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勞作了一小會，就聽見附近有細小的說話聲，不久就看見“小矮人”們（我很快了解到他們是這樣自稱的）從那些像灌木叢一樣填滿大樹空隙的矮樹里悄悄鉆了出來。一時間我周圍多了幾十個他們的同類。我向他們示意巨人們剛剛走了，但離得不遠。他們笑起來告訴我，風聞起來已經潔凈了。

“他們睜著眼都看不到我們。”他們說，并且發出羊鈴般的笑聲。

“你愿意讓那繩子綁住你的腳？”其中一個小矮人問。

“我是想要他們以為我解不開。”我答道。

“他們連自己的腳都幾乎看不到！”他告訴我，“只要小步地走，他們就會以為繩子還綁著。”

他一邊說一邊開心地手舞足蹈。

一個大一些的女孩跪下來想幫我解開那打得很笨拙的結。我不禁笑了，本以為那秀氣的手指幫不上什么忙，可是結馬上就被解開了。

然后他們讓我坐下來，給我喂那美味的小果子。之后，年紀小一些的開始跟我瘋玩起來，我根本沒辦法繼續工作。第一批累了，第二批再跟上，這樣周而復始，一直到太陽西沉，沉重的腳步聲在靠近。小矮人們都聞風而逃，我則趕快把繩子系回到腳上去。

“我們得要小心，”那個幫我解開繩子的女孩說，“他們那可怕又粗壯的腳可是會踩死我們的！”

“他們不是根本看不到你們嗎？”

“他們也許能看到有東西在動。如果孩子們像剛才那樣成群結隊地掛在你身上，那就糟了。因為他們討厭一切活著的東西，除了他們自己以外——其實他們那樣也不怎么像活著！”

她像鳥兒一樣打了個口哨，一瞬間任何小矮人的聲音和蹤跡都不見了，那個女孩自己也隨之消失。

我的主人（他無疑是這么認為的）來帶我回去了。他松開我的腳，把我拉到他小窩的門口，扔到地上，又綁住我的腳，踢打了一陣才離開。

本來我可以趁現在馬上逃跑，可如今我總算有了朋友，我不愿離開他們。這些小矮人是如此迷人，各個方面都十分討人喜歡，我一定要再見到他們！我一定要更了解他們！“明天，”我愉快地想，“我會再見到他們！”但其實從四周的窩棚都安靜下來到我入睡前的這段時間，我一直都聽到小矮人在我身邊竊竊私語，于是我就知道我被這群充滿愛心的小生靈看護著。我猜即使在我入睡后，他們也不曾離我左右。

可我對巨人們卻沒有進一步的了解，我覺得他們其實也沒什么可了解的。他們永遠那么不友善，而且天生愚鈍又殘忍，各種酷行簡直是信手拈來。我經常為了躲避他們的一記狠踢而抓住他們的腳，讓他們摔倒，那樣他們就不會再踢我。

相反那些小矮人們所做的和所說的卻總是令人愉悅，還經常使我驚嘆。日復一日，我越來越不愿離開他們。當我在干活時，他們經常會一下來一下走，逗我開心，讓我愉快，為我帶走了那單調的勞役帶來的所有痛苦和大部分的疲累。很快我就深深地愛上了這群小伙伴。他們知道的不多，卻很有智慧，看上去像是什么都學得會。我沒有床，只能睡在光地板上，可幾乎我每次醒來，都會發現我躺在孩子們的環繞里，有個別的還睡在我懷里，雖然我要等光照進來才能分辨出那是誰，因為他們總是自覺排好隊按順序前來的。當有小矮人爬進我的懷里，我就會無意識地把他抱在胸前，其他人就緊挨著我睡下，越小的靠得越近。不消說，這樣睡我在夜里都沒怎么遭受寒冷的侵襲！他們每天早上爬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和日落之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給他們的巨人帶來充足的食物。

一天早上，我起床發現自己居然是一個人，覺得十分意外。當我逐漸回過神來，卻聽到故意壓低的腳步聲在靠近，原來是之前提到過的那個女孩。她是小矮人里最高最勇敢的，被所有人認作是他們的母親。她從樹林里鉆出來，身后還跟著興高采烈的人群——但他們保持著安靜，唯恐吵醒了我門后的屋里睡著的巨人。女孩手里抱著一個小男嬰；之前他們中最小的是一個看起來大概一歲的小女童。三個大一點的女孩是她的保姆，不過她們跟其他所有人一起分享她們的心肝寶貝。小矮人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洋娃娃，因為大孩子有小孩子，小孩子有更小的孩子去照顧和玩耍。

那個叫“羅娜”的女孩來到我跟前，把那個小男嬰放在我懷里。他睜開眼睛看看我，接著又閉上眼睡著了。

“他已經喜歡你了！”女孩說。

“你們在哪里找到他的？”我問。

“當然是在森林里，”她眼睛里閃著喜悅的光，“我們總能在森林里找到他們。他難道不可愛嗎？我們在外面找了一整晚。有時要找到也不容易！”

“你們怎么知道什么時候能找到呢？”

“我也說不上來，每一個知道的人都會馬上告訴另一個，但永遠找不出誰是第一個知道的。有時我想肯定是誰在睡夢里說出來了，結果被另一個半夢半醒的人聽去了。當知道有嬰兒出現在樹林時，沒有人會停下來問問題，等我們找到孩子再問，又已經太遲了。”

“來到樹林里的是男寶寶多還是女寶寶多？”

“不是他們來到樹林，而是我們去樹林找他們。”

“那現在你們是男孩多還是女孩多？”

我之前就發現，同樣的問題問兩次，他們就會皺眉。

“我不知道。”她這樣回答。

“不是可以數嗎！”

“我們從來不數，也不喜歡被數。”

“為什么？”

“很麻煩的，我們寧愿不知道。”

“那這些嬰兒最初是來自哪里？”

“來自森林——總是那兒，不會有其他地方了。”

她只知道孩子最后是從森林來的，在那之前的事是不可能知道的。

“多久能找到一個呢？”

“這樣的喜事會讓我們高興得忘乎所以，于是就不記得上一次是什么時候了。你也很高興見到他是吧，好巨人？”

“當然，我太高興了！可你要怎么喂他呢？”

“我喂給你看，”她說完就走開了，一會兒回來時手上多了兩三顆成熟的小梅子，她把梅子放到嬰兒的嘴邊。

“他醒了就會張嘴了。”她說著把嬰兒抱在懷里。

她把梅子擠出一滴汁液，放到嬰兒的嘴邊。小嬰兒在睡夢里就馬上吸吮起來，她繼續慢慢地把汁擠出，一直到只剩下皮和核。

“看吧！”她叫道，帶著一點成就感，“要是到處都是大蘋果，那小寶寶就沒有吃的了！我們才不會在那樣的世界停留，是不是，我的寶貝？就讓壞巨人們在那個世界待著吧！”

“可要是你喂他時不小心把核落到他嘴里了怎么辦？”

“沒有哪個媽媽會那樣的，我要是那樣就不配有小孩了！”

我想，這女孩將來會長成怎樣一位可愛的女士啊。可小矮人們長大后會變成什么樣？會到哪里去？這又把我帶回到那個老問題——他們最初是從哪里來的？

“可以告訴我你之前住在哪兒嗎？”我說。

“這兒啊。”她答。

“從來沒在別的地方住過？”我又大膽地推進一步。

“從來沒有。我們都來自這片樹林。有人說我們是從樹上掉下來的。”

“怎么會有這么多像你們這么小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有些小些，有些大些。像我就很大。”

“嬰兒會長大的對嗎？”

“那是當然！”

“那你還會長嗎？”

“我覺得不會。希望不會。我現在已經是最大的了，想到這個有時候挺害怕的。”

“為什么會怕？”

她不作聲。

“你多大了？”我又問。

“我不知道你這么問什么意思，我們都差不多。”

“那嬰兒會長到多大？”

“說不準。——有些孩子，”她聲音里帶著困擾，“我們以為不會再長了，可還是繼續長。——那真是件可怕的事。我們從來不說這件事！”

“為什么可怕？”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

“我們怕他們會慢慢長成巨人。”

“為什么要怕那個？”

“因為那太可怕了。——我不想再說這個了！”

她把嬰兒緊抱進懷里，臉上的神色那樣焦慮，我不敢再追問下去。

不久我就開始在兩三個小一點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些貪婪和自私的表現，并且注意到大一些的女孩們時不時向他們投去擔憂的目光。

沒有小矮人會參與我的勞動，他們可不愿為巨人做事！但他們從來都不遺余力地為我服務：一個接一個地幾小時不斷地給我唱歌，爬到樹上以便能夠到我的嘴，用他們纖細修長的手指把水果塞到我嘴里，并時刻警覺著巨人的靠近。

有時他們會坐下來給我講故事——大多都很幼稚，聽上去經常是沒什么意義的。他們還會時不時召集全員來逗我開心。有一次全員大會時，一個悶悶不樂的小家伙給我低聲哼唱了一首奇怪的歌，那副歌聽上去那么悲慘，雖然我聽不懂歌詞，眼淚卻順著我的臉頰流了下來。這讓那些看到我流淚的人覺得很奇怪，我暗自思忖，我之前從來沒在這世界見過水，不管是瀑布、靜止的水還是流動的水。在某個早已消逝的年代，這里曾有很多水（這是顯而易見的），但這些小矮人在看到我的眼淚以前從沒見過水！盡管如此，他們似乎還保留著關于他們身世的某些模糊卻又本能的記憶，因為這時一個非常小的孩子走到那唱歌的孩子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緊握在手里的甜點，這樣說：“泥把好巨人眼青里的梅紙都及出水來了！壞蛋！”

“怎么，”有一天我問羅娜，那時她正抱著嬰兒坐在我的樹下，“我從沒見過巨人里有小孩？”

她愣了一會，好像在徒勞地尋找這個問題的意義，然后答道。

“他們是巨人，他們沒有小孩。”

“他們從來沒有孩子？”

“沒有。森林里沒有他們的孩子，他們也不愛孩子。如果讓他們見到我們的孩子，他們會把孩子踩死。”

“那巨人的人數總是不變的嗎？我之前還以為——在我還沒有了解到更多以前——他們是你們的父母。”

她爆發出一陣發自心底的笑聲，然后說：

“不是的，好巨人。我們才是他們的前輩。”

但話一出口，笑容就倏地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看上去十分恐慌。

我停下手里的活，難以置信地盯著她。

“怎么會那樣？”我不禁叫起來。

“說不上來，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但我們在這兒的時候他們還沒出現。后來他們離開我們走掉了，我很遺憾，可是我們也無能為力。本來他們可以不這樣的。”

“你們在這兒多久了？”我開始越來越疑惑，希望能從側面找到一些解開謎團的線索。

“一直就在，我猜，”她說，“我猜這是有人安排的。”

我轉過身繼續去刮樹皮。

她看出我其實并不明白。

“并不總是有巨人出現，”于是她繼續道，“如果一個小矮人不注意，他就會變得貪婪，然后懶惰，接著變大、變蠢、變壞。那些遲鈍的家伙并不知道他們是來自于我們。幾乎沒有人相信我們的存在，他們會說‘胡說八道’！——看看那個小布朗提：他正在吃巨人的蘋果！下一個就是他了！哦！哦！他很快就會長得又大又壞又丑，自己還不知道！”

那孩子獨自站在不遠處，正啃著一個差不多跟他頭一般大的蘋果。我以前就老覺得他不像其他人看起來那么好，他現在的樣子更是令人反感。

“我要把那可怕的東西從他手上拿走！”我叫道。

“沒用的，”她傷感地說，“能做的我們都做了，現在已經太遲！我們開始只是擔心他已經在長大，因為他都不愿相信任何我們告訴他的事。但當他不跟別人分享梅子，并說那是他為自己一個人摘的時候，我們就確定了！他是個貪吃鬼，已經沒救了。看他吃東西真讓我犯惡心！”

“難道不能叫幾個男孩看著他，不讓他碰那些有毒的東西么？”

“他要想吃還是會的，都一樣——吃蘋果，或是變成一個逮到機會就吃的孩子。沒用的，他遲早會走到巨人那邊去！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你可以看得出他比你剛來時長大了多少！昨天都還在長。”

“真是沒有哪個男孩像他那樣，長得那么像他手上那個難看的綠疙瘩！”

“那跟他將來會變成的樣子正相稱。”

“他的頭跟那個蘋果都可以調換位置了！”

“可能真的會呢！”

“他想要變成巨人嗎？”

“他討厭巨人，可他還是在往那個方向發展，因為他喜歡他們的蘋果！哦，我的寶貝，小寶貝，我們發現他時，他可是個跟你一樣的小可愛！”

“當他發覺自己變成巨人時會很痛苦的！”

“哦，不會的。他到時就會喜歡了！那才是最糟糕的部分。”

“那時他會憎惡小矮人嗎？”

“他會跟其他巨人一樣，忘記我們——最大的可能是，他會壓根不相信有小矮人。他不會在意，只管吃他的蘋果。”

“請告訴我這一切是怎么來的。我對你們的世界一點都不了解！我是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不知道什么是‘世界’。‘世界’是什么？不就是從你那漂亮的大嘴里說出一個詞嗎？——不過由你說出來它就變得重要了！”

“別管那個詞了，告訴我布朗提接下來會怎樣。”

“他某天早上醒來會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巨人——不是像你一樣的好巨人，而是像其他那樣的壞巨人。你到時基本會認不出他來，不過我會告訴你是哪個。那時他會以為自己一直都是巨人，他認不出你，也認不出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巨人是迷失了自己的人，皮歐妮說，所以他們從來不笑。我在想他們是因為壞才不高興，還是因為總不高興才變壞呢？可話說回來，沒有孩子，他們怎么高興得起來！所以我在想到底什么是‘壞’，好巨人！”

“我真希望我像你一樣對壞一無所知！”我答道，“不過我想要努力做一個好人，并打算一直努力下去。”

“我也是——所以我知道你是好人。”

之后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所以你確實不知道那些樹林里的嬰兒是從哪里來的？”我再一次嘗試這個問題。

“這沒什么可了解的，他們就在這樹林里，他們長在那里。”

“那為什么在他們長到那么大之前，你一個也找不到？”

她皺起眉頭，沉思了一陣，然后說：“他們就是要長到那么大才會在那兒。”

“真可惜，那些小笨蛋記得的時候不會說，等他們會說的時候，卻已經什么都忘了！”我這樣評論道。

“小托爾瑪，就是在這孩子之前找到的那個孩子，當我在一棵山毛櫸下發現她的時候，她正吸著大姆指，看起來好像真是有什么想說的，可是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抬頭看著我——哦，那么可愛！她那樣的永遠不會變壞變大！當他們開始長大時，他們就只想變大；當他們不再長大時，就開始變胖。那些壞巨人以胖為榮呢。”

“在我那邊的世界也一樣，只是我們不說‘胖’，我們是說‘富’。”

“在巨人們的一間房子里，”羅娜繼續說，“住著他們之中最大最胖的那個——他非常驕傲，不見任何人。其他巨人會在某些時候去他家，大聲呼喚他的名字，告訴他他有多胖，并求他讓他們變強壯，就能像他那樣吃得多、長得胖。”

布朗提消失的傳言最終還是傳到了我的耳朵。有幾個大一些的孩子神色嚴峻，但好像也沒有很多人想念他。

第二天羅娜到我身邊悄悄對我說，“看！看那兒——那棵桲樹旁邊。那個巨人就是布朗提！你能認得出來嗎？”

“認不出，不過現在你說起來，我能想象得到了，那可能真是布朗提正盯著那團霧氣發呆！他看起來真是好傻！”

“他現在可以永遠吃著那些蘋果了！這就是那些不小的‘小矮人’的結局！”

“我的世界把這叫作長大！”我自言自語道，“要是她能教我怎樣倒著長，長成一個小矮人就好了！——我能有一天像他們那樣放聲歡笑嗎？”

我曾經有這個機會，可是我把它丟棄了！布朗提和我是一樣的！他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而我要靠別人教我才知道自己丟失了什么！