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刀鋒
- (英)毛姆
- 2565字
- 2020-10-21 18:02:15
1919年,我在去遠東的路上碰巧落腳芝加哥,并且由于與本書無關的原因,我在那兒住了兩三個星期。那時我剛出版了一部成功的小說,由于時事新聞報道,我剛一到就有人來采訪我。第二天早晨,我的電話鈴響了。我接了電話。
“我是艾略特·坦普爾頓。”
“艾略特?我還以為你在巴黎呢。”
“不,我來看我妹妹。我們今天想請你過來吃飯。”
“我很樂意。”
他約定了時間,并把地址告訴了我。
我認識艾略特·坦普爾頓已有15年。他這時已快60歲了,高高的個子,文質彬彬,五官端正,一頭濃密的黑色鬈發中有些花白,更顯得他容貌出眾。他的穿著一向時髦。他的零星服飾用品購自夏維特[1],但衣服、鞋子和帽子都是從倫敦買的。他在巴黎塞納河南岸時髦的圣紀堯姆街上有套公寓。不喜歡他的人說他是個商人,不過他對這種指責總是感到很惱怒。他有鑒賞力,又博學多才,并且不介意地承認,過去,也就是他初到巴黎的那些年,曾為那些想買畫的富有的收藏家出過主意;還有,當他通過社交聽說某個貧困的貴族,英國貴族或是法國貴族,打算賣掉一張一流的畫時,總會很高興地和美國博物館的理事們取得聯系,因為他碰巧聽說他們正在尋找某位大師的名作。在法國,有很多古老的家族,在英國,也有一些,境況逼迫他們賣掉某件有布爾[2]簽名的家具或者奇彭代爾[3]親手制作的書桌,但前提是賣家具這件事要做得不聲不響,所以他們很愿意認識一個能夠謹慎小心地把這事做成的博學多才并且舉止文雅的人。人們自然會猜測艾略特從交易中撈到了好處,但大伙兒都太有教養了,誰也不會提及這一點。苛刻的人堅定地斷言,他公寓里的每樣東西都是要出售的,還說在他用陳年好酒和奢華午餐宴請完有錢的美國人之后,他有一兩幅名貴的畫就會失蹤,要么就是一個精工鑲嵌的柜子被一個上漆的代替了。當被人問起為什么某樣東西消失了時,他總會非常巧妙地解釋,他覺得那樣東西不太符合他的標準,因此換了件質量更好的,還說老是看同樣的東西都看膩了。
“我們這些美國人,我們美國人,”他說,“喜歡變化。這既是我們的弱點,又是我們的長處。”
巴黎有些美國女士宣稱知道他的底細,還說他家里很窮,他能有今天的生活,完全是因為他非常聰明。我不知道他有多少錢,但他那位擁有公爵爵位的房東肯定會讓他為這棟公寓付一大筆錢,并且他的屋子里也滿是值錢的東西。墻上掛的都是法國繪畫大師華托[4]、弗拉戈納爾[5]、克勞德·洛蘭[6]等人的作品;鑲木地板上鋪著漂亮的薩伏納里和奧比松地毯;客廳里擺放著一套路易十五時期的十字紋雕花家具,花紋如此精美典雅,可能真像他宣稱的那樣,以前是蓬巴杜夫人[7]的。不管怎樣,他有足夠的錢,過一種他認為是一位不用去努力賺錢的紳士應該過的生活,至于過去他是用什么樣的手段才過上了這樣的生活,你最好放聰明點兒,不要提這個問題,除非你想和他鬧翻。物質上不用去操心了,他就全心投入到生活中他酷愛的事情上來了,也就是社交。他與法、英兩國貴族商業上的聯系,鞏固了他年輕時初到歐洲時拿著給大人物的介紹信所取得的那種社會地位。他的出身使他拿著介紹信去見那些有頭銜的美國太太時很受歡迎,因為他來自弗吉尼亞一個古老的家族,從他母親那支可以追溯到他的一位在《獨立宣言》上簽名的祖先。他人緣好,人又聰明,舞跳得棒,槍法又準,還是個網球高手。不論在哪個宴會上,他都是個很有用的人。鮮花和昂貴的盒裝巧克力他隨意送人,盡管他很少宴請賓客,宴請時卻獨具一格,很受稱贊。那些富婆被他帶往索霍區波西米亞風格的餐館或者拉丁區的小飯館吃飯都覺得很有趣。他隨時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只要你求他,不論事情有多麻煩,他都會樂意幫你去做。為了取悅那些老婦人,他可是費了不少力氣,很快他便成了眾多豪門大院里的貴客。他為人很和氣;假如有人失約,在最后一刻,你讓他來救場,他也從不介意,你還可以把他安排在一位非常令人討厭的老婦人身旁,并可指望他與她和睦相處并把她哄得高高興興的,因為他知道該怎么做。
在英國,每年倫敦社交季的后期,他都去那兒,初秋時還要去拜訪一圈鄉下別墅,在法國,他早已在那兒定居,兩三年的工夫,他就認識了一個年輕的美國人所能認識的每一個人。那些最初把他引進社交界的女士,吃驚地發現他的交際圈子竟變得那么廣闊。她們的心情很復雜。一方面覺得很高興,自己栽培的年輕人取得了這么大的成功;另一方面覺得有點兒惱火,他竟跟那些與她們始終保持著完全禮節性關系的人成為了好友。盡管他還是那么熱情,愿意幫她們做事,她們卻不安地意識到他只是把她們當作了在社交界認識更重要的人物的墊腳石。她們擔心他是個勢利之徒。他的確是個勢利之徒。他是個極其勢利的小人。他是個不知羞恥的勢利小人。為了讓人家請他去某個他想去的宴會,或者跟某個動不動就發怒的名氣很大的老年貴婦搭上關系,他什么侮辱都能受,碰多大的釘子都不在乎,不論人家怎樣粗暴地對待他,他都能咽得下。他還真是不屈不撓。一旦看準某個獵物,他就會一追到底,就像植物學家那樣,為了尋找某種異常罕見的蘭花,完全不顧洪水、地震、熱病和充滿敵意的土著人的危害。1914年的戰爭給了他一個決定性的機會。戰爭爆發時,他加入了一支野戰衛生隊,先是在佛蘭德斯,而后在阿爾貢服役;一年后,他扣眼里插著一條紅色的勛帶回來了,在巴黎的紅十字會謀得了一個職位。此時他已經很富有,慷慨捐助重要人物贊助的慈善事業。在任何一項引起公眾廣泛注意的慈善活動中,他都愿意憑借他的真知灼見和組織才能提供幫助。他成為了巴黎兩家最排外的俱樂部的會員。法國最高貴的女士們稱他為“好艾略特”。他的目的終于達到了。
注釋:
[1]法國的一家高級襯衣制造商、零售商,第一家襯衣店建于1838年。
[2]安德烈·布爾(1642—1732),法國著名細木工。
[3]托馬斯·奇彭代爾(1718—1779),英國著名家具木工。
[4]讓·安托萬·華托(1684—1721),法國畫家。作品多與戲劇題材有關,畫風富有抒情性,具有現實主義傾向。主要作品有《發舟西苔島》《哲爾桑古董店》《丑角紀勒》等。
[5]讓·奧諾雷·弗拉戈納爾(1732—1806),法國畫家。起初堅持洛可可風格,后期傾向新古典主義,共創作油畫550余幅,素描數千幅。主要作品有《一位老人的頭像》《洗衣婦》《秋千》等。
[6]克勞德·洛蘭(1600—1682),法國風景畫家。革新古典風景畫,追求理想境界,開創了表現大自然詩情畫意的新風格。主要作品有《羅馬近郊的風景》、《海港》等。
[7]蓬巴杜夫人(1721—1764),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情婦,以生活奢侈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