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夜不見月,陰云壓頂,更是連半點星光也無,高郵在黑沉的夜色中陷入深眠,只有偶爾幾聲敲梆子報時的聲音,偶爾打破夜的寧靜,然而,總會有在深夜中無法入眠的人。
高郵州知府葉辰今夜就無法入眠,他是永安十五年的兩榜進士,為官已有十四年,這十四年,雖然也做過些虧心事,不過自認為還算兢兢業業,上下打點也甚是勤快,如今不過三十六歲就已是從五品的一方知府,眼看著前途一片光明,只是沒想到,如今朝廷內外交困,更沒想到臬臺大人一封信徹底讓自己失了分寸。那封信很短,只有十幾個字:殺高紹全,保舉君為揚州知府。短短十二個字,竟然就讓自己豬油蒙了心,只想著怎樣辦成這件事,給自己換一色朱紅。
然而,高紹全豈是一般的人?堂堂江浙解元已是一等一的人物,更何況其父為帝師,宰輔天下近十年,又以死難殉社稷,實為讀書人之榜樣,兩位兄長也都是為國盡忠,忠烈滿門,更別說高氏一族簪纓世家,官居一方者就有十幾人,高學士門生故舊遍及天下,自己只看到個正四品的揚州知府,竟然全然忘了其中的風險。藩臺周邢的座師就是高學士,一聽自己恩師的公子、遺孤如今深陷死牢,立刻親率一班衙役和五百府兵親赴高郵,自己除非殺官造反,不然明天就會烏紗不保,甚至一條小命也懸的很;然而放了高解元?那更不可能,臬臺派來的人可就在宅子中,若是自己一有異動,立刻就是人頭不保,何去何從?
“府尊大人有什么好猶豫的?”臬臺派來的南京左衛中郎將封毅抽了抽鷹鉤鼻,狠狠地道:“只管一刀宰了那書生,臬臺大人自會保得府尊一家大小無性命之憂。”無性命之憂,那烏紗呢?怕是不保吧?不對,葉辰渾身一個激靈,這封郎將話語中盡是威脅,意思也就是說,全家老小性命已經被他掌握在手了?葉辰如同看到鬼一般盯著那深深的法令紋下一雙如狼一般的陰毒的眼,牙齒不禁哆嗦起來,咯咯的打著顫:“封….封郎將,此話何意?”封毅最是瞧不起這種有權欲又沒膽子的文官,本來他是天子親軍十二衛的中郎將,堂堂正四品武官,根本無須與這些文官磨嘰,不過上面的命令是配合這位膽小如鼠的知府,他又不好當面發作,只是陰著張臉皮,一雙狼眼死死的盯著葉辰。
葉辰汗流浹背,心里也明白上了賊船就沒法下來了,閉上眼睛,輕咳一聲:“王叔,帶封郎將去那里吧。”管家王叔看了看老爺,心中也是一嘆,點點頭道:“郎將,請隨老奴這邊走。”“哼!”封毅重重的一哼,帶著一干府兵離開了府衙,葉辰直到看著封毅離開,才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臉色灰白,他知道他的仕途算是完蛋了,甚至一家老小都命懸一線。
深沉的夜色中,二百余府兵和一班衙役快速的走在街道上,今夜宵禁,這在如今淮河以北流賊縱橫的時候很是正常,家家戶戶都已滅了燈,除了偶爾有些深夜苦讀的讀書人,整個高郵竟難見燈火,三百余人步調一致,竟走出了一支百戰精兵的殺氣,連負責監視的豪杰們都心里倒吸一口涼氣,“三哥,點子扎手,不好對付啊。”燕老五皺皺眉,小聲嘀咕,趙三卻是一揚劍眉,冷聲道:“當年若不是高大學士活命之恩,我等早已是刀下亡魂,今日為了恩公遺孤,縱是一死,又如何?”一番話瞬間讓那些本有些士氣低落的眾豪杰豪氣沖天。
府兵和衙役一路疾行,竟是奔著城門東面而去,甚而出了城門也不作停留,一路向東,趙三疑惑的看了看燕老五,燕老五一拍大腿,驚道:“好精明的狗官,竟然把恩公囚在了城東十里外的土地廟。”“土地廟?”趙三皺皺眉,看看四周默不作聲的一眾豪杰,他們雖然速度甚快,然而他們肯定沒法趕在府兵之前趕到土地廟,高解元一介書生,怕是只要一個府兵,就能了解了他的性命,自己弟兄們到時候即使趕到也只能為恩公報仇了,他看了看燕老五:“老五,你帶五十個兄弟,抄近路先趕去山神廟,抵擋一陣,我們隨后里外夾擊,打鷹爪孫們一個措手不及。”“是。”這些豪杰這幾年來南征北戰,論起戰陣經驗來,絲毫不遜于朝廷親軍,五十個弟兄只幾個呼吸就消失在夜幕中了,趙三微微自得的一笑,朗聲道:“弟兄們,我們也抓把勁,莫叫江湖兄弟們小看了咱。”“哈哈哈….”一陣爽朗的聲音驚起了一群早已入眠的飛鳥。
高郵城東十里有一處破敗的土地廟,多年沒了香火,很是破敗,不過這幾天卻住近了不少行腳商人,沒人知道這些行腳商人其實都是官差偽裝的,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看住一個人,一個書生,一個住在隔壁東廂房的白衣書生。
東廂房一燈如豆,俊朗的白衣書生絲毫不為周圍的軟禁所憂,他手中拿著本論語,另一只手不時在邊上的宣紙上寫一些心得,這書生自然就是江浙解元公高紹全了,本朝科舉重在四書五經,今年是大比之年,也是父親殉國三年,他丁父憂之后第一次參加會試的機會,雖然他自信以自己的實力,金榜題名并非難事,然而無論是為一展胸中抱負,還是為父復仇,他都不敢絲毫松懈。學得文武藝,售與帝王家,父親與兄長皆以殉國,自己作為家里的唯一成年男丁,他必須撐起這個家,數百年簪纓絕對不能斷絕于他之手,更何況與契丹人的血海深仇,只能在遼東找回。
然而會試還剩兩個多月,本朝科舉鄉試是為春闈,在每年三月初五連考五天,中試則為舉人,會試是為秋闈,在鄉試次年八月初八開始連考五天,中試者可參加殿試,中試者則為進士,如今已是六月初,會試還剩兩個多月,本來他已打點好行李,準備赴京趕考,不想卻遭了牢獄之災,眼看著會試之期越來越近,無形中壓力也越來越大。“解元公。”一個陌生的聲音,高紹全劍眉一揚,抬頭便看見了五個陌生人,“你們是?”高紹全手微微一緊,雖然從來沒有經歷過征戰,不過自幼看著嗜武的二哥練武,他自然知道對方身上的殺氣。“對不住了,解元公。”中間的人輕輕一嘆,“救我的人來了?”高紹全并不笨,他知道自己父親門生故舊遍及天下,也自然知道自己入獄必會有人搭救,只是沒想到,殺手來的比救星還快,“不錯,可惜解元公你看不到了,上路吧。”那人又道,手一揚,五人呈半扇形圍住了高紹全,高紹全身后是堵墻,身陷重圍之中,他反而淡定了下來,放下《論語》抱臂而立:“我不想做個糊涂鬼,你們是什么人?”“軍中人。”簡短的回答夾雜著五把鋼刀的破風之聲直向高紹全逼來。
“橫刀?你們是天子親軍?”高紹全臨危不亂,一腳踹翻身前的矮幾,橫身避開了貼近自己脖子上的一刀,“解元公好眼力。”領頭的那人抱臂觀戰,并不插手,不過兔起鶻落短短幾個招式,領頭人眉頭一皺:“解元公竟然還會幾招。”“平時偶爾學來。”高紹全趁對手愣神之間一掌劈開木窗,穿窗而出,方才他的位置很是兇險,只有到了開闊之地才有一線生機,他一腳站定在庭院之中,四處環視,不禁暗暗叫苦,那些看守的十余個官差皆手提水火棍,把小小的庭院圍了個嚴嚴實實,今夜怕是要交代在這里了,高紹全心中一嘆,不過即使如此,也要放手一搏。
五個府兵慢悠悠的走出東廂房,領頭人呵呵笑了起來:“解元公,給咱兄弟幾個省點力,也少受點苦楚。”高紹全并不答話,穩穩的扎了馬步,雙臂下垂,眼神的余光看了看四周,這庭院有三個門,東門和西門都有至少五人,只有南門守衛的只有三人,看著漸漸逼來的五個府兵,他長嘯一聲,一腳跨向南門,南門的三人似乎有一絲慌亂,不過眼神中卻有笑意,而只有東門的人似乎是松了一口氣,連陣型都有了一些松懈,聲南擊東,攻敵之弱,這是父親交的兵法,高紹全突然一扭身子,合身撲向了東門五人,五人頓時陣型大亂,手忙腳亂之下,自然有了破綻,“不好!”府兵領頭的那人頓感不妙,迅速拔刀如老鷹般撲了過來,高紹全隨手抓起一個衙役,猛推向領頭人,“噗”,一道血光盛開,領頭人一刀直接把那衙役劈成兩半,不過身形被阻,卻是緩了緩,趁著這個空隙,高紹全又是兩腳踢在擋在身前的兩個衙役的關節之處,幾年前與二哥學的招式雖然有些生疏了,不過卻還是管用。
一瞬間,高紹全解決了三人,東門頓時大開,他縱身又是一躍,終于跳開了庭院,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身后也傳來了府兵的怒吼聲,他不敢怠慢,向土地廟的大門躍了過去,連跨幾步,眼看著就要沖出了土地廟,黑暗中傳來了破風的“噗噗”聲,頓時暗叫不妙,這聲音最是熟悉不過,正是短弩之聲,想避開已全無可能,只能側身讓右臂連中三弩,血頓時染紅了半件白衣。忍著劇痛,高紹全站定了身子,如今前有強敵,后有追兵,根本是無法幸免了。
“解元公好靚的身手。”黑暗中走出來的是一身明光鎧的郎將,自然就是封毅了,原來封毅領兵向土地廟的時候,以自己的六識感覺到身后有追兵,他自然迅速猜到有人想做些文章,不管是為了救高紹全,還是為了漁翁得利,為了全局考慮,他必須迅速斬殺高紹全,因此他兵分兩路,自率二十個親兵先上了土地廟,不想這文弱書生功夫卻是不弱,若非自己為了安全起見,在土地廟外埋伏了十幾個弟兄,怕是煮熟的鴨子都有可能飛了,至于現在,四面被圍,又身中三弩,縱是勇如西楚霸王,怕也回天無力了。“封郎將!”高紹全咬牙道,他自然認識這位封毅封郎將,這封郎將本是他二哥的親兵,因罪被貶,后來不知道打通了什么關節,又進了南京駐守的親衛,這個人的功夫甚高,即使是二哥也難在百回合中拿下此人,自己功夫本來就不算扎實,如今又身中三弩,血迅速的流出,他已經感覺到自己已然有點虛脫了,“左右,砍了他。”昏迷之前,高紹全只聽到了封毅咬牙切齒的說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