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為什么爹爹不肯讓我去賒糖葫蘆呢?”“三弟,爹爹是知府,你賒了糖葫蘆,那賣糖葫蘆敢和大老爺要錢嗎?賣糖葫蘆的沒有錢怎么養活家里呢?”溫文爾雅的大哥輕輕的拍著小弟的后背,安慰著泣不成聲的小弟。
“小弟啊,和二哥學點功夫,將來咱們一起到遼東殺韃子去!”“恩,殺韃子去!”稚嫩的小手緊緊握著短棍,一招一式的認真的學著二哥的動作。
“紹兒,吾家以忠孝治家,今日為父為你加冠,當謹記忠于國事,義結鄉親,為父今賜你表字顯宗,愿你光耀高氏。”“孩兒謹記父親教誨。”少年郎躬身大禮。
“三弟,大哥和二哥明日就出征了,無法見你娶新婦了,待為兄凱旋歸來之時,定要給父親一個大胖孫子啊!”“二哥!”白衣書生臉色一紅,羞的只想把兩位哥哥趕出門,出征離別的愁緒反而被沖淡了不少。
“爹!大哥!二哥!”嗓子嘶啞,半裸著身子的男子驚出一身冷汗,翻身坐直了身子,雙臂與胸口頓時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陣痛,“啊!”高紹全大叫一聲,冷汗刷刷的從額頭流下,“你這人真是的,身體還虛著呢,就這么大動靜。”一串清脆的聲音夾雜著冷哼從門外傳來。一張宜喜宜嗔的臉蛋從門簾后露了出來,眼神甚是靈動,兩道劍眉卻頗有點英氣,高紹全一見女子先是一愣,待發現自己半裸著上身,更是一驚,迅速拉起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倒是這女子毫不見外,也沒有半點尋常女兒家的羞澀姿態,大大方方的走到床邊,掀開他的被子,細細的端詳男兒身上的傷痕,漲紅著一張臉,高紹全感覺整個身子都有些發熱,他并非雛兒,與妻子結婚已有四年,孩子如今也有三歲了,不過陌生女子,甚至如此大膽作風的少女竟是第一次見:“姑娘,男女授受不親。”“你這書生面皮真薄,”這姑娘倒是毫不做作,隨手從身邊的小瓷瓶中倒出點藥膏,小心的敷上傷口,那感覺微涼,又有些火辣辣的麻疼,那只撫摸在身體上的柔荑更是讓高紹全的心都在一顫一顫的:“別亂動,這些天都是我在照顧你,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昏迷了多久?”高紹全也不是會一直糾結的人,微痛感讓他迅速清醒過來,他如今第一件需要了解的就是他現在在哪里,這些天發生了些什么,“七天,”少女不停手,有些興奮的說道:“想不到你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書生,竟然也會點功夫。”“呵….”高紹全頗有點尷尬,他知道自己的身手一般,與久經戰陣的二哥較量,往往很難堅持二十個回合,若是當年多學些功夫,也不至于….一瞬間想起已然棄世的二哥,他微微有些黯然:“那這里是什么地方?”“大野澤。”
大野澤!高紹全整個身子一顫,如遭雷劈,大野澤的大名即使是他這樣生活在江南水鄉的讀書人也是如雷貫耳,只因為這里有一個傳說中縱橫南北的流賊首領:劉百戶。這劉百戶如今可是朝廷數一數二的欽犯,自起兵邢州以來,四年來縱橫南北,兩度威脅京師洛陽,官兵多次圍追堵截,他往往能縱橫自如;官兵多的時候,他避而不戰,官兵少的時候,他直接一口吞了,因此,短短四年間,他已號稱擁兵五十萬,雄踞山東河北等地,官府不能制,更甚至直接在他控制之下的一些官府還主動送錢送糧買個平安。而大野澤方圓數百里,正在劉百戶的核心控制范圍之內,環繞的濟州、濮州、鄆州、兗州四州可以說完全已是遵劉氏號令,而不知有天子了。既然是在大野澤,他自然知道自己已深陷賊窩,一股傲氣頓時就直沖腦門,他堂堂一省解元,怎可為賊所辱?想至此,高紹全重重的一哼,推開身邊的少女,少女坐的并不穩,這一推差點把自己率了個跟頭,連忙退了幾步,卸了勁道,才蹙眉怒道:“你這書生好不知禮,我好心給你敷藥,你不說聲感謝倒也罷了,竟還這般蠻橫?”“哼!”高紹全閉目不再看少女:“今我淪入賊窩,潔身被污,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啊?”少女聽得這話,一時忘了發脾氣,好看的眉眼奇怪的揚了起來:“我們為了救你死傷了七十多個弟兄,就是為了救出來殺了你嗎?”
“小妹,別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擾了恩公休息。”一聲爽朗而又帶點寵溺的聲音傳來,一個昂藏七尺的中年漢子掀開門簾,踏步而來,這漢子一身腱子肉,膚色微黑,不過面孔倒是帶點儒雅,三縷微須約有半尺,絲毫不亂,似乎剛練武歸來,微黑的胳膊上滲著汗水,“你是?”這漢子頗有點二哥的風度,高紹全自然有些好感,“我嗎?”漢子略有些狡猾的眨了眨眼,嘿嘿一笑:“我就是官府里說好吃活人心肝,屠城無數的劉百戶。”“你是劉百戶?”高紹全抬起眼仔細打量起這個傳說中的巨寇、流賊,傳說中的巨寇劉百戶嗜好殺人,至于吃人什么的倒是民間以訛傳訛,他自然也不相信,不過即使是官府里的宣傳,也說劉百戶本是府兵百戶出身,曾在遼東有失土之罪,回鄉之后不思贖罪,反而結交匪類,暗生歹心,聚眾數千殺官破家,每一次破城都是大肆燒殺,把一座座繁華的城鎮變成人間地獄,更有說他天煞星下凡,主濫殺,數年間把河北山東的大好河山糟蹋的不成樣子,然而不管是哪種傳聞都說劉百戶滿臉殺氣,全不似這個略帶文雅,甚至還有些狡猾的江湖豪杰。
“哈哈,不必驚訝,我也是苦哈哈出身。”劉百戶拉出一張椅子,對著床上的高紹全大刀金馬的坐下,“你可不是苦哈哈,”高紹全淡淡的以哼,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身陷賊營已然是辱沒了祖宗,定不能再有丟讀書人臉的行為了:“你可是我朝堂堂正六品武官府兵百戶!”“哦,也對,”劉百戶輕拍下腦袋,笑道:“我是吃朝廷俸祿的百戶,不過若是朝廷兩年不發餉,河北又連年大旱,朝廷的官吏還橫征暴斂,你說我們這些吃朝廷俸祿的和苦哈哈有什么區別?”“怎么可能?”高紹全輕蔑的橫了劉百戶一眼道:“天平六年,圣上明發圣諭,免河北大旱地賦稅三年,山東河南減半,又從各地運糧到三省賑災,爾等蒙此圣恩,不思報效朝廷,反而流毒中原,居心何其歹毒?”“賦稅免了,遼餉反而加了五成,你怎么不說?”一旁看著高紹全擠兌哥哥的劉小妹忍不住了,摔下金瘡藥瓶,叉著腰指著高紹全質問。“遼餉不是在天平四年就停征了嗎?”高紹全疑惑的看著劉小妹,他清晰記得早在天平四年,遼餉就已在河北等重災地停征,當時即使沒有遼餉加派的江南之地也是稱贊皇帝英明,怎么到得天平十年的今天,遼餉非但沒有取消,反而還有倍增?雖然不相信這是事實,然而看這位明顯沒有什么機心的少女,他又不怎么相信劉小妹是在騙他。
“哈哈哈哈,”劉百戶反而明白了過來,仰天長笑了片刻,才道:“明白了嗎?書生,這就是朝廷,朝廷旨意說一套做一套,做的樣子給咱苦哈哈看,橫征暴斂起來絲毫不手軟,更別說那些貪官污吏,”說到這里劉百戶已有些咬牙切齒:“我小弟在天平五年活活被餓死,姐姐一家在天平六年活不下去一起服毒,這樣的朝廷我不反了他?這樣的朝廷留著他還有何用?”看著眼神有些迷茫的高紹全,他知道這個不過才二十四五的青年涉世不深,還不了解朝廷的黑暗,不由又有些心軟的嘆氣道:“我們從來不是十惡不赦的匪寇,我們都是活不下去的人,你看看整個大野澤,四十多萬人,他們都是沒家可歸的流民啊,這世上有像你爹那樣的好官,更多的是名為官吏實為賊寇的衣冠禽獸!”
高紹全迷茫的眨了眨眼,才有點反應過來,這個巨寇剛才提到了自己的父親,抬起眼,他大膽的直視劉百戶:“你認識我的父親?”“自然,”劉百戶輕嘆道:“你父親是個好官,也是忠義之人,身為一國宰輔戍衛邊疆,你大哥二哥也是難得的好官,真正的滿門忠烈,就連我這大野澤中百十號兄弟也都是你父親救下來的。”“所以你救了我?所以你稱我為恩公?”高紹全有點明白過來了,自己與這些流賊并無糾葛,這些流賊不惜性命來救自己原來都是父親的恩惠,想到這里他也有些沉默了。
高紹全很矛盾,他平生所學最多的就是忠孝,他尚記得廣陵高氏的家訓就是:忠孝傳家,恩惠百代。從小,父親就教誨他當以舍生報國為己念,雖死而無憾,而今,他看到的這些流賊似乎并非十惡不赦之人,更多的似乎是無家可歸的人,而讓他們無家可歸的似乎就是他一心想報效的國家,一心想效忠的朝廷,腦海里天人交戰,高紹全不禁抱緊了自己的腦袋,一陣陣疼痛也抵不過腦中的脹痛,劉百戶看著天人交戰的高紹全,又是一嘆:“你父親說過一句話,一家一姓之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一家一姓之國家,非天下人之國家,亞圣孟子也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一句話如同醍醐灌頂,高紹全迅速清醒了過來,他看了看明星透露著讀書人氣息的劉百戶,又看了看一臉茫然的劉小妹,突然明白過來,天下與朝廷,國家與皇帝其實一直都是兩碼事,不過:“你們所說的只是你的一面之詞,我會用自己的雙眼來看,如果真如你們所說….如果你們只是欺騙我,希望你讓我回高郵,他日我定會提兵來蕩平你們的巢穴。”“好好,不愧是宰相大人的公子,”劉百戶哈哈大笑起來:“我這里你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對了我名字不叫劉百戶,我名劉軌,表字安仁,話說這表字還是你二哥給我取得呢。”
“劉安仁?很文雅的字,完全不像個巨寇?”高紹全嘀咕了句,劉軌卻已大笑著離開,這兩人都沒有留意到,當高紹全說到回高郵的時候,劉小妹那眼中一時閃過的慌亂與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