“皇上不會給我太多時間,這次征遼的軍隊都從巴蜀關中抽調,這明顯是給我時間剿除亂匪,然而照著估算,最遲明年春末,這一戰就會打起來,也就是圣上給我的時間最多也就七八個月而已。”
何炯蹙眉,這個時間太緊了,三省之地,方圓數千里,上百萬流賊,而可以調動的兵力恐怕還也就二十余萬,其中大部分還只是戰斗力毫無保障的衛所兵,這仗根本就是一場爛仗,到時候別把三省搞的一團糜爛,甚至流毒江南河洛等地,那時候整個江山可就危險了,高元又看了片刻沙盤,看著沙盤上代表流賊勢力和活動的各種不同顏色的小旗,若有所思,半晌突然一笑:“啟明,你有沒有發現這些流賊的地盤開始逐漸穩固了下來?活動范圍似乎在縮小啊?!薄班牛俊焙尉继а劭戳丝瓷潮P,疑道:“這些流賊該是劃分了自己的地盤,想穩定自己的疆域?”“不錯,”高元輕輕一笑:“這些流賊志向不小,想把自己的地盤完全消化了,不過,這也是給朝廷的一次機會,如果計劃謹慎周詳的話,完全有可能畢其功于一役?!?
“對了,我那不孝侄兒這些天叨嘮你了?!彼坪跤兴X悟的高元突然換了話題;“這次真是有勞啟明兄了?!彼硕苏蠖Y,躬身抱拳,卻把何炯嚇了一跳,連連扶起,道:“穆之兄折殺小弟了,先不論賢侄勾結流賊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只說這次若不是皇上刻意,小弟也根本幫不上忙啊。”“怕只怕碰到落井下石的,到時候皇上想刻意都國法難容,像啟明兄這樣的雪中送炭之人才是真正的難得,”高元嘆息道:“對了,我那不孝侄兒這些天可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