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銀頂針
書名: 銀頂針的夏天作者名: (美)伊麗莎白·恩賴特本章字數: 7380字更新時間: 2020-11-16 10:50:29
加妮特覺得今天一定是世界上最熱的一天。幾個星期來,每天她都這么想,但是今天的確是最糟的一天。今天早晨,鄉村藥房外面的溫度計已經將它那根細細的紅色手指指到了四十三攝氏度。
整個世界就好像被蒙在一面鼓里。天空仿佛一張亮閃閃的皮,緊緊地繃在山谷上方。滾燙的大地也一樣,緊繃而堅硬。然后,當天色暗淡下來的時候,天上就會響起一陣雷聲,就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在敲打這面鼓。沉重的烏云壓在群山上空,閃電不時掠過,但是,沒有雨。這種情形已經持續很長時間了。每天晚飯后,她的父親就會走出家門,抬頭看看天空,再低頭看看他種滿玉米和燕麥的田地。“沒有雨,”他會搖著頭說,“今晚沒有雨。”
燕麥過早地黃了,玉米葉子變得又枯又脆,每當干燥的風吹過,它們就像報紙一樣沙沙作響。如果雨還不快點兒下下來的話,今年就別想收獲什么玉米了,燕麥也只能割下來充當干草了。
加妮特生氣地抬頭看著紋絲不動的天空,揮舞著拳頭,喊道:“你!你為什么就不下一點兒雨呢!”
每走一步,她的光腳丫就會踢起一小團塵土來。塵土飛到她的頭發上,鉆進她的鼻孔中,弄得鼻子癢癢的。
加妮特今年九歲半。她四肢修長,梳著兩根太妃糖色的小辮,翹鼻子上長著幾粒雀斑,兩只眼睛綠色中帶了點兒褐色。她穿著一條藍色的工裝褲,長度還不到膝蓋。她會像男孩一樣吹口哨,現在她就吹著呢。她輕輕地漫不經心地吹著,早就把對老天的怒氣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在高大的黑色冷杉樹的掩映下,豪澤家的農場顯得穩重而寧靜。它位于大路的拐彎處,草坪上有一片花床,里面開滿了火紅的一串紅。拖拉機和脫粒機在樹蔭下肩并肩地站著,就像一對怪物老搭檔。路對面,豪澤家的豬正躺在豬圈里睡覺,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又懶又胖的家伙。”加妮特說著,朝最大的那只豬扔了一顆小石子。那只豬打起嚇人的響鼻,笨重地站起身來。當然加妮特只是拿它逗個樂而已,他們中間還隔著一道圍欄呢。
西特羅妮拉·豪澤將身后的紗門砰地關上,走下臺階,手里扇著一塊洗碗的抹布,就像扇扇子一樣。她是一個胖胖的小姑娘,臉蛋紅撲撲的,額前留著厚厚的黃色劉海兒。
“老天!”西特羅妮拉朝加妮特喊道,“太熱了!你這是要去哪里啊?”
“去拿信。”加妮特回答,“或許我們也可以去游會兒泳。”她想了想說。
但是西特羅妮拉不能去,她要幫她媽媽熨燙衣服。“在這種天里還要干這等好事!”她十分氣惱地說,“我敢向你打賭,我會像一磅半黃油一樣融化在廚房的地板上,然后流得到處都是。”
這個畫面把加妮特逗樂了,她咯咯笑著繼續往前走。
“等一下,”西特羅妮拉說,“也許我也可以去看看有沒有我們家的信。”
她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折騰她那塊抹布。她先把它像披肩一樣披在頭上,然后又將它系在腰間,但是太緊了,最后她將它塞在背后腰帶里,抹布的一頭垂下來,就像裙裾一樣。
“像這種天,”西特羅妮拉說起來,“真叫我想去找一條瀑布。那種沖下來的不是水,而是檸檬汁的瀑布。我會坐在它下面,整天張著嘴。”
“我倒寧愿爬上一座高山,”加妮特說,“我說的是歐洲的那種高山。即使在最熱的夏天里,那些山的山頂上也會有積雪。我會坐在雪地上,往下俯視深深的山谷。”
“還要爬山,太麻煩了。”西特羅妮拉嘆氣道。
她們轉過一個拐角,沿著大路一直走到郵箱那里。那里有四個郵箱,每個郵箱都站在一根細細的柱子上。郵箱上面有弧形的頂,其中幾個歪扭得很厲害。它們總是讓加妮特想到幾個又老又瘦的老婦人,歪戴著太陽帽,在路邊東家長西家短地閑聊天兒。
每個郵箱上都印著黑色的姓氏:豪澤、舍恩貝克、弗里博迪和林登。
豪澤家收到的信件總是最多,因為他們是最大的家族,而且西特羅妮拉和她弟弟總是喜歡索取報紙上登的廣告宣傳樣品。今天西特羅妮拉收到一小瓶染發劑和一份豬肉泥,她弟弟雨果則是三種不同的牙膏。
她們瞥了一眼舍恩貝克老先生的郵箱,看看里面鷦鷯的窩還在不在。鳥窩還在那兒,已經有一年了,但那里從來沒收到過任何信件。
加妮特打開標記著“林登”的郵箱,這是她的姓。她從郵箱里拉出一個大包裹。
“看,西特羅妮拉,”她大叫起來,“這是農商百貨店的目錄。”
西特羅妮拉一把抓過去,撕掉了外面的包裝紙。她和加妮特都喜歡看那家商店的商品目錄。那里面有世界上所有你可能想買的東西,也有其他很多你不會想買的東西,比如拖拉機配件和各種各樣的熱水瓶,還有一頁又一頁的連體衣。
加妮特取出她家郵箱中其余的信件。這些不是真正的信,她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些信都非常薄,信封的左上角印著小小的公司名稱,就像商務信函一樣。其中有兩封上面還有長長的透明的小窗。不,這些不是真正的信。是賬單,沒錯,它們是賬單。
西特羅妮拉正盯著一張年輕漂亮的姑娘的照片,她穿著一件晚禮服。照片下面寫著:你是最棒的;一條完美的舞裙,尺寸十四碼到四十碼。價格:11.98美元。
“等我到了十六歲,”西特羅妮拉做夢般地說,“我所有的衣服都要是這個樣子的。”
但是加妮特沒在聽。賬單,她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今晚她父親會在廚房里一聲不吭地坐到深夜,憂心忡忡地在一張紙上加加減減。夜深人靜,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桌邊,只有一盞燈陪伴著他。如果天能下雨就好了!這樣莊稼就會有好收成,他們就會有錢。她抬頭看著天空,天上仍舊一絲動靜也沒有,萬里無云,一望無際,這幾個星期來都一樣。
“我得回到我那寶貝熨衣板那兒去了。”西特羅妮拉悶悶不樂地說道。她啪的一下合上商品目錄,將它遞給加妮特。
她們在豪澤農場分了手,加妮特看著西特羅妮拉胖乎乎的背影,身后一塊抹布像裙擺一樣拍打著她,就忍不住笑起來。
在她翻過長長的山坡回家的路上,可以看見一條樹木掩映之下鏡子般的小河。河流越來越淺了,她很快就能直接蹚水過河了。
汗滴從她的額頭上往下淌,一直流到眼睛里,就像大顆的淚珠一樣,她的后背都濕透了。她真希望自己不用把那些賬單交給父親。
當她轉身走進大門時,身后的影子已經很長了。她的哥哥杰伊正把一桶桶的牛奶從牲口棚提到地下冷藏室里去。他十一歲,比同齡的孩子高,皮膚黑黑的。
“有我的信嗎?”他喊道。
加妮特搖搖頭,杰伊轉身走進了冷藏室。
牲口棚又大又舊,就像一輛正在拐彎的公交車一樣歪向一邊。等有一天父親有了足夠的錢,他就會建一個新的。牲口棚旁邊是一個很大的筒倉,加妮特又像往常一樣開始浮想聯翩:要是筒倉里有一個房間該有多好啊,它小小的,圓圓的,還有一扇可以往外推的窗戶,就像城堡塔樓上的房間那樣。
她在豬圈旁邊停留了一會兒,想看看大母豬“皇后殿下”和它的那窩小豬崽。它們剛出生沒多久,大耳朵像絲緞般柔滑,小巧的蹄子看上去就像穿了高跟拖鞋一樣。“皇后殿下”翻了個身,一身肥肉猶如波濤翻滾。它把那些吱吱叫著的小家伙們驅散在它的左右。它是一個很不耐煩的母親,氣呼呼地哼著,將那些打擾它的小豬崽一腳蹬開。
加妮特還沒有給小豬們起名字,她靠在圍欄上想名字。那窩小豬中最大的那只,出奇的貪婪和自私,哪怕對于一只豬來說,也太過分了。它踩在它兄弟們身上,咬它們的耳朵,將所有擋在它面前的小豬都推到一邊。毫無疑問,它會長成一只會獲獎的大公豬,就像它父親一樣。“國王”對它來說也許是個好名字,或者“皇帝”“暴君”,只要夠霸氣響亮就行。加妮特最喜歡的是一個小家伙,它的皮膚像緞子般柔軟,臉上總是帶著悲傷的表情,它不會爭搶,因此常常吃不飽。
不知為什么,“提米”這個名字看起來對它最合適不過。
加妮特慢慢走向那棵高大的楓樹下的黃色小屋,打開了廚房的門。
她的母親正在黑色的大煤爐前做晚飯,她的小弟弟唐納德坐在地板上,嘴里發出火車開動的嗚嗚聲。她母親抬起頭來,爐火烤得她滿臉通紅。“親愛的,有信嗎?”她問。“賬單。”加妮特回答。
“哦。”母親應了一聲,又轉回去做飯。
“還有農商百貨店的目錄,”加妮特飛快地說,“里面有一條裙子您穿起來會非常好看。”她找到了那張“你是最棒的”的照片。
“我覺得這種款式不怎么適合我呢,親愛的。”母親看著裙子笑起來,然后輕輕地拉了一下加妮特左邊的那根辮子。
加妮特開始布置窗邊的餐桌。刀、叉、刀、叉、刀、叉、刀、叉。不過給唐納德只要一個勺子就行了,他就算用勺子吃飯也常常漫不經心,到最后總是落在外面的和吃進肚子里的一樣多。
在餐桌的中間她擺上了一瓶番茄醬、鹽、胡椒粉和一只繪有牽牛花圖案的陶瓷糖碗,以及一個裝滿勺子的玻璃杯。然后,她去了冷藏室。
冷藏室里黑乎乎的,很安靜。一個水龍頭正緩緩地往下面的深水池里滴著水。牛奶桶和裝黃油的石罐都沉在水池里。加妮特裝了一大罐牛奶,又放了一塊黃油在她帶來的盤子里,然后跪下來,將雙臂伸進水中。因為濺進去一些牛奶,水有些渾濁,但是非常冰涼。她感覺到涼意順著血管傳到全身,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再次回到廚房時,就好像一腳踏進了火熱的烤箱里。
唐納德不再扮火車玩了,現在他變成了一輛消防車。他模仿消防車尖銳刺耳的嘯叫聲,又喊又叫地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加妮特很好奇,他怎么有這么多精力。他甚至都沒注意到天是這么熱,雖然他的頭發像濕透了的羽毛一樣粘在額頭上,臉蛋紅得像紅蘿卜。
母親向窗外望去。“你爸爸來了,”她說,“加妮特,現在不要把信件給他,我想要他好好吃頓晚飯。把它放在日歷后面吧,我回頭再來處理。”
加妮特趕緊把賬單塞到水槽上方架子上的日歷后面。日歷上有一幅畫,畫著一群綿羊在野外山坡上吃草,它們身后彩霞滿天。這幅畫的名字叫《高原晚照》。每次加妮特看著這幅畫,她就覺得自己置身其中,綿羊們就在她的身旁,周圍萬籟俱寂,只有綿羊吃草的聲音。這幅畫總是給她一種愉悅、悠遠的感覺。
隨著紗門特有的吱嘎聲,父親走了進來。他走到水槽邊,洗了洗手。他看上去很疲憊,脖子后面被太陽曬得黑黑的。“這是什么天,”他說道,“要是再來這么一天——”他搖了搖頭。
天熱得叫人什么都不想吃。加妮特一口粥也喝不下去。唐納德鬧起來,打翻了他的牛奶。只有杰伊一個人正襟危坐地吃著,好像還很享受。加妮特認定,如果手頭沒有吃的東西,屋頂上的瓦片他都吃得下去。
加妮特幫忙洗好碗之后,就和杰伊換上泳衣向河邊走去。他們必須走一段路,穿過一片牧場,越過幾個沙洲,最后才能到達水深到可以游泳的地方。這是一個幽暗、寧靜的池塘,旁邊是一個小小的島嶼,上面綠樹成蔭,樹根一直延伸到了池塘里。兩個孩子走近時,三只烏龜從一截木頭上滑進池塘里,在平靜的水面上留下三個慢慢變大的圈兒。
“這水就像茶水一樣。”加妮特說,溫熱的褐色池水沒到了她的脖子。
“我也覺得是,”杰伊說,“真希望水能涼一點兒。”
還好它仍舊是水,而且足夠深,可以讓他們在里面游泳。他們一會兒浮在水上,一會兒比賽游泳,一會兒從像彎弓一樣伸到池塘上方的老樺樹上往下跳。杰伊跳得非常好,入水的時候,幾乎沒濺起一點兒水花,但是加妮特每次都是肚子平平地撲下去。和往常一樣,杰伊在一塊尖利的石頭上割破了腳,流了很多血。加妮特也像往常一樣被急流卷住,她尖叫起來,杰伊救了她。他們費了好大的力氣用枯樹枝做了一個木筏,可他們倆一上去它就沉了。但是,什么都不會破壞他們的好興致。
當他們被水泡得眼睛通紅,不停流眼淚的時候,便來到沙地上開始尋寶。這塊沙地是因為最近幾周來的干旱才露出水面的,在這里可以找到各種各樣的東西:張著口露出里面珍珠般色澤的蚌殼、纏滿了長須般的綠色苔蘚的樹枝、生了銹的煙草罐、擱淺的魚、瓶子和一把破茶壺。
他們倆彎著腰四處巡視,巡視可以撿起來的每一樣東西。這塊潮濕的平地散發出一股濃濃的泥土味。一會兒,金燦燦的陽光消失在樹叢背后,但是天一點兒也不見涼。
加妮特看見一個小東西,半埋在土里,閃著亮光。她跪下來,用手把它挖了出來。那是一枚銀頂針!它是怎么來到河里的?她扔下之前撿的一只舊鞋子、幾塊拋光的玻璃、六枚貝殼,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去給杰伊看。
“看,它是純銀的!”她得意揚揚地喊,“我想它一定有魔力!”
“魔力!”杰伊說,“你別傻了,世界上沒有那種東西。不過我敢說,它值一些錢。”他看起來有點兒眼紅。他自己也找到了兩樣寶貝——一個是一只公羊的頭蓋骨,它的眼眶里長滿了苔蘚,另一個是一只大鱷龜,嘴巴長得像鳥嘴,臉上兇巴巴的。
加妮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鱷龜那長著美麗斑紋的殼。
“我們叫它‘老鐵殼’吧。”她建議說。她喜歡給東西起名字。
不久,天黑得看不太清東西了,他們又回去游了一會兒泳。加妮特手里緊緊地攥著她的頂針,這是她從小到大找到的最好的東西。無論杰伊怎么說,她都確信它一定會給她帶來好運氣。她非常快樂地浮在水面上,仰望著群星閃耀、流螢飛舞的天空。
天越來越黑,蚊子變得更加猖狂,他們決定打道回府。
穿過沙地回去的路上黑乎乎的,有點兒嚇人。河岸邊的樹林里,貓頭鷹發出輕柔而迷惘的叫聲,其中有一只卻時不時地尖叫著,聲音高亢凌厲。
加妮特知道它們只不過是貓頭鷹,但是在這唯有螢火蟲的微光在閃爍的酷熱暗夜里,她覺得它們可能是任何東西。這些腳步輕盈的動物,在夜間高度警覺。它們在樹叢中凝視著他們,跟隨他們的腳步。杰伊對此卻完全不在乎,他用毛巾拍打著蚊子。
“聽著,加妮特,”他突然說道,“我長大后不會當一個農民。”
“但是,杰伊,那你要當什么呢?”加妮特驚訝地問。
“我不想當一個農民,眼睜睜地看著我好好的莊稼被麥銹病毀掉,或者干旱而死。”
“我不想把我的生命浪費在巴望好天氣上。我要離開這里,到海上去。我想當一個水手。”
他們倆都從來沒見過大海,但是“大海”這個詞聽起來有一種濕漉漉、風很大的感覺,這讓他們倆都很振奮。
“我也要當一個水手。”加妮特喊道。
杰伊大笑起來,“你?女孩不能當水手。”
“我能,”加妮特堅定地說,“我會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女水手。”她仿佛看見自己穿著水手褲,領子上繡著星星,爬上高高的纜索。她的頭頂上,是藍得讓人眩暈的天空,海鳥翻飛其中;腳下海水湛藍,波濤起伏;大風呼呼地刮著。
加妮特完全沉浸在這個畫面中,忘了自己在干什么,竟一頭扎進了籬笆墻里,一根鐵絲網勾住了她的泳衣。“你瘋啦,為什么不看著點兒路呢?”杰伊念叨著,耐心地幫她解開。
他們從鐵絲網下面鉆進了牧場。周圍一片漆黑,每一步他們都必須十分小心。空氣又悶又熱,沒有一絲風。
“我根本沒覺得剛才我一直在游泳,”杰伊抱怨道,“我比之前更熱了。干脆我回去再泡一泡。”
“我不要,”加妮特說,“我想睡覺了。”一想到在黑乎乎的河水中游泳,伴著那些貓頭鷹的叫聲,就令她毛骨悚然。但是她沒有把這些告訴杰伊。
空氣中散發著塵土的味道和牧場上的花香味:薄荷、香蜂草還有貓爪花。加妮特用力地聞了聞。
“我們到冬天時再去當水手吧,”她說,“整個夏天我都想待在這里。”
他們翻過牧場大門,沿著那條塵土飛揚的大路朝家里走去。廚房里亮著一盞孤燈,透過窗戶,他們看見父親彎著腰,在一本筆記本上涂涂畫畫。
“該死的,”杰伊低語道,“我永遠不會當一個農民!”
加妮特道過晚安,然后踮著腳尖爬上樓梯,來到頂樓她自己的房間。屋里太熱了,燭臺上的蠟燭都熱暈了,軟塌塌地彎著腰。加妮特將它掰直了,然后用她帶上樓的蠟燭將它點亮。飛蛾見到亮光紛紛飛向窗戶,輕輕地撲打著紗窗,用它們纖細的腿在紗窗上敏捷地爬上爬下。有一些很小的蟲子從紗窗的網眼里鉆了進來,繞著燭火飛舞,將自己燒死了。加妮特吹滅蠟燭躺了下來。床單也熱得發燙,她躺在那兒,汗水直流。她傾聽著遠處輕微的、不會帶來雨水的雷聲,感覺熱氣就像一張厚重的毯子一樣裹著她。過了一會兒,她睡著了,夢見自己和杰伊在大海里的一只小船上,大海一望無際,波平如鏡。加妮特在劃船,劃船是一個讓人發熱的活,她的手臂也劃得疼痛不已。杰伊坐在船頭,手里舉著一個小望遠鏡。“一間農舍也看不到,”他不停地說,“一間也看不到。”
半夜加妮特醒過來,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什么事情要發生了。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凝神諦聽。
雷聲又開始隆隆作響,聲音比傍晚時分大很多。這雷聲好像不是從天上傳來的,倒像是來自地底下,震得房子也微微抖動。然后,慢慢地,啪嗒一聲,又啪嗒一聲,仿佛有人在往屋頂上扔硬幣一樣。下雨了。加妮特屏住呼吸,那聲音停了下來。“不要停!”她低語。一陣風吹動樹葉的響聲過后,大雨嘩嘩地傾盆而下。加妮特從床上跳下來,跑到窗邊。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她看見形如樹杈的閃電,就像一棵燃燒著的大樹一樣在天邊一閃而過。
加妮特飛快地轉身奔下窄窄的樓梯,跑到父母的臥室門口。她重重地敲門,又一把把門推開,大聲喊叫道:“下雨了!下大雨了!”她覺得這場暴風雨就好像是自己送給他們的禮物。
她父母起身來到窗邊,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這是真的。下雨的聲音充盈于耳,當閃電劃過時,你就能看到沉重的雨水嘩嘩降落,閃著銀光,猶如瀑布。
加妮特從下一段樓梯飛奔而下,沖出家門。短短五分鐘,世界就變得狂暴而陌生。雷聲像隆隆大鼓聲,像陣陣炮聲,像七月四日國慶日的慶祝聲,不,還要更響。這雨下得就像大海倒了個個兒,風猛烈地刮著,搖撼著樹木,樹枝被扯得吱嘎作響。閃電照亮了下面牧場上的馬兒,它們昂著頭,鬃毛在風中飛揚。它們也不再是平時的模樣了。
她聽到母親在屋里關窗的聲音,就飛快地跑到杰伊的窗前喊:“起來,起來!快出來淋雨!”她哥哥驚訝的臉出現在窗前,“哦,天吶!”他說著,轉眼就跑到了屋外。
他們倆叫著喊著,像野獸一樣在草坪上跑了一圈又一圈。加妮特的腳趾絆了一下,一頭栽進了大黃叢中,但是她毫不在乎。她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杰伊抓起她的手,兩人一起跑下斜坡,穿過菜園。他們一路連滾帶爬,避開豆架,跳過圓白菜,最后精疲力盡地停在牧場籬笆旁邊。
突然一道強光閃過天空,亮得加妮特閉上了眼睛。同一瞬間,一聲巨響似乎把地球劈成了兩半。大地在他們腳下顫動,這意味著被閃電擊中的地方離加妮特太近了。她聽到母親在門廊那兒喊他們,馬上像兔子一樣跑回了屋子。
“我們是科曼奇印第安人,我們在跳求雨舞呢!”加妮特解釋說。
“你們濕透了!”媽媽喊起來,“看你們倆,全身都臟了,這樣會得重感冒的。”但是提燈上方,她的臉上充滿了笑意,她說:“我得說,其實我自己也想這么干。”
現在屋子里涼快了。風把窗簾往加妮特房間里面吹,她換上一件干爽的睡衣,把毯子拉到下巴底下,側耳傾聽暴風雨的聲音。電閃雷鳴持續了很長時間,然后漸漸地,雷聲和閃電越來越微弱,最后完全消失了。
但是雨整夜都在下著,排水溝里的水嘩嘩流淌,屋檐滴著水,濕漉漉的樹葉相互拍擊。雨水從閣樓上的一條縫里漏下來,滴落到一個洗碗盆里,砰——砰——砰,就像有人在敲打一面鑼。
加妮特屏住呼吸,凝神傾聽,她幾乎能聽到濕潤的泥土中,植物的根在暢飲著雨水,漸漸地它們又恢復了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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