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平四年，一月。

冬去冬來，前一個寒冬仿佛就在眼前，轉瞬又是飄雪時節，浮華稍縱即逝。

女子傾著身子倚在雕花木門上，這會兒丫鬟又端了個火爐來，還備了個新燒的湯婆子，正當她伸手接過丫鬟從襖袍袖子遞給她湯婆子的時候，瞥見院外一行的家仆手中挎著行囊匆匆離去的模樣，那是父親在遣送家仆。她雖不知其中的原由，但明白家中已今非昔比了。

記得前幾日隨她母親蔣氏和姐姐子卿去廟里祈福，來去的路上見著不少的破衣襤褸的百姓，各個是骨瘦嶙峋的。這些人都沿著街邊巷口乞討，有的甚至被官兵亂棍打死，拖著死者的腳就往板車上丟，蠻橫粗暴。一路上來往的百姓都壓低著頭謹慎的繞著走。

回程的路上她偷偷問了身旁素日來伺候她的丫頭，那丫頭也不敢聲張只悄悄同她說，“奴婢聽說這都是那戰役鬧的，沒完沒了，這剛合了國，百姓還沒幾日的安穩那西厥人又來了。那些個兒邊塞的百姓都入京逃難，說是皇上下了圣旨，凡是入京的難民都要趕出京，也不準京里的百姓去接濟那些個難民，不然違者都要殺無赦?，F今還苛捐雜稅，朝廷壓的老百姓的日子越發艱難，誰又愿意攤上這等子事兒。”

許是民不聊生父親也難做，司徒府便漸漸冷清起來。她時常能看見父親愁容滿面，母親泛紅的眼眸，姐姐子卿更是寡言少語，想來是梁府的氣數就快盡了。

但那日一大早府里了來了個身子略顯富態的喜娘，喜娘自入門便是笑語盈盈。蔣氏帶著喜娘入了子卿的閨房，子卿端坐在榻前裙裾下露出足尖點點，子卿穿的是一雙海棠紅的繡鞋。喜娘蹲下身子從子卿的裙下以手掌托著子卿的右足，褪下了子卿的繡鞋。子卿的繡鞋只占了喜娘掌心的一半，喜娘瞧著子卿秀氣的繡鞋擠眉弄眼地笑著對蔣氏道：“梁夫人，三小姐生得一雙好足，將來是要大富大貴一生的?！?

可有誰料這大富大貴還是遲了，遲了。

這日子卿出閣，天氣半陰半晴，陰的滿是霧霾，晴的又半遮半掩。

外頭禮炮連天，吉時已到花轎已在府外候著了。

府門口，聚滿了賓客，只聽那禮炮連天聲戛然而止，嘩然喧鬧驟然響起。

花轎前，喜娘一手托著一只繡鞋滿臉的尷尬，另一只繡鞋則在蹲著身子的蔣氏手中。蔣氏正在為子卿穿著繡鞋，可卻怎么也穿不上子卿那雙被喜娘大贊的好足。蔣氏丟下繡鞋，母女二人癱坐在地依偎著嚎啕大哭。

此時周遭開始竊竊私語，字字刺耳更是越發不堪入耳。

“梁岸做起了貪污行賄的勾當，這回把女兒都賠了進去，都到了這步田地哪家還會攀這門親的?！?

“也是，那何家又不傻，怎會去攤這門親，這會兒不得好好撇盡。”

“梁岸不是為官清廉，怎么也做起了那種勾當。”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不就是這道理?！?

“可不是，這回事擺明了要給小鞋穿的。”

“不是說要處斬嗎？”

梁子虞捂著嘴，泣不成聲。

父親梁岸立在門旁，他眉眼緊蹙在一起，面色慘白毫無血色，清了清嗓子依舊低啞，他看著花轎前的妻女，“子虞，將你姐姐帶回房里去罷?！敝皇菧\淺一句，那是多少的無奈。

因一雙穿不進的小鞋使梁府顏面無存，使子卿顏面無存更使父親顏面無存。

蔣氏望著梁府碩大的花園，心有不甘，想著自己一生豈能如此白白了斷了，榮華與富貴豈是享得盡的？想著前些日子的去廟里祈福的事兒，現在想來真是遇著大貴人了，當下就急急喚梁岸進房，急切地抓著梁岸的手臂說道：“老爺，咱梁家可有救了，前些日子帶著子卿上廟里頭，你可知妾身遇見了誰？”

還不待梁岸應聲，蔣氏已是按捺不住，自顧自道：“是燕王妃，燕王妃啊，燕王妃身懷六甲，那日廟里若不是子卿，燕王妃保不齊是要小產的。如今咱家有難，子卿有難，咱們可以……”

“你敢！你莫要有半點非分只想！”梁岸甩開蔣氏的手，拍案低吼。

蔣氏終歸是個婦道人家，見了丈夫如此也不好再多言語，此時也就如此作罷。非分之想，梁岸斷然要蔣氏斷了這樣的念頭，可自己卻生出這非分之想的念頭。而與妻子不同的是，一個是燕王，而他的非分之想是瑨王。

當日梁岸不敢怠慢，匆匆上訪瑨王府……

回府的路上，梁岸雖心中不安，但想著自己算是有了著落，府中老小也能安穩下來，可誰料待他回府，一切都變了，只是短短幾個時辰而已。

尚書家給子卿留了一雙小鞋，將子卿逼上了絕路，三尺白綾子卿如此了斷了自己。

子卿一去傷痛欲絕的母親也隨著去了，仍是那三尺的白緞子。

三尺白綾斷送了兩人，梁岸一夜便是白了發，蒼老疲憊不堪。

子卿、蔣氏頭七那日，一道圣旨落入梁府，梁岸被貶了官職，五日后赴良州任職里正。

良州，蠻夷之地。里正，尺板斗食。

縱使梁岸百般不甘又能如何，他已失了妻女還能如何？

屋外回廊間白綾隨風凄涼的飄蕩著，屋內一燈如豆，照在父親憔悴的臉龐上，殘破不堪。

父親拉過子虞的雙手，言語間是泣不成聲，“孩子，如今父親氣數盡了……子卿和你母親都去了，唯有你是父親如今最為牽掛的。”

說罷，梁岸引她來到案前，揭開那一方紅綢，是一頂極為奢華的鳳冠，看得梁子虞心頭發顫。

梁岸雙手捧起鳳冠遞到梁子虞的面前，“孩子，父親給不了你別的，唯有此才能叫你平穩一生。”

梁子虞微微動了動雙唇，“這是？”

“瑨王府，只要你嫁入瑨王府這一生你便是享不盡的榮華與富貴?！?

沒有退路，那頂鳳冠已落入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