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后回到家，我很想與母親當面分享自己的喜悅之情，可惜家里空無一人。我這才發現，最近幾天由于一直在準備面試，我竟然沒有注意她的動向，只覺得她好像經常早出晚歸不在家，而且每天一大早就穿戴好一身騎自行車的裝備：防曬衣、帽子、擦汗用的手帕等等，然后一出門就是一整天。這幾天她也不再關心我的吃飯問題，以前都會勸我不要叫外賣，但是最近幾天連問都懶得問。繼父最近也經常在外應酬，回到家已經爛醉如泥，說話都不通順，母親大人也并不干涉他，只是叮囑他注意痛風病別犯了。

最近他倆很明顯互動交集減少了，我感覺這或多或少與我有關，我不知道自己不在的四年里面這個家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只要我一出現在這里，這里的氛圍永遠都讓人覺得窒息。我心里對這樣扭曲的家庭關系感到很無力，但是我都還不具備養活自己的能力，除了寄人籬下也沒有其他選擇。是啊，雖然明明這是我的家，為什么卻總有一種容不下我的感覺。沒有人明著說出口，但是卻感覺只要我在這里住著一天，就是對所有人的妨礙。

母親大人的反常舉動對于我來說不是什么新鮮事，她是水瓶座，本來就崇尚自由，從小對我的教導思維就與其他的父母不一樣，沒有給過我束縛。她一直在外面做生意，只能把我交給舅舅密海一家照顧，舅舅家離外公外婆很近，所以我干脆自己跑去與老人家們住在一起，一方面可以逃避舅媽可怕的“雞毛撣子”式的教育方式，她覺得棍頭出孝子，每次表弟淘氣犯錯或者考試成績不理想，都要挨一頓胖揍，搞得我對生存環境也充滿了危機感；另一方面老人家比較疼我，外婆每天都給我燒很多好吃的飯菜，外公每天只要醒著就在外面下象棋，我寫完作業看武俠小說也無人過問。其他的父母幾乎都是把小孩送到補習班或者興趣班，我這邊卻幾乎是散養模式，每天可以放學去社區的乒乓球室與許多成年大叔一起打球，或者自己一個人騎車到市中心去買最近流行的歌曲CD。沒有人約束的日子里，我的成績卻一直穩定在班級前五名，可能歸功于我天生要強的性格吧。

因此，當高三同學都在積極備戰高考的時候，我權衡了自己幾次在年級里面摸底考的排名，又計算了一下六中往年的升學率，決定跟母親大人商量，留在國內參加高考也未必能讀最好的學校，還不如出國讀書，國外很多大學的排名都挺高，考試也不難，最主要是英文過關就行，而我的英文成績一直都很好，所以不成問題。她聽到后先是不聲不響，過了幾天就對我霸氣地說：“沒問題，咱家有錢，出國留學的費用我幫你準備好了。但是你從小就不愛喝牛奶，你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彪m然我仍然不服輸地參加了高考，但也只是為了給自己這么多年的努力一個交代，事實證明，我當時的考慮沒有錯。

我心里一直對母親大人敬重有加，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是我強大的后盾，不論我做什么任何重大的決定，她都盡全力支持我。雖然我不明白最近她在忙什么，但是心里很篤定她一定在做對這個家庭有益的事情，這是長久以來母親給到我的強烈的信任感。

到了傍晚，母親大人風塵仆仆地回到家，劈頭蓋臉地就用命令的口吻讓我準備好身份證，第二天去房產交易中心，說是幫我談好了一套房子，要我去簽字。我當即愣住，吃驚地伸長了脖子：“啊？什么情況？我還沒工作，沒錢貸款買房子啊！”

母親大人拿起手中的杯子，一杯接著一杯地喝水，只是看著我不說話，我和她對望了一會兒，這才反應了過來，支支吾吾地問：“你的意思是.......你幫我買了一套房子？”我心里仍舊不敢相信自己所說出口的內容，因為買房子不是小事情。

大約連續喝了四五杯水以后，她把杯子放下，斬釘截鐵地說：“談好了要買，明天一早去房產中心交易?！?

“房子是哪里的？多少錢??？”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被這個突入其來的消息弄蒙圈了。

“不遠，就在天幕區，跟咱家小區就隔著一條上霖公路而已，我騎自行車過去十分鐘就到了。”母親大人的語調帶著幾分輕快，看來她對這套房子的距離非常滿意。我思索著這段看似不近也不遠的路程，猜想母親的意思應該是讓我以后自己出去單獨生活，然后她方便騎車來照顧我么？但是我想還是等明天到房產交易中心后再看吧。

母親大人仿佛想起了什么，接著說道：“對了，你今天面試怎么樣？”

我腦海中的面試喜悅突然被這個買房子的特大新聞所替代，還沒緩過神來，于是平靜地說了一句：“挺好的，一切順利，說是過兩天就能收到offer（錄用通知書）?！?

“你舅舅跟我說了，他這次出了不少力，這家公司是很不錯的。”看來舅舅在母親面前果然毫無保留，別看她整天忙忙碌碌不知所蹤，對所有的事情卻都了如指掌，所以我也如實交代了自己的想法：“是的，今天人事主管還帶我去工廠參觀了，工廠挺大的，各方面設施都很齊全，人也很多?！?

“那就好，你早點睡了吧，明天一大早六點就要起床?！?

“為啥要這么早??？天幕區不是就在隔壁很近嗎？”

“我們要先去一趟房產中介，跟那個賣房子的房東匯合，再一起去房產交易中心?！?

我還沒來得及應聲，這時母親的手提電話響了，她的手機鈴聲是「黃土高坡」，每次一來電都顯得氣氛特別高亢，讓我渾身顫抖，哪怕只是個送快遞的聯絡來電，都要被迫中斷手頭上所有的事情，不自覺地傾聽。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房子不能成交了？”只見母親眉頭緊鎖，右手拿著電話，左手叉腰，看這個架勢是要準備吵架了。我只聽見對方是一個中年男人的煙嗓，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口氣十分不友善地跟母親在解釋，他話音剛落，母親就接著說：“你怎么這樣做人的??？今天白天剛說好了賣給我，現在就突然說要賣給其他人了，你這人不講信用的是吧？你開什么房產中介公司??？浪費我時間嗎？”

對方又提高了八度嗓門，這下連我都能聽到了：“我也不想的呀，另外有個買家肯多付十萬塊，還說自己是出來混的，我們怕惹不起。而且這個房東欠了高利貸，能多賣點錢也是好的?！?

“他混哪里的？你惹不起他就惹得起我嗎？你走著瞧吧！”說完之后，母親就憤怒地掛上了電話，轉頭對我說了句：“好了，明天不用去了，那個賣家反悔了。好像誰沒在羋海市混過一樣，看我聯系幾個包工頭帶一幫工人來，打斷他的狗腿?！?

“嗯嗯......聽到了?！蔽抑滥赣H正在氣頭上，剛才電話里也是虛張聲勢，但是沒想到她居然有如此江湖氣的一面，而且掛了電話以后說的這幾句話還挺認真，我害怕她一時沖動鬧出事情來，趕緊勸了勸：“你別太上心了，我們買其他房子也行啊，不是一定要買這套的?！?

“你不知道，這套房子的房型特別好，兩百平方，得房率很高，還送個陽臺，當時這個房地產開發商都是留給自己親戚朋友，不拿出來賣的，現在要不是這個房東周轉不靈，我們是沒有機會買到的。”母親說完，不甘心地一屁股坐在紅木沙發椅上，開始喝茶來緩解自己的憤怒。我不知該怎么安慰她，趕緊拿來了靠枕，墊在她的背后，她的腰因為一次做家務扭傷了，沒能徹底康復，然后幫她把杯子里面倒滿了茶水，準備進屋打游戲來放松自己，這一天下來，信息量有點大了，誰知剛開了房間的燈，母親的手機又響了。

“又怎么啦？”聽到母親大人沒好氣的語調，估摸著是剛才那個房產中介來電話了。只見母親的表情由不耐煩轉為眉頭放松的狀態，而且對面的語氣聽起來也不像之前那么強硬，我感覺事情可能有了新的發展。母親待他說完之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回復道：“這樣啊，那我們這邊是不用貸款的，我可以全款付現金交易。”

聽到這里，我的心拎了起來，因為母親的神態不像在說謊，但如果真的是按照兩百平方、以羋海市的房價—每平方五千元左右來計算，怎么也要上千萬，真的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而且還是全款現金交易。我心里暗自嘀咕：“原來母親這么有錢的嗎？那我們為什么要一直住在這個公房里面呢？難道她一直在為了我的未來打算，所以這筆錢是幫我特地留好的？”

這時對方又透露了更多的信息，只見母親大人依舊面不改色地點點頭，抿了抿嘴上的茶葉沫，放下茶杯繼續說道：“要我付定金沒問題，但是為了防止他再次反悔，我要找一個中間人見證一下，你稍等我一下，我這邊認識一位銀行行長，她是我好姐妹，我找她來幫我做個見證。如果這個房東又反悔了，我隨時可以把定金拿回來，你看可以嗎？”

“行，沒問題，那我等您消息?！贝藭r對方的態度已經變得非常柔軟。

我的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很難想象，這位房產中介從剛開始中氣十足地威脅母親，聲稱對方是混社會的，想要單方面反悔交易，絲毫不給雙方留有退路，到現在這個幾乎是由我母親當家作主的局面轉變，居然就是十幾分鐘內發生的事情。而他從頭到尾也沒有對我母親表現出絲毫的愧疚感，想不明白為什么我們還要繼續跟這種人進行交易。

說完母親就趕緊掛了電話，對我交代了一句：“那個房東又想跟我們交易了?！?

“不是有人愿意多出十萬元嗎？他剛才口口聲聲想要反悔來著?！?

“但是那個人需要去銀行貸款，這個審批需要時間，房東還欠著高利貸，等不了這么久。”說完母親就顧不上應付我，帶上老花鏡，翻開一本厚重的通訊錄，開始尋找那位銀行行長的聯絡方式。大約打了將近三四個電話后，終于接通了，行長朋友表示沒有問題，明天我們可以到她所在的銀行去辦理轉賬業務，如果房東反悔不交易，我們仍然可以把這筆錢拿回來。

母親于是再次撥通了那位房產中介的電話，跟他交代好了所有的事情，明天依然是早上八點在他公司集合。

我充滿疑惑地問母親：“你還相信這個房產中介說的話??？我總覺得他是個騙子。”

“所以我才找我的行長朋友來介入，這樣他萬一臨時反悔不去簽字交易，我們依然可以拿回定金，不用損失什么?！?

“但是我覺得他的人品有問題，前后變化太快了，這個人不靠譜。”

“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是靠譜的??？”沒想到母親脫口而出這句話，對我的內心造成了不小的打擊，按理說現在劇情走向對我們來說是利好，她現在應該心情不錯，但是這句話聽起來卻像是在發泄對這個世界積怨已久的憤怒。我很難想象，母親大人一向在外堅毅果敢、在家委曲求全，可以說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我以為她對這個世界抱有十足的善意才能做到如此盡善盡美，但原來她內心真實的想法卻是南轅北轍么？

可能因為從小不生活在一起的緣故，我好像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母親，就像她也不完全了解我的想法一樣，免不了一陣感傷，我心想：“那海倫呢？我覺得她很靠譜啊，我覺得她是個好人啊?！蹦赣H見我神情慌亂，知道這件事情的復雜程度超出了我現在的認知，開始寬慰我：“沒事的，你別擔心了，這個房產中介的目的就是為了賺錢，他只是個傳話筒，只要房東不反悔，他是不會作出什么風浪的，你明天就知道了，趕緊去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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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八點，我們準時在約定好的地方，見到了這位翻臉比翻書還快的房東，他的旁邊站著那位滿身江湖氣的房產中介。也許是對他們的第一印象就不好的緣故，我并沒有同他們主動打招呼，而是全程都站在一邊冷眼旁觀母親和他們周旋—讓我跟這些人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他們的面部表情都有些焦灼，沒有人認真看我一眼，也沒有人主動與我打招呼，仿佛我就是母親帶來的一個小跟班，總感覺與金錢相比，此時任何人情世故在他們眼里都顯得多余。

房東據說是南方的府建省出身，個子不高，看上去大約三十幾歲，皮膚白得油光發亮，更加襯托出臉型是圓的；他的眼珠子很飽滿，烏漆漆、滴溜溜轉得很快，一副很精明市儈的樣子；他一直在抽煙，而且時不時朝著母親和我的方向吞云吐霧，逼得我只能后退幾步，和他保持一定距離。這位房產中介老板皮膚黝黑，他駕駛著一輛很破舊的面包車，停靠在了公司門口，我看著車身上的泥土，忍不住露出了嫌棄的目光，往旁邊又挪了幾步，他很敏銳地察覺到了，但是并不打算向我解釋，而是對我母親說道：“呵呵，本來要洗一下車的，結果昨天下雨了，沒洗成?！?

母親與這兩位男士都很客氣地寒暄了一番之后，大家說好第一個目的地是銀行，先進行定金交易。房東說他坐房產中介老板的面包車一起過去，而我們兩位則自己打車。行長是一位打扮得優雅穩重的成熟女性，她特地站在門口迎接我們。雖然都是穿著職業裝，都是笑盈盈的面孔，與海倫不同的地方是，她看起來明顯更有領導的氣質。也許是她行長的頭銜讓我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但是此刻看到鮮活的本尊，還是忍不住肅然起敬。她引領著我們走進銀行，一路上所有員工對她的尊敬態度，甚至讓我有些羨慕起來，我想象著自己以后是否會成為像她一樣看起來有權有勢的成功女性，好奇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看起來與母親很熟絡，但同時禮數周到，非常熱情地與所有人都客套一番，但是目光瞄到我之后，只是朝我微笑點了點頭，我心里覺得奇怪：“難道我的臉上是明明白白寫著不友好么？為什么今天所有人都不跟我有言語上的交流呢？”

行長讓助理拿來了前一天就準備好的紙質合同，她細心地劃了重點，請母親、房東以及中介都一一看過，說明這筆錢只是用來作為定金交易，如果最后房屋交易不成功，這筆錢將原封不動地退回我母親的賬戶。他們三人確認無異義之后，所有的交易流程非常迅速，行長只是跟助理交代了一聲，底下的人就在我們喝完一壺茶的時間內處理好了。我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這位行長與人溝通以及做事情的方式，除了禮數周全以外，我真的看不出其他任何門道，只覺得她一定是經歷了什么才能當上行長，但是在她身上發生的故事我無法想象。我怕一直盯著她讓她產生不悅，所以中途盡量收斂自己的好奇心，好幾次回避了她的目光。走之前母親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我們趕緊奔向下一站—天幕區房地產交易中心。

到達房地產交易中心的時候，已經是中飯的時間，我們只能先去找個飯店，等待下午開門的時候再進去。房東說他沒有胃口，母親笑了笑不置可否，轉頭問我：“你餓了嗎？”

我很是驚訝，輕聲說了一句：“總算是輪到跟我講話了呀！我還以為你都把我給忘記了。”

母親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今天一整天不都是為了你的事情在忙么？你有什么好不滿意的？”我想想是這個道理沒錯，雖然還是很介意所有人對我的忽略態度，但奔波了一個上午，的確是餓了。母親說既然房東不吃飯，那么房產中介老板肯定也要陪著他，于是就我們兩個在附近找到了一家拉面館，湊活吃一頓。

我一邊嗦著面條，一邊好奇地問了母親：“為什么今天上午你們之間的氣氛那么詭異??？好像在演諜戰片?！?

“這不是大家都不信任彼此么？這么大金額的交易，我們之前也不認識對方，所以才找了一個可信的中間人來作定金轉賬。這位要不是銀行行長，估計房東也不會買賬的?！?

“那就是說如果不是這位行長幫忙，我們還沒辦法買這套房子嗎？”

“可以這么說吧?！?

我這幾天大腦接受的信息量有點多，一時還沒想明白里面的邏輯關系，剛想張嘴繼續詢問，被母親一句話懟了回來：“你小心一邊吃面條一邊說話，小心嗆著。趕緊吃完了我們要去交易中心排隊呢。”我只好把問題又咽了回去。

等我們到達房地產交易中心的門口，正好趕上開門的時間，房東和中介看到我們回來，舒了口氣，兩人都帶著市儈的笑容，破天荒地開了句玩笑：“你們去吃什么好吃的了？我們就只塞了兩個面包?！蔽乙贿叡凰麄兺蝗缙鋪淼恼~媚態度嚇到，瞪大了眼睛，一邊又覺得他們的面部表情丑陋不堪，皺起了眉頭。

母親則不慌不忙地抬起手腕，看了看她那塊樣式精致、卻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手表，微笑著回答：“時間正好?！?

沒想到天幕區房地產交易中心里面已經人山人海，這番人頭攢動的景象，讓我想起了電視里播放的年代劇，剛出現彩色電視機那會兒的搶購熱潮，我不自覺地把嘴巴擠成字母O型，驚嘆道：“現在這么多人買房子嗎？羋海市有錢人真多啊......”

母親看到我的表情后，忍俊不禁地說道：“是啊，這里來作交易的很多都是房地產投資開發商，現在房地產行業很紅火。你看著吧，未來幾年羋海市的房價肯定要漲?！?

從這幾天母親為我操辦房子的一切事情來看，雖然她沒有讀過大學，但是她的社會閱歷豐富，通達人情事故；遇事不怕事，心理素質過硬；碰到難題臨危不亂，能夠及時找到最好的解決方案。可以說除了這一紙文憑以外，母親大人在各方面都比我優秀太多，再加上她不知何時累計起來的可觀財富，而且完全是依靠她自己的能力。母親大人此刻從內心徹底征服了我，我對她的話深信不疑，未來幾年羋海市的房價一定會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