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耕耘
- 落日之歌
- (英)劉易斯·格拉西克·吉本
- 25970字
- 2020-10-26 16:47:09
六月的荒野,搖曳著那黃色和淺紫色的外衣,在風中瑟瑟低語。黃色是盛開的金雀花,淺紫是尚未怒放的石楠花。克麗絲·格思里就躺在這片土地之上。東方鈷藍色的天空下,閃爍著北海的微光。北海流經貝維,或許一個小時左右,風就會在那里轉向,從海上帶來一股涼意,讓你感受到生命的無常和世事的漫不經心。
但現如今,風在南方滯留已久。它在荒野上搖晃著、嬉戲著,又在寂靜的格蘭坪山區閑逛。它的手拂過湖邊的燈芯草,它們便輕輕地顫動。但風帶來的更多的是炎熱而不是涼爽。所有的莊園都被烤焦了,吸干了。布拉威里的紅色粘土干裂開來,盼望著那似乎永遠也不會到來的雨水。高處丘陵的美景在酷熱中尤為壯觀,但干草地全都干裂了,在建筑那邊的土豆園,雜木林也已經曬得發紅,萎靡不振。人們說自83年以來還沒遇到過這么嚴重的干旱。磨坊的長腿羅伯說不管怎樣,你都不能把它算到格萊斯頓[7]頭上。大家都笑了,除了父親。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人說,北邊阿伯丁方向,那里雨水充沛。一陣大雨過后,小孩們在迪湖的淺灘釣擱淺的鮭魚,那一定很不錯??墒沁@樣的天氣沒有絲毫要越過丘陵的跡象。南接金萊迪鐵匠鋪,北連丹柏恩河的道路曬得要起泡,路上滿是塵土,呼嘯而過的汽車,就像蒸汽水壺。
人們說,得當心這些車,那些開車的混蛋,才不管他人死活。兩個星期前,有一輛車險些從小沃特·斯特羅恩的身上壓過去,車最后尖叫著砰地一聲停在佩西納普前面。沃特像只尾巴底下扎了根刺的貓一樣嚎啕大哭。阿才大步走出來,一把抓住司機的胳膊,問他:“該死的,你到底在干嘛?”這位司機,是位裹著綁腿的有錢人,帽子歪戴著,斜在眼睛上,他說:“讓你那倒霉孩子以后離馬路遠點兒?!薄澳阌浿彀头鸥蓛酎c兒”,阿才說著,朝著司機的耳朵就是一拳,司機砰的一聲摔倒,揚起一片灰塵。斯特羅恩夫人,也就是老尼德山的女兒,把兩個人拉開,尖叫道:“天啊,你這個殘暴的人,你會殺了他的!”而阿才只是笑笑,說:“該死的怕什么!”之后就揚長而去。
斯特羅恩夫人把這位有錢人扶起來,晃了晃他,幫他撣掉了身上的灰,還特別有禮貌地替阿才向他道歉。而她得到的感謝卻是阿才被斯通黑文傳喚,理由是襲擊他人,還被罰了一英鎊。他走出法院時說:“資本主義無公正,不久就會有一場革命推翻資本主義墮落的傀儡。”或許吧,但事實是,幾乎沒有一點革命的跡象,磨坊的長腿羅伯說,就像毫無一點下雨的跡象一樣。
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豪鎮一半的人都脾氣暴躁。每條路上都有農民伙計趴在道口欄桿上,他們憤怒地瞪著這天氣;養路工人,可憐的人兒,在遠遠的山丘上曬得皮膚都裂開,汗如雨下。而唯一過得自在的要數山上的牧羊人。但是當人們為此沖他們抗議時,他們卻發誓說他們非常缺水,牧群所到之處,周圍的山泉一個小時后就會干涸或漏光,而離隊的羊叫和狗吠聲能讓人發瘋,直到牧羊人疲憊地把它們帶到幾英里外最近的溪邊。每個人都非常急躁地凝望著著天空。豪鎮所有的牧師,會在為軍隊和威爾士親王的風濕病祈禱之余,祈求天降雨水。但是這么做對求雨幾乎無益。磨坊的長腿羅伯說他聽說軍隊和風濕病也幾乎還是老樣子。
要是父親能記住說話要講究分寸,那么他可能會繼續留在阿伯丁的埃赫特,生活會過得更好些。那里雨水充沛,土壤肥沃。你能看見雨水日日夜夜盤旋在巴默金和法爾山上,滋潤著那里的土地。母親會嘆著氣從布拉威里的窗子向外張望,這里沒有阿伯丁那樣的沃土,這里的人也沒有像住在東河的人那么好。
母親一輩子都住在東河,她出生在科勒達米,他的父親是那兒的一位農夫,每星期只掙十三個先令,家里卻有十三口人,算起來剛好一人一個先令。不過母親說大家過得很好,那些日子是她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她光著腳丫走在上學的路上,小學校坐落在令人愉快的丘陵之下。九歲時,她離開了學校,他們給她包好一個籃子,她向她母親說了聲再見,就出門去做她的第一份工作了。即使是那是,她還是光著腳,她直到十二歲才穿鞋。她的第一份工作也算不上真正的工作,她只是在一個年老的小農民的地里幫忙趕烏鴉,她睡在閣樓里,不過她很喜歡這份工作。她一直記得她年輕時,那田野里風兒的歌唱,她養的小羊羔歡樂的啼叫聲,還有她雙腳踩著土地的感覺。“哦,克麗絲,我的小姑娘,有比書本、學習、愛情和睡覺更好的東西,那是你的鄉村,是你不再是個孩子,但還未成為女人時的鄉村?!?
那時候,母親在莊園里工作,她愉快而活潑,你知道的,當你逆著光看她時,仿佛是在遠遠地透過時光隧道凝視她。她的第二份工作持續得比較久,在那做了有七八年,直到她在皮托德里的耕作大賽中遇到約翰·格思里。她不時把這事情講給克麗絲和威爾聽,她說那比賽沒什么了不起,馬匹很差,耕作的水平更差,冷冽的風在田埂上颯颯作響,比賽進行到中途,簡·默多克就決定回家。
而就在這時,輪到一位年輕勇敢的公子上場了。他頭發是紅色的,有著你所見過的最強健的雙腿。他的馬系著絲帶,瀟灑而漂亮。他一開始播種,你就知道他贏定了。年輕的約翰·格思里,他獲了獎,但他收獲的還不止這個。他從莊園來,騎著一匹馬,輕拍著另一匹馬的馬背,沖著簡·默多克喊道,“你要愿意的話就跳上來。”他陰郁而又敏銳的眼神里閃著光。而她回答說非常愿意,隨即抓住馬的鬃毛,她搖搖晃晃,直到格思里抓住她的手,讓她穩穩地坐在馬背上。于是兩個人一起騎著馬,離開了皮托德里的耕作大賽。簡坐在她那長長的金色秀發上,對著格思里那張倔強而聰明的臉龐大笑。
從此,他們開始一起生活。她溫柔善良,但他卻不肯碰他,她的溫柔誘惑著他,讓他心動,臉色氣得發紫。然而兩三年之后,他們辛勤勞作攢下了足夠的財物。最終,他們結婚了,后來生下了威爾,又生下了克麗絲。格思里在埃赫特的凱恩圖租下了一個農場,一家人在那里住了很多年。
在巴默金,東去春來,夏逝秋至,開云見日。生活在田埂上耕耘著,推動著世代繁衍生息,而土地變得越發貧瘠。在簡·格思里的男人心里,那份陰郁變得更加堅硬,冷酷無情。但是她閃亮的秀發仍能令他激動。晚上,他們在床上時,克麗絲能聽到父親痛苦地哭泣。母親的表情變得反常,開始面帶疑問,多年前的那些夏天,她那可愛而愉快的眼神,如今再看不到了。那時,她還會獨自和克麗絲或威爾相處片刻,親吻他們,靜靜地抱著他們。后來有了多德,又有了亞力克。母親和藹的表情變得更加嚴厲。有一天晚上,他們聽到她哭著對約翰·格思里說有四個孩子就夠了,不要再有了,而父親對她怒吼道:“這就夠了嗎?不管上帝恩賜予我們什么,我們都要接受,婆娘,你得當心點!”
上帝的任何旨意,他都不會違背,任何事情他都會遵從。在生下亞力克后,時隔七年一對雙胞胎又誕生了。在他們出生之前,母親四處走動著,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她那甜蜜的無憂無慮早已不在。有一次,她好像是生病了,當父親提到請醫生和其他安排時,她對他說:“不用管那個。你的朋友耶和華會搞定的?!备赣H聽后好像呆住了,他的臉色發黑,再也沒說一句話??他惤z對此感到吃驚,因為就在一周以前,當威爾輕率地說出那個詞的時候,父親可是勃然大怒。
威爾是在埃赫特的教堂聽到這個詞的。教堂里的老人們,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膝蓋上放著布施袋,等到布道結束,他們就緩慢有序地穿過一排排長凳,把錢投到箱子里。錢幣叮叮作響,和富人的三便士相比,窮人的一便士的響聲聽起來有些害羞。一個星期天,在威爾坐著快要睡著的時候,他從牧師嘴里聽到了耶和華這個詞,它是如此美麗,威爾將它珍藏起來,留給那個他將來遇到的外形好看的東西、重要的人或是漂亮的牲口。
夏天到來了,田野里都是跳蚤、馬蠅和昆蟲,原本打著瞌睡反芻的小牛會突然跳起來,沒精打采得亂跑一通。馬蠅穿過毛發叮咬它們,藏在尾巴下面的皮膚里。那一年,畜群的吼聲、門破裂的劈啪聲、小牛在湖水里的撲騰聲令埃赫特充滿生機,最后還有格思里的那匹老馬妮兒的呻吟聲。一個愚蠢的高地人開車猶猶豫豫,把它絆倒了,一個長長的彎曲的號角擊中了它的肚子,它的肚子被撕爛了,像是一個腐爛的瑞典甘藍。
在高處的莊園里,人們割干草,再垛成圓錐形的干草堆。父親在那里目睹了此事的發生,他咒罵道該死的,見鬼!像飛了起來似的奔跑向蹣跚呻吟著的妮兒。他跑的時候順手撿起了一把大鐮刀,當他靠近妮兒的時候他把刀片從鉤子上取下,他哭喊道“可憐的姑娘!”妮兒呻吟著,流著血,還淌著汗,它轉過頭,父親把鐮刀刺進它的脖子,看著她死去。
妮兒就這么死了。父親等垛完干草,就邁著沉重的腳步到阿伯丁買了一匹新馬,名叫貝絲。傍晚時分,他騎著貝絲回家,威爾看見馬,十分歡喜。他牽過馬,喂它喝水,把它帶到妮兒睡過的畜棚,給了它一些干草和一把玉米,然后就給它梳理毛發,從頭到腳,它的肚子圓鼓鼓的,它的尾巴又長又卷。貝絲站著,吃著玉米,而克麗絲則靠在門柱子上,手里拿著她的拉丁語法書。威爾細致、用力地給貝絲梳洗,他很高興,還幫它梳理了尾巴,然后他用刷子拍了拍它的側腹,讓它挪到畜欄的另一邊,好給它進行最后的梳洗。這時,那個他視如珍寶的美好的詞突然在他腦海中閃現?!斑^來,耶和華!”他喊著,用力地拍著它。約翰·格思里隔著院子聽到了這個詞,就立馬從廚房出來,抹去胡子上的燕麥餅,快速穿過院子,沖進馬廄。
他本不該打威爾的,但還是打了。威爾摔倒馬蹄邊,貝絲扭過頭,嘴里塞著玉米,低頭看著滿臉是血的威爾,它甩了甩尾巴,靜靜地站著。約翰·格思里把他的兒子拖到一邊,不再理會他,而是撿起了刷子和梳子,喊著“咳,姑娘”,就繼續給它梳洗。原本埋頭哭泣的克麗絲,此時又接著看父親給馬兒梳洗。威爾慢慢站起來,臉上帶著血。約翰·格思里沒有跟他說話,也沒有看他,只是繼續給貝絲梳理。
“記住,小子,我要是再聽你隨隨便便說造物主的名字,我要是再聽你說那個名字,我就把你閹了。記住了,把你像個羊羔子一樣閹了。”
威爾因此記恨父親,那年他十六歲,差不多是個男人了,但是父親仍能讓他哭得像個小孩。晚上,他和克麗絲躺在各自的床上,他會向克麗絲小聲嘀咕他對父親的厭恨。他們的床在房子上面的閣樓里,從那里可以看到秋分前后的滿月在巴默金上空掠過,聽到田鳧在埃赫特的土地上方啼叫??他惤z會閉上眼睛聆聽,在床上翻來覆去,她也討厭父親,但是她并不厭惡這片土地和這土地賦予的生命。只是當時的她并不知道!
因為她接觸了書本,她走進了書里的一片的神奇的土地,那土地遠離埃赫特,在遙遠的南方。在學校里,人們說她很聰明,約翰·格思里說她要是堅持上課,就能獲得她需要的教育。到時候她可能會成為一名教師,給他增光。父親格思里這樣悄悄對她說,真好,默多克則笑得愉快甜蜜。但克麗絲越來越討厭這種笑容,她變得剛毅,喜歡聽與歷史和地理有關的東西,那些令全班人震驚的奇怪的名字,和太長或意義過于含糊的單詞,在她看來并不怎么有趣。在算數方面,她非常厲害,她在腦子里就能進行大量的運算,因此她在班里總是第一。她被評為班里最優秀的學生,還給她頒獎,四年里她得了四個獎。
有一本書,名叫《愛麗絲奇境記》,她覺得這本書沒有什么意思。第二本書,叫《凱蒂在學校做了什么》[8],她很喜歡凱蒂,羨慕她,希望自己能像凱蒂一樣住在學校,不用在冬天的晚上踏著泥水回家,幫忙打掃牛棚。那撲面而來的糞臭味令人作嘔。第三本書名叫《黎恩濟,最后的護民官》[9],這本書有些地方寫得好,有些地方非常招人煩。黎恩濟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妻子,最后羅馬人來殺他時,他正和她睡覺,她白皙的手臂還繞著他的脖子。第四本書,是《蘇格蘭生活的幽默》,這本書是雙胞胎出生前才剛拿到的。這本書,天啊,如果那胡話也算得上有趣,那她一定是天生遲鈍。
除了教課書之外,她只有這幾本書,這些書也是除了圣經之外,凱恩圖僅有的幾本書。奶奶給克麗絲和威爾一人留了一本圣經??他惤z的那一本里寫著“給我親愛的克麗絲:相信上帝,做正確的事?!蹦棠淌歉赣H的母親,不是母親的母親。她對宗教虔誠,每個禮拜天,不論雨天還是晴天,都要走到埃赫特的教堂,坐在那兒,聽那兒的四五個牧師在上面布道。有一位牧師,她始終不能寬恕,因為他并不像正派的人那樣說“上帝”,而是說“尚帝”。幸虧他后來染上了點風寒,臥床不起,然后很快就去世了?;蛟S這是對他的審判。
這就是克麗絲和她閱讀和上學的情況。在她心里,有兩個克麗絲在爭吵,折磨著她。一個克麗絲討厭這土地和人們講的粗話,她享受著學習的樂趣,然而第二天,另一個克麗絲就被丘陵對面那田鳧的啼聲喚醒,那聲音在她內心深處呼喊著。撲面而來的泥土的氣息,幾乎令她為之流淚,蘇格蘭的土地和天空,是如此的美麗和可愛。在點燈之前,她在火光中看到父親、母親和鄰居們那帶著倦容的和藹的臉龐,那臉龐多么親切。她想要說那些他們早在年輕的時候就知道、使用和已經遺忘的詞語,那是蘇格蘭的語言,銘記在她心中。她想知道這些詞語是怎樣變化、又是怎樣被保留的,她想知道昔日人們辛勤的勞作和永無止境的戰爭。然而下一分鐘,這個克麗絲又變成了英國人,講著清晰、干脆和準確的英語——有那么一會兒,就那么一會兒,直到英語單詞就從她嘴里流利地蹦出時,她才知道用英語永遠講不出有價值的話。
她參加了大學獎學金的考試,并且獲得了獎金,她開始學習拉丁動詞變位。只有一開始很簡單,“Amo, amas”,意思是“我愛一個姑娘”,當老師說這話時,她大笑,他喊道“安靜,安靜”,但是他很高興,對她微笑,而她感覺很好,有些興奮,有種優越感,其他那些沒有學習拉丁文也沒有學別的什么東西的女孩,她們天生就是廚房的女仆。接下來是法語,非常難,u是最難的。有一位督學員來到埃赫特,當他讓克麗絲站在全班面前說“o-oo,o-oo,o-oo-butin”的時候,她羞愧得幾乎要鉆進教室的地板縫里。他說“把你的嘴擺成好像要吹口梢的形狀,但是不要吹,然后說‘o-oo,o-oo,o-oo’”,她按他講的說了,她覺得自己像是喉嚨里卡了塊石頭的母雞。檢察員是一位英國人,挺著可怕的大肚子,口哨兩個字都說不清,只能說吹口掃。
督學后來離開了,他走向一輛雙輪馬車,這馬車正等著載他去車站。他離開時把他漂亮的皮包落下了,老師看到了皮包,就喊道:“噓,克麗絲,帶著檢查員的包去追他?!彼恢弊返讲賵鲞叢炮s上他,他盯著她說“什么?”,笑了笑,又說“哈?”,然后說了聲“謝謝”??他惤z回到老師的房間,老師在等著她,他問督學有沒有給她什么東西,克麗絲說沒有,老師看起來非常失望。
不過所有人都知道英格蘭人非常小氣,不講道理,是一群懦夫。他們抓了華萊士,背信棄義地殺了他。但是他們在班諾克本慘敗后,愛德華二世馬不停蹄地逃到了鄧巴[10]。在那之后,除了弗洛登[11]之戰,他們輸了其他所有的戰爭,而弗洛登之戰,正如《叢林之花》里講述的那樣,也是他們背信棄義才贏了的。在埃赫特的一個教區音樂會上,當這首歌響起的時,很多人齊聲合唱,克麗絲聽了總是想哭。這是首悲傷的歌,少年再也不會回到他們的姑娘身邊,谷堆邊的姑娘,終身未婚,只是坐著,眼望南方,在那英格蘭的邊境上,她們的小伙子們成堆地倒在血泊和泥土里,他們的蘇格蘭裙沾滿血跡,盔甲殘破不堪??他惤z就此寫了一篇文章,告訴大家這是怎樣發生的,老師說她寫得很不錯,說她應該嘗試著寫詩,就像赫曼斯夫人[12]那樣。
可是就在她寫完這篇文章時候,雙胞胎出生了。母親和以前生孩子時一樣,非常難過。她躺到床上時,嗚咽著,非常難受??他惤z連著幾個小時用水壺燒著水,之后毛巾被遞下來,毛巾上粘著臟東西,她看都不敢看就迅速地把它們洗干凈,然后掛起來晾干。到了晚上,醫生過來了,他呆了一晚上,多德和亞力克一直在他們的房間里顫抖著哭泣,直到父親進去,狠狠地給了他們一巴掌。這時他們有了哭的理由,但是他們卻不敢哭了。父親又走下樓,和往常一樣快,雖然他已經四十個小時沒有睡覺了。他關上了廚房的門,雙手抱著頭坐著,他嘆息著,說他是一個悲慘的罪人,祈求上帝原諒他的淫欲。他還說了她那頭美麗的頭發,然后又說了更多關于肉欲的事情。他抬起頭看到克麗絲在看他,但他沒打算讓克麗絲聽到這些,他沖她發火,告訴她去給醫生在客廳準備一桌早飯,還要給他煮一個雞蛋。
就在那時,母親開始尖叫了,醫生沖著樓下喊道“伙計,這真是一個棘手的活,我覺得我需要你的幫助”,一聽這話,父親的臉色變得像紙一樣灰白,他又捂著臉,哭喊道“我不敢,我不敢!”。這時,醫生又喊他“格思里老兄,你聽到了沒有?”,于是父親憤怒地跳起來,喊道“該死的,見鬼!我沒聾!”,然后就和往常一樣迅速地跑上樓,又迅速地關上了房門,克麗絲就什么都聽不見了。
其實并不是她想聽,她自己也覺得很不舒服。她一邊煮著雞蛋,一邊在客廳擺放早餐。綠色的長毛絨面上面鋪著一塊白色的布,所有的家具在都黑暗和陰影里,靜靜聆聽著。這時威爾走下樓,因為母親的叫嚷,他睡不著。他們一起坐著,威爾說“老頭子真的是頭野獸,母親不應該再生孩子了,她太老了不能再生了”。克麗絲瞪著他,腦子里想著恐怖的畫面,當時她還不太清楚,她那英國人的一面感到很難受。她悄聲問道“真跟父親有什么關系?”,威爾也瞪著他,一臉害羞的說“你不知道?一頭公牛跟一頭母牛是怎么干的,你這個傻瓜?”
這時,一聲恐怖的尖叫讓他們嚇得跳起來。母親聽起來好像是在被撕扯著,被野獸的牙齒撕扯著,她再也忍受不了了。這聲尖叫之后,就是一聲細小的尖叫,像是小豬發出的聲音。他們試著不再去聽到樓上的聲音了??他惤z把雞蛋煮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它硬得像塊鐵。母親又叫了。哦,天啊!這聲音能讓你心跳停止,而就在此時,雙胞胎出生了。
接下來是一片安靜,他們聽到醫生走下樓梯。清晨就要來臨,它驚恐地懸在安靜的莊園外,聆聽著,等待著。醫生喊道:“熱水,多拿幾壺,再給我倒一盆水,克麗絲,在旁邊放幾塊肥皂。”克麗絲回應著:“好的,醫生”。但是她聲音很輕,他沒有聽到,于是又生氣地說:“你聽到了嗎?”威爾對著樓上喊道:“是的,醫生,她只是有些害怕?!贬t生說:“等她自己生孩子的時候,會有糟透了的事情,她會更害怕。把水倒了,快點!”于是他們倒了水,穿過客廳,醫生經過他們的時候,他的手遠遠地擱著,但他手上那恐怖的味道仍折磨了克麗絲一天一夜。
雙胞胎就這樣來到了凱恩圖,在那之前,一家人勉強擠在房子里,而現在他們不得不過得像吉普賽人。但那是個非常好的農場,約翰·格思里很不情愿地離開,不過租約也馬上要到期了。兩個星期之后,母親下床了,她可愛的秀發依然金閃閃的,她的眼睛又明亮起來,而父親,當母親和他講話的時候,他會憤怒地咒罵。“更多的房間?我們有了房間,我們還想要什么更多?你以為我們是貴族嗎?”,他大聲喊著,又繼續講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匹圖德里,他的母親家里有九個孩子,房子只有內外兩室,他們的父親只是個農民。但是他們過得很好,他讓他們敬畏上帝,舉止得體。如果簡·默多克能有一個孩子像那樣一半好,那么她就不會紅著臉提出那令人不齒的要求了。母親嘴上掛著微笑,看著他說:“好了,好了,那我們就在這呆著?”父親沖她聳著胡子,喊道:“唉!我們就是這樣,知足吧!”
然而就在第二天,他駕車從市場回來,拉車的是老鮑勃。在繞過巴默金的一個拐角的時候,迎面開來一輛汽車,汽車一邊吐著氣,一邊像只吉普賽狗一樣不高興地叫著。老鮑勃猛地跳起來,差點把馬車拉到溝里。然后它嚇得呆住了,像塊石頭一樣一動也不動,馬車橫在路面上,把路堵得嚴嚴實實。父親設法把這頭犟畜生拖到一邊。這時,一個臉上涂著胭脂擦著粉還落著灰的女人從車窗里探出她的小腦袋,并喊道:“你把路給擋上了,兄弟。”約翰·格思里像頭獅子一樣怒吼道:“誰是你的兄弟,幸虧我不是,否則我會用牛欄刷子把你臉上的灰擦干凈,再用清潔劑好好洗洗。”女人聽了這話幾乎要大發雷霆,她坐回到車里,說:“你聽到沒有他最后說的那句話,記下他的名牌,詹姆斯,你聽見了嗎?”司機伸出頭,他看起來非常羞愧,偷偷看了看鮑勃馬車架子下的名牌,顫抖著說了聲“好的,夫人”,然后他們就掉頭開走了。這就是貴族對付無恥之徒的方法,當父親想要再申請續約的時候,就被告知他不能再租了。
于是他查了查《人民新聞》,穿上他最好的西裝,克麗絲為他抖掉放在里面的樟腦丸,又找來硬領和寬寬的白色大硬襯胸,用來遮住他工作時穿的襯衣。約翰·格思里徒步走到阿伯丁,坐上了開往班科立的火車,去那兒看地。那塊地很小,但是租金高得嚇人,他發現幾乎整個地區的土地都像是大農場,要是租下來,他非得被榨干,他不可能租的。不過那土地真不錯,這讓他差點動搖。那土地好得讓人恨不得用手摸一摸。代理人喊他“格思里”,他沖他發火:“你格思里格思里地叫個不停,你到底在叫誰?叫我格思里先生?!贝砣丝戳怂谎?,臉色發白,然后大笑道:“好吧,格思里先生,恐怕你不適合我們這里?!奔s翰·格思里說:“是你的地不適合我,我告訴你,你個舔屁股的小職員?!币苍S他很窮,可這個家伙還沒有資格在約翰·格思里面前擺架子。
于是他回了家,開始繼續尋找。第三天他從很遠的南方回來?;貋淼臅r候,他已經租下了一片土地,那是布拉威里,在梅恩思的金萊迪。
那年一月,天氣十分惡劣。在一個令人窒息的雨雪交加的夜晚,格思里帶著家人從阿伯丁動身出發,踏上斯勒格路,前往梅恩思。他們的車架子套在馬車上沙沙作響,架子是九月秋收的時候編好的,但架子散架脫落了兩回。他們一路飄泊,在洞穴里安家,直到連馬都不愿意再走斯勒格的上坡路。黑夜像一條濕毯子,蓋在疲倦的人身上。雙胞胎的哭聲令約翰·格思里十分惱怒。母親坐在前面的車里,她在角落里給兩個孩子輪流喂奶,她白皙的皮膚裸露著,變得冰冷。她的臉藏在黑暗中,一縷銹金色的頭發散落下來,垂進提燈搖曳的燈光里。她對父親說:“我們最好在波特萊森休息一下,晚上不要走斯勒格。”
但父親卻咒罵道:“該死的,見鬼。你覺得我是銀子做的,能在波特萊森過夜?”母親嘆著氣把小一點的羅伯特挪開,乳汁像奶油一樣從他那柔軟可愛的小嘴兒里滴下來?!安?,你不是銀子做的,但我們也許會掉進泥沼里,今晚就全死了?!?
可能約翰·格思里自己也覺得害怕,他為晚上而發愁,這擔憂變成了憤怒。但是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聽到路上響起一聲巨吼。微弱的月光灑在長著泥炭蘚的蜿蜒的路上,原本急行的畜群停下來聚成一堆,尾巴頂著風,拒絕走斯勒格,害怕挨雨夾雪的飄打。小多德哀嚎著,對著家畜大哭,那無角的安格斯,短角牛,還有高地混血的小牛犢,它們長得肥壯,招人喜歡。它們熱愛埃赫特的平原,然而穿過崎嶇的山丘,就是陰冷不幸的南方。
不過約翰·格思里把擋著妻子、兩個雙胞胎、家里最好的家具和器皿等的防水布嚴嚴實實地塞緊,迅速地跑過最前面的馬,來到畜群聚集的地方。他一巴掌把多德打到水溝里,大喊道:“你這個嬌生慣養的小子,你瘋了嗎?”然后從手里抽出一塊細長的獸皮,當作鞭子。鞭子的噼啪聲咆哮著穿過刺骨的冰雹,畜群背上的毛豎著,呈長長的鋸齒狀。不一會兒,一頭高地小閹牛開始哞哞叫著向前小跑,而其他的牲畜緊隨其后,它們的蹄子在雪地里笨拙地打滑,它們的糞便臭味刺鼻,在這個折磨人的雨雪之夜,讓人感到痛苦。亞力克在前方看到它們跑來,連忙又轉過身去,沿著斯勒格,領著它們小步跑向梅恩思和南方。
馬車架子在重壓下咯吱咯吱得叫著。危險的地方已經過去了,馬車又開始了沉重緩慢的行進。第一輛馬車配有罩燈和馬具,母親在里面給雙胞胎喂奶。克萊德拖著第二輛馬車,馬車里裝著種子、土豆、玉米和大麥,還有好幾袋工具、器物和三齒叉。叉子用細莖針草搓成的細繩緊緊地綁著。還有兩把很好的犁,一個鉆機,一些擠牛奶的用品,和帶著鋸齒的蘿卜切割機,切起東西來像斷頭臺一樣。一路迎著風,克萊德的韁繩松了,它漂亮的皮毛被冰雹弄得斑駁。它漂亮、干凈又健壯,這工作對它來說毫不費力。它一路跟隨著約翰·格思里的車前行,沒有什么東西或精神指引,只是聽著格思里時不時地興奮地呼喊著:“很好,克萊德,很好,繼續走,姑娘!”
十五歲的克麗絲和十六歲的威爾坐在最后面的車里。道路連續不斷地蜿蜒向上,有時他們走到背風處,雨雪就在左右兩邊呼嘯著,在黑夜里,雪花潔白而光亮;有時他們從老鮑勃吃力拖著的車架子上爬下來,跑到鮑勃身邊,一人一邊地跟著它前進,跺著腳取暖。身旁白色的山丘爬滿黑壓壓的荊豆,遙遠的荒野那頭閃著光,那兒的人正躲在溫暖的被窩里。上坡路彎彎曲曲,一會兒向左拐一會兒向右拐,轉向陡峭的突出的巖石,迎面而來的風令他們氣喘吁吁,他們爬回車架子上。威爾的手腳都凍僵了,雨雪打在他臉上,像針刺一樣。克麗絲的情況更糟,她渾身都覺得越來越冷,凍得發麻,膝蓋、大腿、胃和胸部都很不舒服。她的乳房疼得厲害,把她疼得都快哭了。但她沒有吭聲,在寒冷中打著瞌睡,還做了一個怪夢,就在他們緩慢沉重地穿過古老的山丘時。
夜晚結束時,有個男人迎面向他們跑來,父親沒有看到他,也沒有注意他,不過在克麗絲的睡夢中,老鮑勃打了個響鼻,驚跳了一下。那個男人跑近時,絞扭著雙手,瘋瘋癲癲地唱著歌。他是個外國人,黑色的胡子,半裸著身子。他用希臘語大聲喊著:“皮西亞斯之船!皮西亞斯之船!”然后就走進了格蘭皮恩斯山脈那令人窒息的雨雪風暴中,克麗絲再也沒有見到他,那是一個奇怪的夢。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由自主地搓著眼睛,她如果不是在做夢,那她一定是瘋了。他們走過了斯勒格,下面就是斯通黑文和梅恩思,更遠的地方,穿過豪鎮幾英里,那旗桿上閃著光的,就是金萊迪。
他們就這樣來到了布拉威里,疲憊不堪,到達時夜晚已經快要結束了。第二天上午,他們睡到很晚才起床,貝維的海風伴著毛毛細雨,吹來陣陣寒意。一整晚,他們聽著海浪拍打著的人煙罕至的金內夫懸崖,轟轟地呻吟著。約翰·格思里沒有聽到這討厭的聲音,但是克麗絲和威爾在屋子里聽到了。他們在屋子里臨時搭了床。陌生的壞境,寒冷的天氣和遠方大海的嘆息令克麗絲難以入睡,直到威爾輕聲對她說我們一起躺著吧!于是他們就躺在一起,他們相互抱著,直到暖和起來。但是天一亮,威爾就溜回他自己的床,他擔心父親看到他們這樣會說些什么。克麗絲覺得困惑而又生氣,很快那個英式的克麗絲又迷糊睡去了。兄妹倆睡在一起就會出什么事嗎?再說,她也不懂得事怎么回事。
威爾回到自己的床上之后,片刻都沒有暖起來,也沒有睡著。約翰·格思里起床后,四處走動,把他們全都叫醒。雙胞胎也醒了,哭著要吃奶。多德和亞力克試著生火。父親指天畫地地咒罵著布拉威里奇怪的樓梯,挨個敲門,“他們在床上躺一上午,就不羞愧得難受嗎?”然后他出了門,門被砰得關上了,房子頓時安靜下來。他又回頭喊道要去山坡上,看看布拉威里荒野上的那個湖?!俺鰜?,吃完早飯,在我回來之前把你們的活干完,否則我就讓你們嘗嘗耳光?!?
父親那個時間打算上山坡,還真是奇怪。當他穿過金雀花從的時候,他聽到一聲槍響,那槍聲打破了昏暗得像鐵一樣的清晨,他受了驚嚇,呆站在那里。難道布拉威里不是他的嗎?他不是布拉威里的佃戶嗎?然后一陣怒火涌上他心頭,他不再閑逛,像只野兔一樣飛快地穿過枯萎的金雀花,向山上走去。映入眼簾是那片湖水,湖邊野草叢生,湖面上有一群野鵝,正往東游向大海。冬日的清晨,湖水透著陣陣凉意。野鵝在青灰色的天空下揮動著光潔的翅膀向東飛去,除了其中一只鵝,翅膀聳拉下來,又猛地栽到地上,撲騰著它那光潔的翅膀。約翰·格思里看到它的羽毛落了一地,它像晚上被毯子捂得要窒息的小孩一樣,瘋狂地哭嚎著。它重重地摔在湖邊,而在距它不到十碼的地方,站著一個男人,手里拿著槍。
于是,約翰·格思里小心翼翼地穿過草叢,走向這個人。他裹著漂亮的綁腿,一張紅臉。他是什么人,如此想當然地站在格思里的地盤上。他聽到格思里走過來,嚇得輕輕跳了起來,然后猶豫著從他那愚蠢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格思里沒有沖他笑,而是悄聲地,靜靜地說:“唉,老兄,你在打獵?!蹦莻€人說:“是的,只是打獵。”然后約翰·格思里說:“唉,那你是個偷獵者嘍?”那個人說:“不,我不是,我是梅特蘭,是主農場的工頭?!奔s翰·格思里又低語道:“就算你是大天使加百利,你也不能在我的地盤上打獵,你聽到了嗎?”
在他們身后,是高聳的巨石,巨石上撒著泥灰,邊緣覆蓋著白雪。在這種特別冷的天氣里,他們站在那里怒視著對方,一陣風吹來,冷得叫人馬上長出凍瘡來。梅特蘭咕噥道主農場的埃里森會看著辦的,隨后就匆忙離開了,好像害怕約翰·格思里會沖他屁股猛踢一腳似的。他想得沒錯,格思里很想朝他那漂亮馬褲的正中間踢上一腳,但是很機靈地克制住了。因為那只鵝還躺在湖邊,它抽搐著,嘴里淌著血。它看著他,那灰藍色的眼睛里滿是恐懼。而他狡猾地等待著,直到梅特蘭走出了視線,然后擰斷了鵝的脖子,把它帶回了布拉威里。他把遇到梅特蘭的事告訴了大家,讓他們一旦聽到這土地上有槍響,就立刻跑去告訴他,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該死的偷獵者——猶太人、非猶太人、連威爾士親王本人也不例外!
這就是父親和巨石的第一次接觸,但是他不喜歡這些石碑。一個春天的傍晚,在一天的勞作之后,父親帶著點兒倦意,外出閑逛。他走過山坡,來到湖邊,看到克麗絲躺在那兒,就像她現在在炎熱的夏天里躺著一樣。雖然父親很疲憊,但他還是迅速地來到她的身邊。他挺著肩膀,用令人恐懼的眼神看著她。她來不及合上故事書,他一把搶過來,看了看,大喊道:“真無恥!你更應該待在家里幫你母親洗尿布?!彼鎺?,瞥了一眼巨石,這時克麗絲想到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父親有些顫抖,他好像是害怕了。他可是什么都不怕,不懼生死,不怕顯貴或平庸。不過他顫抖或許是因為春寒料峭。他站在那兒看了一會石頭,說它們粗野、愚蠢,說立起這些石頭的人都在地獄里被燒死,那些穿著獸皮的野人再也沒有皮膚來保護他們了。他說克麗絲最好回去工作,問她那晚有沒有聽到槍聲。
但是克麗絲說沒有。后來的幾天晚上,她也沒有聽到。直到有一天約翰·格思里自己拿著槍,一把他從斯通黑文撿來的二手前膛槍,在回布拉威里的路上,經過磨坊時,羅伯走出來,看到它,大喊道:“唉,伙計,我沒注意到你是個一八四五年的老兵?!倍赣H則喊道:“哎呀,羅伯,你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在磨坊里騙人了嗎?”父親有時是會開些玩笑,但是從來不對家里人。他帶著這把老槍回了家,給槍上了小子彈,又用推彈桿往里塞了填充物。等到天黑時,他就狡猾地出門,去打長耳兔和野兔。除了他自己,其他人都不能碰這支槍。在他去勞倫斯柯克趕集之前,也沒有人試圖去碰那支槍。而那天,威爾拿出這支槍,取笑它,給槍上了膛,出去沖著柱子頂上鯡魚箱上的一個標記開了幾槍,直到他幾乎命中目標才停手。但是他倒寧愿他沒動那槍,因為那天晚上,父親回到家,數了子彈的個數后,氣得要發瘋。直到母親受不了他了,沖他喊道:“你和你的槍都給我安靜點。威爾用了一下能有什么害處?”
父親聽到這話時正坐在角落里烤著火,他像只貓一樣立刻站起來,他看著威爾,克麗絲覺得她血管里的血都變冷了。然后父親開始悄聲地講話,當他打算抽他們的時候他就用這個腔調。他說:“跟我去畜棚,威爾。”母親笑了,那聽起來奇怪但愉快的笑聲從科勒達米的那些春天起,就一直伴隨著她。她嘆了口氣,和藹而又奇怪,她同情地看著威爾。但是克麗絲為他羞愧得憤怒起來,威爾已經長大了,不能再用這一套對他,她喊道:“父親,你不能那么做!”
但這就如同在金納夫對著海浪說離陸地遠點一樣徒勞,父親這會兒正火在頭頂上。他輕聲說:“安靜點兒,姑娘,否則我也把你帶出去?!比缓笏屯枏街弊呦蛐笈铮撓铝送柕鸟R褲,雖然他已經快十七歲了,父親還是抽打他,打到他的屁股上留下一道道青痕。那天晚上,威爾疼得睡不著覺,把頭埋在枕頭里哭。直到克麗絲悄悄爬到他的床上,把他攬入懷中,抱著他,把手伸到他衣服里,手指輕輕地在傷口處來回撫摸著,使他舒服些。過了一會兒,他不哭了,他抱著她睡著了。當時,這對克麗絲來說似乎有些奇怪,因為雖然她知道威爾的年紀和個頭都比她大,但是不知為何,皮膚、頭發和身體都比以前更奇怪了,仿佛他們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這時她想起了瑪吉特·斯特羅恩的故事,在黑暗里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因羞愧而變紅,但她停不下來,還想得更多了,她睡不著,望著窗外。時間慢慢流逝,還未到午夜,一片淡紫色和金色的微光蔓延在天際,輕輕搖擺著,那是夜晚在格蘭坪怒放的金雀花。第二天早晨,她困得幾乎穿不上衣服,她穿過田野,來到車站,乘坐學院列車前往敦凱恩。
在埃赫特上了高年級之后,她發現這所學院很奇怪。這個學院在敦凱恩車站下邊,地方又小又丑,“丑得成了一種罪過,但丑得以此為傲”,這是布拉威里的克麗絲,來自小地方的克麗絲如是說。在學院的主建筑里,有一座雕刻,看起來像是一頭得了疝氣的小牛,但是人們發誓說那是頭狼,能驅散這里所有的殘暴之人。
大概每個星期,美術老師,老金洛克先生,會把學生帶到操場上,來到這匹狼跟前。他們隨身帶著椅子,就地坐下,嘗試著畫這頭野獸。金洛克非常喜歡貴族,你要是身著精致的女裝,頭發梳的很別致,你的父親又令人矚目,那么他會坐在你身旁,撫摸著你的胳膊,他說話時那緩慢的歌詠似的腔調令他成為所有人背地里的笑柄?!安弧?,那并不很對”,他像吹笛子一樣地說,“恐——怕比起紋紋紋紋紋紋章上的動物,這更像克麗絲父父父父父父父親養的豬。”
金洛克先生喜歡貴族,但是他確實和學校里的其他老師沒什么兩樣。大多數的老師都來自貧窮的小農和漁民家庭,攀上貴族讓他們覺得安心,不用擔驚受怕,遠離那個自小生活過的可憐小窩,在那兒他們吃的是麥片粥、喝的是清湯、睡的床也沒有床單。克麗絲是卑微農民的女兒,因此在她面前,他們有種優越感??他惤z對此倒不在乎,她告訴自己她是和藹可敬通曉事理的。父親不是說過在上帝眼中,誠實的人和學校老師一樣好,而且通常要更好看嗎?
但是像福代斯家的這種女孩竟能被金洛克先生親熱地擁抱著,這還是會讓人有點生氣。那女孩的臉長得像碎了的麥片碗,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用指甲在劃石板。那小小的擁抱,可不光是因為福代斯畫得好,這和她父親的銀子有很大關系??他惤z也能畫得像個藝術家一樣,拉丁語、法語、希臘語和歷史可都是她的閃光點。英語老師讓他們班寫一篇關于《偉人之死》的文章,她寫得非常好,老師不得不在全把面前大聲朗讀她的文章。福代斯小姑娘則吃吃地竊笑,吸著鼻子,嫉妒得要發瘋了。
默吉遜先生是那兒的英語老師,他本人不是英格蘭人,而是來自阿蓋爾[13],他講話拖長腔,嗓門又尖,有著高地人那種滑稽的腔調。男生們發誓說他和高地奶牛一樣腳趾縫里長毛。當他們看到他從走廊里過來時,他們就圍在角落里頂著頭像一群牛一樣哞哞地叫著。這叫他怒火沖天。有一次他們這樣做了之后,他走進教室,克麗絲還在那兒等著上課。他站在教室里咒罵著,十分嚇人。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把黑色的尺子,怒視四周,看樣子像是打算殺人。要不是漂亮勇敢的法語老師傻笑著走進來,他可能真會殺人。他放下了尺子,撅起嘴唇咕噥道:“怎么了,混蛋?”法語老師又傻笑了一陣,說了句“先森”[14]。
這就是敦凱恩的學院,每天早晨,克麗絲的兩個人格來到這里。一個認真勤勉,另一個游手好閑,狡黠地嘲笑著老師們滑稽的動作,腦袋里想著布拉威里的山坡,馬兒咯吱咯吱的咀嚼聲,糞便的味道,還有他父親粗糙的棕色的手,想著想著,她又對回家感到厭煩。她和阿才·斯特羅恩的女兒瑪吉特·斯特羅恩是好朋友?,敿厣聿男揲L,長相甜美,有著淺色的頭發,是個不錯的人。不過她講的東西,乍一聽,非??膳?,可后來就一點也不嚇人,你還想要聽她說更多?,敿貢χf,那是阿才告訴她的。她提到他時總是直呼阿才,這樣稱呼父親好像有點奇怪,不過或許是因為她父親是個社會主義者,他認為富人和窮人應該平等。但是相信這個,卻又把女兒送去接受教育,成為一個有錢人,這又是什么意思呢?
但是瑪吉特大喊說那不是阿才的目的,她學習是為了有一天會到來的革命。如果革命永遠不會到來,那么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尋求財富的,她要去接受訓練,成為一名醫生。阿才說生命穿過痛苦的隧道,從女人的身上誕生,要是上帝打算不讓女人做別的事情,光是生兒育女,做醫生準能拯救她們。
瑪吉特有著一雙深邃的藍眼睛,看著它們時,像是窺見了一汪泉水,那雙眼睛讓人越看越覺得深遂、黑暗,而她甜美的臉龐也會因此變得非常嚴肅,讓克麗絲都自覺嚴肅起來。但是過不了一分鐘,瑪吉特就笑著開起玩笑,她想嚇唬她,給她講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說他們光著身子的時候有多傻;孩子怎么來的,人們是怎么有孩子的;還有阿才在非洲黑人的小屋里見到的事情。她說有個地方,人們的尸體被放在一個大石桶里用鹽腌得發白,等醫生需要的時候就去割一點下來,那些都是窮人的尸體。“小心你死的時候可別是個窮人,克麗絲,我可不想有一天我搖一下鈴,他們給我從大桶里撈出你赤裸的尸體,又老又皺,還結著鹽霜,我看著你那張奇怪的死人臉,站在那兒,手里拿著一把解剖刀,嘴里嚷道‘可這是克麗絲·格思里呀!’”
那真是恐怖,克麗絲越想越覺得惡心,她在半路上停下來。這條閃閃發光的路穿過田野,通往佩西納普。那是三月的一個傍晚,尼德山的人們在莊園里勞作了一整天,傍晚時分,被翻過的土地的氣息飄然入鼻,干凈,濃郁,狂野又清澈,你張開嘴時,氣息又飄入嘴里??他惤z覺得這氣味奇怪,卻又可愛親切。
克麗絲一想到她的尸體送到瑪吉特跟前,就覺得惡心,她看著瑪吉特,還發現了別的東西,那是瑪吉特喉嚨上跳動的血管,藍色的血管里是緩慢的靜靜流淌的血液,而當一個人死的時候,血液就停止流動了,而躺在草地下,埋在土里,那好聞的氣味就再也聞不到了;或者被放在冰冷黑暗的大桶里,再也看不到荊豆燃燒時的火光,聽不到山那邊北海的轟鳴,那轟鳴聲打破轉瞬即逝的晨霧。只有這些才是真實的,除此之外你能獲得的只有那寂靜黑夜里奇怪的夢。哦,只有傻子才喜歡活著!
瑪吉特說這話的時候摟著她,還用她那紅得像山楂果一樣的柔軟嘴唇親吻了她。她說這世界上有令人愉快的事情,愉快卻不長久,但正因短暫而更加令人愉快。“等你發現自己在豐收時節躺在你的小伙子懷里,你們身邊是稻草堆,當他不再跟你開玩笑——他們不會,你知道的,就是那時他們的血壓發生改變——他會這樣抱著你——等一下,沒有人在看我們!——這樣抱著你,手這樣放著,像這樣親你!”
這一吻如蜻蜓點水,羞澀,很快就結束了。盡管如此,興奮、怪異和羞愧的感覺還是交織著。那天晚上,在她和瑪吉特分開很久之后,她轉過頭凝視著佩西納普,臉又紅了起來;突然間,她好像看到布拉威里所有的小伙子,他們仿佛是剛從海里光著身子出來的陌生人。每次她看到父母就感覺不舒服。可是這樣的感覺一兩天也就過去了,因為沒有什么能持久嘛!
沒有一件事能持久,雖然你太年輕,不該去想這些事情。上課和學習的時候,是那個英式克麗絲,而生活、吃飯、睡覺時,又是另一個克麗絲,在夜深時拉扯著你的腳趾,對你耳語著“我就是你”,催你入眠。但你或許還是忍不住要想,有一天,已長成你生活一部分的瑪吉特,在你快走到納普的時候,揮著手走向你,告訴你她要搬去阿伯丁的阿姨那兒——“那地方更適合學習,阿才說,我能更早接受訓練了?!?
三天之后,阿才·斯特羅恩和克麗絲開車送她去車站,他們把她送到站臺,她向他們招手,她是那么的年輕漂亮。阿才表情呆滯,克麗絲也感覺麻木。阿才把克麗絲從車站順道載了回去,在路上他只講了一次話,似乎還是自言自語,不是對克麗絲說的:“哎,瑪吉特姑娘,你會過得很好,只要你別讓海灣的小伙子們親吻你那美麗的胸脯?!?
你的瑪吉特就這樣離開了,金萊迪似乎沒有一個人能取代她的位置,和克麗絲年紀相仿的女傭們不過是些呆子和傻瓜,在夜里,她們在農莊的谷倉周圍尖叫吵鬧,農夫們在她們身后竊笑著。約翰·格思里不把她們看在眼內,敦促自己的女兒:“交朋友?專心學習,讓我看到你出人頭地,你沒有時間交朋友。”
母親抬頭看了一眼,樣子很親切,她一點都不怕他,從來都沒有怕過。“小心她被書本和那些不正經的東西弄傻了,據說古蒂斯通的那個紅毛小瘋子就是這么淪為笑柄的?!备赣H沖她吹著胡子,“說什么?你是寧愿看她因為讀書而淪為笑柄,還是……”他沒講完就停下了,開始對多德和亞力克發火,他倆正在廚房的角落里吵吵嚷嚷。而克麗絲,正在石蠟燈下鉆研她的書,她看到凱撒來到高盧,引起了那里的騷亂。她非常清楚父親打算說什么,他可能想說的是“欲望”。她翻過了令人厭煩的凱撒這一頁,想到了有一天瘋子安迪在金萊迪的路上和森林里橫沖直撞的事。
這事發生的時候,瑪吉特才剛離開,事情發生在四月初,已成了這里人的談資。播種的時節即將到來,約翰·格思里給兩個莊園種上了草和玉米,他兩手擺動著,邊走邊播種。威爾站在對面打鑲著繩索的麻袋把玉米遞給他。克麗絲會在一大早上起來幫忙,清晨的露水蒸發得很快,新鮮的空氣讓人感到輕松而愉快,畫眉鳥在布拉威里樹叢間啼叫著,豪鎮另一邊的海面上波光粼粼,風拂過山坡帶來清新的田野的氣息沁人心脾,讓人不禁深吸一口氣。在太陽剛剛探出地平線時,世界是如此安靜,那個時候你仿佛能清楚聽見響亮的腳步聲,他從一塊地走向另一塊地——遠處那太陽照著的一個影子,阿才·斯特羅恩,在佩西納普農場后面的莊園里播種。
克麗絲記得,那個清晨有百靈鳥飛來,它們唧啾得啼叫著,在耀眼的陽光下它們顯得模糊,叫人看不見。一會兒一只,一會兒又一只,直到那甜美的唧啾聲讓你暈眩,你提著重重的裝著玉米的桶蹣跚著,父親吹著紅色的胡子,沖你咒罵道:“見鬼,丫頭你真的傻了嗎?”
就是那天早晨,瘋子安迪偷偷溜出古蒂斯通,在金萊迪開始了他那令人震驚的暴行。磨坊的長腿羅伯說他曾經有一匹馬,在早春的時候,要是它聽到有漂亮的小母馬經過,它會跳過柵欄、溝渠和所有的東西,去做那種事。那馬雖然被閹了,但它還是會發情??蓱z的安迪和閹馬比起來,又好到哪里去呢?可是埃里森夫人并不這么認為,真的!
據說,在她遇到這個瘋子之后,她跑得飛快,她發現自己都瘦了兩英石。那個粗野的人追她幾乎追到了農莊,然后又爬到了收費高速公路那邊的一塊崎嶇不平的地里去了。
埃里森夫人很早就出門,她正沿著馬路走向福敦時,安迪突然從樹叢間跳了出來,他那張放蕩的臉上帶著猶豫,他的眼神很激動,眼眶濕潤。她一開始以為他受了傷,然后她看到他試圖擺出笑臉,用力撕扯她的裙子,大喊道:“你過來!”她差點昏過去,可她沒有,她用手里的傘敲打他的頭,打得傘都折了,接著她轉身逃跑,他沿著馬路跳躍著追趕她,跳得像只大猴子,還沖她喊著可怕的話。當看到農莊的時候,他不再追她了,他一定是在山里躊躇了一個小時左右,他看到了芒羅夫人,那個鼬鼠一般的女人,在通往農莊、佩西納普和布拉威里的路上亂竄,嚴厲地質問路人,聲音要多大有多大,“你看見過安迪嗎?”好像這不賴她而是別人的錯。
當她走向布拉威里時,他一定是穿過古蒂斯通之上那高高的山丘沿路返回,一直到走到高山。因為后來有個農夫覺得他見到過安迪,他腳步踉蹌地走向天邊,手里拿著一大束酸果,邊走邊吃。然后他走進高山的樹林里,在那兒候著,瑪奇·珍·戈登會在九點鐘的時候穿過樹林前往車站,茂密的落葉松樹林里有一條小路,那里幾乎不見光,松樹球果在腳下被踩的稀爛,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有時一叢綠色的荊豆壁壘爬上木質的溝渠望著你,在冬天的時候,鹿群會從格蘭坪山下來,在此過冬。
但是四月是不會有鹿出來嚇瑪奇·珍的,即使是瘋子也嚇不倒她。他一直在樹林的高處等著抓她,可能在抓到她之前,他跑到她走的那條路旁邊,躲著不讓女孩看見,因為她時不時會聽見細小的劈啪聲。她覺得奇怪,記得松鼠這時候出來還太早。雖然說她是來自戈登的姑娘,但仍難免會害怕。她是個快樂的人,身材單薄,有著漂亮的棕色頭發,她走路時挺得筆直,看東西時目不斜視,她的笑聲招人喜歡。
她穿過樹林,正好落到瘋子的手里,他雙手把她舉起來,即使那時,她也不害怕,甚至是他把她帶回森林的時候,她也不害怕。金雀花的枝杈抽打著他們的臉頰,潮濕的露水灑在他們身上。他們來到了一片金雀花環繞的小地方,陽光如同長長的手指伸入這片昏暗之中。他把她放下,她站起身,抖了抖,然后告訴他她不能再玩了,她必須得趕快走否則就會誤了火車。但是他沒有理會她,他單膝蹲伏著,東張西望,身子扭來扭曲,他仔細地聽著,弄得瑪奇·珍也開始聆聽,她聽到農夫們沖著他們的馬喊叫,她母親那時在給母雞喂食——咯咯噠,咯咯噠——“我必須得走了”,她跟他說,然后抓起了手里的包,可還沒走出一步就被他抓住了。過了一分鐘左右,雖然即使是那時她還是不怕他,可她不喜歡他,她請求他讓她離開。她抬頭看著他,把他推開,他的頭真是瘋狂可怕。他開始像個大野貓一樣發出咕嚕咕嚕聲。他那樣子和聲音一定很恐怖。
只有上帝知道他接下來打算做什么,但就在那時,在那個從未如此明亮晴朗的早晨,一個男人的歌聲從遠處的田野傳來,歌聲遙遠但非常清晰,他唱著令人愉悅的輕快的調子。他頓了頓,用口哨吹著歌曲,接著又唱道:
漂亮的小東西,
快活的小東西,
可愛的小東西,
你是我的
我會把你抱緊
擁你入懷
唯恐我的珍寶
我會把她丟失
瘋子聽到這個,伏在地上聆聽著,他放開了瑪奇·珍,自己開始唱起來,然后又摟住她,輕輕地摟著,他抱著她,好像她是只貓。他把她扶起來,把她的小裙子整理好;他站在她旁邊,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回到落葉松樹林里的小路上。她繼續走了,留下他一人。她回了一次頭,看到他在身后熱切地注視著她,因為看到他在哭泣,所以她跑了回去,這個善良的人兒,她拍了拍他的手說“別哭了!”她看到他的臉像個飽經折磨的野獸,之后她又繼續趕路,去了車站。只有晚上回家的時候她才講了她遇到古蒂斯通的安迪這件事兒。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在山丘上的那塊閑置的土地上勞作的長腿羅伯,依舊唱著歌,流著汗,咒罵著他的馬。一定是他的歌聲把安迪從落葉松林吸引了下來,他沿著樹籬躡手躡腳地從莊園里的高山人眼前溜走。有一回,羅伯抬起頭,覺得自己看到在那閑置土地邊上的溝渠那兒有個影子在移動。但是他以為那是一只狗,就扔過去一塊石頭,以防那是只發情的野獸或是來吃雞的畜生。那個影子因此叫喊咆哮著,但是當羅伯撿起另一塊石頭時,他就離開溝渠了;于是羅伯繼續工作;而瘋子沿著金萊迪大道,狂奔向橋頭,他那悲傷地臉上鮮血直流,但他卻視若無睹。
在接近普蒂家的地方有個急轉彎,就在靠近拐彎處,他差點和克麗絲撞了個滿懷,克麗絲正從奧欣布萊過來,母親派她去捎口信。她胳膊上掛著籃子,出神地想著以“are”結尾的拉丁動詞。他淌著口水,跑向她。雖然她不是特別害怕,但她還是尖叫了;她把整個籃子扔到他的頭上,然后朝普蒂家跑去。她跑過去時,普蒂正坐在門里面,那個畜生一蹦一跳地緊隨其后,她能聽到他喘氣的聲音,后來她時常對自己當時的冷靜感到驚訝。她像只鳥一樣飛奔進大門,在瘋子面前把門砰得關上,放下門閂,門外的瘋子用身體不停地撞著門,門上的木板被撞得鼓起來,噼啪作響。
普蒂對著她張著嘴結結巴巴的,不知所云。但是當他知道怎么回事之后,他變得非常勇敢。他把他那兩把補鞋刀磨得非常鋒利,在窗戶間顫栗地踱來踱去——瘋子并沒有碰窗戶。這時,克麗絲從一個窗戶向外偷看,又看到他。他在克麗絲扔向他的那個籃子里胡亂翻著,直到他發現一大塊肥皂,然后他開始吃起來,真惡心!他自己一人又哭又笑,然后跑回去,又再一次用身體撞普蒂家的門。他仍舊吃著那塊肥皂,他吃啊吃啊,黃色的泡沫從他的胡子里噴出來。
但他很快就渴了,于是他朝溪邊走去。普蒂和克麗絲站在原地看著他,然后古蒂斯通本人來到路上。他看見了安迪,沖著他大吼,安迪跳過小溪,逃走了。在古蒂斯通后面跟著嘁嘁喳喳說笑的芒羅,他們沿著路走向橋頭,消失在視線中??他惤z拔下門閂,盡管普蒂還嚇得結結巴巴的。她走出去把小籃子重新裝好,其他的東西都在,除了那塊肥皂,它在安迪的肚子里。
除了肥皂,那天他沒吃別的東西,他眼看無路可走了。雖然他跑起來像只兔子,他后面的古蒂斯通腿腳也不賴,偏偏這時碰到橋頭的馬奇正帶著他的人穿過馬路,準備去田里耙地,他田里的農作物已經是第二次成熟了。這兩個像瘋子一樣的人正好跑過來。安迪弓著身子跑著,臉上是肥皂還有愚蠢的泡沫,身后跟著古蒂斯通。
馬奇讓他的人走慢點,他對著安迪喊道:“唉,老兄,別跑那么快?!比缓螽敯驳吓艿剿皶r,他伸出一只腳把他絆倒,安迪跌到地上,揚起一片灰。古蒂斯通立馬壓到他身上,打他的臉。但是亞歷·馬奇只是站在一邊觀看,或許他正扣著他的大耳朵,這可不關他的事。巴掌打過來的時候,瘋子用手捂著臉,然后古蒂斯通緊握著他那脆弱的私處,他尖叫著松懈下來,好像成了古蒂斯通手里的一個麻袋。
安迪的鬧劇就這樣結束了,他被趕回了古蒂斯通,據說芒羅夫人脫下了他的馬褲,狠狠地抽了他一頓。但是你永遠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人們在說謊,因為又有人說是她打的是古蒂斯通本人,是他在那天早晨讓瘋子跑了出去,讓他那粗俗的行為玷污她的名聲。但是安迪再也沒有機會那樣做了,可憐的人兒,第二天,收容所就來人用馬車把他帶走了,他的手被緊緊地綁在身后;這是人們最后一次在金萊迪看到安迪。
父親聽了克麗絲的事非常生氣,反常得生氣。他把她帶到畜棚,聽她講那件事,她講的時候,他上下打量著她的裙子,這讓她覺得不舒服,很奇怪?!八敃r羞辱你了嗎?”他低聲說道;克麗絲搖了搖頭,父親見狀好像一下子松懈下來,他的眼神變得遲鈍。“啊,好的,在不敬神的教區才會發生這種事。在尊敬的吉本牧師的管理下,這種事是很難再發生的?!?
有三位牧師來到金萊迪,想要填補教士這一空缺職位。第一位在三月初的時候來此講道,你從沒見過這么麻煩的人,他身高不過五尺,看起來就不高。他穿著帶有紫色風帽的華麗長袍,像個天主教徒。他繞著講壇神氣活現地走著,像只搖搖擺擺的沙錐鳥。他激動地講著蘇格蘭教會近日的猜疑。但是金萊迪從來沒有猜疑過他,克麗絲和威爾還有父親從教堂出來的時候,聽到阿才·斯特羅恩說他寧愿坐在下面聽老母雞咯咯叫也不愿意聽那個牧師的。第二個人是個來自班芙的小老頭,他上了歲數,顫顫巍巍。有人說他是最好的,他這個年紀的人不浮躁,即不求供職于大教堂,也不貪圖高薪俸,因為這世上要是有人會去騙流浪漢的襯衣,為了錢而在煉獄中講道,那個人準是個老牧師了。但是這個來自班芙的可憐的老畜生似乎已經精疲力竭了。他花了好幾年寫書和其他的東西,他的精氣神兒都流入了他的筆尖,除此之外他還布道;這確實能讓他一開始就氣焰大減。
幾乎沒有人注意他的朗誦,除了克麗絲和他的父親,她覺得他講的很好,因為他講了蘇格蘭消亡已久的野獸,那時樹叢繁茂,森林遍布豪鎮,紅日從熱騰騰的地面上升起,而人們的雙腳仍踏在土地上;他描述了遲鈍的黑人部落跨過北海的低地,向著大熊星座的方向漂泊,他們狩獵、捕魚、相愛、死去,他們是破曉時分上帝的孩子;他呈現了第一批航海者沿著轟鳴的海岸航行的情景,他們帶來巨大的石環,那是異教徒的圣像,黃金年代結束了,貪欲和殘暴踐踏著這世界;他講述了基督的復活,在遙遠的巴基斯坦,來自宇宙的一束細光,蔓延著,搖曳著,它不會熄滅,當太陽升起照亮世界的時候,這光依舊閃耀著,照耀著蘇格蘭的山谷岡巒。
他認為的自從樹叢枯萎后,金萊迪就是一片荒蠻之地,除此之外你會怎么理解這事?他的禱告詞短得如你所愿,對于國王或王室,他也幾乎只字不提。這讓埃里森和馬奇對他非常生氣,因為他們倆完全忠于國王,他們準備在平常任何一天都可以為他去死,在周末的話就死兩次,磨坊的羅伯這樣說道。阿才·斯特羅恩對他的講道也沒什么興趣,他想要一位能贊揚社會主義的牧師來告訴人們窮人和富人應該怎樣平等。因此沒有幾個人瞧得上他這位來自班芙的老寫書人,他絕沒有機會留下來,他只能取悅克麗絲和她的父親。但克麗絲沒有投票權,約翰·格思里有,可他也只有一票,在投票的時候,這個班芙人只獲得零星幾票。
斯圖爾特·吉本是第三位來金萊迪牧師住宅嘗試的牧師,那個周末,當克麗絲在教堂坐里,抬起頭看著站在講道壇里的他時,她知道他會讓所有人滿意,就像她了解自己的手一樣確定,雖然他只是個學生。他長著黑色的頭發,皮膚紅潤,肩膀壯實,肌肉健美,是個漂亮人兒。他一出聲就吸引了他們,那聲音如同公牛的聲音,渾厚而響亮,圓潤動聽,他念主禱文的方式讓貴族和普通人都很滿意。他請求他的罪過得到寬恕,就如同他原諒那些反對他的人——他為人文雅,請求寬恕他的罪過,就像他寬恕那些冒犯他的人——他的祈求很嚴肅,讓每個聽到的人都真切感受;在祈禱要結束的時候,還有一兩個人加入進來,這事兒在蘇格蘭教會可是極少發生的。
接著他開始布道,布道內容出自《雅歌》,他講得非常好,真是難得,他展示了《雅歌》的多重含義。它是基督對蘇格蘭教堂的美麗宜人的描述,因此人們必須虔誠的閱讀;它是描繪女性美的畫作,展現于教堂的輕盈和優雅之中,因而成了蘇格蘭女性永恒的指南,讓她們在此世能過上正派美好的生活,而在來世得到救贖。不一會整個金萊迪教堂的人都聆聽著他,仿佛他答應要在圣馬丁節[15]結束的時候會幫他們交稅是的。
在講壇上說出這樣一些事情來,的確讓人聽了驚喜,說到女人的胸脯和大腿等等,聲音聽起來像頭圣潔的公牛發出的哞哞聲;他也讓人們知道了嚴肅的圣經有更深層次的涵義。因此每個人周末回家吃晚飯時,都對新來的牧師小伙非常滿意,盡管他還只是個學生;周一時,磨坊的長腿羅伯聽著關于布道的故事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他推斷說:“像這樣的講道,確實是讓你們這些坐教堂長椅的人投上一票的好辦法,但我更喜歡悄悄地拿自己的主意。”但是人們說這就是典型的羅伯,非常謹慎,可他和他的英格索爾既做不成手表,也講不成理。這幾乎沒有影響人們前去為金萊迪最后的候選人投票。
吉本牧師以絕大多數的票數當選。到五月中旬的時候,他就帶著他的妻子住在牧師住宅了。她是個英國人,他們在愛丁堡結的婚。她和他一樣年輕,她有著一種纖細的美,她的聲音和埃里森一樣有趣,很相似但不相同,她的眼睛又黑又大,他們非常相愛,連他們的女仆都說每次牧師出門散個步,他們都要親吻對方。有一次他遠足回來,發現她在等他,牧師就抱起他的妻子,跑上樓,兩個人相擁著接吻,面帶笑容,兩眼放光;他們進了臥室,關上了門,很久都沒出來,雖然那才是下午三四點。也許這是真的,也許不是,因為那個女仆是老辛克萊夫人為牧師住宅買來的一個戈登的女孩,要是戈登的女孩能說實話,那么比維河的水就能倒著流回豪鎮了。
金萊迪從古至今的每一位牧師都會在入職時在教區巡視一圈,有些很快就會,有些則要拖上一陣子。吉本牧師就屬于快上手的。他在一個周六的晚餐時間后就來到了布拉威里,遇到了約翰·格思里,他正在小巷子里磨鋤頭,野草嘩嘩得從布拉威里的土地上竄出,就像放學時的孩子一樣。那土地是非常粗劣潮濕的紅色生粘土,父親越看越覺得生氣。當牧師向他走來,大喊著:“伙計,格思里,你是我的鄰居嗎?”父親對著牧師翹起紅色的胡子,說:“是的,吉本牧師,我是?!庇谑悄翈熒斐鍪?,很快就換了個腔調,輕聲地說:“你把農場打理得很好,格思里先生,漂亮又整齊,雖然我聽說你來這才六個月。”他邊笑邊說,是一種精力充沛的笑容。
這樣接觸以后,兩人一見如故,分別坐在了院子正中央的一輛牛糞推車的把手上,父親沒有因為牧師黑色華麗的衣服而畏懼他。父親告訴他這塊地在金萊迪是塊蠻荒之地,牧師說他很相信他,只有來自北方的人才能把地經營得這么好。他們很快就像兄弟一樣親密,父親帶他回家,克麗絲站在廚房里,父親說:“這姑娘是我的女兒,克麗絲?!蹦翈煂λ⑿χ?,黑色的眼睛閃著光:“我聽說你非常聰明,克麗絲,還上了敦凱恩學院,你覺得怎么樣?”克麗絲紅著臉說:“很好,先生?!比缓笏麊査院笙胱鍪裁?,她告訴他她想當老師,他說沒有比這更受人尊敬的職業了。
母親從室內出來,她剛把雙胞胎哄睡。她金色的頭發非常可愛,她恬靜而友善,不管是對笨蛋還是地主,她都是這樣。她給牧師沏茶,他稱贊不已,說這是他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下午茶就在金萊迪,該是這里牛奶的緣故吧。父親問牧師住宅的牛奶是誰提供的,牧師說是農莊的,父親翹著胡子說:“但愿是好奶,因為他們有教區里最好的土地,最好的土壤?!蹦翈熣f:“現在我要溜達回牧師住宅了??他惤z,哪天晚上來看我們吧,或許我和我妻子能借你幾本書,有助于你的學習?!比缓笏碗x開了,他步伐矯健,但還是沒有父親迅速,父親跟他一道,晃悠著去了那塊偏離道路的蘿卜地。
克麗絲在下周一的晚上去了牧師住宅,她覺得那也許是最佳時機,但是她對父親只字未提,她只告訴了母親,母親微笑著說“當然可以”,她看起來心不在焉,大概是像上個月一樣時常胡思亂想吧。于是克麗絲穿上了她禮拜天才會穿的最好的裙子和系帶高筒靴子,在客廳的鏡子前好好梳了梳頭發,然后在夜色漸漸籠罩格蘭坪的時候,穿過山丘,經過布拉威里湖,數以百計的沙錐鳥在灰色的湖面上啼叫,灰色的湖面靜如止水,好像它們仍留戀去年夏天,卻也不期待下一個夏天的到來。
高聳的巨石向東投下長長的影子,或許兩千年前的一個晚上它們的影子也是這個方向,那時候野人們爬上了山坡,在影子里歌唱,而黃昏在寂靜的山丘上等待著。這時,克麗絲產生一種奇怪而可怕的感覺,她回過頭,看著巨石和蒼白的湖水,心里有點害怕,然后她匆匆地穿過莊園的小路,從教堂的院子和牧師住宅的上方出來。在路的另一邊,大莊園被樹叢籠罩著,你能看見殘垣斷壁,旗桿上的燈已經亮了,天馬上就要黑了。
她打開教堂院子的門閂,穿過院子走到牧師住宅。古老的石碑安靜地矗立在她身旁,但想起布拉威里的高聳的巨石,這些石碑就不算古老了。有些石碑能追溯到古老陰暗的蘇格蘭長老教會誓約締結時代,有一個石碑上有骷髏頭和交叉頭骨的圖案,還畫了個沙漏,那石碑的一多半被苔蘚覆蓋著,上面的字跡潦草,把essed寫得像effs,讓人難以辨認。這里最古老的石碑被紫衫環繞著,克麗絲在路過時用手扶了它一下,紫杉低處的樹枝在她身后低吟著,低聲地笑著,碰到她的手,那感覺冰冷又毛茸茸的,讓克麗絲不自主地叫了起來,她寧愿她走的是那條平坦筆直的路,而不是這條她覺得很方便的捷徑。
于是她吹著口哨,匆忙前行,而就在教堂院子的外面,新來的牧師正探身門外,望著石碑,是他先看見了她。“克麗絲,你可真漂亮啊!”他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想到他聽見她在院子里吹口哨,她覺得很羞愧;他古怪地瞪著眼睛盯著她,有一會兒好像忘了她的存在;然后他奇怪地似笑非笑,自言自語,但是她聽到了他的喃喃低語:“一天一個就夠了?!比缓笏孟裥堰^來了,他對她哞聲說道:“毫無疑問,你現在需要一本書??墒墙裢磉@里因為大掃除之類的事一團糟,不過你要是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就進去給你拿本輕松愉快的書?!?
他走了,留她一人在黑色的樹叢間,樹木伏在灰色的院子里。草叢在看不見的地方不停地竊竊私語,在石像的歪斜的影子里沙沙作響。她想到了石碑下面的死人,農夫、莊稼漢和他們的妻子,他們的尸體早已化為骷髏,因此你要是現在挖開土地你只會發現他們的骨頭,除了那些新埋的,在那漸漸腐爛和發黑的肉里,或許有蠕蟲和可怕的東西在黑暗中爬行和潰爛,這真是個恐怖的地方。
最后牧師出來了,不緊不慢地向她走來,他遞給她一本書,說:“就是這本,希望你會喜歡?!彼舆^書,在微弱的光下看著它,書名是《一位醫生的宗教信仰》,她鼓起勇氣問他:“你喜歡嗎,先生?”牧師凝視著她說:“哦,簡直吶!”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然后他轉身離開了,留她一人走回那恐怖的紫衫林里。其實它們一點也不嚇人,一路走回家,她回想著他說的那句話,肯定的認為那沒有別的意思,她應不應該告訴他父親呢?
不,那不行,牧師也是人,他借給她書,他很好,雖然他看起來很奇怪。此外,父親不知道她自己去了牧師住宅,可能他會覺得她是試圖和貴族交往,他會罵她的。父親并不是經常罵人,她匆匆穿過山坡時自言自語道。她又匆匆地走出昏暗,走進五月那日落時分最后一抹光輝里,光線在她腳邊舞蹈著,等待著她;父親不經常罵人,除了太過分的情況。就像有一天在布拉威里下面的莊園里播種時,首先馬車的車軸斷了。后來錘子又壞了,接著又下起大雨,他幾乎要瘋了,他對著威爾和克麗絲發火,把他們打得坐都坐不下;最后,他瘋狂地沖著天空揮舞著拳頭,大喊道:“哎!笑吧,你個無賴!”
克麗絲粗略的看了看《一位醫生的宗教信仰》,她讀的時候打瞌睡打得頭都要掉了,在閑暇緩慢的日子里還是幫母親洗毯子更有意思。在無風的天氣里,紅日當頭,簡·格思里會清洗布拉威里的每床被子,她會把毯子放到桶里,倒上半桶溫水,加入肥皂,克麗絲脫了靴子和襪子,把她的短褲從白色的雙腿上高高得卷起,然后踩在灰色的起著泡沫的毯子上,上下踩著。水汩汩變藍,在趾間泛著彩虹色,變得越來越稠,這感覺很好;然后再倒入另一個桶里,母親把第一個桶清空。她覺得這是個令人愉快的工作,她覺得她可以一輩子踩毯子,只是她們在火熱的上午洗毯子,身子會越來越熱。于是母親下一次回屋里的時候,她脫下她的裙子和襯裙,母親拿著另一條毯子出來時喊道:“天啊,你都赤條條了!”然后她溫柔地拍了下她的短褲,說:“你變成了個好小子了,姑娘?!比缓笏淇斓匦α耍掷^續洗毯子。
但是這時約翰·格思里和威爾從地里回來,她一見到父親的面就手足無措起來,他喊道:“馬上出來,你個可恥的蕩婦。穿上你的衣服!”她走出來,臉色羞愧得發白,但她更為他父親感到羞愧。威爾的臉紅紅的,尷尬地把馬牽走了。而約翰·格思里大步穿過小巷來到廚房,開始對母親發火。“人們見她幾乎光著身子坐在那兒會說些什么?我們會成為這地方的談資和笑柄的。”母親和藹而冷靜地看著他說:“呀,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見女孩光著身子,要是你的鄰居以前沒見過,那他們的孩子一生下來都是穿好馬褲的。”父親聽了非常生氣,他離開了母親,走出去時臉色并不發紅,而是慘白,他沒說別的話,他一整個晚上都沒跟母親講話,第二天一整天也沒有??他惤z那天晚上上床睡覺時,一個人悶頭躺著,想了想發生的事情,父親看到她站在桶里的時候,她覺得她看到了一頭關在籠子里的野獸從父親的眼睛里向外窺視。好像有一團火在巷子里燃燒著,火勢好像不斷蔓延,而她仍然站在那兒,他怒視著她。她將臉埋在毯子里,但是她難以忘懷。第二天早上,她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受不了。人們都出了門,房子里非常安靜。她直截了當地去問母親,她以前從沒有問過這種事情。
接著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母親停下了餐桌上的工作,她的臉色發灰,變得蒼老,時間一秒一秒過去了,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白,克麗絲見到此景差點發狂?!班蓿赣H,我不是有意要惹你生氣?!彼拗?,緊緊地抱著母親,又看了看她的臉,在過去的這個月,她的臉是那么的蒼白,看起來像是生了病。最終母親對她笑了,把她的手放到她肩膀上?!安皇悄?,克麗絲,只是生活。我不能告訴你什么事情,也不能給你建議,我的姑娘。等時機到了,你要自己面對男人,沒有人能站出來幫助你?!苯又f了些更奇怪的話,她親吻了克麗絲,“記得這么提醒我,如果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了”——然后她停了下來,又愉快地笑了。“我們是傻子,我們倆都是,給我打一桶水過來?!笨他惤z拿著桶出去了,在火熱的天氣里,打開抽水泵。這時她想到了一些事情,她輕手輕腳地回到屋里,母親還像她離開時那樣站著,臉色蒼白,看起來孤獨而悲傷??他惤z不敢走進去,只是站在一邊看著她。
母親要是有了什么事,大家都要跟著有事了,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或許除了這天氣,要是它再持續下去,牧師家的小叢林就要野蠻生長,并遍布豪鎮的莊園。在等待下雨或者融雪的時候,潮濕的土地和土地上的生活令人心煩。當克麗絲完成考試,進入阿伯丁大學,獲得文學位的時候,她會感到高興的,那個英式的克麗絲會有一所自己的學校,而父親呢,他的怒視和咆哮則會被遺忘,她會有一幢華麗的房子,穿她喜歡的衣服,再也不會有男人看到她就生氣,她能應付得來。
或許她不會過這樣的生活,很奇怪的是,她從來不能長久地了解自己,雖然她已經長大了,快要長成一個女人了。父親說社會的中堅力量是那些能筆直地開著播種機而不回頭看的人,而她不過是一片被開墾的土地,犁溝縱橫交錯,你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書本和書中的珍品,有時不過是些空洞之物,那些糞便和厲聲讓你覺得惡心,迫使你又回歸書本——
她想到這些困惑的事情,在草地上翻了個身,晃動了一下。落日的余暉涂抹著湖面,但天氣還是像往常一樣熱,碰到這樣炎熱的夜晚,叫人心煩意亂,再也受不了床上的毯子了,甚至連黑夜也變成了骯臟的黑毯子。當她躺著思考的時候,風停了下來,這并沒有讓她不知所措,盡管這個地方一片寂靜,只有黃昏時分的金雀花依舊挺立著,紋絲不動。大片的黃色的金雀花像是一大群黃種人的臉龐,俯瞰著金萊迪,等待雨水的來臨。山下的母親會需要她幫忙,多德和亞力克已經放學了,父親和威爾不久就會從地里回來。
已經有人在叫她了!
她站起來,抖了抖裙子,穿過草叢來到坡尾,朝下張望,看到多德和亞力克遠遠地向她招手。他們興奮地叫著她的名字,聽起來像是失去了母親的小牛在哞哞地叫著。為了逗他們倆,她走得很慢,直到她看到他們的臉。
就在這時,她臉孔潦白,飛奔下山,天空在她身后噼啪作響,一道長長的閃電彎彎曲曲的劃過格蘭坪山峰,一直劃過遠處的山丘旁的莊園,雨嘶嘶地下了起來。干旱終于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